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叭叭地吵,谁也不肯把话掉地上。一套又一套,像是进行着某种巅峰对决。
直到陈熙南那边传来冲水声,又紧着说了几句话。但是离话筒很远,像是对别人说的。过了好一会儿,声音才重新清晰:“远一点坐轮椅,近一点拄拐杖。不准跟余远洲喝酒,今晚八点前必须到家,晚一分钟一个戳。我丑话说在前头,马上破七百了。往后可乐还能不能喝,你自己掂量着。”伴随电梯铃的叮当声,陈熙南嘟地挂了电话。
“草。这纯他妈是克我来的。”段立轩揣回手机,扭头跟大亮抱怨,“接一个洲儿电话,那脸拉拉的,一宿都摸不着头儿。”
大亮没接话,他正被那‘半扇猪’刺激得发懵。
五大金刚里,他年纪最大,却最不招陈三哥待见。三哥的表现也不明显,无非就是冷不丁糟改两句。
比如之前在群里发截图步数,一天走了三万多步。陈熙南平时不怎么说话,那天却罕见地搭了句茬:走出公摊没啊?
一开始还没看明白,想半天才明白骂他腿短。大亮百思不得其解,后来还是听瘦猴罗列了他的五宗罪。
一罪陪护余远洲,二罪放二哥去找丁凯复。三罪抽烟打掩护,四罪搬家碎了造景缸。当然这些不是最致命的,最致命是过年前对象黄了,拉二哥喝了半宿酒。
据瘦猴说,那天他把脸埋二哥胸口哭。段立轩劝道,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
他不肯听,偏说草是断肠草,花是彼岸花。自己爱胡小秀,就好比二哥追余远洲…话还没说完,后边那桌啪地扔了筷子。瘦猴还以为谁犯照,站起来就要掐架:哎呦喂,你他妈的摔哒谁呢?
那桌只坐了一个人,戴顶黑色棒球帽。桌面干净,没有酒瓶,也没有铁签子。一壶普洱茶,一碟茴香豆。一台笔记本,一盘酱牛肉。
正合计哪儿来的上进哥,把烧烤店当星巴克。就见那人缓缓转过头,帽檐下是一张鬼森森的小白脸:哦呦,好巧啊。
好巧个屁。
那天段二爷盖了几个戳不得而知,不过大亮算是彻底被记恨上了。文化人的嫌弃最为致命,骂你你都没地方说理。
“二哥,”大亮凑到段立轩脸边,小声地打着商量,“小陈大夫这么烦我,你给说说呗。”
“陈乐乐烦你吗?没觉着啊。”
“昨儿因为大腚的事儿,还搁群里说我啥。自家菜地不长苗儿,操心别家后院儿土豆小。”
段立轩自己说话就损,所以也不觉得陈熙南有问题:“那确实是这个理儿啊。你自个儿对象都处不明白,操心人两口子离不离婚。”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到一声响亮的招呼:“二哥!”
抬脸一看,就见一帅哥向着出站口走来。
穿着驼色的毛呢大衣,拽着18寸的浅棕皮箱。肘上挂俩大红的礼品袋,被膝盖打得砰砰作响。锃亮的金丝眼镜,尖头的漆面皮鞋。踩着阴冷的小瓷砖,愣是像他妈的走红毯。
对段立轩来说,一切爱恨都可以随风而去,唯有装逼不能。俗话说吃香的,喝辣的,裤衩子得穿最大的。此刻余远洲的闪亮登场,在他眼里简直像一种宣战:我若拿出满级美貌,阁下又该如何应对?
站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坐着装了。段立轩翘起那条好腿,右肘拄着脸。€€了€€袖口,露出一手的宝翠。往后侧了下脑袋,高冷地吩咐大亮:“去接一下。”
全程一脸威严,像黑帮电影里的幕后大佬。等余远洲走到跟前,才矜持地笑了笑:“回来了?瞅着还行啊,比走前儿精神多了。”
他腿上盖着海绵宝宝的小垫被,看不出个所以然。
余远洲皱眉打量半晌,小心翼翼地问:“怎么坐轮椅了?”
瞎话是早就编好了的。毕竟总不能说去雪上乐园偷香蕉船,被管理员给追崴脚了。
“出去爬山,坠崖了。”
“坠崖?!”余远洲大惊失色,也顾不上礼节,伸手就去摸被。发现里边不是空的,这才松了口气。掀开一点被角,看到右小腿打着石膏。
“骨折了?”
“嗯。”段立轩将错就错,毕竟崴脚坐轮椅实在没逼格,“这不家属给买的,新能源轮椅,赏光用两天。还有这小被,老丈母娘给缝的。挺大岁数不容易,不能白瞎这份儿心。”
余远洲听他说家属,转折脖子找了一圈:“我太想见见陈大夫了,不知道他愿不愿意赏光。”
“上班儿呢。他们医院就放到初五。”
“初五?这么辛苦?”
“干啥不辛苦。二十来岁,往社会上一赶,待遇都顶不上好人家的驴。”段立轩抬抬手,示意大亮推自己走,“咱哥俩先去吃饭。”
他定了一家有名的铁锅炖,特意离二院远一些。没别的,就怕陈乐乐突然来查岗,不让他喝酒。真有意思,老朋友见面不喝两杯像话吗?
余远洲本来就冰冷沉闷,丁凯复那狗B又把自己作成了违禁词。再不喝点小酒,他俩对着干啥?下五子棋?
好在两人半年不见,倒各自攒了不少说话的材料。等酒足饭饱,段立轩重新拿起菜单,想给陈乐乐打包俩菜。
本来想再炖半只鹅,又想起陈乐乐爱吃牛。犹豫了会儿,还是准备打电话问。可连拨了俩,都被拒接了。正纳闷着,抬头一看挂钟,脸白了€€€€八点半。
“走吧,”段立轩菜也不点了,拎起椅背的大衣披上,“你要见家属,晚上就搁二哥家住。”
“太叨扰了。我小坐一会儿,晚上住酒店。”
“叨啥?又不是住不下。”
余远洲还要推辞,段立轩却像是急眼了。狠劲儿一拍桌子,咬牙切齿地道:“你甭想七想八的,咱家二哥说了算!”说罢抄起桌边的拐杖,骂骂咧咧地往外尥,“不接电话,草,段二爷想几点回就几点回,还能让你管噔噔的…”
余远洲怕他摔了,紧着往外追。可别说追上扶一把,一路小跑都差点没跟上。段立轩就像那八仙过海的铁拐李,百米冲刺地往停车场悠。铁青着脸坐上副驾,没好气儿地给瘦猴打电话:“又他妈上哪儿浪去了,赶紧回来开车!八点回家八点回家,陈乐乐搁群里说三遍,都瞎啊!”
余远洲看他着急,也多出了几分眼力见。把行李从后备箱移后座,生怕下车的时候耽搁。路上段立轩一声不吭,只是不停看手机。
余远洲从后视镜忖度着他的脸色,暗暗心惊。
八点回家。别说一个三十岁的老爷们儿,就高中生,也才上晚自习。到底是何方神圣,能把这大地头蛇硬生生管成了狗熊?
揣着满心好奇,一路跟进了小区。平平无奇的电梯楼,看着有了些年头。崭新的花铜门,贴着朱红的手写对联:花灿银灯鸾对舞,春归画栋燕双栖。
开锁入户,入目就是一宽敞的大客厅。只开了一盏落地灯,飘着清凉凉的冷腥味。灰蓝的布艺沙发,黑底金花的脚踩毯。靠墙堆放了十来个恒温造景缸,养着花花绿绿的爬宠。当间站着一个瘦高的男人,穿着套法兰绒的灰睡衣。手拿一把长镊子,夹着只大耗子,正在喂一条黑王蛇。
喂完王蛇,他又从塑料盒里拎了只活蛤蟆。掀开另一边的缸盖,淡淡地诘问着:“自己说,几点了?”
他声音温柔,周身却萦绕着阴沉的压迫感。那蛤蟆在镊子底下不断挣扎,直到被他伸进了缸。一条红蛇腾空而起,叼住猎物连打了三圈绞杀。重重落回缸底的木屑,像一截汽车的减震弹簧。
余远洲瞬间被慑在原地,连招呼都忘了打。
“呃,介绍下啊。这我家属,陈乐乐。”段立轩说罢,就见那男人后背僵了一僵。缓缓从肩膀上回过头,面无表情地打量他几眼。隔着冰沁沁的眼镜片,冷飕飕地笑了下。
“哦呦。你好啊。”
作者有话说:
芋圆粥:起票。我回美国。
京片子:
糟改:损人。
第72章 和鸣铿锵-72
“你好你好,我姓余,余远洲。是二哥的朋友。”
陈熙南撂下缸盖,发出当啷一声脆响。给余远洲吓得一激灵,端着肩膀瑟缩在门口。眼睁睁地看着他飘过来,假笑着伸出手:“知道。久仰大名。”
陈熙南的手指纤长,像透亮的白玉笛。可惜刚才拎了耗子,还逮了蛤蟆。擦都没擦,就这么水灵灵地伸过来了。
余远洲下意识地看了段立轩一眼,没想到二哥比他更没出息。小脖往衣领里一缩,疯狂冲他使眼色。
他只好硬着头皮伸出手,轻握了下陈熙南的指尖。又赶紧递上礼品,如沐春风地道:“这按摩仪是我一个朋友送的,送我两个。听说外科大夫累颈椎,给您带过来一个。没花钱的东西,您别嫌弃。”
他挂着客气的笑容,咬字清晰,彬彬有礼。再配上那张俊脸,很难不让人心生好感。
陈熙南上下打量着他,胸口像是塞了一摞柠檬泡腾片。随便咽口唾沫,都咕嘟咕嘟地往上冒酸泡泡。
“余先生真是一表人才啊,难怪二哥总念叨着。快进来坐吧,我去给你俩洗点水果。”
说罢深深看了段立轩一眼,拎着大镊子走了。那背影不像是去洗点水果,倒像是去给大郎熬药。
余远洲扭头小声问道:“要不我先走吧。这么晚打扰,的确太冒犯了。”
“冒啥。他就那样儿的人。天天噶人脑袋,噶得阴森森的。”段立轩睁着眼睛说瞎话,推着余远洲的后背让他进屋,“你先找地方坐,我去上个厕所儿。”
说罢换上室内用的简易拐,一瘸一瘸地往里走。明明怕得脚底下打漂,还强撑着嘴硬:“今儿你哪儿都别去,就搁二哥家睡。大老远来的,不能让你去住酒店。你放心,咱家二哥说了算…”
不管狼谭还是虎穴,进来了就难走。余远洲脱掉大衣,规规矩矩地坐到沙发上。闻了闻刚才握陈熙南的那只手,腥得顺后脊骨起鸡皮。想洗洗,又不好意思乱动。万幸看到茶几上有包湿巾,便抽了两张蹭手。还不敢让人看见,藏在腿当间儿蹭,像是在钻木取火。
段立轩借口撒尿,三两下悠进了厨房。在后面瞅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废话:“哎,洗草莓呢啊?”
陈熙南没搭理他,哐哐摇着菜篮子。几个草莓洗得水花四溅、怨气冲天。
“吃没吃饭儿呢?”段立轩又问。
“吃什么。”
“没上店里对付一口?”
“一个脑干出血,两个脑动脉瘤,还有一个酒精中毒。”陈熙南转过来拿茶叶,慢腾腾地推着眼镜,“我好累了,没力气走到蜀九香。再说单单等你就觉得心烦,还有什么心情吃饭。”
段立轩不敢挡害,拄着拐在他脚边躲来躲去。也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偷瞟着窗户上的倒影:“我跟瘦猴儿说了八点回家。这瘪犊子打麻将去了,给玩儿忘了。”
“这点事儿还用人提醒?找个借口糊弄我,心里头巴不能够呢吧。”陈熙南把洗好的草莓倒进玻璃碗,自己还拈了一个吃。恨恨地嚼了会儿,阴阳怪气地叹,“您俩之间的惦念啊,那是比草莓还甜。咱俩之间的猜忌呢,怕是比中药更苦。”
“我要还惦记他,能这么往家带,介绍你是家属?”段立轩凑到他后面,本来想哄两句软乎话。可一出口,又是变了味儿的抱怨,“我说你就不能像个立正爷们儿,大大方方的?”
这下好了,本来还是暗流涌动的吵架,瞬间遭遇了明火。
“什么叫大大方方?合着您在外头浪够了,我半句情绪不能有。”陈熙南冷笑一声,掉过头去拿茶叶,“草莓洗着茶泡着,还不够贤良淑德?要不我再上点才艺,给您俩表演个节目?”
“你这脸一拉拉,能够十五个人看半拉月。还用表演啥节目。”
“您也甭跟我浪费这唾沫。陪余远洲用去,人家漂洋过海来看你的。我自个儿泡完茶,再排练两个活儿。争取啊,给您俩都伺候妥。”
热水哗哗地浇进茶壶,玻璃上腾出一片水气,模糊了陈熙南的倒影。段立轩看不见他的脸,心里急得直冒烟。
“哎不是,你他妈要咬人啊?”他怼了陈熙南后腰一下,压着嗓子撂狠话,“我就问你一句,这日子还能不能过了!”
陈熙南把茶壶哐当往台面上一撂,踢了他拐杖一脚。趁他平衡不稳,掐着下巴摁到冰箱门上。
“满嘴的酒臊味儿,您甭问我!谁立正您跟谁过去,左右我管不上您。”说着还拍了拍他的脸,轻唾了一口。唾罢又舔舔他唇角,咬着牙吹气,“不过我劝您啊,醒腔了再张嘴。惹急了我,可不论秧子!”
陈熙南这一口唾,虽说没有沫,可也给段立轩呸懵了。愣愣地捂着脸,像被扇了个耳光。
陈熙南不再看他,叮咣地泡茶。连同草莓一起扔上托盘,扭头往外走。
段立轩看着他的背影,大骂了一声草。举起拐杖砰地怼上门,抡起炉灶上的小奶锅:“蹬鼻子上脸,好日子不过!就偏得唠这打仗嗑儿!”说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冰箱上扯下来一袋方便面。嘁哩喀喳地撕了包装,铁青着脸嚷嚷:“我给你下面条儿,能不能原谅我!”
陈熙南没说话,回过头定定地看他。段立轩穿着件浅灰羊毛衫,后背汗湿了一大片。手上都是汗,撕不开调料的酱包,只能上嘴咬。咬过头进了嘴,咸得拄着水池呸。后背一耸一耸,看着莫名可怜。
“他妈我混这么多年社会没判刑,让你给我判了个无期。你自个儿来得晚,还赖我看上过别人儿。有本事你搁产房外边儿等着,我打娘胎里出来就跟你过!我他妈都三十了,都三十了!就你赖我,我还能咋的!”他越说越生气,把小锅狠摔到炉灶上,“他妈跟你道歉呢,听不着啊!能不能原谅我!不能我给你磕一个!”
“你没下过厨。”陈熙南淡淡地问道,“能做明白吗?”
“我他妈废物啊,方便面煮不明白!”段立轩说完这话,突然意识到陈乐乐口气软了。扭过头看他,晶亮着眼睛问,“哎,不生气了?”
“账晚上再算。”陈熙南拧开门把,端着托盘走了,“记得给我卧个鸡蛋。”
余远洲钻木取火了半天,听到厨房传来哐当一声。吓得一个起立,抻着脖子窥探。从客厅往里是一条黑沉沉的穿堂,没点灯。尽头好像有人在压着嗓子争吵,间杂着摔东西的声响。每一下都猝不及防,听得他心脏不是往左咯噔一下,就是往右咯噔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