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所有像你这样的孩子,年轻,充满活力,好像人生未来的每一步都能走得格外轻快。”荣先生说,“等有一天你意识到你的未来是沉重的,你身上的魅力也就消失了。”
“你觉得你的部长还会爱你吗?”
“他会超心疼我。”苍庸点头。
“这种心疼是怜悯还是爱?你分得清吗?”荣先生不依不饶。“是想摆脱却因为责任而无力摆脱,还是因为爱你?”
“部长会自责。”苍庸认真想了想,“他会觉得周围的这一切太糟糕,我遭遇的事情太糟糕。他会自责没有给我一个更好的环境。”
寅峰爱的不是一个“单纯”的标签。
苍庸可以确定,哪怕有一天,自己的希望熄灭,寅峰会做的也是竭尽所能地重新点燃苍庸的希望。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也一直在做这样一件事。
“而且为什么要假设我会失去希望?”苍庸觉得很荒唐,“你会睡一觉就忽然从侏儒狨猴变成银背大猩猩吗?人的性格是很难改变的。”
“人的劣根性很难改变,但美好一触即碎。”侏儒狨猴纠正苍庸,“因为‘美好’这种东西本就不是我们的本性,我们的本性是掠夺,对权力,对财富,对生命的掠夺。”
“你知道我是为什么才逃到这里来的,是吧?”荣先生让一旁的机器人把食物放在靠近苍庸的位置。
“知道。”苍庸点头,“你给好多平民绝育了。”
“你觉得我做错了吗?”荣先生问。
苍庸继续点头:“肯定做错了啊,你没有权利阉割别人的身体诶。”
荣先生把手中的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我没有权利,那你觉得他们那群连幻想和现实都分不清的家畜,有权利把一个新的生命带到这个世界上吗?”
苍庸一愣:“家畜?你这个话骂得好难听哦。”
“看样子你知道家畜是什么。”荣先生冷笑,他这个表情本该让人毛骨悚然,可他现在是个彩色荧光大鸡蛋,苍庸想怕也怕不起来,“据说我们都在地球母星上时,我们都被原住民困在监牢里,用最廉价的食物养着,养到膘肥体壮,然后宰杀,吃肉。”
苍庸:……
“你觉得这是个恐怖传说吗?”荣先生问。
“不是。”苍庸见过,不过苍庸记得人类不会豢养侏儒狨猴。
“这些人也是一样,他们和家畜唯一的区别就是,他们连肉都是无用的。”荣先生说,“因为如今的肉都能够合成了。”
“可他们……他们还是一直生,一直生!”荣先生的表情有些狰狞了,“他们为什么停不下来呢?”
“他们连他们自己都管不了!可他们却像是宇宙中的虫族一样!不断地繁育,不断地啃食,他们只知道生和死,他们停不下来,所以我帮他们停下来了。”荣先生说,“他们活完这一代就够了,不是吗?”
苍庸觉得荣先生说得有一些道理,可唯一的问题就是苍庸认识冯冲,而且:“您为什么觉得您能站在审判席上啊?”
“什么?”荣先生挑眉。
“我不明白,为什么您会是那个审判者。”苍庸记得审判者不是那么容易当的。
他的父母现在都没到达那个层级。
据说上界是有审判者的,而那个人经历了上万场的轮回,做过天之骄子,也做过被人随意践踏的草木。
杀人者是他,被杀者也是他,他在极端的暴虐中寻找平衡。
每隔一段时间,审判者就会重新踏入轮回。
那是一种苍庸无法想象的,极其繁重的工作。
不过荣先生没有那么厉害,根据资料来看,他家庭条件非常不错,一路顺风顺水地活到了如今,他怎么能去审判那些人有没有权利去繁衍呢?
“你觉得我错了?”荣先生问他。
“不知道,我不干这活,不了解。”苍庸摇头,“我只是觉得怪怪的。”
“如果您是对的,那为什么您的生命会受到威胁啊?”苍庸问。
“因为正道很难走,他们没有学识,只能看到自己眼前的家长里短。他们以为我是错的,我是恶魔。”荣先生擦了下嘴,“他们有无法治愈的疾病,他们不该再在这个世界存在了,起码数量不该这么多。”
“那为什么是他们,而不是贵族之类的?”苍庸不解。
“因为动贵族会牵扯出无数的问题。”荣先生坦言。
“所以你们害怕贵族?”
“或者说贵族在安全区内。”荣先生说,“因为对贵族实施行动很困难,而且贵族掌握了绝大多数的资源,他们也接受过教育,所以他们不会是我们的目标。”
“至于普通民众,我本人对他们并没有太多偏见,我不恨某一个人,我只是觉得他们没有存在的必要。”荣先生起身,“每个人都有可能创造奇迹,这是一句美妙的谎言,事实上,一旦摊上了一对普通的父母,一无所有的家庭,那一切基本就结束了。”
“他们的未来只是家畜,你觉得地球原住民养的那些家畜有机会学习,有机会向上爬吗?”
“可能有诶。”既然人类还在,而且人类无缝融入了兽人族,那就说明不管之前有没有发生冲突,他们两方最后也是达成大和解了的。
“算了,你只是个天真的孩子。”荣先生摆摆手,“有些东西我跟你聊不清楚。”
苍庸吃完一顿饭之后就离开了。
因为迷茫,所以他主动找上了冯冲,询问冯冲觉得荣先生的行为是对的吗?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他就是普通民众的报应。”冯冲看起来并不愤怒,“那现在他的遭遇恰恰说明如今的情况没到他所说的那种时候。”
“他觉得他在干一件大事,以为自己违背道德立法就是为了救世,我不评价他做得是错还是对,只不过他应该很清楚,是他自己即将害死他自己了。”冯冲喝了一口热巧克力,这是苍庸给他倒的。
“我还以为你会很凶很凶地骂人。”苍庸说。
“见得多了,没什么可骂的。”冯冲把自己的脑袋靠在了苍庸的肩膀上,“我以前还被你的小弟揍过,你忘了?”
苍庸没有出声。
这事儿确实不是他干的。
“其实我很厉害的。”冯冲一边说一边晃腿,“平民出身,却硬是考上了高等学府,我还成了上尉……”
“哪怕我在这个地方受尽冷眼,可在我的家乡……那个四等宜居星上,我却是人人艳羡的‘成功人士’。”冯冲闭上眼,“我在学校里挨揍,在我们那个星球,我可以揍任何我看不顺眼的人。”
“我家里人曾经生过一场重病,但我能够负担我家人的医疗费用,因为我是上尉,我是我们整个星球同期唯一一个考出去的人。”
“唯一一个?!”苍庸睁大眼睛,“比例这么低的吗?”
“唯一一个,你没法想象星际对知识的垄断到达了何种恐怖的程度,我们平常接触的东西多是些吃喝玩乐的小玩意儿,孩子嘛,谁不喜欢玩?”冯冲说到这里,停顿片刻之后又表示,“我就不喜欢,因为我天生看不起那些堕落的平民,我要做人上人。”
“诶?”苍庸有些意外,“可你不是加入了狰礁吗?”他已经跟冯冲说过自己屏蔽了这个小房间的监控,某些话题是可以聊的。
“一开始我不喜欢狰礁,我比任何人都厌恶狰礁。”冯冲笑着说,“因为我是辛辛苦苦爬上来的,而狰礁想让那些废物像我一样爬起来,我怎么可能接受得了?”
“他们没付出像我一样多的努力,却妄图跟我平起平坐。”冯冲摇头,“怎么可能。”
那段时间冯冲像是失心疯似的,只顾往前,他要把自己卑劣的过去抛得一干二净。
可冯冲想要奔向的那段未来却并不接纳他。
对他们而言,无论冯冲多么痛恨其他的平民,无论冯冲多想融入真正的贵族。
冯冲都只是“平民”这个词的具象化。
冯冲是这些贵族能亲身接触的平民,他是那么卑劣,那么荒唐,没有任何正面的,积极的情绪。
看吧,果然平民和贵族就是天生不同的。
“我刚才不是说我家里人生了一场病么?”冯冲说,“我隔壁的一个老头也生了同样的病。”
“但我的家里人治好了,我还带着我家人一起去参加了那个老头的葬礼。”冯冲望着天花板,“那一刻我真的好庆幸,死掉的不是我的家人。”
“我在别人的葬礼上高兴得不得了。”
“可高兴着,高兴着,我忽然哭出来了。”冯冲捂着自己的胸口,“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大概是那些贵族并不清楚这里死了一个人,而我却稳稳当当地坐在这场葬礼上。”
“我是个平民,哪怕我剥开了自己的皮肉,洗了又洗……我也是个平民。”冯冲曾经其实是个情绪很饱满的个体。
他满怀雄心壮志,他认为自己是无数平民中脱颖而出的那个天才,他是不同的,他可以改变很多很多的东西。
可他坐在那场葬礼上,随着众人一同哭泣。
那一刻起,冯冲就蔫巴了。
他感觉自己连呼吸都怪费劲的,每天琢磨的就只有休息。
那场葬礼好像一不小心把他也给弄死了。
“至于加入狰礁……大概是因为不甘心吧。”冯冲说,“我觉得我的冲劲还在,只是一直被压着,而它潜伏在我的身体里,准备炸个响的。”
“炸得天崩地裂,寸草不生。”冯冲轻声说。
苍庸摸了摸冯冲的脑壳。
【不愧是人类诶。】苍庸对系统说。
【所有生灵都是这样的。】
“你真的不搬回来了吗?”冯冲忽然问他。
“我要和部长一起过日子。”苍庸说。
冯冲往后一倒,死了。
……
“我要处理掉那个荣先生。”苍庸回家之后立刻对寅峰说。
寅峰嘴里的茶水喷了出来:“你说什么?!”
“我要处理掉荣先生,反正你们也要把他弄死,你们的方法不一定没有破绽。”苍庸微微抬起头,“那就让我来吧。”
寅峰是知道苍庸和荣先生有过对话的,他也知道苍庸本性善良,他已经做好了安慰苍庸的准备。
他以为苍庸会觉得荣先生也有荣先生的道理。
结果苍庸的回应让他大跌眼镜。
“为什么?”寅峰不明白,明明苍庸之前还在乎那些杀手的家人和小孩。
“因为他已经做好准备了吧,就像那些杀手一样,用偏激的方式去行事,所以他们肯定做好了准备,自己也会被偏激的方式对待。”苍庸说。
“我记得你之前还担心那些杀手。”
“可是他们最后的结局血肉模糊的诶,他们死得都特别惨,我还不如不担心他们。”苍庸看着自己的手心。
怜悯是高位者对低位者展露出来的情绪,苍庸觉得这样不行,这样太傲慢了。
【你觉得你是他的审判者吗?】系统问苍庸。
【我不是。】苍庸否认,【他不是被我杀掉的,他已经走到死局了,无论如何都是一个死,我只是要让他走得更干净而已。】
【他是被他自己的选择杀掉的,他没能承担住选择的后果。】苍庸做不了审判者。
【如果有一天,你也承担不住自己选择的后果呢?】系统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