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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净居寺。
“灯?”
宁离不解,什么灯,他不缺这东西呀。
治张鹤邻只笑道:“宁郎君可别推拒,先打开看看,这是我家主君特意送给您的。”
宁离心想,裴昭送给他的东西已经有许多了,他如今能够在净居寺里过得这么快活,只怕有大半都是裴昭的功劳。不说别的,单说他近日来的饭食,虽然仍是素斋,但就未见得有重复的。
譬如刚撤下那素甜烧白,就做的十分精细,红枣为馅心,白菜梗做皮,四边堆着糯米锅巴,还洒了熟芝麻,入口香甜软糯。这般菜式,肯定是裴昭私下使了力,否则哪里会费这般工夫。
这还只是一个例子,其他的不知有多少。那些也就罢了,如今还送他一盏灯?
宁离拨开了蜀锦,见得白玉盘上托着的物事,登时间,眼睛睁大,连声音都带着浅浅的惊讶:“碧海燃犀灯?”
张鹤邻早知这灯与宁氏渊源颇深,可也未料想宁离竟然一眼认了出来,算着时间,分明这盏灯到裴昭手里时,宁离还未曾出世呢。但那些不便多说,当下,张鹤邻笑着点头:“正是,原来宁郎君也知道么?”
宁离轻巧的自白玉盘上将灯盏提起,握在手中,闻言有些奇怪:“那自然呀。”
可是,行之是从哪里找出来、又怎么想起要送给他?
还有……
犹记得阿耶拿起这盏灯的神情,似怀念,似怅惘,交予他的时候,教他小心珍重一些。宁离只道这碧海燃犀,天下唯有那一盏,可怎么在这千里之外的建邺皇寺中,又现了别的踪迹?
又或说……
宁离恍然:“原来这碧海燃犀灯,竟然有两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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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鹤邻何等机敏,察觉有异,仍是不动声色道:“是么,奴婢从前也不知道呢。宁郎君怎么知晓,原来是有两盏。”
“是呀。”宁离点头,“还有一盏在我房中,只是这一次上京,没有带来。”
碧海燃犀灯虽然是个珍惜物事,但是对于宁离来说,却没有那么稀奇。
他第一次自家中出发去往夔州时,阿耶与他收拾在行囊中的,便有这么一盏碧海燃犀灯。从来都是在房中烧着的,只是这一次来建邺时落下了。如今那灯,还在夔州搁着呢。
张鹤邻笑道:“我家主君有一盏,宁郎君也有一盏,如此,还真是有缘呢!”
“呀,好像是呢!”
那话教宁离也笑起来,有种被切中心絮的快乐,尽管他也说不清为何。
待得张鹤邻走后,宁离再度端起了案上的犀角灯盏。
这盏灯从裴昭手中送与了他。
这般看来,他的那一盏,似乎也不应当扔在夔州吃灰了。还是去信一封,请师兄替他收整了,快些捎到建邺来罢!
53.2.
日影长斜,照寺中古柏萧萧。一片掩映中,九层琉璃塔,将入云霄。
此刻那浮屠之下,已经有僧人背身候着,一身缁色僧衣,唯见庄重古朴。
宁离识得老僧,提着手中刚得来的灯盏,快步走过去:“归喜禅师,我们现在就登塔么?”
这却是先前他向裴昭央求的,裴昭自无不应之理。
于是今日,归喜禅师便在塔前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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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僧缓缓转身,朝他点了点头。归喜禅师嘴唇翕动着,方要开口,目光却是一垂。
那视线落处正在宁离左手,宁离如何察觉不出?
此刻他的手中,正提着晨间送来的那盏碧海燃犀灯。因为是裴昭所赠,自己又有段时间没见着,这才顺手提着。
可怎么瞧着,彷佛与归喜禅师有些不对似的?
只听归喜禅师说道:“小施主若是要上琉璃塔,自是无碍,只是这盏灯……还望不要带着。”
宁离心道,那感觉果然不假,可是这灯……
“难道有什么不妥的?”
归喜禅师却不答,只道:“小施主,将这盏灯放下罢。”
宁离歪了歪头,望着眼前须发皆白的苦相老僧,他有些谨慎与试探的开口:“禅师的意思,我若是想要登塔,便不能带着这碧海燃犀灯么?”
归喜禅师长眉耷拉,猛地颤动了一下,不言不语,唱了个喏,分明却是默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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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塔与提灯,孰轻孰重,一目€€然。
更何况,也不是要他扔了、毁了,只不过是教他暂且放下些时间罢了。待得从琉璃塔归来,仍旧可以提着这灯离开。
宁离望着眼前苦相老僧,对方似乎笃定,他会将碧海燃犀灯放下来。
偏就不能让他提着这灯登塔。
可是,为什么?
宁离点了点头,偏要提着手中的碧海燃犀灯:“好罢,那我不去了。”
归喜禅师长目闪动,满面愕然,原本是好整以暇,此刻却是一惊,半点没有想到,宁离竟会有此语。
两道白眉落下来,枯皱面皮上,也生出几道皱纹:“小施主在说笑么?”
宁离“唔”了一声,不畏也不惧:“自然不是说笑,有劳大师等我,可是这琉璃塔,我如今也不想登了。”
归喜禅师紧紧盯着他道:“小施主莫说意气话。”
宁离心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气话?那全都是他的心里话,好罢!
上次被归喜禅师诓在建初寺里,稀里糊涂的诵了经、浴了佛,虽说他本是个粗放性子,难免也有些不快活。今日在登塔这件事上,还要来为难他。这灯是行之送与他的,若是行之也提着碧海燃犀灯,难道归喜禅师也不许行之登塔么?
偏要刁钻他。
宁离想得开得很,当下便道:“这灯我不会放,大师也不必再多说。我不碍您的眼睛,我自个儿走。”
说罢便是转身,径直沿着来路去了,那背影一阵风也似,翕忽间便要瞧不见。
归喜禅师原本见他性子软和,没有想着竟然是说走就走,半点也没有迟疑的意思。一时间涌上些复杂情绪,紧紧拈着手中佛珠,沉声说道:“小施主可不要后悔。”
宁离头也没有回,身形一转,已经是出了院门。
有什么好悔的?
他脚下迈得快,脑子也难得的转着快。
碧海燃犀灯,是今日晨时张鹤邻带给他的,看张鹤邻的意思,似乎也以为只有一盏。
可那盏原本就是沙州宁氏的东西。
归喜禅师先前都好好地,突然见了这灯,面上颜色就大变。
那岂不是对他家十分不满?!
宁离可懒得与他分辩。
再说了,没有了归喜禅师,难道他就登不得这琉璃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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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居寺幽静得很,地偏路远,素日里人都见不着几个。
宁离倒是知道,这院墙外边不仅有人,还有许多,侍卫一个并一个的,将这皇家寺庙严密把守着,彷佛比宫墙外的还多。
听闻阵轻快的脚步,是一个小沙弥,探头探脑,将他询望。
宁离说:“小师傅,怎么了?”
小沙弥说:“今日寺中一切从简,没有斋饭。施主若是想,后厨里还有馒头吃。”
宁离:“……”
宁离简直不可思议。不过就是不肯扔掉灯也不肯上琉璃塔罢了,竟然连饭食都给他克扣了。
好好的出家人,不至于小气成这样吧。
他想了想,问道:“那你们吃的什么?”
小沙弥十分诚实:“蒸了两个花卷。还没有回去吃。”
唔,还有花卷。
不成。宁离心想,难道他还和小孩子抢东西吗?
馒头就馒头。
“好呀,那你带我过去?”宁离说。
小沙弥挠了挠脑袋,完全没想着,这看上去就是锦绣膏粱养出的小郎君,竟然不气不闹,当真同意了。
眼见着宁离已经迈步,从禅房内走出来,小沙弥连忙跟上,引着他一道去了后厨。
蒸笼上一屉白花花的馒头,此刻火未歇,还热气腾腾。
宁离挑了一个下来,稍稍冷些,撕了小块,塞到口里:“不错不错,松软可口,好手艺。”
小沙弥顿时瞪大眼睛:“你说真的吗,不是在哄我吗?”
这小师傅,淳朴得很呢!
宁离点头:“自然,难道你没有吃过吗?”
“不是。”小沙弥花卷也不吃了,也从屉上揪了一个大白馒头下来,“我以为我做的不好吃呢。”
“怎么会呢?”宁离就坐在他边上,又撕了一小块下来,“你尝尝,难道味觉还会骗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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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这馒头原来是小沙弥的手笔,宁离连忙夸他,实在是厉害。
“你这般手艺,就是出去开个食肆,也是使得的。”
两人一个大一个小,干脆就坐在那门槛上撕着馒头吃,明明没见过几次,无形间却亲近了起来。
小沙弥被他夸的晕乎乎的,依依不舍的将宁离送走了,心道这新施主不仅人长得好看,心也颇善,住持做什么就不喜欢他呀。就那么张望了一会儿,回头见着€€上的蒸笼,总算是想起来,晕头转向的回了后堂。
“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