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拔8000米 第74章

“喂,有人吗,我们这里有人受伤了!呼叫救援,有人听见吗?”

他这么连续呼叫了十几遍,对讲机里除了呲呲的电磁声,再没有其他回复传来。

“没用的。”溶洞下的白水鹜人说,“对讲机接收信号的范围是五百米内,这个时间点,其他登山者应该都已经爬到海拔两千五百米以上的高度了,你在这里是叫不到人的。”

何棠江突然有点沮丧,又有点好笑,“你这是怪我爬的太慢,落下大部队了吗?”

“不,你要是和其他人一样先爬上去了,那么我现在连说话的人都没有。”白水鹜人冷静地分析道,“最好的方法是,你下山走到对讲机能接收到信号的地方,将情况告诉工作人员,等他们派人来救我。”

“嗯。”

“不过这样一来,你肯定无法登顶。这次的测试,你就注定被淘汰了。”

何棠江一愣道:“都这时候了还想这些做什么,淘汰就淘汰呗,不就是一次开山仪式?”

“你们领队没有告诉你吗?”白水鹜人带着点惊讶的口吻反问,“这是挑选国际登山队的资格测试。”

“什么?!”

如果不是现在情况紧急,何棠江敢保证自己一定会跳起来。

“国际登山队是什么意思?”

“果然你们还被蒙在鼓里,李先生真是一位恪守承诺的人。虽然说好要事先隐瞒,可现在不知道这件事的估计只有你们中国代表了吧。”白水鹜人说,“你以为这一次亚洲登山协会组织的活动只是一次单纯的交流会?这次交流会的结果,决定着明年国际登山队的成员选拔。”

何棠江蹙眉,“我不明白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如果你在这里救了我,中国队就会失去一个青年成员入选国际队的选拔资格。而失去这个名额,来年的国际联合攀登活动上你们就会处于弱势。怎么,你们国家登山界还没有就此展开特训吗?”

何棠江想起有几次去怀柔国家训练基地时,看到的正在训练的国家登山队的成员们,以及外界隐隐传来的又一次要搞多国联合大动作的风声,突然明白了白水鹜人话里的意思。

“那你呢?”

何棠江的反问,让白水鹜人有些意外。

“你在这里受伤,等待救援,作为日本代表也会失去资格吧,你就不担心自己?话说我很想知道,为什么你会在富士山遇险,作为一个日本人,你应该对富士山并不陌生吧。”

白水鹜人有些惊讶于他的敏锐,低低叹了一声,“是啊,所以我的测试并不是攀登富士山。”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大声点!”

从白水鹜人现在这个角度,可以看到的只有溶洞上方刺眼的阳光,以及一个隐约的黑影。他的耳边充斥着溶洞深处水流潺潺流动的声音,甚至是更深处岩浆滚动的声音,当然,后者只是他的错觉,这座山麓里即便还有活跃的岩浆,也绝对在极深的地壳之下。

只是在这一刻,白水鹜人真的有一种错觉,他真的处在绝境之中,而他的同伴除了在上方徒劳地喊着他的名字,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体力告竭、绝望地死去€€€€就像他祖父的妹妹,白水丽子那样。

白水鹜人心脏怃然收紧,那种空气几乎要被从肺部里生生挤压出来的死亡的压迫感,让他一瞬间失去了自己的呼吸。他仿佛正处在海拔五千米的雪峰之上,掉落在十几米深的冰缝之中,除了狭窄的缝隙可以窥见头顶的一丝天空之外,等待他的就只有寒冷与死亡。

【鹜人。你的训练还不足够。你并没有克服对雪山的恐惧。】

【爷爷,您在开玩笑吗?我没有恐惧。】

【那么,你能接受死亡吗?接受自己的死亡,接受亲人的死亡,你能做到吗,鹜人。】

白水鹜人曾经以为自己能做到,在他送走安享晚年的祖父后的一段时间里,他以为自己是不畏惧死亡的。可直到父母遭遇车祸双双过世的噩耗突然降临,他才突然发现,其实自己一点都不了解死亡。

它不是那么温柔的事物,它不会计算好了时间,等你做好了心理准备才姗姗而来,它会选择最恶劣,你最无防备的时机来临,一举击溃你的心理防线!

死亡,是能夺走你所挚爱的人生命的东西。那一刻,白水鹜人才意识到了这一点,同时意识到,自己之前对于登山的毫不畏惧,其实是一种无知。

真正了解山的人,同样了解山可能带给他们的危险,而不是自以为危险决定不会降临在自己身上;真正勇敢的人,是能在危险降临的时刻,做好保护自己和同伴准备的人!

可白水鹜人,他不是这样的人。

他的登山技术的确优秀,优秀到让他至今都没有遇到过足以威胁生命的登山事故,可是同样的,他的心理防线也十分薄弱,一旦遇上危险,可能就无法自救。

“既强大又脆弱。”在父母去世后,照顾白水鹜人的老师曾这么感叹,“鹜人你现在,还没有锻炼出真正能够去攀登高峰的心呢。登山最需要的不是技术,而是一颗坚毅的心啊。”

那时的白水鹜人无法反驳。

“不过这是你们这些天之骄子都会遇到的问题。我记得我有一位中国的朋友,他认识的一个年轻人也和你有同样的问题。不过,他比你更严重。他看似已经克服了恐惧,其实是不在乎自己的生命。这样的人登山,才是最危险的。”

白水鹜人有些羡慕老师口中的那个人,能够心无旁骛,不在乎一切地攀登高峰。

老师似乎看穿了他的心理,又告诫道:“白水,你的性命是你父母留在这世上唯一的遗物,可不能像那个孩子一样做那么危险的事。”

“我知道了,老师。”

我真的不知道啊,老师。怎么做才能克服对死亡的恐惧,才能在吞噬了亲人的山峰里,坦然面对高山的危险?

“喂,白水鹜人!喂!”

上面聒噪的声音,将白水鹜人从回忆中唤醒。他耳边的所有声音一下子都消退,只留下风声淡淡回荡,想起自己这次考核的目标,以及被赋予的任务,白水鹜人再次开口。

“何君,有亲人在山峰上过世吗?”

这一次,不知道是不是何棠江那边没有听清,迟迟没有回音。

白水鹜人不在意,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

“我有。我的一位从未谋面的亲人,永远地留在了雪山之上。或许你听过那座山的名字,那是你们中国的山峰€€€€博格达峰。”

何棠江张了张嘴,突然有些说不出话来,在白水鹜人突兀地问上一个问题的时候,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了,现在听到博格达峰的名字,更是错愕。那不是他原本计划在今年暑假攀登的山峰吗?

白水鹜人的亲人,在那座山峰上去世了?

“那是我祖父的亲生妹妹,在上个世纪跟随日本登山队去攀登博格达峰,然而在下撤的过程中,她不幸滑进了冰缝。”白水鹜人声音平淡,听不出他的感情,“听说,她摔下去的时候还是意识清醒的,但是同组的其他人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能将她救上来的方法,只能先行撤退。”

何棠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在从爷爷那听到这件事之后,我就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如果那些队员撤退的时候,她还是有意识的,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抛下,被一个人留在雪山之上。那是什么感受?”

白水鹜人抬头看向头顶刺眼的日光。

“何君,如果是你,你会选择留在那里救她吗?”

是浪费时间陪伴一个早晚会丧命的人,还是为了自己的安全抛下同伴撤走。在高山之上,几乎每一个遇险的登山团队都会遇到类似的抉择。

选择留下,可能会和同伴一起送命,选择见死不救,接下来的一生可能都无法坦然地活着。

你会怎么做呢?

白水鹜人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听到头顶一连串簌簌的声响。不一会,一个人从上面滑下来,大咧咧地坐到他面前。

“上面风太大,听不清你说什么,现在好了。对了,你的脚还好吧?”

白水鹜人愣了许久,突然捧腹哈哈哈大笑起来。过了好一会,才似乎笑够了,捂着脸道。

“你是笨蛋吗?”

何棠江额角跳了跳,“别以为我听不懂日语,笨蛋两个字我还是听得懂的。”

“那你为什么还要下来?”

“首先,富士山的海拔决定了它本身就没有多大危险。即便我下来了,迟早也会有工作人员找到失踪的我们,而如果我不下来,你一个人在这里东想西想,岂不是太可怜了吗?”

“那如果是在K2呢?”

何棠江认真想了想,“不知道,但是只要可能的话,我也不会留下你一个人的。”

“为什么?”

“喂,我发现你这个人今天一直在问我问题,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吗?”

“为什么?”

何棠江服了,他明白自己不说出回答,白水鹜人是不会放弃的。

他看向眼前的人,认真说:“因为我很怕死啊。”

这是什么回答?白水鹜人看向他。

“所以,你应该也是害怕的吧。只留下你一个人面对的话,我会很过意不去。我很怕死,既害怕自己死亡,也害怕认识的人死在我面前。这么说或许有些贪心,但是如果大家都可以不死,那是最好不过了!”

最后,何棠江说:“登山很危险,死亡很可怕。所以,千万不要弄丢自己宝贵的性命,白水鹜人。”

作者有话说:

为糖浆拼命打电话!糖我党举起你们双手~~~

用生命在怕死的糖浆,又完成了一个小伙伴的攻略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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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就是那个智障(?)的手榴弹,么么哒~

第80章 东京篇(八)

阳光渐渐向树梢的另一头倾斜。

我看了下手表, 现在已经是四点二十分,自开始攀登富士山已经过了整整两个小时的时间。这时候,速度最快的人应该已经快抵达山顶了吧, 说不定等第一个人登顶后, 山下的人们就会发现我们失踪开展救援。不过在那之前, 得保存好体力, 做好被困更久的准备。

“你饿吗?我这里还有一些巧克力棒,吃吗?”

在我和白水鹜人的对话告一段落后,这个家伙就一直没有吭声,这让我有些担心他的伤势。

可他没有接过能量棒,而是看了我一眼,突然开口道:“你想登顶吗?”

这不是废话吗?我愣了一下,有些无奈又有些气恼道:“你现在是故意说这话刺激我吗?放心吧,我不会因为救你错过登顶的机会而后悔的。”

“那就是想。”

我很想对他翻个白眼, 考虑到这个人是个伤患, 还是认认真真地回复说。

“当然想, 先不说这次富士山考验的意义, 光是这次出国交流的机会,就是国内的朋友好不容易才替我争取而来的,我要是在这里落败, 会觉得很对不起他们的。不过, 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用……等等!”

我吐槽到一半,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刚才还说自己脚扭伤了动弹不得的“伤患”, 甩了甩胳膊, 走到溶洞口。

“看我做什么?”白水鹜人淡淡道, “上去吧。趁现在, 你还有机会追上他们。”

“你没受伤?”

“嗯。”

“你没受伤还骗我下来!”我这次语调加强用重复了一遍, 不敢置信地控诉,“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白水鹜人,用自己为诱饵引诱我出局。你是想玩仙人跳吗?”

“虽然不知道你口中的‘仙人跳’是什么意思,但是不是你想的那样。”白水鹜人忍着青筋,说,“我说过了,这是考验。你以为这次资格选拔仅仅是登顶富士山那么简单?那样全日本每年有十几万人,都可以被挑选进队了。”

我听着他这略带嘲讽的语气,稍微冷静了下来。

“那,这其实是考验?测试我遇到在山上遇险的人会不会出手相救?”

“……算是吧。”

白水鹜人转过身,又不愿意继续回答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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