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咚一声,大电梯先到了。段立轩刚进去,闻到一股冷臭。他疑心这是尸臭,又倏地溜出来。拍拍打打地念了几句楞严咒,转去走楼梯。
正午的病楼,一片死寂。后背像是趴了脏东西,毛凛凛地催着。他越走越快,后边几乎是在跑。好像跑慢一会儿,老头就会撒手人寰。
一路跑上四楼,拉开了靠楼梯的房门。总共四张床,三张都是空的。
老头的床靠窗边,披着满后背的阳光。穿着蓝白条的病号服,正眉飞色舞地跟俩护士侃大山。一看到段立轩,响亮亮地叫了一声:“哎呦!儿子回来了!”
不见许廷秀,屋里就老头和俩护士。一个四十左右,白胖牛眼睛,叫玲姐。一个二十出头,小山眉痘痘脸儿,叫小季。
小季笑道:“大爷,这是你哪个儿子啊?大儿子,二儿子,还是1.5儿子?”
住院这段日子,陈正祺没事就念叨自己衬仨儿子。
老大,玩歇了虎子,滑得摸不着个儿;
老二,艾窝窝打钱眼,蔫有准儿;
还有个1.5,纯小芥末墩儿,那味儿才窜呢。
小季好奇,问怎么还出了个1.5。陈正祺便解释说:岁数比二儿子大,来得比二儿子晚,所以是1.5。
小季又问,为什么比二儿子大,还来得晚?陈正祺就不解释了,一脸高深地摆手:缘分,妙不可言。
此刻小季提话茬,陈正祺就笑着介绍:“这姆家1.5,刚留法回来。为期一个月,进修的芥末专业。”
俩护士都笑了。段立轩也笑,走上前把饭盒一撂:“我也是他妈命硬。叫你几声干爹,还真给你叫干巴上了。”
陈正祺冲俩护士挤眉弄眼,那意思是:瞅瞅,味儿窜吧。
“我妈呢?”段立轩问。
“出去摘野果儿了,给我凑点贫下中农的盒饭。”陈正祺伸手扒着保温袋,一脸猴馋地问,“还是姆家1.5惦记我啊。这又带啥好吃的了?”
“虫草炖鲟鱼。”
“哎呦,山珍炖海味!现在的鲟龙鱼,挺贵的吧?”
“没花钱。”段立轩掏着水果袋子,捞了几个枇杷给护士,“老姐小妹儿,都辛苦了啊。吃点水果。”分罢一屁股坐到老头对面,平复着跑上来的呼吸,“蜀九香进货的水产店不干了,老板送了几条。”
“咋不干了?”
“摊子铺太大,连锁店儿给亲戚管砸了。”段立轩冷哼一声,“做生意,那是有多大几把,兜多大裤衩。裤衩做太大,保不准就钻进来别人的几把。”
两个女护士一听这话,都面露€€色,像是被枇杷酸了。想陈正祺舞文弄墨一辈子,又是编辑又是撰稿。老伴儿教语文,儿子高材生。冷不丁冒出这么个糙蛋子,他着实有点不习惯。
“老儿子,咱文雅点儿。这叫做生意,有几根儿指头,摁几只跳蚤。”
段立轩不以为然地笑笑:“行了,跳蚤也没比几把文雅多少。赶紧吃吧。里边两份儿,给我妈留一份儿。”
俩护士看陈正祺有儿子管,便也结伴出去吃饭。门刚一关,陈正祺就神秘地对段立轩招手:“儿子,来,我有话跟你交代。”
段立轩心里咯噔一声,还以为老头要交代后事。凝着脸凑上去,结果就听陈正祺小声道:“你明儿给我带包稻香村的沙琪玛。偷摸的,别让你妈瞧见。”
作者有话说:
歇了虎子:壁虎。爬得轻快,人不易抓住。形容人滑头滑脑。
艾窝窝打金钱眼:旧时庙会在桥下挂铜钱,让人拿硬币扔。扔中了大吉大利。拿粘软的窝窝扔,命中率比硬币高。比喻人表面不声不响,实则心有打算。
芥末墩儿:一道老北京的家常小菜,拿芥末腌的白菜。闻起来冲鼻子(京片子叫味儿窜),入口清脆解腻。是很多老北京人的童年回忆。
第86章 风雨同舟-86
“…咋了,不让吃啊?”
“不让!喝口罐头汤儿都挨呲瞪!”
“那不对身体不好么。生病得忌口。”
“哎呦,我这都要歇菜了!再不紧着吃两口好的,我多亏呐?”
段立轩怔了一怔。不想自己小心护着的窗户纸,被老头给一指禅了。他胡乱挥着手,逃似的坐回去:“行行行,还没出结果儿,就说这不着调的。”
“嗳,生老病死甭忌讳,得实事求是。你别看我岁数大,还是会拿手机上个网。这就是胰腺癌,没跑儿了。等2018,狗年春晚,咱爷俩是没缘一起看喽。”
段立轩不说话,别过脸看窗外。两根手指来回搓着嘴唇,像是衔着一根烟。蓦地淌出两行眼泪,又连忙拿指头揩了。揩地飞快,扬散在阳光里,雪花儿似的。
“就真是癌能咋的?咱他妈跟它拼了。”
陈正祺一听这话,哈哈地笑起来。眼睛卡在笑纹里,脸上像是挂俩黑漆漆的小逗号。
“儿诶,你要跟谁拼啊?哪儿有敌人呐!癌是什么呢,它就是生物界的一种过程,不是要证明咱家实力。车跑68万公里得报废,人活68不生病?铁会生锈,油会哈喇。啥这病那病的,就是老了,岁数大了。”
陈正祺支起小桌板,专心致志地拆盒饭。嘴里照旧喋喋不休:“你说为什么以前的人儿不得癌?他们活不到得癌的一天呐。多幸运呢,有老婆有家,孩子衬了仨。没横死没自杀,活到68。人这样够本儿了,是吧。”
不锈钢的双层饭盒,上层是米饭,下层是炖鱼。陈正祺端起小托盘,准备美美开炫。
还没等进嘴呢,门被嘭地推开。
许廷秀还是那么飒丽,通身不见疲态。头发盘得一丝不苟,穿着中老年御姐最爱的碎花大摆裙。头戴防晒塑料面罩,臂套黑色蕾丝冰袖。像戴着电焊罩子的奥黛丽赫本,挎俩花布兜,嘎噔嘎噔地进来了。
来不及撂东西,就亲亲热热地道:“法国也没什么好东西吃,给儿子都造瘦了。”
“晒黑显的。”段立轩低头帮她拾掇,“上称没咋变。”
许廷秀笑笑,摸了一把他的脑袋瓜。刚准备坐下,就看到陈正祺正狂风骤雨地炫饭,活像逃荒的难民。
“唉他爹,这大米饭你可悠着点儿。那升血糖才快呢!”她一边说,一边挖走难民饭盒里的一半米。
陈正祺孩子似的扭过身去,抬着胳膊肘挡她筷子:“去去去,儿子也给你带了。咱俩一人一盒,你别抢我的。”
“整盒的我不动了,留给儿子吃。”许廷秀从袋子里捞了几个圣女果,施舍一样扔到老伴儿的米饭盒里,“你呀,就配吃点这个。”
“嗳!鱼别端走,我这一勺都没挎呢。你倒是让我杂么杂么滋味儿!”
老两口言行如常,丝毫不见阴霾。对于瘤、癌、死之类的字眼,也全然不避讳。段立轩也跟着打哈哈,就像仨人不是在医院,而是在家。
吃过午饭,陈正祺来了困劲儿。自己嘟嘟囔囔地,歪枕头上睡着了。他那张总是笑盈盈的脸,一旦沉寂下来,就丧失了所有美感。蜡黄松弛,像一张被反复揉搓过的牛皮纸。
屋里三张空床,段立轩也招呼许廷秀午休。她不肯睡,坐在陈正祺床边跟他聊天。
问他法国好不好玩,店里生意怎么样。段立轩给她看两人在法国拍的照片。有一起在景点拍的,还有陈熙南在交流会上的。穿着深灰西装,手里握着PPT翻页用的小飞鼠。脑门锃亮,钛钢眼镜也锃亮。
许廷秀欣慰地道:“一晃儿乐乐都长这么大了。我这一闭眼睛,还是他小嘎豆那样儿呢。总偷摸掏他爹裤兜,抠俩小钢€€买糖。还怕被我俩说,都藏枕头底下。我给他换枕套,一抖了,像是捅了小耗子的粮仓。”
“现在他也内样儿。衣柜里的外套,随便伸进去一个兜,都能摸出俩糖蛋儿。”
两人笑了会儿,许廷秀摁回主屏幕。看见屏保是陈熙南的照片,西装革履的。APP全部被移到空隙里,瑟瑟缩缩地挤着,生怕挡到正主的脸。
段立轩连忙拿过手机,胡乱塞到枕头底下。耳根子一阵阵发热,连舌头都变得烫嘴。也不管许廷秀问没问,自顾自地撒谎道:“这陈乐乐给设的。不让换。”
许廷秀定定看了他一会儿,严肃地问道:“平日子里,他是不是总欺负你?”
“…妹有。”
“你不要为他辩护。我亲手养大的孩子,能不晓得脾气?”许廷秀拉过段立轩的手,轻拍着嘱咐,“这崽子,从小占有欲就强。他的玩具,别的小朋友不能碰。他的板凳,别的小朋友也不能坐。哪怕只是一片破糖纸,只要他没说不要,谁都不能擅自给扔掉。”
段立轩忍不住点头:“对,他就这样婶儿的。除了擦屁股纸,啥也不舍得扔。但他不祸祸东西,也不贪。不像有的人儿,又要这个又要那个。”
“我是怕他对你也这样。东西归东西,人归人。你别看我管着你爸,但都是小来小去的。他自己的原则问题,我从不插嘴。你俩也是。虽然决定一起过日子,但毕竟各有各的人生。他要是越界了,你不要硬忍。跟他说不通,就跟我俩说。”
“呃,嗯,其实最近好不少了。”
要往常,许廷秀起了这个话茬,段立轩高低要接。余远洲自不必提,就说费尔南。头天吃完饭,到家差点没给他怼成截瘫。俩红糖皮的大泡芙,呲呲地冒奶糖沫。
就这还不肯放过他。拿个背心让他穿大衫底下,省着被人看见凸点儿。
段立轩连骂人的力气都提不起,随口糊弄说穿两层热。没想到这人居然把背心剪毁,连夜缝了个小文胸。两个三角形胸片下,还用蓝油笔写了封印:陈乐乐的。
纯他娘的神经病。段二爷宁可光腚上街,被警察追着到处跑。也好过一阵风起,胸前透出俩比基尼。这得亏是去法国,要是去阿拉伯,估摸都能定一套穆斯林罩袍,让他搁店门口cos遮阳伞。
陈乐乐这些恶劣行径,他攒了一筐。正等着找个机会,好好告一回御状。
但今天,他心思不在自己身上。也不懂为什么都到这个节骨眼了,老两口的心思还能放自己身上。
他甚至都有点想质问了,知不知道癌咋回事?一旦得上,人就像落进水的面巾纸,捞不上个儿了。
就他老叔那样的钢铁侠,都被生生拖成了活鬼。瞅陈正祺这一米七的茶叶蛋,跟樱桃小丸子他爷似的。往坏里打算,那都得准备后事。
为什么还这么风淡云轻?这份反常,到底是看得开,还是没看明白?
人在面对巨大的悲伤时,出于自我保护,会选择逃避和否认。就像是头上悬了一把铡刀,不去看,还能当做不知道。但如果有一天不得不抬头,只一眼,就能把人给吓死。
段立轩这心,就像挂在风里,左晃右荡。连带屁股也坐不稳当,长腿倒腾来倒腾去。像小船的螺旋桨,把空气搅得跟水花一样响。
许廷秀倒是没被他的不安影响,稳稳地坐在那里。握完他的手,又去握陈正祺的,脸上是一种恬淡的慈祥。
一个心不在焉,一个千叮万嘱。言谈之间,还真像儿子嫌妈妈€€嗦,又不得不应付的模样了。
午休时间过后,门被敲响。小季探头进来,轻声说病理结果出了,主任叫家属过去谈。
段立轩自认不是家属,没挪窝。许廷秀倒不见外,拽着他胳膊说:“走,一起去。有你陪着妈,妈心里头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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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诊室出来,两人都没有说话。后背蒸出一身热汗,小刀片似的割着。
诊室在门诊楼那边,两人抄近路回来,穿过一片安静的小长廊。长廊上满是爬山虎,从红绿叶里漏出阑珊的光。
许廷秀走在前面,皮鞋跟笃笃敲着地面。每一步都重若千钧,那脆弱的混凝土,险些要接不住她的悲伤。
段立轩懂得这种脚步。一个总是摆出勇敢架势的人,无论遇到多大的打击,嘴里都不会喊出一句痛。
他缓步跟在后边,不声不响。甚至都不敢丧起脸──和陈乐乐一家相识的时间毕竟短,不合适太过表露悲伤。
他只能把注意力放在该做的事情上。比如怎么跟陈熙南讲,要不要手术,转上级医院是否更有希望。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有没有学过一篇课文?”许廷秀忽然问,“叶圣陶先生写的,叫做《爬山虎的脚》。”
段立轩从思绪里回神:“谁的脚?”
“爬山虎。”许廷秀指着长廊柱上爬的植物,如数家珍地背诵着,“爬山虎的脚要是没触着墙,不几天就枯了,后来连痕迹也没有了。触着墙的,就变成灰色的脚。”
她停下脚步,拨开叶片。嗓子粗粗的,像是背给他,也像是背给自己:“不要瞧不起那些灰色的脚,扒在墙上相当牢固。你拿一根手指去扯,是扯不下来的。”
段立轩没听懂,但隐约感到她要传达什么。挠挠小胡茬,不好意思地笑笑:“妹有,妹瞧不起谁。”
“小轩,来。”许廷秀拉过他的手。掰起他的一根手指,去试着扯爬山虎的脚。
“还别说,这小玩意儿瞅着细,正经扒挺牢啊。”
“这就是脚踏实地的力量。”
她眼里浮出眼泪,但没有让它落下。唇边的法令纹像两条铁丝,紧紧箍出微笑,不肯松懈下来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