世子今天跑路了吗 第84章

怒火是因为他,还是因为……阿耶?

宁离慢慢地说:“是呀,明明我阿耶与您的师兄归猗是至交好友,怎么连一卷佛经也不读……一次故人也不提呢?”

这两人分明俱被绘在了那《春归建初图》上,可一人名满天下,一人却寂寂无闻。

四目相对,宁离眸若清泉,纤毫可见。五愧心里有鬼,败下阵来。

宁离见五愧转开目光,一时心中有种近乎于证实的€€然,他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原来他生于建邺,长于沙州,学于夔州。

可今岁之前,他从不知建邺。

宁离轻声道:“您最后见那位师兄,是在哪一年?”

五愧下意识答道:“元熙十九年后,就不曾再见过他了。”

原来正是佛会的那一年,那么早!

宁离胸中忽然有些发堵,从未有想过的那样难受。从前练剑时他从不觉得苦,孤崖飞瀑全无滞碍,此刻却被坠上了石,缚上了线,教他心中发沉,呼吸发颤,喘气也喘不过来。

身前僧人嘴唇开开合合,彷佛还在说着什么,起身朝他走来,似有慌张,似有震惊。

可宁离已经顾不上了。

他踉跄的后退了两步,翕忽间折身上了梢头,薄暮中像是一缕不着痕迹的烟,刹那间飘转而远去。

五愧急慌慌出了门外,连追两步,却全然跟不上。山寺中只听得飞鸟惊动,除却见得几点枝梢震颤,半点动静也不闻。

寺中寂,风也悄,怅然遥望,人影不见。

若非是知客僧又禀,窗棂前曾见,五愧几乎要以为,方才院落中立着的少年郎,只是晚暮中的错觉。

天地浩大,而不知能往何处去。

暮色冥冥,山林寥落,远方有淙淙的水声,原来竟是仓皇间下山,不知不觉间走到了滁水河畔。

江水湍急,奔流而不复返。

彷佛在踏入建邺的那个夜晚,也曾见过这般景象。

顺滁水而下,可至大江。溯大江而上,过洞庭,经秭归,见得瞿塘峡口滟€€堆时,便是夔州了。过蜀道一路西行,至塞上,出玉门,丝路上最繁华的地方,便是沙州。

此去迢迢,风沙三万里。

宁离怔怔的望着江水,不觉间,手指渐渐掐花成诀。

天寒霜冷,风声嘶啸,却在这一时,听一人古怪腔调:“宁世子,别来无恙。”

第60章 柏柿橘 若想要沙州无恙,再生一个,才是正事

60.1.

那芦苇荡足足有一人之高,忽然间冒出这么个怪模怪样的腔调来。

宁离心神激荡之际,半点不曾察觉,此时回首,蓦地望去,却见寥廓暮色下,芦花深处不知何时现出了个高大身影。来人褐色僧袍,五官有异,与中原大有不同。

宁离微有怔愣,他不记得自己曾见过眼前这人。可恰对上来人灰色眼瞳,瞥见一只光溜溜脑壳,下意识查找,一点戒疤也不见,猛然间想起一事。

陵光曾与他说过,翠灵寺里,藏着个铁勒来的假胡僧。腊八那日他并不曾往里去,谁知竟在此处撞见。

薄雾迷离,芦花飘荡,浅滩下江水茫茫,回旋中唤起些微模糊记忆。

宁离陡然醒悟:“是你!”

先时并不曾放上心,此刻已然察觉。

除却冬至那日在滁水河畔伏击的铁勒人,还能够是谁?

只是未曾料想,解支林堂堂铁勒国师,竟然做此下三滥行径。

解支林直勾勾地将他盯着,深灰色的眼瞳中,彷佛被阴翳所覆盖。这样的眼神,寻不见半点善意,倒是教宁离想起,在瀚海深处,沙沙潜伏的虺蛇。

这不速之客,恐怕还是个恶客。

那恶意半点不曾掩盖,几乎要浸入肌体,教那张脸看上去愈发的阴森骇人。

难不成是上一次在他手里讨打没有讨够?这时节还主动送上门来。

宁离正是心情郁郁的时候,乜斜道:“少套近乎,谁和你别来无恙。”

解支林心中暗骂了一句,若非是大安宫那位一意孤行,他今日定不会前来寻衅。他如今身份,在建邺之中,说不得就极为尴尬,潜藏还来不及,自是能少一事便少一事,不要横生枝节。

可如此被后生小辈呵斥,也未免教他心中不悦。

当即面色沉下,皮笑肉不笑道:“哦?听说世子慧心通明,我今日来,正是想与你论一论佛理。”

宁离眼眸轻颤。

最末的那两个字,偏偏就戳中了他的脉门。

与谁论?与他论?

他能懂多少的佛法?他根本半点也不懂,半点也不会。这番邦的蛮子,不请自来,拿着他取乐,刁蛮无理。焉知在当年的佛会上,不曾向归猗发难?!

宁离蓦地一声大笑:“谁不知我不学无术,胸无点墨?你却要来以大欺小,倚老卖老……解支林,你若是当真想问佛法,二十年前,你怎么不登建初寺的讲经台?”

解支林眼瞳骤然缩紧,却是被戳中了极大的心事。二十年前,元熙帝时他确然在建邺,可佛会之时却是连登台的资格也不曾有,甚至被人轻嗤无视,一番€€|辱。

宁复还嚣张的面孔似在眼前,新仇旧恨,刹那间悉数涌上心头。他一时间只有一个念头:沙州据此千里,若是教眼前这小子栽个大跟头,宁复还也是鞭长莫及。

风声激烈,芦花纷洒,解支林僧衣随风鼓动,周身气势不断攀升。那一时忽然下起雨来了,可触及解支林身周,却像是碰到了无形的壁障,悉数被弹开。

而另一侧的少年,已被雨水浸透,狼狈难掩。

天地间,两人形成最鲜明的对比。解支林目光森森,注视于宁离。大滴大滴雨水顺着少年下颌滑落,可那少年彷佛不觉,半点也不曾怯、半点也不曾惧。

甚至大言不惭道:“咦,你怎么就动怒了?这涵养可半点都不行……难不成你不是想与我论佛法,是想与我论剑法?”

……真个是仗着宁王世子的身份,口出狂言。

“真是没吃过半点苦头。”解支林蓦地一声冷笑,“黄毛小儿,乳臭未干。我便替你父亲管教管教你,究竟该如何说话!”

他眼见着宁离袖中动了动,彷佛是挽了个花架势,心中一跳。可再一分辨,却并未察觉到宁离身周有半分气息波动,反而是一张面上,略有些迷惘神色。

登时间,解支林心中大定,冷笑道:“怎么?这时候知道怕了?我知道宁复还给了你保命手段,你不妨全部用出来。也看看他给你的那些手段,究竟管用不管用。”

纵使有神仙手段又如何?他瞥着这废物小世子的模样,分明是保命符捏在手中,却连学会用也不曾!

这等花花枕头,解支林见过不知多少。他心中不屑,狞笑一声,再不迟疑,下一刻,周身气息顿时暴涨,猛地探出了手去。

枯爪如隼,看似千里,实则咫尺,毫发之间,就要捏破宁离的喉头。

却就在这一刻,迎面一股蓬勃杀意,猝然袭来!

解支林早已经感受到了天地之间、江河之中,那气息的攒流涌动,可是,他根本不在乎。

因为天下入微境有数,而没有一个,身在沙州。

便是宁复还自己,也不过是在通幽徘徊。

而建邺城中,五惭昨日已然离京,武威卫与奉辰卫的两位大统领,自然是在宫中护卫君王。岁除之日,一年最末,谁还会到这荒郊野外的偏僻渡口处来?

他说要给宁离一个教训,那便是真真切切的要给一个教训,没有半点作假。

但他很快知道自己错了。

那杀意携裹着盛怒而出,有若离弦之箭。解支林欲挡,却陡地发现,那箭支无形亦无声。心念电转间他陡然意识到,这绝非平常劲气,乃是射箭者一腔精血所凝,更有甚者,暗含三分沛然莫御的王者之气。

彷佛又回到了伏杀的那一日,滁水河畔,芦花茂密。

冬至。除夕。前岁。今日。

连暮霭都重叠。

冰冷的箭簇滑过了夜空,耳边似炸开“咄”的一声闷响。解支林愕然低头,望向自己胸口,刹那间脸色变得无比苍白。

褐色的僧衣上,有一团晕开的深色,可分明雨水皆避他而去,可分明雨丝不曾有半根,飘落在他身上。

不该沾染的颜色,缓缓浸出。

僧衣湿了。

那不是被飘落的雨水,而是被人体里渗出的鲜血。

轰然一声巨响,尚未好全的幽径再度被人搅乱。

灵台被折断了支撑,这一时,彷佛不周山倒,天旋地转,山崩海裂。

那无形的箭簇正中了他的心口,一箭扎穿了他的气海灵台。血花自胸口绽开,伴随经脉被撕扯乱。周身真气骤然间崩泄,源源不断的顺着皴隙散溢。

解支林蓦地抬头,无比惊骇的望向了来人。那像是无边地裂中涌出了滔滔黑水将他没顶,又像是狂风暴雨中落下道霹雳雷霆将他劈裂。

……镜照幽明。

眉目峻冷,寒而迫人,他不可能认错这一张脸。

雍帝裴昭。

折魂倾神,使人望而臣服,自觉形秽。他更不可能错认,那惊魂而来的杀意里,不容忽视的王者之气,迫得人只想屈服。

那几乎比无妄境还要稀少,要达成的条件无比苛刻。唯有登临御座的修者,才能生出这道沛然之意。

解支林剧烈颤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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