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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炉香 · 五

两人在客厅里一露面,大家就一阵拍手,迫着薇龙唱歌。薇龙推辞不得,唱了一支《缅甸之夜》;唱完了,她留心偷看梁太太的神色,知道梁太太对于卢兆麟还不是十分拿得稳,自己若是风头出得太足,引起过分的注意,只怕她要犯疑心病,因此执意不肯再唱了。这园会本来算是吃下午茶的,玩到了七八点钟,也就散了。梁太太和薇龙只顾张罗客人,自己却不曾吃到东西,这时便照常进膳。梁太太因为卢兆麟的事,有点心虚,对薇龙加倍的亲近体贴。

两人一时却想不出什么话来说;梁太太只说了一句:“今天的巧克力蛋糕做得可不好,以后你记着,还是问乔家借他们的大司务来帮一天忙。”薇龙答应着,梁太太手里使刀切着冷牛舌头,只管对着那牛舌头微笑。过了一会,她拿起水杯来喝水,又对着那玻璃杯怔怔的发笑。伸手拿胡椒瓶的时候,似乎又触动了某种回忆,嘴角的笑痕更深了。

薇龙暗暗的叹了一口气,想道:“女人真是可怜!男人给了她几分好颜色看,就欢喜得这个样子!”梁太太一抬头瞥见了薇龙,忽然含笑问道:“你笑什么?”薇龙倒呆住了,答道:“我几时笑来?”梁太太背后的松木碗橱上陈列着一张大银盾,是梁太太捐助皇家医学会香港支会基本金所得的奖牌,光可鉴人,薇龙一瞧银盾里反映的自己的脸,可不是笑微微的,连忙正了一正脸色。梁太太道:“赖什么!到底小孩子家,一请客,就乐得这样!”说完了,她又笑吟吟的去吃她的牛舌头,薇龙偶一大意,嘴角又向上牵动着,笑了起来,因皱着眉向自己说道:“你这是怎么了?你有生气的理由,怎么一点儿不生气?古时候的人‘敢怒不敢言’,你连怒都不敢了么?”可是她的心,在梁太太和卢兆麟身上,如蜻蜓点水似的,轻轻一掠,又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姑侄二人这一顿饭,每人无形中请了一个陪客,所以实际上是四个人一桌,吃得并不寂寞。

晚餐后,薇龙回到卧室里来,睨儿正在那儿铺床,把一套月白色的睡衣摺好了,摊在枕头上。一见薇龙,便笑道:“那乔琪乔,对你很注意呀!”薇龙冷笑道:“真是怪了,这姓乔的也不知是什么了不得的人,谁都看不得他跟我多说了两句话!”睨儿道:“这个人……虽然不是了不得的人,可是不好惹。”薇龙耸了一耸肩膀道:“谁惹他来着!”睨儿道:“你不惹他,他来惹你,不是一样的么?”薇龙一面向浴室里走,一面道:“好,好了,不用你说,刚才周吉婕已经一五一十把他的劣迹报告了一遍,想必你在门外面早听清楚了。”说着,便要关浴室的门。睨儿夹脚跟了进来,说道:“姑娘你不知道,他在外面尽管胡闹,还不打紧,顶糟的一点就是:他老子不喜欢他。他娘嫁过来不久就失了宠,因此手头并没有攒下钱。他本人又不肯学好,乔诚爵士向来就不爱管他的事。现在他老子还活着,他已经拮据得很,老是打饥荒。将来老子死了,丢下二十来房姨太太,十几个儿子,就连眼前的红人儿也分不到多少家私,还轮得到他?他除了玩之外,什么本领都没有,将来有得苦吃呢。”薇龙默然,向睨儿眼睁睁瞅了半晌,方笑道:“你放心,我虽傻,也傻不到那个地步。”

她既然说出了这句话,果然以后寸步留心。乔琪乔并没有再度闯入梁宅,但是每逢她出去应酬,不论是什么集会,总有他在座。薇龙对于他便比初见面时冷淡了许多。她这一向格外在外面应酬得忙碌;梁太太舍得放她出去,却是因为嫌她在家里碍眼。梁太太正与卢兆麟打得火热,知道薇龙和卢兆麟是有过一点特别的感情的,猜度着薇龙心里不免存着芥蒂,因此巴不得她暂时离了眼前,免卢兆麟分了心。谁知好事多磨,梁太太的旧欢司徒协忽然回香港来了。那司徒协虽然年纪不小了,性情却比少年人还要毛躁,又爱多心。梁太太不愿为了一时的欢娱,得罪了多年的朋友,因将卢兆麟捺过一边,聚精会神的来敷衍司徒协。

这一天,薇龙和梁太太同赴一个晚宴,座中嘉宾济济,也有乔琪乔,也有司徒协。席散后梁太太邀司徒协到她家里来看看浴室墙上新砌的樱桃红玻璃砖;司徒协原是汕头搪瓷业巨头,她愿意得到内行的批评。当下她领了薇龙,乘司徒协的汽车一同回家,半路上下起倾盆大雨来。那时正是初夏,黄梅季节的开始。黑郁郁的山坡上,乌沉沉的风卷着白辣辣的雨,一阵急似一阵,把那雨点儿挤成车轮大的团儿,在汽车头上的灯光的扫射中,像白绣球似的滚动。遍山的肥树也弯着腰缩成一团;像绿绣球,跟在白绣球的后面滚。

三个人在汽车里坐着,梁太太在正中;薇龙怕热,把身子扑在面前的座位的靠背,迎着湿风,狂吹了一阵,人有点倦了,便把头枕在臂弯里。这姿势,突然使她联想到乔琪乔有这么一个特别的习惯,他略微一用脑子的时候,总喜欢把脸埋在臂弯里,静静的一会,然后抬起头来笑道:“对了,想起来了!”那小孩似的神气,引起薇龙一种近于母性爱的反应。她想去吻他的脑后的短头发,吻他的正经地用力思索着的脸,吻他的袖子手肘处弄绉了的地方;仅仅现在这样回忆起来那可爱的姿势,便有一种软溶溶,暖融融的感觉,泛上她的心头,心里热着,手脚却是冷的,打着寒战。这冷冷的快乐的逆流,抽搐着全身,紧一阵,又缓一阵;车窗外的风雨也是紧一阵,又缓一阵。

薇龙在这种状态中,哪里听得见梁太太和司徒协的对话。梁太太推了她一推,笑道:“你看,你看!”说时,把一只玉腕直送到她脸上来,给她赏鉴那一只三寸来阔的金刚石手镯。车厢里没有点灯,可是那镯子的灿烁精光,却把梁太太的红指甲都照亮了。薇龙呵哟了一声。梁太太道:“这是他送给我的。”又掉过脸去向司徒协撇撇嘴笑道:“没看见这么性子急的人,等不得到家就献宝似的献了出来!”薇龙托着梁太太的手,只管啧啧称赏,不想喀啦一声,说时迟,那时快,司徒协已经探过手来给她戴上了同样的一只金刚石镯子,那过程的迅疾便和侦探出其不意地给犯人套上手铐一般。薇龙吓了一跳,一时说不出话,只管把手去解那镯子,偏偏黑暗中摸不到那门笋的机括。她急了,便使劲去抹那镯子,想把它硬褪下来。司徒协连忙握住了她的手,笑道:“薇龙小姐,你不能这样不赏脸。你等等,你等等!我说来由给你听。这东西有一对,我不忍拆散了它;那一只送了你姑妈,这一只不给你给谁?送了你姑妈,将来也是你的,都是一样。你别!你别!你不拿,暂时给姑妈收着也好。”薇龙道:“这样贵重的东西,我不敢收。”梁太太便道:“长辈赏你的东西,拿着也不碍事,谢一声就完了!”又轻轻踢了她一脚,凑在她耳朵边上骂道:“说你没见过世面,越发的小家子气起来了!”薇龙忍住了气,向司徒协笑道:“真是谢谢您了,可是我还是——”司徒协连连说道:“不必谢!不必谢!都是自己人。”说着,把她的手摇撼了几下,便缩回手去,自和梁太太说笑起来。薇龙岔不进嘴去,一时没了主意。

汽车转眼间已经到了梁宅,那雨越发下得翻山倒海。梁太太等没有带雨衣,只得由汽车夫揿着喇叭,叫佣人撑了伞赶下台阶来,一个一个接了上去。梁太太和薇龙的镂空白皮鞋,拖泥带水,一迈步便咕吱咕吱的冒泡儿。薇龙一进门,便向楼上奔,梁太太叮嘱道:“你去洗了脚,换了鞋,下来喝点白兰地,不然仔细伤风。”薇龙口里答应着,心里想:“夜深陪你们喝酒,我可没吃豹子胆!”她进了房,就把门锁上了,一面放水洗澡,一面隔了门打发人下去,说她招了点凉,睡下了。接着就来了睨儿,蓬蓬的敲门,送了阿斯匹灵来;薇龙借着热水龙头的水响,只做不听见。她这一间房,可以说是“自成一家”,连着一个单人的浴室,还有一个小阳台。她上床之前,觉得房间里太闷了,试着开了一扇玻璃门,幸而不是这一面的风,雨点儿溅得不太厉害。紧对着她的阳台,就是一片突出的山崖,仿佛是那山岭伸出舌头舐着那阳台呢。在黄梅雨中,满山醉醺醺的树木,发出一蓬一蓬的青叶子味;芭蕉、栀子花、玉兰花、香蕉树、樟脑树、菖蒲、凤尾草、象牙红、棕榈、芦苇、淡巴菰,生长繁殖得太快了,都有点杀气腾腾,吹进来的风也有点微微的腥气。空气里水分过于浓厚了,地板上、木器上全凝着小水珠儿。

薇龙躺在床上,被褥黏黏的,枕头套上似乎随时可以生出青苔来。她才洗过澡,这会子恨不得再洗一个,洗掉那潮气,在床上翻来覆去,烦躁得难受。她追想以前司徒协的神色,果然有异;他始终对于她相当的注意,只是碍着梁太太,不曾有过明白的表示。他今天有这一举,显然是已经和梁太太议妥了条件。无缘无故送她这样一份厚礼?他不是那样的人!想到这里,她瞥见梳妆台上那只手镯,是她脱了下来搁在那儿的,兀自在小台灯底下熠熠放光。薇龙一骨碌坐了起来,想道:“快把它好好收了起来罢?无论如何,我得想法子还给他,丢了可不是玩的。”她开了衣橱,取出一只小皮箱,把手镯珍重藏起。那衣橱是嵌在墙壁中的,里面安着一排一排强烈的电灯胆,雨季中日夜照耀着,把衣服烘干了,防止它们发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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