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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学琴

谢危上一世最终是当皇帝了, 还是去弄那峨眉月了?

她想想有些困惑。

但仔细琢磨,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做了这么多,又造下那许多的杀孽, 若是最终不当皇帝, 下场恐怕不会好到哪里去吧?

因还没到上课的时辰,谢危试过琴音后边坐到了一旁去,也不对她们说一个字。

按理说此刻本是两门功课之间的休息,众人可随意走动休息。

但谢危坐在那边便自有一种奇异的威慑力, 让人也不敢高声喧哗,甚至也不敢随意走动,个个都十分乖觉地待在自己的位置上, 唯恐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

如此一来, 满殿清净,倒有一股难得的静气。

直到那两刻休息的时间过去, 谢危才重新起了身,站到了殿上。

这一刻下面包括乐阳长公主在内的九位学生全都站了起来,向他躬身一拜︰“学生等拜见谢先生。”

谢危摆手道︰“不必多礼。”

高处的书案上搁著一把戒尺。

他垂眸看了一眼, 随意拿起来把玩, 叫众人都坐下后,便道︰“今日要学的是琴。谢某知道,诸位小姐, 包括长公主殿下在内, 大多对此已有了解。不过眼下既然都跟了谢某学琴,便请大家将往日所学都忘个干净,权当自己并没有学过, 从头来过,重新开始。”

姜雪宁看见他拿戒尺便觉得手指头疼。

再一听谢危这话, 只觉与上一世没什么差别。

上一世她刚听见这番话时心里是欢喜的,想从头学起的话自己未必就比那些个大家闺秀差了。

然而事实是残酷的。

有时候,不得不承认,老天爷很公平︰给了她过人的好相貌,便不会再给她优渥舒心的家境,和琴棋书画样样都行的好天赋。

“古人云,天有五星,地有五行,世有五音。所以传说,最早时,神农氏削桐为琴,绳丝为弦,只有宫、商、角、徵、羽五音,上合五星,下应五行,奏为圣音。后来周文王囚于里,思念其子伯邑考,加了一根线,称作文弦;武王伐纣,又加一弦,是为武弦。从此合称为‘文武七弦琴’。”

谢危持戒尺,手却负在身后。

人信步从殿上走下来,目光则从下方众人的面上掠过。

“学琴不易,逆水行舟,有时其难更甚于读书。说学琴三年小成、五年中成、七年大成者,乃以‘术’论,然则学琴是‘道’,有了‘道’方称得上有成。不过你等年岁不大,区区半年时间,实也学不著什么,若能得皮毛,略通其术,也算不差,是以今日谢某便从‘坐’与‘指’讲起。”

他是在文渊阁为皇帝、为满朝文武讲惯了书的,教这一帮小姑娘实在有些杀鸡用牛刀的意思,似先前那位翰林院的赵先生便不大耐烦,可他却是步态从容,言语平和。

既不高高在上,也没看她们不起。

站在奉宸殿里为眼前这些小姑娘讲课,倒和站在文渊阁里为九五之尊讲学时没有区别。

众人先前都见过了赵彦宏为她们讲课时那不耐烦的姿态,一想谢危乃是在前朝为皇帝、为文武百官做经筵日讲的帝师,便是都听闻谢先生素有圣人遗风,可心里面也难免担忧他与那赵先生一般疾言厉色。

此刻听他这般宽厚,都不由放下心来。

胆子略大些的、与谢危熟悉些的,如沈芷衣,更是试探著举起了自己的小手︰“那谢先生学了多少年的琴,现在算什么境界呀?”

谢危回眸看了她一眼,笑道︰“我自四岁起学琴,如今勉强算摸著门槛吧。”

众人不由咋舌。

沈芷衣更是掰著手指头帮他算了算,嘴巴都不由张大了︰“那得学了有二十多年,这才小成……”

谢危道︰“我算愚钝的,长公主殿下若天资聪慧有灵性,便未必需要这么久了。”

他停步时正好在姜雪宁面前。

姜雪宁听见他说“愚钝”两个字,便没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姓谢的若都叫“愚钝”,那这天底下还有聪明人吗?

然而谢危面上却没有任何旁人故意自谦时的那种怡然得色,相反,是认真且低沉的。

她于是意识到——

谢居安竟然是真的觉得自己愚钝,于琴之一道,二十多年只能算小成。

因著今日都要学琴,众人的琴都端端地摆在了桌上。

姜雪宁的琴也不例外。

那一张蕉庵就摆在她面前。

谢危一低眸,目光从她身上掠过,便自然地落在了这张琴上,也不知是不是认了出来,多看了有片刻,才重新抬眸用审视的眼神注视著姜雪宁。

姜雪宁背后汗毛登时倒竖。

好在谢危似乎只是因为这张琴多看她一眼,并未有多说什么的意思,很快便从她面前踱步转身,回到了殿上。

这才正式开始教琴。

先学的是坐。

这对众人来说都算不上是难事。

毕竟前几日入宫遴选时都已经跟著甦尚仪学过了“行走坐卧”,弹琴时的坐姿虽与甦尚仪教的坐姿略有不同,可万变不离其宗,总归是身不能摇,头不能动,目不别视,耳不别闻,坐有规法。

姜雪宁上一世好歹是经历过宫廷洗礼的人,之前在甦尚仪那边就已经大展过风头,?此刻是在谢危面前,自然更不敢有半分的马虎。

谢危一个个看下来,都点了头。

末了又停步在她面前,倒难得有些刮目相看之感,道︰“不错。”

姜雪宁听见这两个字,表面镇定,心里已恨不得以头抢地了。

谢危原是觉得她好才夸了一句,怎料夸完之后再看,她一张脸上竟莫名有些心虚,神情勉强,坐在那张蕉庵古琴前,跟坐在针毡上似的。

怕成这样?

他虽不知自己怎么就成了洪水猛兽,可也只当是自己吓著她了,并未多想。

直到接下来学指法——

谢危从右手八法教起,准备循序渐进,由易而难,所以先讲的是抹、挑、勾、剔,由他先给众人示范过了一遍,再叫她们有样学样跟著来。

当中有一些世家小姐早就学过,自然一遍就会。

奉宸殿内于是响起了简单断续的琴音。

然而……

总是有那么一道,或是急了,或是慢了,有时短促,有时长颤,中间或许还夹杂著手指不小心碰到另根琴弦时的杂音。

谢危眉头顿时就皱了起来。

原本一道琴音混在这众多并不整齐的断续声音中,并不明显。可他学琴多年,造诣颇深,早练出了一副好耳朵,听这一道琴音只觉如钝剑斩美玉,锈刀割锦缎。

突兀难听,刺耳至极!

他听了有四五声之后,终是有些不能忍,向著那琴音的来处看去。

不是姜雪宁又是何人?

人坐在那张琴后,看姿态倒是副抚琴的姿态,尤其她有一张远胜旁人的脸,娇艳明媚,加之十指纤纤,往琴弦上一搭便是赏心悦目。

然而那手指落到琴上,却浑无章 法。

怎么看怎么像是鸡爪子!

落指更不知轻重,轻的时候像是吹棉花,重的时候活像是能把琴弦抠断!

谢危端看那几根琴弦在她手指底下颤动、吟呻,只觉一口气在心口堵住,眼皮都跟著跳了起来。

坐得那般架势,却弹成这鬼样!

难怪方才夸她一句她要心虚了。

姜雪宁还不知自己已被谢危盯上,只是觉得一双手不听使唤。上胭脂水粉的时候,稳稳当当,一落到琴弦上就失了准头,摸不著轻重。

想来其实不奇怪。

别的女儿家年纪小时都学了女红,唯独她在那年纪,还在乡野之间撒开脚丫子跑,河里摸鱼有她,上树捉蝉有她,拴著别人家的鸡鸭出去遛弯儿也有她……

从来没学过什么精细雅致东西。

对琴更没什么兴趣。

好听归好听,但也就是如此了。

哪里听得出什么子丑寅卯来?

这一双手,这一颗心,要她学琴,可不要了她小命?

姜雪宁是越弹越觉得自己的音和旁人不一样,心也就越虚,偶然间一抬头,谢危已经站在她面前了。

她手一抖,差点没把琴弦挑断。

谢危居高临下地看著她,问︰“没学过?”

姜雪宁觉著自己浑身都僵硬了,战战兢兢回︰“先生不是说权当自己没学过,从头开始,重新来过吗?”

谢危眼皮又跳了跳。

姜雪宁于是觉得脖子后面冒寒气。

谢危忍了没发作,再看一眼她手底下压著的琴,只道︰“你且坐著,别糟蹋这琴了。”

果然是看出琴的来历了!

姜雪宁心底顿时哀哀叫了一声,暗道自己早该想到的︰姓谢的好琴成癖,燕临说寻张好琴去上学必能讨得他喜欢,却不知好琴并非人人能弹,若是人配不上琴只怕非但不能讨好了谢危,反惹他嫌恶。

如今便是她配不上琴啊。

谢危同她说这两句话虽是压低了声音,可奉宸殿就这么大点地方,旁人焉能听不见?

一时周遭练琴的声音都小了些。

众人微妙而异样的眼光都落到了她的身上。

姜雪宁听谢危叫她“且坐”,便不敢再伸手碰那琴了,又琢磨既是自己配不上琴,那换一张自己配得上的,也就不算糟蹋了吧?

于是期期艾艾道︰“谢、谢先生……”

谢危见她乖乖不碰那琴了,脑袋里刚才绷起来的那根弦总算松下去两分,刚要转身走开,听见她声音,不由一停。

姜雪宁心提到嗓子眼儿,鼓起勇气道︰“要不我换一张劣琴?”

“……”

谢危那沉沉的戒尺压在掌心里,修长的手指握得不由紧了那么两分,重看向她时,眼角都微微抽了一抽,目光也沉下来。

还当她是乖觉了。

没料著,半点不去想自己如何能配得上琴,反要换一张劣琴来配自己!

他冷了脸,只执了那戒尺,往殿门外一指,道︰“你先出去。”

姜雪宁愣住了。

她顺著谢危所指的方向看去,脑袋里是轰的一声,完全一片空白。

人跟失了魂魄似的。

纵然是腹内有一万句困惑一万句不甘,可对著谢危竟是一句也说不出来,一时眼眶都红了,直到起了身从殿内走出去站在外头廊柱边上,她也没想明白自己到底是什么地方又开罪了他,竟要被他罚出来站著,丢尽颜面。

便是上一世她也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姜雪宁昨夜就没有睡好,忧心著勇毅侯府的事,今早跟著谢危学琴更是绷紧了神经,唯恐惹他生气,此刻站在廊下,真是越想越生气。

没了上一世的尤芳吟就罢了,为了勇毅侯府的事情用周寅之也罢了,重生回来还要被个谢危提溜在眼皮底下,可这一世她又没做什么真正的坏事。

凭什么待她如此严苛?

原本是三分的委屈,想著想著就成了十分。

姜雪宁也不知是哪个地方被戳著了,前世今生所有的愁苦都一股脑儿冒了出来,眼底一热,那眼泪珠子便啪嗒啪嗒往下掉。

她举袖擦了想忍。

可眼泪却是越擦越多,根本不听她使唤。

谢危说的原是“你先出去”,只打算先同其他人讲上几句交代她们练习,便出来单拎她说话。可谁料交代的话才说了没一半,就听见外头传来隐约的哽咽之声。

他转身向殿外一看,顿时一僵。

那颜色明媚的少女今日穿了一袭雪青的弹墨裙,身形纤细,立在廊下柱旁,跟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一面哭还一面擦眼泪,真叫人看得又好气又好笑。

只是当年回京路上遇袭,摔得满身是泥,似乎也没见她哭过……

谢危瞧著她,觉著有些遭罪,抬手轻轻一压自己的眉心,不由把声音放软了几分,道︰“别哭了,进来吧。”

姜雪宁哽咽声顿时一停。

她觉著自己哭其实本跟谢危没什么关系,只是由著这么一桩小委屈勾出了更大的委屈罢了,心里只想著姓谢的铁石心肠,怕是要让自己在外头站上一个时辰。

谁料著他忽然叫自己进去?

惊讶之余,也生出几分猝不及防的错愕。

姜雪宁的神情变得古怪了几分。

心电急转间,脑海里面已迅速地掠过了一个念头︰不是吧,谢危竟然吃这套?!

她有些不敢相信。

然而仔细回想回想,上一世她有在谢危面前哭过吗?

没有的。

一次也没有的。

姜雪宁心念一动,眼泪止住片刻后,竟重又哽咽。

当真是想哭就哭,说来就来。

只是这回是看著真,实则假了。

果不其然,谢危又露出些许头疼的神情来,对她道︰“原也不是想罚你,回来坐下吧。”

奏效了!

姜雪宁心底差点笑出声来。

谁能想到谢危的死穴竟然在这里?

她只道知道了对付谢危的法子,想这人两世威风也终究要犯到自己手里,不由快意至极。但面上依旧委屈模样,低低“哦”一声,从殿外走进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然后谢危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待会儿下学,你单独留下。”

姜雪宁︰“……”

是我太年轻,高兴得太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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