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不可貌相 第82章

究其原因,还是医院的本质太过复杂。

一方面,它有公益事业单位的束缚。无法自行决定医护薪酬、诊疗费用以及药品价格。但另一方面,它的生存却被推向市场,要靠自身盈利维持运转。

在美好的想象里,医院是山脚的寺庙。一张病床,是一个蒲团。

在残酷的现实中,医院是街边的酒吧。一张病床,是一个卡座。

不同的是,卡座低消通常不会超过1千。但三甲医院的病床,低消不能小于3千。

每个医生都背负着‘病床周转率’与‘人均创收’的指标。拉低科室创收,等同于扣同事奖金。

医生的本职是救死扶伤吗?不是。医生的本职是创收、做研究、写论文、避免投诉和医保惩罚。兼职一点救死扶伤。

对委托人来说,一张床位不过是说句话的小事,拎两兜水果就能结清。

但对医生来说,一张床位是得罪人的大事,他不差那两兜水果吃。

陈熙南不搞社交,不收红包,就是怕这些麻烦上门。此刻听到熟悉的东西,直觉就想从三楼的消防口逃跑。手都放上门把了,又想起三楼是小儿科的住院部。他既不想听小孩的魔音贯耳,也不想看那些灰败的父母。

就像是闯关的马里奥。在刁钻的关卡里左躲右闪,保护着自己头上那片快乐小云。

短暂地权衡了下,还是决定往下走。没两步,声音的主人映入眼帘。那是一个干瘦的男人,正蹲在台阶当间儿。蜷成一个小团,嘴里不停地吸溜。

“您帮我递个话,求他帮帮忙…”

陈熙南放缓脚步,侧过身,小心翼翼地从男人身边蹭过去。男人看到他的脚,无意识地点下头,往边上错了半步。

“68了,哪受得起这折腾…我没能耐…给老妈整得像个皮球,被踢来踢去…哎!我还能去找谁呢?”

陈熙南走过转角的时候,终究是往上瞟了眼。

他看见那个男人在哭。无声地,挂着两行眼泪。

他继续往下走,走到一楼喧闹的大厅。抬头看了看,头上的快乐小云已经有点发乌。

是心软吗?他觉得不是。正相反,他认为自己是被那句‘68’给无情劫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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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初,天气还没凉下来。阳光烈得像箭簇,在段二爷背上扎了一溜。滚烫的大晴天,他却穿着一双及膝的胶皮靴。戴着渔夫帽,拎个红色塑料桶。桶里是小铲子、小耙子、小网兜和劳保手套。

就这诡异打扮,别说路过的人,就是路过的狗,都得多瞅他两眼。

按理说从二院到海边有不少公里,没必要现在就装备上。但就像带小朋友去迪士尼,那是恨不得头天就穿公主裙睡觉的。

热风卷起地上的灰尘,扑上他锃亮的新胶靴。他在这活活等了一个点儿,后背都汗湿了一大片。

大多数时候,段二爷深爱着陈乐乐。但个别时候,他也真想把陈乐乐摁地上削。

这人一天到晚就像那京剧四平调,仨字能唱二十秒:

相府门前~锣鼓喧~呐~锣鼓喧~噔楞里格楞~噔楞里格楞~

八抬轿内~端坐着~相府千金~刘瑞莲儿~刘瑞刘瑞莲儿~

就唱这两句,一分钟过去了。

十点打的电话,说整完了。眼瞅着要十点半,还没见到人。

段立轩恨恨地想着,要不今天就削这狗篮儿一顿吧。等他蹲沙滩上挖蛤蜊的时候,从后面套塑料桶。推沙坑里,照屁股踢个十几二十脚。

在想象里踢到第八脚的时候,终于看见了陈乐乐。穿着淡粉麻料西服,尖头咖色皮鞋。头发抓得锃亮,嘴唇红得发光。既不像去急诊,也不像去赶海,像八抬轿里的相府千金刘瑞莲儿。

刘瑞莲儿瞅见他,还停下了本就缓慢的脚步。捂着嘴大笑,在微风里簌簌摇摇:“二哥,你好可爱啊。”

“哎我的老天奶,你快走两步!”段立轩拎着小塑料桶,一路叮叮当当地迎上前,“还二哥呢。再他妈磨叽会儿,我都能等成你二大爷!”

等走到跟前,他发现刘瑞莲身后还跟了个陪嫁。瘦瘦高高,灰头土脸。俩大脚岔着,像个倒立的蛏子。

“二哥,我有事拜托你。”陈熙南凑到段立轩脸边,撒娇似的小声道,“我们不是从河口走么?能不能捎他回河口县医院?他妈妈脑卒中,还来回转了仨地儿。现在情况不好,二级处理不了。我想顺路上去€€一眼,想想有没有辙。”

“啧,那是海鲜吗你就往我桶里塞啊?”段立轩嘴上骂咧,却爽快地冲那男人招手,“我车停后边儿小区了,多走两步吧。”

好消息,终于出发了。坏消息,后座多了个陌蛏人。

“你胆儿也挺大啊。”段立轩趁着等红灯,从后视镜打量蛏子哥,“不认识人儿的车也敢上,不怕我给你拉哪儿噶腰子?”

蛏子哥挂着憨厚讨好的笑,局促地攥着膝盖道:“他是二院大夫。他有证儿。”

段立轩也歪嘴笑了下,把胳膊搭上窗框:“你妈咋还转了仨医院?”

“一开始住的二院。当时大夫跟我说,医保规定住院不能超15天。控费也不能超三万,让我们转。我寻思老太太还没好,小医院条件不行,就托人找的三院。那边儿住了十天,又往外赶。再不就让我们自费换综合科。我瞅综合科太贵了,床位费一天就得小一千。没那老些钱,就又转的河口。”

段立轩搓搓下巴,问副驾的陈熙南:“哎乐,医保有规定不能超15天来着?”

陈熙南累坏了,屁股一撂下就开始犯困。他撑着脸,梦糊糊地答应着:“没有。”

“就说是呢。我那前儿搁二院不住了小仨月。”

“二哥住的是特需,没有周转率指标。再说你走的自费。”

“自费就能多住?”

“当然啊。”陈熙南换了个不太舒服的姿势,强迫自己保持清醒,“自费即时结算,马上就入账。医保按季度报,还不一定报得清。像他妈妈这种的,医保指标就报三万。实际超的那些,医院得倒贴钱。哪个科室收的,哪个科室承担。”

“咋承担?”

“扣钱啊。”

“扣谁的?”段立轩不可思议地瞪着眼,“别告我扣你的啊?”

“嗯呢。á~ à~!还有护士的。”

段立轩不说话了,定定地看他。陈熙南察觉到目光,泪眼婆娑地看过来:“嗯?怎么了?”

“没事儿。”段立轩转回头,狠轰下油门,“草,瞅你像他妈的傻几把。当点儿啥不好,偏要当大夫。”

第100章 风雨同舟-100

等到了河口县医院,俩人跟蛏子哥上去看。老太太嘴里插着胃管,已经是半昏迷状态。

陈熙南翻翻病历,又看了看病人。

“现在不仅并发肺炎,肝肾功能也不好了。”

蛏子哥站在床边,俩手抱拳地祈求道:“陈大夫,你心肠软。能不能帮我在二院…”

“我不能。”陈熙南几乎是斩钉截铁地拒绝了。把病历挂回床头,走到窗边向外张望,“抱歉,我帮不了那么多。你先容我想想。”

段立轩见他为难,凑上来小声道:“要不我给扔俩钱儿得了。都他妈困难,管不过来。”

“不准乱花钱。”陈熙南抓住他的手,放到嘴边狠咬一口,“自个儿连个医保都不衬,还不好好攒着。再当散财童子,给你钱包掐死。”

“啧,那不是你捡的蛏子!”

“我捡…那还不是为了你?”

“啥玩意儿就为了我啊?我都不认识他。”

“我不想在跟你求…咳,赶海的时候,脑子里闪过哪怕是一丝的愧疚。你懂吗?”

“我懂个der我懂。挖个蛤蜊戏这老多,我再给你打个光得了。”

俩人在窗口叽咕半天,陈熙南抬腕看了眼表。妥协般叹口气,转身对蛏子哥道:“多了我爱莫能助,只能说给你指条路。”

蛏子哥不住点头,祈盼地看着他。

“不要按照脑卒中往上转。老人家血管条件不行,做不了溶栓。并发症还多,神外神内都不会收。你直接走二院急诊,按肺炎转呼吸科。急诊那边我可以帮你打个招呼,不至于拒接。至于呼吸科愿不愿意收,我也没法跟你保证。”

“要是呼吸科不收咋整?”

“没办法。现在这情况,能在急诊有个地儿待就不错了。或者继续找人。你要是乐意花个一两万,床位问题应该能解决。”陈熙南看看那奄奄一息的老人,微微摇着头,“不过我先给你打个预防针。现在这个情况,痊愈的可能基本没有。就算是治,也不过是来回换抗生素,平衡一下表面炎症。总之那天不会很远,到时候是否接受心肺复苏、上不上呼吸机、进不进ICU,你要提前考虑好。”

等从河口县医院出来,已经是将近十二点。

郊外的林荫道郁郁葱葱,像一片绿海。高蓝的天,铺着鱼鳞样的云片。

段立轩放下天窗,让夏末的风吹进车。音响里放着凤凰传奇的《天蓝蓝》,鼻端飘着若有若无的海腥味。

“乐。”

“嗯?”

“我看内老太太的病历,和爸一年生。”

“是啊。”

“你要想爸了,我带你上趟栖鹤园儿?”

“爸不在栖鹤园。”陈熙南伸出手,让风顺着指尖游过,“爸在这风里。”

段立轩不再说话,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

“倒也不都是因为爸。”陈熙南撑着脸,嘴角挂着浅笑,“是我今天想做个好人。我今天做的每一件事,必须都能堂堂正正地讲与你听才行。”

他的眼睛缓缓合上,声音也逐渐变小。唇齿间碎飘飘的情话,像干软的小粉扑。带着痱子粉的温柔香气,痒痒地扑在人身上。

“你知道我,不是个完美的人。但今天,我要做个完美的人。要能配得上,这个美丽的日子。还有接下来,要对你说的,那些美丽台词。”

段立轩歪嘴笑了下:“小瘪犊子,又他妈开始整景儿。”

陈熙南没回答,恬淡地闭着眼。枕着自己的肩膀,呼吸变得深而缓。小卷毛箍了一层发胶,随风而颤。像一群跃水的小鱼,在阳光下银光闪闪。

段立轩关掉音响,沿着空旷的公路缓缓开。窗外是一望无际的海岸,白色海鸥在水面上盘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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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熙南在夏末的风里做了一场梦。奶油色的,高光的梦。

白色的天,淡蓝的海。彩纱鲜花的包裹下,他二哥的皮肤变成淡金色。在灼热的耳朵里,他听见哗沙沙的海浪声。

他告白,唱歌,打开戒指盒。他拉着段立轩的无名指,要把戒指戴进去。

忽然一声尖叫,有人大喊着鲨鱼。扭头一看,海里全是密密麻麻的三角鳍。紧接着那些鲨鱼长出了腿,巨蜥似的爬上岸来。

段立轩拉着他一路狂奔,鲨鱼大军在后面狂追不舍。他跑得慢,不停被咬。鲨鱼咬他的腿,他的脚,他的屁股,浑身因失血过多而发麻。

麻得太厉害,给他都麻醒了。

陈熙南梦糊糊地睁开眼,望着眼前的景象发呆。远天烧成了橘红,海面上燃着潋滟的火。夕阳像半个溏心蛋,在海平线上稀稀地摊开。

海边的傍晚好美啊。他想着。

…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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