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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海萍方园在敲吴佳妮家的门。

  佳妮见他们来了,高兴地请他们进屋。

  房间收拾得很干净温馨,墙上挂着几张母女俩的艺术照。

  方园说,问过公安局的老同学了,他说这事有点难。方园在想着用词,所以显得有些吞吞吐吐,他说,尤其是你这种情况,找个合适的理由可能还是其次,首先要你前夫老金同意孩子过继,也就是说他放弃做父亲……

  里屋门框上,一串风铃在叮叮咚咚地响。这风铃应该是琴琴小学时手工课上的作品。吴佳妮走过去,拉拢里屋的门,琴琴正在里面做作业呢。

  吴佳妮回头,轻语:这我知道。

  吴佳妮说,我姐和我这些天也在打听,甚至我姐都替我想好了,如果我们这边的相关部门要求太严,我又没合适的理由,那么她帮我转道菲律宾、新加坡等地办这个过继手续,反正只是给美国人看一下的,这事有人有渠道在办的。但问题是无论在哪儿办,都需要我前夫同意。

  方园海萍忧愁地看着她,点头。方园说,那,你和他商量商量看。

  吴佳妮垂下眼皮,说,他?

  吴佳妮抬头向海萍苦笑了一下,说,他,他是个猪脑子的人。她突然有些激动,撩起袖子,给海萍看了一眼自己的胳膊,他打我的乌青到现在还没褪,我忍了他这么多年,实在忍不住了,你说这样一个猪脑子的人我和他有什么好说的?

  方园想赶紧下楼去,但海萍好像坐定了这里。

  吴佳妮说,说实话,也许他本质上也说不上真的有多坏,好的时候也很好,但他有强烈的自卑感,我如果晚一点回家,如果和别的男人说了几句话,他就盯着,一天几十个电话来追问。我忍啊忍,别的都能忍,就是他动手打人这没办法忍,实在没办法忍啊,家暴实在受不了了……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

  海萍说,原来是这样啊,我们住楼上楼下的,还真的不知道原来这样。

  吴佳妮说,都已经离婚4年了,他其实整天还盯着,这你们可能也看见了,说出来丢脸。

  海萍方园在点头。吴佳妮叹了口气,说,不说他了,他已是路人了,只有我妈知道我是个软心肠,最怕我走回头路,其实我不会了,因为我现在的心思里只有一个人,就是宝贝女儿琴琴。她是我唯一的心肝。我要让她出去,离开小环境,离开大环境,离开我们这里,这才是最好的,我爱她,我不能让她过得不好。

  海萍知道自己的泪水也跟着在淌下来。面前这个女人已不年轻的脸上有一股倔气在流淌,窗外的秋雨打在窗户上,顺着玻璃纵横而下,这屋里的人有那么一瞬间好像共坐在天涯的尽头。

  海萍心想,她知道宝贝过继给别人的感觉吗?她想起好多年前自己的妈妈坐在床上给她做鞋子,妈做了那么多双鞋子,还是觉得不够,一边纳着鞋底,一边盯着小女儿看,视线一刻也不舍得放开。后来姐姐告诉她,妈在她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天吃晚饭的时候都在念叨她,说海萍怎么样海萍在干什么,海萍应该在过好日子了吧。后来,自己在广东读大三那年,妈妈去世时,姐姐们过了一星期才告诉她,主要是怕她千里迢迢地赶回来,她们为路上的她担心。她记得自己当时正在珠三角一个乡镇搞调研,傍晚时分她坐在桥墩边对着田野想唤出些声音,但什么也喊不出来。一轮黄色的大月亮从水塘那边升起来,她相信自己以后看到这样的月亮,就会记起此刻悲哀的自己在悼念妈妈。

  海萍从桌上拿过一张纸巾,擦了一下眼睛,她看到吴佳妮现在比自己平静。这个从没去过美国,甚至还没去过北京的女人,此刻因意志的决然而在迅速地沉静下来,然后又开始为某个柔情燃烧,她说,这事全靠我姐,是她看我这个妹子可怜,一人拖着琴琴过日子太苦太没前景,所以豁出来帮我,她说琴琴现在14岁,刚好她那边一儿一女一个15岁一个12岁,琴琴过来有伴,还有语言环境,让她过来吧,你也好换个活法……其实姐姐说得再轻松,我也知道这意味着她将付出什么,她有这个心思,有承担心,她还需要和她老公商量好这件事,不容易。我这辈子有这么一个好姐姐,她是我家给我的最好的礼物。

  吴佳妮突然笑了,她说,老天爷是公平的,我没有遇上好老公,但有个好老姐。

  海萍也跟着笑了,她跟着说,嗯,是公平,这两年我也越来越相信命了。吴佳妮的笑容让她心里轻松了一些。里屋的门开了一下,琴琴探出脑袋看了眼大人们,吐了下舌头,又关了门。

  而方园则急着想下楼回家去。他不想坐在这里了,那个未曾谋面的吴佳妮的姐姐,好像掀翻了他这两天压在心里的失意。毫无疑问,他很受刺激。

  方园夫妇下楼的时候,对吴佳妮说,你无论如何得跟老金谈谈,好好谈谈,说不定没那么难谈,这事绕不过他。

  吴佳妮嘟哝了一句,当年为了孩子判给谁,他都和我争得头破血流,现在要他放弃做爸的名义……

  海萍挽了挽吴佳妮的手臂,安慰道,孩子的成长问题、教育问题,无论是爹还是妈,对他们来说都是第一位的问题,这个他一定明白的。

  那天晚上,方园早早睡了。他说太累了。其实他一夜恍惚。他眼前晃过妹妹的脸,童年时的小脸,梳着两支小辫子,支棱在耳朵两边,像两个天线。他们手拉手,从一个小巷子里奔过,他们在追一个卖冰糖葫芦的老头,那老头刚才在家门口喊了几声“冰糖葫芦”,妹妹听到了,要吃。方园赶紧从抽屉里拿了几块牙膏皮,拉着妹妹下楼,发现那人扛着那根插满糖葫芦的棒子走远了,他们一路追赶,进了小巷后只听到声音,但没人影。江南小巷七扭八拐,仿佛迷宫,后来他们走迷糊了,妹妹就坐在地上哭……在窗外的雨声中,那巷子渐远渐近,妹妹的脸庞也在渐远渐近,然后飞快地远去,方园感觉心里好像空落了一块什么,他明白纠结通往的是更为纠结,念念不忘折腾的只是失望,他想让某种东西快快地离自己和这一家人远去,哪怕暂时远去,就像回避某个话题,让心里好轻快一些,于是他在黑暗中让妹妹那张脸远去,仿佛挥别牵绊,仿佛别离。

  方园躺在床上,棉被散发着柠檬洗衣液的味道,身边的海萍在轻轻地打呼。他睁着眼对着屋里的黑色轻叹了口气,他接着又叹了一口。他一口口地叹着。突然他听见海萍问:怎么了?

  没怎么。

  海萍说,你最近怎么了?

  没怎么。

  海萍说,那么快睡吧,明天要送小孩读书。

  方园说,真的没什么,就是去美国太不现实了,那边的私立学校太贵了。

  海萍说,那就不去好了,像吴佳妮这样,当孩子真走成了,恐怕她也会难过得要死,走和不走都会难过的。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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