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今天跑路了吗 第76章

那语气甚是亲昵,言辞尚未落地,已是起身朝外走去。

张鹤邻晓得他心情舒畅,脸上满是笑纹,亦步亦趋着,说道:“可不是么,宁小郎君天真自然,一贯是率性 施为。”

“分明是无法无天。”

然而口中虽轻斥着,面上笑意却未改,细听来,还多有几分偏爱的意思。

裴昭叹道:“教他去读个书罢,跟刀架在脖子上,洪水猛兽似的,镇日插科打诨。教他做这旁的杂的,倒没有半分推辞,又乐在其中了。”

净居寺的那路是早已经熟悉的,院墙外侍卫披甲执锐,院墙内古寺不闻人声,一片幽然的静谧。

这时节走进去,到得禅房前,果然见得廊檐下好大一筐纸钱,而宁离穿着素色僧袍,靠在那柱梁旁,斜斜的托着脸颊,彷佛正在出神。

他素来活泼爱笑,难得见这般有心事模样,似是沉吟,似是思索,犹疑而未决。或许是被脚步声惊扰,廊下那小郎君侧过头来,漆黑眼眸原本散漫着,见着来人时骤然亮起,连唇边也不自觉绽出了笑涡:“行之。”

金相玉映,清新秀逸。裴昭早知他容色慑人,这一时也禁不住恍神。

€€€€他是因为我的到来才这般欣喜的。

这个念头倏忽间出现在脑海,带着无可辩驳的笃定,而裴昭并不曾有半分质疑。

那姿容绝世的少年郎快步起身,翩翩朝他走来,双瞳中的茫然与忧愁俱褪却,教人心悸的信赖与亲近。最是无忧无虑,最是天真自在,最是可爱可怜。

无风无月的冬日,裴昭陡然间却想起少年时一段出游。

恰若春夜湖水,照映繁星。

无酒自醉矣。

裴昭幼居储君之位,尔后权柄在握,执掌九州。他身份极贵极重,却也非稳如磐石,也曾几度经历起落沉浮。自幽州至建邺,一路刀光剑影,血雨腥风,臣属对他信服、倚仗、仰望,相似眼神见过不知凡几,唯有眼前这个,独独有些不同。

旁人见东宫、见天子、见君上,可是在宁离的眼中,唯见裴行之。

素净的僧袍飘摇着近了,带着扑面而来的笑靥。裴昭伸手握住了那小郎君的臂膀,指下衣物所裹肌体正如他所想,蓬勃,明亮。

他心下有种近乎于了悟的洞察,微微叹着,面上却不曾有改,只含笑问道:“这是怎的了?怎见宁宁,几分忧愁。”

啊呀……

方才情态,怕是全落入了行之眼底。

宁离顺着他目光看去,正落在檐下那竹筐上,颇有些作窘,小声开口:“行之,这些是青鲤托人给我送来的纸钱。”

裴昭心里明镜似的,面上却微作不解,只问道:“我听闻是你主动请他备的,难不成还有不妥?”

宁离听得,唉声叹气:“我只是请他帮我备上一些,可没有说要这么多,你看这,整整压实了的一箩筐……哪里烧得了这么多,该不会是他们叙州的风俗罢?”

裴昭不曾说有甚,倒是听得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宁离道:“行之,你也觉着送来的太多了是不是?”

裴昭叹道:“你怕是不知道,前些阵子他受了罚,本该在府里烧足一个月的纸钱。”

宁离:“!!!”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可总觉得要论源头,是被他给拖累了。

裴昭打趣道:“指不定,他想着把这份重担,分担一部分给你了。”

宁离听得大为惭愧,喃喃道:“都是我闯出来的祸。”

耳边却静静,眼见着裴昭目中含笑,几分揶揄似的将他看着,彷佛在说,如今他可算是明白了,不免更加羞窘了。

两人闲叨了几句,一并入了屋内,张鹤邻将食盒奉上,瓷碟琳琅,也摆了满桌。

宁离瞥见,不免惊道:“好丰盛呢!”

半点儿也没提到昨日只有馒头果腹。

张鹤邻侍立在旁,脸上笑纹深深,大胆接道:“是主君特意教人备下的,都是些时令的小菜,若是能够合您的胃口,便再好不过了。”心里只想着,可不是上心了么?只怕这宁家的小郎君,睡得不安,吃得不好。得知昨日寺里只给了两个馒头,今日便连忙赶来,是生怕这小世子,受了委屈呢!

宁离见那桌上,佳肴美馔,色色俱全。冬日里天寒地冻的,也难为找出些鲜蔬,青青翠翠的炒了这么些碟。米粒晶莹,入口软糯,另外还有一道建莲红枣汤,汤汁清醇,甘芳甜润。

他不算很重口舌之欲的,奈何昨日吃的实在简陋,如今合了胃口,不免也多喝了一碗。那汤润着枯肠,宁离拨弄着碗底圆润的莲子,忽然间想起一事,问道:“行之,你怎么想起送我碧海燃犀灯?”

正说着,便朝着窗下一指。

那处犀角灯烛火幽然,原是在进门时,裴昭就已经瞧见的。此刻听得,微微一笑,不答反问道:“偶然间想起,觉着这灯形制别致,或许能得你的喜欢,便教鹤邻送来了……如何,可还能入宁宁的眼?”

宁离眼眸一转。

他对这盏灯爱不释手,张鹤邻定然是说与了裴昭的,早知晓那答案了,为何一定要他亲口说出来?

这才不要遂裴昭的意呢!一时嘟囔道:“你这样说,显得我好像眼界很高、目下无尘一样。”

这说的……

裴昭亦笑亦叹:“难道不是?你嫌这个蠢,又说那个笨。真不知道是什么人,能够入你的法眼。”

宁离听了,笑嘻嘻道:“那还不简单,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裴昭心中一跳,不自觉描摹他面庞,却见得少年双眸,熠熠如夜,灼灼如星。清江水倒映似的眸子里,有亲近,有依赖,有信任,唯独没有……缠绵的情意。

是那般热烈蓬勃的小郎君,言辞坦率,举止天然。浑然不知,三言两语间,已经有人心弦被拨|乱了去。

镜心自照,内外洞然。

裴昭不言不语,却如有海上明月,照天地、照万物、照自心,一片€€然的幽明。那潮水已然漫生,滟滟随波千万里,却不知逐谁而去,又向谁而依。

他凝望着宁离,胸中有怒涛,有霜雪,有€€崖。然而千万重辗转反侧的心绪,只在那夜渚中奔波汹涌,却无处可说去。

一时间,心中突兀的刺痛了一下。

那禅房中,陡的响起了一声低咳。

“行之?”宁离心中微诧,忍不住更抵近一些。

旁的倒也罢了,这一声低低的咳嗽,当真是教宁离双眉拧的不轻,他分明记得,上一遭便说全好了。一时间,笑也敛了,色也收了,目光中现出疑惑,并没有去看裴昭,反而斜向了侍立在旁的张鹤邻。

张鹤邻被他那目光一扫,心里头先苦笑了一声。他如何不知宁离这目中之问是为何?只是,裴昭不许他与宁离说,他也没有那个胆子啊。

陛下这迁延不愈的痼疾,又涉及一段天家阴私、陈年旧事,哪里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这样想着,又升起一般忧虑。自那日在别院中用过白唇竹叶青后,陛下分明已经好转许多,近日也不曾有异样,怎么会这般突然的咳起来?

宁离在张鹤邻处得不到答案,于是又一转,朝着裴昭看去。

他也知道这位管家若是没有裴昭应允,万万不敢透露些什么。于是说得干脆,问得也明白:“行之,你这咳疾究竟是怎么的?到底有没有请医官看过,你该不会是讳疾忌医罢……”

裴昭若无其事道:“只是那汤烫了些,一时不察给呛着了,宁宁不必大惊小怪。”

这骗鬼呢?!

宁离心想,裴昭举止颇有风度,那是教他学都学不来的雅致风量。素来温文有礼,行止有度,这样一个人,竟然和他说喝汤给呛住了?这……就算一心想哄他,也不要这样敷衍的哄罢!

裴昭身体状况究竟如何,原本就存挂在他心上。这段时间,瞧着还好,才没有屡屡去提。

“我不信。”宁离道,“你哄小孩儿呢!”他干脆的很,也不和裴昭弄那些七曲八拐的弯弯绕绕,手一抬:“你把手伸出来,让我把把脉。”

那话音落地,裴昭面色还不见得如何,张鹤邻却是唬了一下,已经生出了几分心惊肉跳之感。

这等犯忌讳的话,有哪个不要命的敢朝着裴昭说出来?

脉门乃是命门,十分关切要紧的存在,无论于武者还是于常人,脉门被切便如同被掐住了要害。更何况,眼下这位小郎君,那身份实则为藩王世子,绝非医官奉御一类。

依照陛下平日对这位小郎君的纵容,宁离说出这样的话却是不奇怪。但要命的也正是,他并不知晓陛下的真实身份。

裴昭注目少年熠熠的双眸,那里头甚是执着,似是不达到目的,便不会罢休。若要推拒,他自然有千万种法子拒了,不动声色的将这少年打发了去,还能教他以后再也不敢提起来。

可终究是没有打那些玄虚机锋。

只凝眸笑道:“哦?可那天晚上,宁宁不是已经探过了吗?”

宁离闻言,顿时嗔道:“我哪有……”话没说完一句,忽然间卡壳。支支吾吾着,迎着裴昭眸中散漫的笑意,再也说不下去。

他一开始忘记了,可现在他想起来了!就是夜探皇宫的那个晚上,在净居寺里将裴昭给闯着了!

这要他如何辩解?他也记得自己,不偏不倚,被逮了个正着。

这可真真是做贼心虚,登时间,底气也不足了。

行之千好万好,唯独这记性太过于出色,是万万的不好!那天夜里风平浪静,宁离只道是被放过了,哪里知道,如今又被提起?

他搅弄着手中的汤匙,琥珀色的汤羹里,好像那洁白的莲子开出了花来,须得要聚精会神观察一番,分不出什么功夫,去应答裴昭的问。

裴昭瞧着他这心虚躲闪的模样,连眼神也不敢对视,心中甚是好笑,连那胸中的刺痛彷佛都轻了一些。

他并不出声点破,缓缓平复了心口逆涌的气血,再开口时,仍如山涧泉石般清越:“既已看过,便不必再看了。”

宁离哪里肯依从?立时抬头道:“不行,我没看清。”

然而入目,见着裴昭只是含笑,平静且温和的,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应他。宁离见状,好生失望,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再走通这条路,忍不住又垂下头去,颇有几分愀然不乐。

若是平常,裴昭定会哄着他几分,总归他年纪尚幼,又不晓事,何必在细枝末节上,坏了他的兴致。

然而如今却不可。

裴昭面上笑意淡了一些,微微曲指,向着窗棂那处说道:“你先前问那灯来自何处?我如今好答,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宁宁,去把灯取来。”

宁离应了一声,却迟迟的没有动作,好像被粘在了椅子上,动弹不得。

那灯盏也落在原处,无人去管。

一时间,皆是不语。

眼见着气氛有些僵住,张鹤邻说不得想要缓和几分,便要过去将灯取来。然而脚步还没有动,触及裴昭眼神,又老老实实立在原处。他心中甚是着急,怎么这会子宁离却闹起了脾气,分明递了台阶也不肯下来。

下一刻,裴昭竟然是起身,走到了窗棂那处,亲自提起了幽幽的灯盏。

裴昭手指虚拈,灯中火苗应声而灭。他将碧海燃犀灯倒转过来,指着那印记向宁离示意:“你且看这里。”

宁离幼时便得了这灯,有什么特异之处清楚明白得很,哪里需要裴昭再来讲明。他干巴巴的“哦”了一声,胡乱瞥了,就当自己看过了,可没奈何裴昭却不走。那只修长的手,便抵在他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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