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根本就没有表情啊,对,就是没有表情,他只是从车驾上掀帘而出,在东宫亲卫的刀刃见血之前,就已经先一步张开了他那把据说连后羿都能射下的大弓。
弓身线条流畅而又刚毅,弓臂宽厚而光滑,弓弦至满月,箭矢如流星。
用血脉力量写满的红色符文,给了那把重弓不惧世间一切力量之势,带着仿佛要撕裂空间的呼啸之风,穿破了闻时颂想要穿破之物。
他就那么站在车头的猎猎风中,眼神冰冷,气势骇人。
这样的太子殿下,又怎么会被小小的斋郎一事压力到呢?
最终,商量来商量去也始终没能商量出一个结果的东宫群臣,只能觉得这是他们家殿下又到了喜怒无常的那几天。
每隔一段时间,太子殿下就要来上这么一出,尤其是在和沈家的小郎君成婚之后,突然高兴和突然生气的频率就一直在逐步攀升,大家已经习以为常。
但这就是工作狂社畜最恐怖的一面了,哪怕心情再怎么差劲,也完全不影响闻时颂在朝事上的忙碌,今天依旧是该咋咋,顶多是东宫臣属在去面见太子时提紧了嗓子,生怕哪句话不对,让殿下降下雷霆之怒。
可该说的还是要说,一位勇士站了出来。
太子詹事。
只可能是太子詹事。
因为这个位置相当于是东宫的丞相,是整个东宫除了太子三师外,最高的行政长官,总管东宫一切事务。这一任的太子詹事叫韩鼎,韩大人在东宫官场混迹多年,是孝贤太子的“遗产”,对现任太子也是忠心耿耿,就是为人有些不拘小节。
不是一般人印象里那种老谋深算的文臣形象,虽然他确实也算个文臣,却好像是随时能扛起锄头,用结实的肌肉耕它个十几亩田的那种奇妙文臣。
也就只有他会挤眉弄眼地在吃午膳时,端着东宫提供给臣属的高级盒饭,就溜溜达达来了太子的书房。
闻时颂:“……”知不知道吃午饭的时候找顶头上司谈公事算犯法*啊?
韩詹事张口就是一种端着一碗稀粥蹲在村口拉家常的感觉,他说:“殿下,您听说了吗?就淑景殿那位的事。”
淑景殿是后宫众多宫殿中的一座,平平无奇,无甚优点,唯一被众人所知的,就是那里的女主人为老皇帝生下了三皇子。
也就是之前闻时颂暗中牵了御史台的线给他,但他还是不中用的那个蠢货三皇子。
太子詹事之所以说得这么隐晦,是因为大臣们对诸皇子公主多少还是有一些敬意的,这份敬意不来自皇子公主本身,而是来自对掌控欲越来越强的老皇帝的恐惧。据说他身边有个觉醒了谛听血脉的人,能听到世间一切之事。
当然,也不是所有,血脉的力量是有限的,对方使用能力的时间是有限的,使用范围也是有限的,甚至听到的内容也是有限的。
如果沈里在这里,他大概能解释的更简单€€€€you know who。
你不能提他的名字,因为这个名字带了魔法,只要你提,他就会知道。换言之,你不提,他就不知道。
只是谁也不知道老皇帝设置的关键词是什么,又会不会随时进行更改,以防万一,大家说话就越来越像是加密电码了。
唯有太子闻时颂无所畏惧,张口就是:“老三那个蠢货又干什么傻事了?”他当着老皇帝的面,也会说他三哥是个蠢货,根本不怕老皇帝知道这话是他说的。老皇帝身边那个耳报神要听也只能听到闻时颂的声音,而没办法得知他是在和谁说话。
“在斋郎争论甚嚣尘上的当下,那位想同时博取两边的好感。”
蠢人不可怕,可怕的是又蠢又贪的人。
三皇子的母族势微不显,但作为皇帝活下来的第三个孩子,当年奉命照顾三皇子的还是老皇帝非常倚仗的老臣,如今对方已官至参知政事。大启采用的是群相制,也就是说没有明确的宰相头衔,但很多部门的大佬都拥有宰相的职权,参知政事便是其中之一。
拥有和参知政事的这份香火情,也是三皇子这个蠢货至今还能在朝堂蹦€€的主要原因。
孟参知出身武陵学院,是清流派中的清流派。老爷子一辈子为人清正,是如今朝中支持废除斋郎制度的代表人物之一。
三皇子在孟家长到六岁,本应该是天然的同盟。奈何长大之后的三皇子有自己的想法,他不是不和孟参知亲近了,而是他有点受不了对方常年在耳边的说教,既想要孟家的支持,又主动亲近了世家一系。
成为了左摇右摆的骑墙派。
骑墙派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是为人所不齿的,尤其是在两边已经旗帜鲜明要拉开阵仗对着干的时候。
三皇子这个大聪明干了一个什么事呢?
他对两边同时承诺会支持对方,并且不出一晚就被发现了。被发现之后还狡辩说,他只是想让两边能同时满意。
沈里都懂的道理,可想而知三皇子干得有多荒谬。
“这事决计没有两全之美,我们不可能让两方都满意,所以要早日做出决断,尽快下注。”韩詹事终于缓缓说出了他的本来目的。劝太子早日下场,别待价而沽地过了头,给其他皇子公主捡了便宜。
闻时颂自然不是愚蠢的三皇子,事实上,他已经开始行动了。只是要不说他和沈里是两口子呢,他表示,既然做不到让所有人满意,那就让所有人都不满意吧。
显德殿内:啊?
作者有话要说:
*在唐代,吃中午饭的时候,去面见丞相,真的算是犯法的,会有命令的处罚233333。
第28章 入主东宫第二十八天:
那么问题来了,如何做到让两边都不满意,平等的创死所有人呢?
太子闻时颂给出了答案。
€€€€他昨天就已经让人去来回挑事了。
先是据说有世家放出风声,斋郎斋娘是祖宗之法,祖宗之法不可变,必须保留,但他们也不忍心让天子一直为难,愿意主动退一步,好比精简人员,把官员子弟从蒙荫福泽中撤出。
而朝臣这边好像也提前就知道了会被盟友背刺,早有准备,立刻就进行了有效的反击,他们上书陛下,痛陈前朝王与马共治天下的利害弊端,简称绝不能姑息养奸,作势不正之风复燃。
简单来说就是支持斋郎斋娘制度的那一派,内部先打起来了。
他们不知道这有可能是别人故意在他们内部挑拨的结果吗?那肯定不能啊。大家在这染缸一样的官场上都起起伏伏多少年了?什么借刀杀人,围魏救赵,他们没经历过?但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他们会掐起来,是因为一个实际问题摆在了眼前,朝廷这几年确实有些冗官的征兆。
清流派在朝上如此反对的原因不仅仅是无才之人德不配位,而是朝廷现在就是一个萝卜一个抗,已经塞不下人了,多少科举取士的进士还在吏部熬资历等待分配。
他们必须要做出精简。
哪怕老皇帝有心照顾有功老臣,能够照顾的也很有限。很可能照顾了这家就没有下一家了,那如何保证自己一定是会被照顾的那个呢?那自然是尽可能的减少竞争者啊。
他们在官场混了这么多年,最拿手的就是排除异己的把戏。
这种情况下,世家和朝臣又怎么可能不把人脑子打出狗脑子?
闻时颂对于这种贷款利益分赃不均的行为嗤之以鼻,什么都还没到手呢,就先因为未来的分配问题打起来了,这种人能成什么事?你别问他们的势同水火是哪里来的,反正闻时颂就是很不屑这种水火就是了。
“所以,您其实也是支持清流派的吗?”东宫的左春坊老怀欣慰的看着太子,连说话声音都柔和了两分。
作为读书人出身又正儿八经经历了的科举的左春坊,虽不是清流一派,但在很多行事与举措上还是比较倾向于这些清流一派的同僚的。左右春坊在东宫就相当于是朝堂上的门下省与中书省,门下省是干什么的呢?就是审议召令,签署奏章,顺便给陛下进行谏言顾问的。
用沈里的话来说就是总裁秘书办。
六部的上级单位,群相制度中的一员。
四舍五入,这位左春坊也是个丞相,和韩詹事一样。
左春坊比韩詹事更有几分香火情的是,他是看着当今太子长大的,就像闻时颂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太子一样,左春坊也没想到自己会成为左春坊,他前十几年对自己的定位对标的一直是给王爷当参谋啊,没想到会成为东宫的好几把手。所以这二年左春坊一直过的胆战心惊,既怕自己干不好这个工作,也怕太子当不好太子。
但是如今一看,我们家太子虽然脾气急躁,性格不好,喜怒难辨,未来还有暴戾之嫌,但其实他完全没有什么坏心思啊。
如今情绪已极尽暴躁边缘的太子,撇了眼笑的很傻的左春坊,共事多年,他还是会为左春坊既往死里怕事又长守如初的性格感到惊讶。
“殿下就像太子妃殿下一样呢。”左春坊见太子看过来,下意识的就脱口而出,他觉得他们都是内心柔软的好孩子。
闻时颂被这一句硬控在原地,情绪不上不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想起来撇嘴说:“我和那些自诩清流,实则沽名钓誉的家伙可说不到一块去,我并不支持他们。”
他只是支持废除斋郎制度。
但闻时颂看清流派也不是很爽。事实上,在对付世家的同时,他也在推进着找清流派的麻烦,只是如今事情还在发酵,没有让大部分朝臣意识到。
至于闻时颂为什么看不惯清流派,他并没有说。
可韩詹事痛快了。
他和太子一样,也是更倾向于选官要选有真本事的,只是一味党争的清流派其实也不是什么好鸟。好比在这些清流中有不少酸儒,最近两年一直在鼓吹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不断压缩朝中本就不多的女官的生存空间。
别问韩詹事为什么对这件事这么有意见,因为他只有一个女儿,而他那个小小年纪就觉醒了血脉的女儿,去年刚刚靠自己的本事考上进士。
他可不想她因为一些傻逼言论,就断送了女儿家在仕途上的大好前程。
所以,不管太子要对清流派做什么,韩詹事都举双手赞成。
见太子久久没有说话,韩詹事还问了句:“您是有什么为难的吗?”迫不及待想为太子冲锋陷阵。
可惜,太子当下根本没空讨论清流派,他只想知道去看看外面到底有什么,能让沈里在这天的下午都还没有回宫!
其实外面也没什么,只是没有人会不喜欢住在自己家里,那总会让沈里觉得更放松也更自在。
哪怕沈家理论上来说也不算穿越者沈里的家,可他就是莫名觉得这边有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不管是家里的装修方式,还是与他步调一致的生活作息,甚至是床边必有的一个方便他随时起夜喝水的放杯小桌都完美契合。
他没办法不爱沈家。
更不用说本就是沈家出身的春华秋实,虽然在东宫的长秋殿,他们也是尽己所能的把自家郎君照顾的很好,但很显然还是在熟悉的沈家能让他们更好的发挥。
他们知道所有的东西都放在哪里,也知道该如何找更适合的人来完成不同的事。
最重要的是,他们郎君在家里肉眼可见的更加开心。
沈里当然开心啦,家里各个都是人才,小姑说话又好听,最重要的是,阿翁让厨娘做的每一顿饭都超级无敌爆炸好吃,他怎么可能舍得离开?
沈里就是标准的爷爷奶奶带大的孩子,和他阿翁的口味十分适配,哪怕是那种最普通最常见的小吃,爷孙俩也能吃的满齿留香,幸福异常,顺便还要和旁边祖母的牌位说上一句,我们也给你烧了一份下去,你一定要试试。
然后吃着吃着吧,天就又要黑了。
比沈里看见的天更快黑的,是太子的脸,韩詹事和左春坊一左一右,和俩门神似的看着他,不让走,非要他说个一二三四五。
至少左春坊是真的很关心,太子殿下让世家吵起来只是第一步?就真的只是为了让所有人不痛快?
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相信,自己看着长大的好孩子会变成这样。
闻时颂只能说:“我这次不是。”
反倒是左春坊说:“我才不信。”QAQ本性难移,积习难改,我太了解你了,你的神经病随根,是改不了的。
闻时颂:“……”
那让闻时颂还能怎么办呢?虽然他一直以来确实精神状态过于美丽了一些,但这一回真不是啊,他增加这几边的内斗只是为了拖延时间,好让一直在心心念念给小儿子安排官职的韩仆射着急。
着急了,他才会有所求。
闻时颂还没有来得及真的出东宫,就先收到了韩仆射送给太子妃的感谢礼,他的老妻之前王夫人之前已经谢过一次了,而当时在王夫人口中“有些人相信她儿子觉醒与沈里这个福星有关,而有些人不信”的这个“有些人”,特指的就是她的丈夫韩仆射。
所以韩仆射如今这大张旗鼓的礼物送过来,到底是为了谁,也是一目了然。
他并不知道太子在暗中搞事,只是想求太子帮忙。
希望太子能尽快平息这场没有意义的争吵€€€€至少对于他来说是没什么意义的€€€€好让他儿子能够脱身。
闻时颂也是没和对方客气,用还礼的方式,让人回了一箱清河郡的特产。
这就是他索要的报酬,意思简单而又直白,想要你儿子后半生无忧,就给我往死里对付博陵赵氏,救下清河公主。
烦人的事都解决了,太子也终于忍无可忍,决定要亲自去接沈里回家。
结果东宫的总管太监洪梁却已经喜出望外的来表示,太子妃已经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