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 六
夜幕降临，宫殿的穹顶上闪烁着星辰。在星辰之上，或许还有他人也未能了解的那个秘密。
在宫殿之外的夜色里，曾为珠宝酒杯添上美酒的斟酒人低声嘲笑着国王和先知们的智慧。
然后，伊纳开口了，他被称作水晶峰上的先知;因为阿玛纳斯山拔地而起，凌驾于该地的诸峰之上，它的山峰是水晶构成的，而伊纳的神庙便在它的顶峰之上。当阳光不再照耀世间，吸收了阳光的阿玛纳斯便远布光明，就像夜里照耀在荒凉之地的灯塔。当所有人都面朝阿玛纳斯时，伊纳就走入水晶峰，编织奇异的咒语，结出符记。人们都说那一定是为了神明。因此，那些土地上全都传说着，当世界静息的时候，伊纳在夜里与诸神对话。
伊纳说：
“国王无所不知。毋庸置疑，阿玛纳斯山峰上夜间对话的景象也传到过王的耳朵里。
“夜里在山峰上与我对话者，他们所住的城市里没有死亡踱步于街道之上。我曾听他们的长者说，国王将无需旅行;相反，山峦会从您身边悄然离去，密林、天空和充斥了黑夜的所有闪光星辰也将如此。绿野将不再被您的脚踏足;蓝天不再被您的眼凝视;河流继续奔腾到海，只是那乐音不再被您的耳朵聆听。所有古老的挽歌都将被言说，却不会把您打扰;大地之子的眼泪将落向大地，却不会让您伤悲。不管在田野里、路上、还是城市中，瘟疫，炎凉，愚昧，饥荒与愤怒，这些东西会像过去一样用爪子攫住人类，但它们将无法攫住您。当一切退离之时，您的灵魂将坐在那古老破旧的诸世界的轨道上。环境的枷锁将从您的灵魂中脱落，您将独自梦着您的梦。
“在那儿，远到世界边缘，除了您和您的梦境之外别无他物，梦境将给您真切之感。
“和您的梦境一起，您将在空无之上、时间之外建筑宫殿和城市，它们将不会被时间攻击，不会被爬山虎或锈迹损毁，也不会被征服者夺取，只会被您的幻想毁灭——要是您真的想要毁灭它们或是用幻想重建它们的话。您的梦境将永远不会被打搅。而在此地，当人在喧嚣的城市中入眠，梦境会被凡尘俗事所打扰、被遗失。因此，您的梦境将席卷而出，如同荒原上一条汹涌大河，没有任何山石可以改变它的方向。只有在那儿才没有边界，没有海洋，没有阻碍，也没有终点。您大可不必把愧悔从您生活的世界中带去您荒芜的领土，因为在那片荒野里，愧悔或是做错事的记忆将永远坐在您的灵魂身旁，唱着关于绝望懊悔的歌谣;它们也将化作梦境，却也异常真实。
“没有什么可以阻碍您的梦境，因为甚至连诸神都不会烦扰您。那时，他们拴在您身上的血肉、大地和诸般事务已经悄然离去。”
国王便说道：
“我不喜欢这种灰暗的命运，因为梦幻是空虚的。我想看到行动在世界上咆哮，还想看到人物与事迹。”
先知便答道：
“胜利、珠宝和舞蹈所愉悦的不过是您的幻想。要是没了您的幻想，对其施展诱惑的宝石的光芒对您便毫无意义。您的幻想也不过是一个梦。要是没有梦，行动、事迹与人物就一文不名，只是将自己束缚。只有梦境为真。当世界飘离而去，只有梦境留存。”
国王答道：
“这先知疯了。”
伊纳说：
“疯狂的先知相信他的灵魂拥有它所能领会的一切，也相信他是那灵魂的主人。而您，一位高贵的国王，只相信您的灵魂拥有被您的军队所统治的区区几个国家与海洋，相信您所不知的某些奇怪神明支配着您的灵魂，并将以您所不知的方式处置它。直到有知识表明我们二人皆误之前，我就是王，拥有比您更广阔的疆域，且它们不为任何更高的主宰所掌控。”
于是国王说：
“你竟说没有更高的主宰!那么当夜幕降临时，你用奇怪的符记与何者交谈?”
伊纳上前，在国王耳边低语。国王便吼道：
“抓住这个先知!他是个伪君子。晚上，在世界之上，他不曾和任何神明交谈，只是用他的符记欺骗我们。”
伊纳说：
“不得靠近我，否则当我夜里在山上与你所知道的那些存在谈话时，我会指向你。”
然后伊纳便离开了，并没有守卫触碰他。
五之后发言的是先知萨恩。他以海草为衣，并不居于神庙，而是过着远离众人的生活。终其一生，他都生活在一片偏僻的海滩上，一直聆听着大海的哭嚎与风在峭壁上洞穴中的呼啸。有些人说，在那儿大海全力拍击，还总有风发出最为响亮的呼啸，他已伴着这些生活了如此之久，以至于无法感受人类的欢愉，只能体会灵魂中永远呼号着的海之伤悲。
“很久以前，在群星的轨道上，诸世界的中央，古老的诸神曾经迈步于此。他们坐在诸世界晦暗的中央，诸世界绕着他们旋转，就像秋末风中的枯叶。诸世界之上均不曾有过生命，而诸神为那些不会出现之物发出叹息。许多个世纪从诸神身上流逝，去到世纪的去处，走向万物的终结，诸神在向往那不会出现之物时发出的叹息也随之而去。
“在诸世界的中央，古老的诸神逐一死去，仍在叹息着那不会出现之物。他们全是死于自己的遗憾。只有「什莫诺·卡尼」，诸神之中最年轻者，他用所有年长神明的心弦为自己做了把竖琴;他坐在万物之中的群星之轨上，拨起竖琴，为古老的诸神奏起一首挽歌。这首歌讲述着所有徒劳的遗憾和旧日里诸神不幸的爱，还有他们将要装点未来的伟大事迹。然而在「什莫诺·卡尼」的挽歌中，从诸神的心弦上发出了悲声，仍然全在叹息那不会出现之物。挽歌和悲声飘出了群星之轨，飘出了万物之中，直至到达诸世界，像一大群迷失在夜色中的鸟儿般在世界上叽叽喳喳。每一个音符都是一条生命，万千音符在世界上散播开来，与血肉之躯纠缠在一起，耽搁片刻，便向着咆哮于时间终点的伟大赞歌再度踏上旅程。「什莫诺·卡尼」给风添了声音，给海增了哀愁。但是，当明亮的室内在筵席过后响起取悦国王的歌声时，歌手的灵魂便大声呼喊，从大地上他被束缚之处向同伴们发出呼喊。听到这歌声，国王的心变得哀伤，他的王侯们也哀恸起来，然后他们将忆起「什莫诺·卡尼」悲伤的面容——尽管他们自己并不知晓——他们忆起他坐在死去的同胞、年长的诸神身边，弹着那把用哀呼的心弦做成的竖琴，就这样把那些灵魂送到了世界上。
“夜间的群山之上，当一把诗琴的乐声孤寂地响起，就有一个灵魂在召唤他的兄弟——那些没有被束缚在世界上的「什莫诺·卡尼」之挽歌的音符。那灵魂不知道他在召唤什么，也不知道为何要召唤，他只知道吟唱是他唯一的呼声，而他将那呼声送到黑暗中去。
“尽管在大地上的囚牢之中，所有的记忆必将消亡，然而囚犯的脚上有时会附着几粒来自他被捕之处的尘埃。因此，当人类的灵魂被带到地上以后，有时会有一些记忆的碎片附着其上。于是，一个伟大的吟游诗人便诞生了。他将把他的记忆碎片编织起来，奏出仿似是「什莫诺·卡尼」之手从他的竖琴上弹拨而出的旋律。路过的人会说：‘从前是否有过这样的旋律呢?’那旋律也将感伤传递到人们心中，让他们为不存在的记忆而悲伤。
“哦，王，因此终有一天，您宫殿的大门将打开，拥着国王的队列鱼贯而出，穿越人群，用诗琴与鼓表达哀悼之情;同一天，一扇囚门将被温厚的手打开，「什莫诺·卡尼」的挽歌中又一个迷失的音符返回了乐曲，再度使其丰满宏亮。
“「什莫诺·卡尼」的哀歌将继续前进，直到终有一日它凑齐了全部的音符，去淹没万物之终的寂静。那时，「什莫诺·卡尼」将对他兄弟的骨骸说：‘那不会出现之物终于成真。’
“但是古老诸神的骨骸悄无声息，只有他们的声音还活着，在竖琴的心弦上悲呼着那不会出现之物。”
六当商队辞别了赞德拉，向北穿越荒野，去往艾南德胡，他们要顺着沙漠中的路径走上七天才能到达水源处。在那儿，黑色的舒巴欧奈斯山从荒原中拔地而起。它的足下有一口井，峰顶上生有草木。在这座岩山上有一位先知和他的神庙，他被称为行旅之先知。神庙一扇向南的窗户里，刻着所有庇佑商队的神明，他们的雕像向着驼道微笑。
在那儿，一名旅者能通过预言知晓，他是否能够走完由此出发穿越沙漠的十日旅途，到达艾安德胡的白城，抑或他的骨骸是否将与古老的白骨相伴，横陈在沙漠之路上。
行旅之先知没有姓名，因为在沙漠中，无人呼喊亦无人应答，所以无人需要姓名。
行旅之先知立在国王面前，这样说道：
“国王的旅途始自许久以前，一直飞快前行。
“早在多年以前，在月亮还没被创造出来的时候，您与梦之驼队就从群星之外的无名之城降临世间。从那时起，您就开始了穿越虚无荒原的旅程。您的梦之骆驼稳稳地将您负起，而与您同行的某些旅者却跌落于荒原之中，被寂静所覆盖，重又化作虚无。而另有一些旅者的梦之骆驼跌倒了。失去了载着他们在荒原中前行的骆驼，他们便迷失在远方，永远无法找到大地。这些人本可存于世间，却未能实现。在您周围有无数的钟点拍打着翅膀。他们聚集成巨大的群落，穿越虚无荒原。
“无人能够计量，当您旅行时城市里到底经过了多少个世纪，因为在虚无荒原中没有时间，只有钟点从远方向大地飘来，去做时间的工作。最终，那些骑着梦幻的旅者远远看到了一片闪光的绿洲，便向它疾行而去，就这样到达了地球。在那儿，哦，王，你们小憩了片刻。再度踏上旅程前，您和您的旅伴于大地上建造了一个营地。蜂拥的钟点降落于此，落在每一片草叶与树叶上，覆满您的帐篷，吞噬万物，最终用他们的重量压弯了您的帐篷支柱，令您疲惫不堪。
“营地后方，有一个黑影手握利剑，潜伏在帐篷的阴影里，他的名字是时间。正是他把钟点从远方召唤而来，他就是钟点的主人。钟点们吞噬大地上所有的绿色，撕碎帐篷，疲累旅者，正是做着他的工作。每个钟点都在履行时间的工作，而一旦有钟点完成了工作，时间就用他的利剑击打那钟点，他便支离破碎，落入尘埃。他亮丽的翅膀已零落散碎，就像一朵莲花被灵巧的剑客用弯刀斩为了碎片。
“哦，王，营地里一阵骚动，帐篷一个接一个地倒塌，旅行者们再度踏上旅程，浩浩荡荡地跨越荒原。这旅程许久以前就开始，始于无名之城，去往梦之驼队前行的方向。因此，在荒原里，哦，王，或许您能再续您在大地短暂扎营期间开始的友谊。
“在荒原里，您将碰到其他绿洲，在那儿，您将重新扎营，直到钟点将您驱逐为止。先知怎能描述出您多少次踏上旅途，又有多少次安营休息呢?但是最终，您将到达驼队的休憩之地。在那儿，被称作‘旅行终点’的闪光峭壁从虚无荒原中拔地而起。它们的足下一无所有，它们的面前一片空无，只有诸世界闪耀在远方，照亮荒原。骑着疲惫的梦之骆驼，旅者们一个接一个走进峭壁之间，攀上岩壁上的小径。在驼队的休憩之地出现了止息之城。那里会升起梦筑的尖顶与人类的希望建构的尖塔，真真切切地立在您面前。迄今为止，这样的景象只在荒漠中的海市蜃楼中出现过。
“成群结队的钟点将不会来到如此遥远的地方，手握利剑的黑影也将远远地立在帐篷之间。而在这闪光的街道上，在这最后一座城市中，这歌声铸就的房舍里，您的旅程，哦，王，终将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