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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没经医生同意就停药了,一个月后我又去精神科开了药。本以为这段时间正在好转,但情况突然又变得不太好。一到傍晚就口干舌燥,心跳过速,疲惫感无法消除,难以入睡。

朋友们说,好好生活是对前夫唯一的报复,让我向前看。所以,我一直在努力。不让自己回头,不让自己在意,不让自己感到愤怒或悲伤,尽量忘记,尽量集中在当下,尽可能地好起来。有一段时间,我认为自己正慢慢好起来,所以开始减少药物剂量,并试着停药。我想让自己看到,我真的好了。

以前的我似乎相信,随着时间流逝一定会好起来。比如春天会比冬天好,夏天会比春天好。所以我很着急。没有预期恢复得好,这让我很不安。我强迫自己一定要过得比离婚前更好,更幸福。这期间,“过得好就是最好的报复”“好好生活让他羡慕”等声音,最初仿佛轻拍我后背的抚慰,最后却变成抽打我的鞭子。

在痛苦当中时间不是呈直线流逝的。我一直在退缩,最后退回到那个熟悉的坑里。说不定再也不可能恢复了,这种焦虑和恐惧占据着我。为什么我不能像自己希望的那样坚强呢?我已经如此努力,为什么还是没有好转呢?在那个哭了很久的夜晚,我想着这些,直视着自己的软弱,还有渺小。

我一度认为自己的优点就是善于忍耐。得益于这份忍耐,我取得了超出自己能力的成绩。为什么要忍耐到超过自己的限度呢?难道是认为应该证明自己的存在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总感觉生活不是应该用来享受的,而是用以执行的呢?生活就像一个生存游戏——面对着汗牛充栋、难且无趣的习题集搞题海战术,制作纠错本、考试、得分、晋级。我不知道哪种生活方式才不需要证明自己的存在。在我看来,不被任何成绩证明的自己和没有价值的垃圾没什么两样。这一信条让我绝望,也让我一直都过分努力。那些认为自身存在本身就有意义和价值的人是没有必要证明自己的存在的,但我从一开始就不是那样的人。

我们的团队致力于收集太阳系内小行星的数据,包括我在内共有三名研究员,组长是比我大十岁的研究生时期的前辈,和我的指导教授差不多。她大概知道我离婚的理由和目前的处境,但没有在我面前表露痕迹。

梅雨季开始的那天,我和组长一起加了班。她的旧车子在上班路上抛锚,被拖走了,下班后只能由我送她回家。我尽量不让自己露出疲倦的神色,让她上了车。很长时间里我们都没有进行任何对话,我能感觉到她在沉默中思考着该说些什么。

“这里的工作怎么样?”

“大家都对我很好,所以没有什么困难。”

之后又是沉默。

“你读硕士的时候多少岁?”

“二十三。我上学早。”

“当时的样子还历历在目,但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啊。我记得在指导学生聚会上,你说自己为什么选择这个专业时,眼睛里闪烁着光彩的样子。那时我的状态非常疲惫,年龄和你现在差不多大。当时我对所有的事情都感到厌倦和无聊,但我一直记得那个年轻的姑娘信心十足地和大家讲述自己为什么选择这个专业的样子。”

“……我吗?有吗?”

“是啊,有过的。”

对话又中断了。听着雨点敲打车顶的声音,我忽然想大声说,“您是想说,看到一个曾经那么闪亮、有希望的人,如今变成了一个工作得过且过、疲惫又无趣的人,非常遗憾吧”。

“当时智妍你说的话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你说这是‘一缕阳光’,还说学习的时候最自由和自在。”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当时自己的心情。地球之外还存在一个人类无法测量的无限的世界,这一事实安慰了我的有限感。和宇宙相比,我就像是挂在草叶上的水滴或没有嘴、生命短暂的小虫子。在这种想法当中,一直倍感沉重的自身的存在也变得轻盈起来,那种感觉我一直都记得。夜空中看似成群的星星也完全是孤独的,凝结成一个点的物质在膨胀的宇宙中也会迅速地远离彼此,这一切似乎都在讲述着我从小就感受到的那些悲伤。但是,那份纯真的爱在读研究生的过程中渐渐失去了光芒,那个位置现在已经被世俗的愿望所代替。曾经的“一缕阳光”成了我的工作,而我的可能性也很快到达了极限。

“组长为什么选择了天文学呢?”

“小时候在剧院看过《E.T.外星人》。”

这是个冷笑话,我正在想该怎么回应,组长接着说:

“E.T.是个善良的孩子。它用发光的手指治疗人们的伤口,还和人类做朋友。当时我跟着妈妈去电影院看了那部电影,忘了是在哪一幕,E.T.看到了我。不是看镜头,也不是看着所有人,而是看着坐在电影院最前排的我。我脸上露出知道它在看我的表情。我现在还记得那个瞬间。E.T.最后回到自己星球的时候,我哭得不知有多伤心,妈妈都觉得不好意思了。从那以后,我就养成了夜晚仰望天空的习惯。我小时候没有朋友,但当我仰望天空时,会觉得我的朋友就在那里。”

送完组长回家的路上,我想象着仰望天空时年幼的组长的脸。她是那么彬彬有礼,说话经过深思熟虑,很少说自己的私人感情,但这次让我看到了她的弱点。她的话带给我些许安慰,我有些惊讶。躺到床上我才意识到,也许这正是她安慰我的方式。

妈妈寄来了和明姬阿姨一起旅行时拍的照片。有在仙人掌农场品尝龙舌兰酒的照片、在海边晒太阳的照片、在广阔的原野上打球的照片以及吃各种食物的照片。妈妈晒出了健康的肤色,脸上没有化妆。以前妈妈曾说过,女人上了年纪不化妆就是民害,就算去趟超市也一定要化好妆再去。我给妈妈回信说,看起来真不错。如果知道我又开始去精神科了,妈妈会说什么呢?可以确定的是,不管那是什么话,都会对我造成伤害。

星期六下午,祖母来电话了。我起得晚,煮了速食乌冬面吃完,刚服了药。祖母说,有时间的话,想不想一起去以前她住过的房子那里看看。本来觉得什么都不想做,只想躺着,但听到祖母的话,我心动了。我有些好奇,再看到那座房子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祖母住过的那座老房子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那是一座有着天蓝色石板瓦屋顶、刷着白色油漆的混凝土住宅。小小的院子里有祖母种下的辣椒、生菜和矮小的花朵。爬上围在房前的低矮的石墙,就能看到山坡下的大海。站在那里可以闻到草的味道,还有被水浸湿的泥土的味道。

我和祖母在小区入口处见了面,一起慢慢地走着。走了一会儿,右侧出现了大海。我们站在那里默默地望着大海。

“你最近好吗?”

“嗯。”

明知骗不了祖母,我还是说谎了。

“可是,你看起来不太好。”

“我没事。”

我的声音在自己听来也有些不礼貌。祖母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要不要在这里坐下休息一会儿?”

祖母坐在公交车站的长椅上,抬头看着我。我也到祖母身边坐下了。祖母身上散发出生姜和大蒜的味道。她带着难掩担心的神情,看着我开口说:

“如果我一直在开城生活,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大海。这么美的大海。”

“您是在战争时期来到南边的吗?”

“在战争爆发那年的冬天。我和妈妈爸爸一起……在一个滴水成冰的日子里上路,离开了开城。”

那是一个寒风刺骨、雪粒纷飞的日子。祖母收拾好行李,把剩下的食物都给了阿春。阿春狼吞虎咽地吃着那条半干的鲻鱼,祖母默默看着它,什么都说不出来。捆起行李出门时,阿春吭哧吭哧地跟了出来。平时它摇着尾巴跟在后面的话,只要让它回家,它就能听懂回去。但那天,不管祖母怎么说别跟着,阿春还是一直追到了公路上。它好像意识到大家要离开自己了,哼哼唧唧地坚持不回去。曾祖母在公路拐角处蹲下,抚摩着它说:

——阿春啊,我们的阿春。

阿春肚子贴着地面趴下,抬起头看着曾祖母。

——咱们就此分手吧。不要再跟着我们了,对不起……

曾祖母的话音刚落,阿春就从地上站了起来,逐个闻了一下每个人身上的味道,然后便往家的方向走去,直到走出很远才回头看了一眼。祖母担心阿春再返回来,不敢叫它的名字。看着阿春远去的背影,祖母无声地哭了,脖子上的围巾都湿透了。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提起过阿春,就像它从未存在过一样。它只是一条狗而已。祖母努力这样想着,却无法用这样的谎言安慰自己。

三人的目的地是曾祖父在惠化洞的叔叔家。此前他们听说,曾祖父的父母也去那里避难了。出来以后,曾祖父才听说,首尔人也都到南边避难去了。世道真的乱了。推着牛车出来的人们,背着、抱着孩子或扛着行李的人们,小孩子和老人们,成群结队地走在公路上和田埂上。祖母说,她至今还清晰地记得路旁倒下的柳树和电线杆,以及断落在地上的电线等。每当军用越野车驶过,人群就仓促地分开。路面上散落着弹壳和砖头,经常能看到被烧到一半或被炸毁的房子。曾祖父和曾祖母虽然有道民证,但每次经过宪兵队检查站的时候还是很紧张。

三人用家里带来的炉子生火做饭,太阳落山以后就在民居的厨房或仓库里睡觉,没有位置就在院子里睡。一家三口盖一床棉被,靠彼此的体温抵御寒冷。有时又饿又冷,虽然身体很累却睡不着。有飞机从低空飞过的时候,没有人不胆战心惊。就这样走了几天,他们到了首尔。

那天他们经过旧把拨,往独立门的方向走。祖母感到底裤湿漉漉的,全身都要被冻僵了,去小便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来了初潮。上小学的时候听一些大姐姐说过关于初潮的事,她知道的只有那些,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好忍着。直到内裤冰凉得实在无法忍受,才告诉了曾祖母。

曾祖母一时慌了,随即从行李中找出新的内裤和一些布片递给祖母,并告诉她,如果觉得布片变重了,就换一块。腰疼得好像要断了一样,还非常恶心。祖母离开队伍,在电线杆前面把吃下去的东西都吐了出来。

那天晚上,他们在一处民居的仓库里躺下,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曾祖母叫醒了祖母。

——英玉啊,跟我来。

曾祖母把祖母带到井边。

——有水的时候就洗一下。

曾祖母打满一桶水,提去后院,然后从怀里掏出那些沾有血的布片,让祖母往上面倒水。手接触到水,刺骨的冰冷。尽管严冬的酷寒几乎让手失去了知觉,可还是冷得受不了。

——阿妈,水太凉了。

——还不赶紧倒水。

——阿妈。

——手冻僵的时候要摸凉水。如果这时摸热水,手会冻伤的。快倒吧。

祖母开始往沾血的布片上倒冷水,将布片洗净拧干后,晾在了后院不显眼的地方。她的手疼得就像要裂开了。

他们拖着快要冻僵的脚经过了新村和梨花女子大学,一路打听着去了曾祖父的叔叔家,却发现房子都被烧光了,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一个年轻的女子提着桶经过时,对他们说:

——前天晚上遭炮弹轰炸了。早上出来打水,结果发现都烧成这样了。

——还有人在吗?

曾祖父用颤抖的声音问道。

——别说人了,连只蚂蚁都看不到。不去避难的人家很少……应该都走了吧。

女子说完这句话便离开了。曾祖父拿着一根长长的木棍在变成一片废墟的宅基上不停地翻找着,似乎在确认是否有人被埋在里面。祖母也用脚踢着被烧成木炭的木头和碎瓦片,做出寻找的样子。天气很冷,曾祖父还是汗流浃背地不停翻找着残骸。虽然又饿又冷,但他埋着头一直寻找,谁也开不了口说“别找了”“离开吧”这样的话。待完全确定没有人被埋在下面时,太阳已经落山了。他们在附近找到一个空房子,在那里睡了一晚。后来一连好几天曾祖父都没有开口说话。

第二天他们再次踏上了避难之路。新雨大婶留下的大邱的地址成了新目的地。他们把草绳缠到鞋上,在结着厚厚冰层的汉江上走着。数不清的难民拥挤着穿过了冰冻的河流。

——新雨是在首尔坐了火车,还是步行去的……

曾祖母看着曾祖父问道,但曾祖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更像是自言自语。

——一个弱女子带着孩子就那么走了……

曾祖母说到这里就沉默了。每次心里担心着新雨大婶,实在放心不下的时候她就会这样说,但很快就会沉默。祖母憎恨曾祖父不曾挽留要去避难的新雨大婶和喜子。不应该那样,不应该就那么让新雨大婶和喜子走,那是新雨啊,不是别人。

——不过,幸好有阿爸在。

曾祖母说。可祖母还是很害怕。在库房里、院子里,还有后院睡觉的时候,或者偶尔运气好在厢房或下屋睡觉的时候,恐惧感始终都在。对于正在避难的女子来说,是哪国军队并不重要。那些每晚出入民宅、强奸妇女的军人,区分他们来自哪一路没有任何意义。

就这样,他们又走了几天,到了大田,然后沿着京釜线铁路朝着大邱的方向走去。距离大邱越来越近,身上的粮食也见了底。虽然偶尔遇到一些人家能给一点饭团或水,但大部分时间都是一天只吃一顿饭。一天,他们吃着好心的人家给的饭团时,看到一个孩子。小女孩看起来最多五六岁,身边没有家人,孤零零的。她的一只眼睛长了麦粒肿,鼓得很高,身上只穿了一件春天的薄外衣。孩子抓住曾祖母的裙角,一直望着她。

曾祖母从行李中取出祖母的外衣,给孩子穿上,用围巾给她把头包好,又用包袱包了几个煮熟的土豆和红薯,塞到孩子手里。最后她拉开孩子抓着自己的手,准备上路。孩子跑到曾祖母身边,又抓住她的裙角,她再次拉开孩子的手,大声说着“别过来,别过来!”

——阿妈,一起走不行吗?

孩子听到这话,紧紧地抱住了祖母。这期间无数难民飞快地从他们身边经过。一些人因为两个女孩站在路中间挡着路,非常生气。曾祖母放下行李,把孩子从祖母身边拉开了。

——阿妈。

——够了。

——我们就这么走开吗?

——对。

——阿妈,请不要这样。

话音刚落,曾祖母就打了祖母的脸。一下,两下,接着开始打头,祖母险些倒在地上,直到曾祖父出来阻止。孩子没有再跟着他们。他们缄口不语地走着,不觉间太阳已经落山。那是月末最后一天的晚上,星星是那么低,闪耀着光芒。看着它们,祖母想,我们是没有资格看到和感受这种美丽的人。禽兽都不如,无比卑贱,就应该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祖母说起曾祖母的时候很能说,说到她自己的时候却犹豫了好几次。

沿着海边的道路走了一会儿,在路旁我们看到一家豆面馆。祖母指了指豆面馆后面的矮坡,爬上山坡,可以看到下面有一条双行道。车道右侧是种着辣椒和南瓜的旱地,左侧稀稀疏疏有几座小房子。看到那里,我已经能很清楚地记起以前的样子了。

“那里以前不是车道吧?”

“嗯。只是一条土路。”

“我们在那边一起打过羽毛球。”

我高兴地指着中餐馆旁边的停车场。祖母点了点头。

“祖母家在哪儿?明明就在这附近……”

听到我的话,祖母指了指路对面的空地。长长的野蒿花开得挨挨挤挤,地面上散落着一些碎砖块,空地后面可以看到大海。祖母向空地走去。

“就是这里。”

祖母对我凄然一笑。本以为祖母的房子肯定会留下来,即使不是以前的样子,至少还在那个位置上。我不知该说什么,向空地走去。不知从哪里传来一股烧干草的味道。

“我之后的房子主人可能把地卖了,可能是想做什么,现在……”

祖母说完,蹲坐在空地上。

“我也好久没来了。这里变成这样以后,我太伤心,就不想再看到了。不过今天,我突然想,如果和你一起的话,倒可以过来看看。”

祖母的话让我心头一暖。

“你曾祖母就是在一个这样的季节去世的。办完丧事回到家,我怎么都……没法踏进家门,最后我站在路边这里,不断徘徊着。当时真的很害怕。如果亲眼看到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就必须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妈妈了。所以我一直漫无目的地走着。古人说得对,女儿的哭声能一直传到阴间……这样难过了一年,你来玩的时候我别提有多高兴了。我以为世上的一切都会结束,但当我看到你的时候,我才知道我错了。”

祖母用手背拍打着野蒿花。“我知道现在你也在暗自哭泣,”我仿佛听到祖母这样说,“不要只想着结束的东西。”

“我要是能见到曾祖母就好了。”

“你们见过的。你可能不记得了,你三岁的时候,美仙带着你和你姐姐来过熙岭。那几天你可喜欢跟着我妈妈了。”

我望着空地后面的大海。三岁的时候,我和曾祖母、祖母还有妈妈,一起待在如今已成为一片空地的这里。我们一起吃饭,一起睡觉,还一起欢笑过吧。我还能回想起三岁时我住过的祖母的房子,还有一直形影不离的姐姐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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