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不可貌相 第55章

但他热情得可怕,就连段立轩都难以招架。进来大半天,愣是没找空插上一句话。被兜着肩膀按上沙发,不知不觉中,竟都开始吃上了。

虽说段立轩不怕生,但见对象家长还是挺紧张。坐不敢放松,话不敢乱说。全程绷着脊背,脸上挂着礼貌假笑。老两口递,他就端。老两口让吃,他就吃。可等这一口下去,才发现不对劲。

低头一看,碗里不是什么糖水儿,赫然是几个大饺子。薄皮大馅十八个褶,大虾仁从肉团里支棱着。

国人好客,从不空手待人。泡茶是基本,零嘴是必须。果盘是体面,甜品是讲究。可这一进门就上饺子的,着实是头回见。本以为这是晚饭了,谁想陈正祺来了句:“等会儿吃饭,先搂俩煮饽饽儿垫补。”

得,原来陈家的饺子不是饺子,是饽饽儿。曾经陈熙南管桃酥叫饽饽儿,段立轩还觉得怪可爱。

其实陈熙南还算克制了,他爹才是万物皆可饽。

饽饽一词源自满语,是对面食的统称。所以在老京人嘴里,甭管你是馒头还是花卷,是锅贴还是点心。只要跟面沾边,统一叫‘饽饽儿’。顶多给你分个发面还是硬面。

因为饺子=饽饽儿,饽饽儿=点心。所以吃饺子,也就等于吃点心。

段立轩不习惯下午三点吃饺子,但陈熙南好像习以为常。醋不够了还端着碗去厨房,不走心地寻觅着:“妈,醋放哪儿了?”

“台面上那不是吗。”

“台面上,是香醋和白醋。我想要陈醋。”

“真能事儿。左边那个柜底下,有没开封的。”

“左边啊…左数第一个还是第二个?第三个柜的话,得算中间了吧。”

许廷秀筷子啪地一撂,亮着嗓呲儿道:“有你问的这功夫,八个柜儿都开完了!”

“嗳,甭搁这唱山歌儿了。你儿子还不知道?内纯大毛毛虫儿。”陈正祺挥挥手,“赶紧去给他拿吧,等他找着大雁都飞回来了。”

这话和段立轩的吐槽异曲同工。俩人对视一眼,都情不自禁地笑了。

“瞅这一天到晚肉不唧唧的,咱也不知道随谁。”许廷秀对段立轩苦笑了下,起身去给陈熙南拿醋。

陈正祺又给段立轩舀了一勺饺子:“浅房窄屋儿的,拿不出体面东西招待。我们家陈大夫啊,有个性没人缘儿,打小儿就不会讨人喜欢。瞅您好模搭央儿的,还肯包涵,是他高攀了。您乐意上这儿坐坐,我们全家脸上都有光儿。”

段立轩听他这客气的措辞,差点没让饺子呛死:“咳!没没没没,咳!哎妈,咳,别您,千万别您!”

陈正祺是个讨人喜欢的小老头儿。一米七的个头,看着好像还没老婆高。古铜色的面皮儿,戴着一副玳瑁框的老花镜。热情大方,能说会道。还特爱笑,让段立轩觉得莫名熟悉。

他在心里反复琢磨,忽然灵光一闪──哎,这不正像保活认字卡上那个棺材瓤子?但那词儿肯定不是棺材瓤子。是啥来着?

正走着神,就听陈正祺又问:“父母都好?”

段立轩刚想顺嘴说「好个der」,又硬生生给憋回去:“…挺好。”

“您今年多大年纪?”

“属兔的,三十了。”

“哦,那比陈大夫大两岁。咱家,我和你姨,都是作家。”

段立轩一愣,又点头捧哏:“是,看得出来都文化人儿。”

陈正祺撂下碗,笑道:“退休了。见天儿搁家里坐着,坐家。陈大夫呢,您也知道,内就一掀盖头的。要方便问问,您做哪一行呐?”

老京片子说话喜欢大喘气。礼节多,套路也多。想问人做什么工作,还不直接问。先把自己家转着贬一圈,生怕把人给冒犯了。

段立轩从没和这类型的接触过,有点不知道怎么反应。靠北了,他做啥工作的?总不能说专门噶人篮子的吧?

“我…咳,”段立轩撂下饭碗,一本正经道,“做根雕的。”

“呦!那您是大艺术家。”陈正祺看他不吃了,又朝厨房望了望。端起两人的剩碗,笑眯眯地道:“您先坐,我给您沏一碗高茶去。”

作者有话说:

根雕师傅段甜甜。

京片子:

嘎(gà)悠:慢腾腾

呱嗒板儿:拖鞋

肉不唧唧:磨叽,不利索。

好模搭央儿:长得好看

第64章 和鸣铿锵-64

许廷秀扒拉走陈熙南,弯腰去开柜子:“起开,我拿。”

陈熙南端着碗,乖巧地往旁错了一步。眼睁睁地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

知子莫如母。许廷秀知道儿子找醋是假,有话是真。

她拆掉陈醋塑封,扔垃圾时顺手捎门。把醋往台面上一撂,直截了当地表态:“妈不反对。”

陈熙南如释负重地松口气,又凑上来小声问:“唉,是不是吓一跳?”

“可不吓一跳。你说小萱小萱的,谁寻思是个男孩儿。”

“怪我没说清楚。”陈熙南手指蘸着水,在窗户的冰花上写着,“顶天立地的立,鸿轩凤翥的轩。”

许廷秀看着那个名字,赞赏地点头:“好名字,长得也精神。他父母同意你不?”

“还没去。他不大愿意提家里,我一直没问。”

“我跟你爸都老了,不敢多要求什么。只要你身边有个稳当人陪着,也就安心了。小轩是个好孩子,就是瞅着脸皮儿薄。那眼神总扫着别人脸色儿,生怕自己不招耐。这样的人也不是说不好,就是容易委屈了自己个儿。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父母要不接受,你也别太逼着。日子是俩人过的,你俩好好的就行了。”

“不会。我从不勉强他…”话说一半,陈熙南生出几分心虚。轻咳了一声,订正道:“这事儿不勉强他。”

母子俩正说着话,门被推开个小缝。陈正祺挤进来半个脑袋,贼贼地扫视一圈。

“要对接头暗号儿不?”

“要对。”

“呦,吃了吗您内?”

许廷秀嫌弃道:“要用你这暗号,满大街都是特务。”

“您说得对,太对了!”陈正祺钻进来,轻轻扣上门,“按理说,越简单的东西,它越安全。可是太简单了呢,它就又不安全了。像前阵子苏联抓到的爱尔兰特务,接头暗号儿…”

“好了好了,岁数越大嘴越贫。什么年代了还苏联。”许廷秀打断他,要去接他手里的剩碗,“碗里的剩汤别直接倒垃圾桶,先搁水槽里滤一下…”

“是!€€!”陈正祺挡开许廷秀的手,“这点小事儿用不着您分心。您就叉腰往那儿一站,说啥我照办。”

陈熙南杵在一边,傻乐着问他爹:“爸,诚实点说。你也不生气吗?”

“还乘十点说。就乘一百点,也犯不上生气。”

“真的?以后没孙子抱了啊。”

“你爹我给人当了一辈子孙子,这好不容易退休了,还要孙子呐?”陈正祺把碗涮了,又忙忙叨叨地泡茶,“这些年啊,你可算是往家里领了个活人。没弄个虫爷进门儿,也算是我跟你妈积德行好儿了。更别说啊,这孩儿还是个搞艺术的。”

许廷秀惊喜地追问:“搞艺术的?什么艺术?”

“根雕啊。”

这职业太罕见,两人都没反应过来:“什么根雕?”

“幸遇惜才痴雕客,枯木逢春再千秋。根雕啊,是咱国的传统雕刻艺术。用树根儿、树身儿、树瘤儿,取舍加工…”

陈正祺还没解释完,陈熙南蓦地反应过来。拄着台面打起鸣儿,腿都笑软了。

陈正祺看他笑成那样,还以为他是看不起。一脸严肃地教育道:“儿子,你别觉着容易。掀盖头是手艺,那根雕更是手艺。瞧人家拇指上戴的木头戒,手顶巧儿的,不比你差。”

“小轩就是多才多艺。”陈熙南擦抹着眼泪,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还会耍双节棍呢。等过会儿,给您俩开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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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正祺去泡茶,客厅里就剩段立轩自己。刚才只顾着应付老头,这会儿才腾出眼睛打量。

极复古的老房子,像是停滞的时间。实木的旧沙发,一个三人位,两个一人位。套着淡绿的沙发罩,靠背上铺着白色蕾丝。

沙发上方挂着一幅水墨画,对面贴着世界地图。地图下一个老背投电视,左边放着华南牌缝纫机,右边摆着俩实木橱。凑近一看,橱里全是陈熙南的奖状。别说什么青年医师手术大赛,就连小学的三好学生,都仔细地过上收缩膜,菜单似的装订着。

橱子顶上摆了一座木雕大象,旁边戳着几张照片。其中有两张并排放的全家福,但成员却略有不同。

左边那个是一家三口。一个白净的小孩,乖巧地坐在妈妈腿上。落尾眉,自来卷。虽说还兜着尿片,但依稀能认出是陈乐乐。

右边那个是一家五口。两对夫妻,俩老俩少。当间儿抱个小男孩儿,反戴棒球帽。冲着镜头比耶,调皮地伸着舌头。而这张照片里的小夫妻,明显比左边那张年轻不少。

这小孩儿是谁?难不成自己还有个大舅哥?怎么没听陈乐乐说过?

段立轩疑惑了会儿,就又被另一张照片吸引了注意。十寸大,裱在相框里。陈乐乐戴着纸制王冠,正低头切蛋糕。镜片上晃着烛光,笑得幸福甜蜜。照片的右下角,压着一张手写字条:

次子陈熙南,于2007年9月6日成年,摄于钱塘新新饭店。

成年以前,坚决贯彻了‘两不惯’:人品道德,不惯。卫生作风,不惯。

既以成年,往后实行‘三不管’:生活细节,不管。人生选择,不管。能自我解决的困难,不管。

以此条自我警示、互相监督。

段立轩伸出手,隔着玻璃摸了摸。摸摸18岁的小脸蛋儿,再摸摸18岁的小身板。

掏出手机,拍下那张照片。反复欣赏了半天,又扭头环视一圈。

酷寒的天,心却温暖。身处这个充满故事的老房间,像是找回了丢失的童年。脖子上挂的扁钥匙,手腕上绑的五彩绳。橡胶味的暖水袋,妈妈手织的毛线衫……

也许生活这件事儿,还真就得慢一点。从前总是急吼吼地戴上面具,把锣鼓打得震天动地。迷失在热闹里,还误以为那就是自己的人生。可等到曲终人散,才发现台下没戏看。

三十岁前,岁月无穷。三十岁后,弹指挥间。

三五年的轰轰烈烈不难。三五十年的平平淡淡才难。

世上最可爱的父母,养出了世上最可爱的陈乐乐。世上最可爱的陈乐乐,被他段立轩给捡着了──好险差那么一寸半点,两人就要错过。

他忽然觉得无比感恩,对什么都不恨不怨。原谅了这世间所有的邪恶龌龊,包括属于他自己的那几个。

这时厨房里传来陈熙南的驴叫,打断了他的思绪。没一会儿门被推开,陈正祺拎着茶壶溜达出来:“都说南甜北咸,你姨可真不含糊。这几个煮饽饽儿,愣要了我三大缸子茶水儿。差点儿没变燕么虎儿。”

陈熙南跟在后头当翻译:“我爸说饺子做咸了,来喝点茶。”

许廷秀在厨房里冷笑了声:“你那是饺子€€的?你纯是话多€€的。”

段立轩以为许廷秀心情不好,往厨房里张望了眼:“姨忙啥呢?”

“忙着当瓷洗太后,嫌我这大内总管刷不干净。”陈正祺刚坐下,发现忘拿杯子了。紧着往回倒腾,嘴里还不忘自嘲,“半截子入土的人,做事儿也跟着半不€€€€。”

陈熙南坐到段立轩旁边:“冷不冷?我给你拿个毯子盖?”

“不冷。”段立轩凑到他脸边小声问,“你妈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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