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4月5日，马丁在众议院宣读了麦克阿瑟的回信，这正是麦克阿瑟所希望的。没有什么比这封信对一个四面楚歌的政府更具政治上的潜在危害性了(也让他的盟友更加意外和恐慌)。
在那段时间里，还有一件事强烈刺激了杜鲁门和他身边的人，这件没有公之于众的事使他们感觉麦克阿瑟是一个流氓将军。约瑟夫·戈登撰写的《朝鲜战争：未透露的内幕》是介绍这场战争最权威的资料。他在书中提到，作为超级秘密情报机构，国家安全局的工作就是负责监听其他国家的通讯，而这些国家一直以为自己的信息都是秘密传递的。国家安全局在东京附近的厚木空军基地设有情报站，主要工作是监听中国的讯息，但偶尔也监听友好国家。1950年晚冬，该情报站突然截获西班牙和葡萄牙驻东京大使馆发出的一系列电报。威洛比与这两个国家的统治者佛朗哥和萨拉查关系密切，这使麦克阿瑟和这两个国家大使馆的关系比与华盛顿的关系更密切。西班牙和葡萄牙的使馆人员在电报中向本国汇报称，麦克阿瑟向他们保证，他可能会把朝鲜战争变成一场与中国的大战。国务院政策规划司的保罗·尼采和副司长查尔斯·伯顿·马歇尔最终看到了这些信息，当然总统肯定也会得到这些情报。戈登指出，杜鲁门看到这些电报时大发雷霆，愤怒地拍着桌子说：“这简直就是叛国。”[1]
马丁公布麦克阿瑟回信后的第二天，杜鲁门在日记里写道：“麦克阿瑟通过众议院少数党领袖乔·马丁再次向我们抛出了一枚政治炸弹。不过，这是他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他竟然接二连三地抗命不从。”然后，他又为自己的决定列举了麦克阿瑟以前的诸多行径。他在本篇日记的结尾处写道：“我已经决定，必须召回我们的远东大将军。”但是在和周围高层官员商量这个决定时，杜鲁门非常谨慎。他们都知道，这是一个双输的决定，恐怕没有人支持他们;在一场极端不受欢迎的战争进入僵持阶段时，解除一位名声显赫、备受敬仰的将军，肯定会让总统立即陷入民愤之中。毫无疑问，在短期内，政治形势将会有利于麦克阿瑟。但历史总会给出公正的评价。杜鲁门坚信，也许在他离任之后，历史学家将给自己平反。杜鲁门是一个非常谨慎的人，因此肯定会意识到此举对政府可能造成的负面影响。也就是说，杜鲁门决心已定。他相信，麦克阿瑟的行为破坏了民主社会的核心原则，削弱了政府对军队的控制。他后来写道，麦克阿瑟对战争的看法再次印证了历史的教训，让人想起拿破仑在经历了自杀式的进攻俄国之后叹息说：“我无坚不摧，可一无所获。”[2]
所有这一切都让华盛顿的选择变得异常简单。杜鲁门发现，历史居然会有如此惊人的相似。也许麦克阿瑟自视为乔治·华盛顿和亚伯拉罕·林肯的传人，但是在杜鲁门的眼里，麦克阿瑟没那么讨人喜欢，他更像是乔治·麦克莱伦(美国南北战争初期的联邦军总司令，因过于谨慎而坐失战机被林肯总统撤职)。在杜鲁门看来，麦克莱伦不仅在战场上表现不佳，而且公然与林肯对立，甚至在事先安排好的会议上故意迟到。麦克莱伦曾公开把林肯称为“原始大猩猩”。[3]
麦克莱伦的自大远超他的天赋，他把自己看成是这个国家的救星，说如果“人们希望我去拯救这个国家，我会义不容辞，对一切拦路者都视而不见”。他经常大言不惭地说，他收到无数普通民众寄来的信，恳求他去竞选总统或者成为美国的独裁者。他特别喜欢“独裁者”这个词，有时还会若有其事地补上一句，他愿意为此牺牲一切。急于和林肯一争高下的麦克莱伦终于在1864年付诸行动，却以失败告终，只得到屈指可数的21张选举人票，而林肯得到212票。杜鲁门后来把麦克莱伦称为“伟大的自我主义者，美其名曰拿破仑，甚至会像拿破仑那样，把自己的照片贴在外衣上”。
在1950至1951年冬春之交，杜鲁门让36岁的白宫工作人员肯·赫克勒到国会图书馆收集资料，研究林肯与麦克莱伦的关系。他发现，麦克阿瑟与麦克莱伦惊人地相似，只不过麦克莱伦较麦克阿瑟更为谨慎。赫克勒认为，麦克莱伦“非常自负，不执行任何命令，于是，他开始涉足政治;他觉得自己的上司粗鲁、无知和笨拙;他无所顾忌地公开表达自己对解放奴隶的反对”。麦克莱伦在政治问题上喋喋不休——实际上没有人想听取他的政治意见——这一点不同于麦克阿瑟——这让他一直是林肯心里的烦人鬼。赫克勒在备忘录中详细记录了林肯与麦克莱伦之间的对话和通信。随着他们的矛盾升级到顶点，林肯终于忍无可忍。1862年11月，林肯解除了麦克莱伦的波多马克军团司令职务。正如众人所料，脱去戎装的麦克莱伦开始忙于1864年的大选，想在政治上打败林肯，却输得很惨。在把这篇报告交给总统的时候，赫克勒惊奇地发现杜鲁门对这段历史如数家珍，而且很满意他的研究成果。将近九十年之后，林肯成为美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总统，而麦克莱伦则成为毫无价值的军事家。杜鲁门意识到，这样的历史将在自己的手里得到复制，他不是第一个受到将军挑衅的总统，而且这个将军的刁钻和难缠已经达到无法容忍的地步。
然而，杜鲁门在这个问题上一如既往地保持谨慎。马丁在星期四那天公布了麦克阿瑟的回信。第二天，也就是4月6日星期五那天，杜鲁门把马歇尔、布莱德雷、艾奇逊和哈里曼召集到白宫讨论麦克阿瑟的问题。杜鲁门没有流露出自己决定解除将军职务的意图，而是首先询问与会者的意见。马歇尔依旧态度谨慎。艾奇逊认为应该解除麦克阿瑟的职务，但也提出警告：“如果您解除麦克阿瑟的职务，您的政府将面临一场恶战。”哈里曼指出，从1950年8月开始，杜鲁门就一直在和麦克阿瑟较劲。后来，杜鲁门请他们在当天晚些时候再继续讨论这个问题。杜鲁门让马歇尔检查麦克阿瑟与华盛顿的全部往来通信，看看是否确实存在不服从命令的情况。布莱德雷负责调查参联会的意见，这也是即将到来的政治斗争的关键。下午，马歇尔建议不要解除麦克阿瑟的职务，而是把他从东京召回来当面商讨;艾奇逊和哈里曼坚决反对——他们已经预料到一场政治斗争不可避免。由于柯林斯当时不在华盛顿，因此他们决定由布莱德雷与柯林斯商谈之后再做打算。星期六，他们再次开会，慢慢地确信解职不可避免。
会议结束时，马歇尔和布莱德雷回到马歇尔的办公室。两位将军都即将退休，马歇尔一直受到右翼力量的谩骂和诋毁，而布莱德雷由于从未涉足中国事务，因此在“二战”中树立的光辉形象还依旧如初。布莱德雷明白，如果解聘麦克阿瑟，自己的军旅生涯将受到政治斗争的玷污。除此之外，两个人都担心解聘麦克阿瑟可能会使参联会政治化。他们曾试图写信奉劝麦克阿瑟收敛一下自己的言行，但这么做有点儿为时已晚。他们别无选择，毕竟是麦克阿瑟逼他们做出这个决定的。
布莱德雷在星期日那天召集参联会会议。直到此时，他们还在努力挽救局面，让这些高级将领决定另一位更杰出的高级将领的去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有些人提议让麦克阿瑟交出朝鲜战场的指挥权，只负责日本的防务，但他们都知道麦克阿瑟不会接受这样的方案。最终，全体与会者签字同意解除麦克阿瑟的职务。这是一次严肃、冷静的会议。解除麦克阿瑟的职务无异于撕碎你最喜欢的历史书。马歇尔向每个与会者征求意见，问他们是否同意应由杜鲁门解除麦克阿瑟的职务，所有人都没有异议。
4月9日星期一，艾奇逊、马歇尔、哈里曼和布莱德雷再次来到总统办公室。杜鲁门第一次表明自己的立场：麦克阿瑟必须离职。李奇微将接替麦克阿瑟的职务，在希腊内战中为自己赢得声望的范佛里特将担任第8集团军司令。杜鲁门告诉他们，他这么做不是因为政治，而是为了维护宪法的尊严。实际上，最清楚杜鲁门总统意思的人是他的演讲撰稿人，杜鲁门在宣布这个决定之前曾在他面前对麦克阿瑟大加指责。白宫高级官员查理·墨菲和哈里曼的亲信、参联会成员泰德·坦嫩瓦尔德还因这份解职声明的措辞争论不休，坦嫩瓦尔德认为，声明应该明确这个决定得到参联会和总统内阁成员的一致同意，尤其是马歇尔也同意此事，毕竟马歇尔在很多美国人心目中依然地位崇高。
在最后一次会议上，杜鲁门告诉他们，现在必须做出最终决定，要么改变现状，要么继续忍受。坦嫩瓦尔德再次提议，总统应在声明中指出是参联会和高级官员一致提议他做出这个决定的。杜鲁门立即拒绝了他的建议，或许现在是他展现总统权威的最佳时机，体现他的决断力和政治担当。杜鲁门对坦嫩瓦尔德说：“年轻人，今天晚上不说这个，以后有很多时间。身为美国总统，做出这个决定是我当仁不让的职责，我不想让任何人感觉我和很多人在共同决定此事。最后的决定细节将在48或72个小时内公布，但是今天晚上之前完全是我个人的决定。”[4]
于是，整个事情按总统的意志有序进行，而总统也着手准备向全国宣布这个决定。在最后时刻，哈里曼突然注意到，这份声明没有提到由李奇微接替麦克阿瑟，于是这份诞生于当代社会的重大文件不得不以手工方式填入这句话。(在接过麦克阿瑟的指挥棒之后，李奇微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麦克阿瑟的办公室里安装一部电话，这样他就可以随时与外界保持联系。)总统指出，这个决定源于政策制定者和执行者之间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之后，他还补充说：“麦克阿瑟将军是美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指挥官之一，这一点毋庸置疑。他的表现无与伦比。美国感谢他为这个国家做出的贡献。因此，我在此再次重复，我对这个决定感到遗憾。”杜鲁门告诉身边的人，是麦克阿瑟一手造成了目前的局面：“我可以让你们看看，他的手段有多么卑劣，他一直在欺骗和玩弄我们。我觉得他是在逼我们解除他的职务。他是一个比麦克莱伦还阴险的骗子。”他进一步指出，每个人“似乎都认为我没有胆量这么做。我们要让他们知道我们完全有胆量这么做，而且马上就将宣布这个决定”。[5]后来，杜鲁门还在私下以更激烈的言辞评论过麦克阿瑟：“最大的问题是他想越俎代庖，他想做远东皇帝。他忘记了自己只是军队的一个将军，他必须要听从美国总统的指挥。”[6]
麦克阿瑟自己也意识到了可能将被解职。4月9日，麦克阿瑟会见阿尔蒙德时说：“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所以我得向你告别了，内德。”迷惑不解的阿尔蒙德问麦克阿瑟到底何意。麦克阿瑟回答：“我陷入了政治纠纷，很可能会被总统解职。”阿尔蒙德听后，直呼荒谬。[7]
尽管杜鲁门的话不温不火，但解职公告本身的措辞却很麻烦。按计划，应由陆军部长佩斯当面向麦克阿瑟宣读这份公告，但是在华盛顿，原本就对总统充满敌意的《芝加哥论坛报》提前得知这一消息，并计划在次日(4月11日)刊登这一爆炸性消息。白宫担心，一旦麦克阿瑟提前获知被免职的消息，可能会主动提出辞职，对华盛顿反戈一击，博取舆论同情，使政府处于不利境地。考虑到这些，白宫决定立即公布。于是，在华盛顿时间4月11日凌晨1点，记者们在白宫的新闻发布会上获悉此事。因此，麦克阿瑟在接到正式通知之前，就通过广播得知了这个消息。这让政府显得更加冷酷无情，而让麦克阿瑟更像个受害者。麦克阿瑟的助手们认为，尽管已被解职，可他表现得还是像以前那样伟大。麦克阿瑟没有约见记者，而是由他的高级助理考特尼·惠特尼准将代劳。惠特尼对记者说：“我刚从将军那里过来，他庄重地接受了总统的解职令。他非常镇定，表现出超凡的军人气度——这是他一生中最光辉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