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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斫琴堂主人

姜雪宁回了自己屋里, 洗漱睡觉。

本以为做了这么件大事,晚间必定辗转反侧胡思乱想难以入眠,谁曾想, 席面上本就喝了不少的酒, 花雕不算很烈,但喝多了后劲也不小,她脑袋才一沾著枕头,想了张遮的事儿一会儿, 就沉沉地睡著了。

只是睡得不很好。

做了一夜的怪梦。

可早晨一醒来睁开眼就忘了个七七八八。

桌上还搁著她昨日放著的那一方青玉的小印。

印章 买来还是白的,要什么字得自己刻。

像这样寸许的面,刻起来不花什么时间, 就是琢磨怎么雕琢的时候颇费些脑筋。

姜雪宁看了一眼暂没去动它, 只是推开窗往外看了看︰“雪停了啊。”

难怪早晨起来觉得有点冷。

她伸了个懒腰,打了几个呵欠, 没一会儿就瞧见窗外的甬路上,小宝穿著一身厚厚的衣裳走过来,对她道︰“二姑娘, 刚来的消息, 说是昨天后半夜里雪停之后,那崩塌的山道清理了大半宿,今早已经通了路。看这天儿午间怕还要出太阳, 定国公那边和先生商量后说要趁著这时候走, 怕再过几天等雪化了又出点什么岔子。所以来知会您一声,若有什么东西也好提前收拾,中午便走。”

通州与京城的路途本不遥远, 走得早些,骑马乘车的话, 晌午走,晚上差不多也能到了。

姜雪宁点了点头答应。

只是眼看著小宝转身又要走,不由“哎”了一声,把他叫住,问道︰“对了,张大人呢?”

小宝以为她问张遮是不是也走,便道︰“张大人也早知道消息了,自然同大家一块儿走,只是原本随同来的兵士或许要等雪化了再走,毕竟并无那许多马匹。”

姜雪宁无言︰“我是问他现在人在哪里。”

小宝这才反应过来,想了想,好像也不很确定,犹豫了一下道︰“方才看见了,因还有一批人要驻留通州,好像是定国公拉了先生同长大人一道去交代些事情,这会儿可能在府衙那边吧。”

“哦……”

那就是不在了。

也不知他今晨起来有没有看到自己昨晚留的东西。

想来张遮现在也忙得脱不开身,姜雪宁也不好前去叨扰,只能等回头寻个合适的时机再说话了。

她自拾掇自己的东西。

上清观里其余人等也都忙碌起来,准备马车的准备马车,收拾行李地收拾行李。

等到中午随意用了些吃食,倒是正好出发。

通州城里大小官员自然全都来了,排在门口相送,有的恭维谢危,有的却向定国公萧远道贺,恭喜他找回了失踪多年的嫡子。

萧远站在人前,笑容看著多少有些勉强。

谢危无言地侧过目光,便将他这副实则压著阴沉的神情收入眼底,等到众人要登车起行时,他忽然道︰“国公爷,定非公子的马车不如走在谢某前面吧。他身份虽还有待确定,可撇开那一层也是回京后要重点审问的天教之人。通州动静闹得这样大,难免天教那边不想著杀人灭口。我身边剑书武功虽然粗浅,却还懂些刀剑,若出个什么岔子,也好及时应付。”

马车分了好几驾。

定国公萧远的在最前面。

姜雪宁是意外卷入围剿天教的事情,清清白白的姑娘家遇到这种事若传出去难免坏了名声,是以京中那边一直都是对外称病,说她在家里养病闭门不出。这会儿要从通州走,自然不能大张旗鼓。

她的车是缀在末尾。

似萧定非这样身份特殊的,被当成是半个犯人,同样排在后头。

定国公萧远可没想到谢危竟有这样的提议,眼皮跳了跳,为难道︰“这就不用了吧?天教乱党在此次围剿中已尽数伏诛,消息即便会传出去,也传不了那么快,路途又不算长,该出不了什么意外。”

“怎么不会?”

谢危笑著提醒了一句︰“国公爷忘了,我等核对过逃出天牢的囚犯名单,大部分的确与天教乱党一并伏诛,但也有一部分老早就跑了出去。其中更有一个穷凶极恶的孟阳,围剿的时候还在,围剿后清点尸首却不见了踪影,只怕是装死蒙混过关溜走了。此人若将消息透出,怕也未必安全。”

孟阳竟然跑掉了?

姜雪宁不由吃了一惊。

再回头想想,这位孟义士那日虽然没有答应她的请求,可与天教的人翻脸时却也是帮著张遮的。如此,此人虽然跑了,可她也并不为一个穷凶极恶的歹徒跑了而感到义愤填膺。

倒是萧远被谢危这番话说得一愣,登时没了拒绝的余地,才醒悟过来似的道︰“却是本公糊涂,差点就忘了。我也想这一路最好安生些,想把他挪到前面,只是碍著怕人闲话……”

这意思好像他是公正无私,不因为对方是自己的儿子而大开方便之门。

众人一听都明白过来。

萧远向谢危拱手︰“谢先生既然言明,原是我考虑不周,便让他的车驾在前头些吧。”

这一来便调整了众人车驾的位置。

大约是也相处过许久,比前世多了许多熟稔,姜雪宁向谢危看时,总觉得他面上那外人看著完美无缺的微笑虚得很,假假的。

甚至让她觉著内里藏著点嘲讽。

她不由出了片刻的神。

大约是这注视的目光有些明显了,谢危察觉到了,竟回眸向她了一眼,瞳孔里深静冷寂的一片。

姜雪宁顿时吓了一跳,连忙挂出了微笑。

谢危并未回应她什么,看了她片刻,也收回了目光,转身弯腰登了车驾。

车帘放下,也就同众人隔开了。

张遮在后头一些。

他像是挂著什么心事,前面众人说话的时候他便心不在焉,此刻也不过是登上了自己的车驾,倒没向别处看一眼。

姜雪宁看见了,可当著这么多人的面,自然不好上前打招呼。

看见他这般模样,便想——

是我昨夜留的东西吓著他,或叫他为难了?

心里于是生出几分紧张,又多几许窃喜。

萧定非却是用手里那柄香扇的扇柄蹭了蹭脑袋,看向自己那辆马车时,眸底异光一闪,笑起来却毫无破绽,只道︰“本公子能活下来可不容易,哪儿能轻易便又被人害了性命去呢?”

当下扇子一收,只向姜雪宁道︰“到了京城可记得你说的话!”

姜雪宁看向他。

他潇洒地跳上了车去,道一声︰“走了!”

姜雪宁想了一下,才记起自己昨晚说过到了京城罩著他,于是也跟著一笑,倒不看其他人了,扶了旁边小宝搭过来的手也上了车。

包袱就小小一个。

里头装著两件衣裳,一沓没花完的银票,还有她那方印并一套刻刀。

路上无聊,正好拿来刻印。

这也是姜雪宁上辈子闲著无聊时跟沈学来的“爱好”之一,只是车在城里走的时候还好,不大晃悠,一出了城上了外头官道,手里那柄细朱文小刀就有点发抖。

本来大半个时辰能刻完的东西,愣是抠了一路。

末了把印泥翻出来蘸了盖上看了看效果,还不大好看。

“真是为难人,若是在京城,找些奇珍异宝就送了当新年束,哪儿用得著这样麻烦?”姜雪宁看著盖在纸面上的印记,撇了撇嘴,嘀咕了一句,又忍不住安慰起自己,“礼轻情意重嘛,算了算了。”

正好这时候已经走了半路,定国公萧远提议大家停下来暂作休憩。

一匹快马这时从前面官道上来。

众人先是警惕了一下,接著才听那匹马上的人挥舞著手朝他们喊︰“京中来的信函与最新的邸报,奉命呈交谢先生!”

原来是送信的。

谢危倒没亲自下去,只由剑书出面将信函接了,返回车内呈递。

没一会儿,他又出来,竟是一路走著到了姜雪宁车前,一弯身道︰“二姑娘,先生那边得了京中的信函,请您过去说话。”

姜雪宁有些惊讶。

她倒也正琢磨著藏书印什么时候给谢危,没想到谢危那边先让人来请她,于是道︰“稍待片刻。”

匆匆把沾了印泥的印底一擦,便装进一只小巧的印囊里,往袖中一收,这才从车里钻了出去。

剑书带她到了谢危车前。

姜雪宁冲著车帘行礼︰“学生拜见先生,谢先生有何吩咐?”

谢危淡静的声音从里面传出,只道︰“进来。”

姜雪宁犹豫了一下,还是提了裙角,登上马车。

剑书不敢去扶她,只替她拉开车帘。

姜雪宁弯身进去,便看见谢危坐在里面,面前一张小小的四方几案,上头散放著厚厚一沓信函,有的已经拆了,有的却还没动。

这驾马车是谢危自己的,里面竟都用柔软的绒毯铺了,几案边上还有只随意搁著的手炉。两边车窗垂下的帘子压实了也不透风。

唯独他身后做了窗格用窗纸糊了,透进来一方亮光。

恰好将他笼罩,也照亮他面前那方几案。

姜雪宁一见之下有些犹豫。

谢危低垂著眉眼正看著一封京中送来的信,淡淡一指左手边︰“坐。”

姜雪宁道了谢,便规规矩矩坐了。

谢危将这封信递了过去,道︰“姜大人那边来的信,你看看。”

姜伯游?

姜雪宁把信接了过来细看,却发现这封信并不是姜伯游写给自己的,而是写给谢危的。

信中先谢过了谢危为此事一番周全的谋划,又说府里安排得甚是妥当,倒也没有走漏消息,唯望谢危路途上再费心照应。

另一则却又说,兹事体大,到底没瞒过孟氏。

孟氏乃是他发妻,又是姜雪宁生母,自来因旧事有些嫌隙,知道姜雪宁搅和进这些事里之后大怒,甚至险些大病了一场。近来临淄王殿下沉选妃的消息已经传出,礼部奉旨拟定人选,已勾了姜雪宁姐姐姜雪蕙的名字上去。若此时家中闹出丑事来,坏了家中姑娘的名声,也坏了这桩好事,孟氏怕要迁怒于宁丫头。

是以厚颜请谢危,劝姜雪宁几分。

待回了家中,万毋与母亲争吵,伏低做小一些忍点气,怕闹将起来一府上下不得安宁。

内宅中的事情,向来是不好对外人讲的。

姜伯游倒在给谢危的信上讲了,可见对他这位忘年交算得上是极为信任,中间当然也有一层谢危是姜雪宁先生的缘故,觉著姜雪宁入宫伴读后学好了不少,当是谢危的功劳。

信中倒是颇为姜雪宁著想模样。

然而她慢慢读完之后,却觉得心底原有的几分温度也都散了个干净,像是外头雪原旷野,冷冰冰的。

谢危打量她神情︰“要劝你几句吗?”

姜雪宁笑︰“先生怎么劝?”

谢危想想,道︰“父母亲情,得之不易。若不想舍,倒也不必针锋相对。有时候退一步天地阔,便能得己所欲得了。”

退一步,天地阔。

姜雪宁搭著眼帘,没有接话,只是将这两页信笺放下。

谢危那张峨眉装在琴匣里,靠在角落。

她不意看见,于是想起旧事。

此情此景,竟与当年初见谢危有些像。

只是那时候没有这样大、布置得也这样舒适的马车,只是那样简陋朴素的一驾,后头还跟著几个聒噪的仆妇;那时候谢危也还不是什么少师,不过是个白布衣青木簪、抱著琴的“远方亲戚”,生得一张好看的脸,看著却是短命相,病恹恹模样;那时候她当然还不是现在的姜雪宁,仅仅一个才目睹婉娘咽气不久,怀著满心不敢为人道的恐惧去往京城见亲生父母的小姑娘,生于乡野,把周身的尖刺都竖起来,用以藏匿那些仓皇难堪的自卑……

如今又同谢危坐在马车里。

还是去往京城的这条路。

有时候,姜雪宁觉著自己活得就像个笑话。

她想著也真的笑了起来。

只抬眸望向谢危,便看见对方也正注视著自己,于是挑眉道︰“先生劝完了?”

谢危看出她现在似乎不大想搭理别人,便收回了目光,以免使自己显得过分冒犯,只把桌上那封信捡了,顺著原本的折痕叠回信封里,淡淡“嗯”了一声道︰“劝完了。”

姜雪宁便道︰“那学生告辞了。”

谢危没拦她。

姜雪宁作势起身,只是待要掀了车帘出去时,才记起袖中之物,于是又停下来,将那装了印的印囊取出,两手捧了放在几案上,道︰“昨夜途经时得闻先生休憩,未敢打扰相请。身无长物,只来得及刻了一方藏书印,聊表学生寸心,谢先生受业解惑之恩。只是,拙劣了些,难免见笑大方。”

谢危倒怔了一下。

只是姜雪宁情绪却不如何高的模样,说完便又又颔首道了一礼,从车内退了出去。

那印囊就放在一沓信函上。

外头看上去没什么格外别致之处。

谢危捡起来将其解开,里头果然有一枚长有两寸半、宽仅寸许的小方印章 ,翻过底来一看,还沾著些许仓促间没有擦得十分干净的红色印泥,看上去很新。

外头忽然传来一声惊急的冷喝︰“小心,林中有人!”

是剑书的声音。

谢危抬眸从车帘的缝隙里看了一眼,便瞧见好像是几条身著劲装的黑影朝著萧定非所在之处奔袭而去,一刹间车外俱是刀剑相交的声音。

他都懒得去看。

收回目光来,只捏了这枚小印,往自己左手掌心里一盖,那沾在印底的印泥便在干净的掌心里留下寸许浅浅的红印。

斫琴堂主人。

谢危凝视掌心这几字片刻,陡地一笑,低低自语︰“是丑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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