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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我对曾祖母一无所知。虽然听说过妈妈小时候是由曾祖母抚养长大的,但也仅此而已。不过现在我知道了,我的曾祖母是白丁的女儿,她离开自己的母亲,和一个陌生男子结了婚。一个没有名字、没有具体形象,只是妈妈的祖母的人,从祖母的故事中走出来,栩栩如生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的曾祖母,李贞善。

“可是祖母,您怎么这么了解以前的事情呢?”

“我妈妈……”

祖母停顿了一下,接着说:

“妈妈给我讲了很多故事,多到别人都为此议论的程度。有人当面指责说,怎么对从前的事情这么放不下,一直给孩子讲。我后来也觉得很烦,因为妈妈一直在讲同一个故事。如果我也总是重复说过的话,你就告诉我。”

“您不用担心这个。”

我能感觉出祖母的小心。

“得回家了。”

一看表,已经是深夜了。祖母应该睡觉了,我却没有眼色地一直坐在那里,于是赶紧说对不起。祖母却说,在她这里,无论什么情况都不需要说对不起。没有做错什么却说对不起,这才是错的。这样说的时候,她看起来很难过。直到第二天早上,我才意识到自己说对不起是出于礼貌,但这可能会让祖母觉得我在和她保持距离。

离开之前,我犹豫了一下,开口说:

“我举办婚礼的那个时候,真的很抱歉。”

祖母来不及调节表情,就那么看着我。孙女结婚,作为祖母的自己却没有接到邀请。

“您也知道妈妈的固执。”

祖母努力挤出一丝微笑,点点头。

“还有,我……分开了。和丈夫。”

“做得好。”

祖母毫不犹豫地说。我有些恍惚地看着祖母。

“能告诉我你的号码吗?我不会打扰你的。”

祖母说。

我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存到祖母的手机里,按下通话按钮,记下了祖母的号码。

“无聊的时候就打电话吧。”

“好。”

“我不会烦你的。如果那样你就立刻挂断。”

“好的。”

我笑着说道,然后拿着祖母打包好的剩下的蛋糕走出了她家。

一周后,我又去了一次祖母家。

祖母说她喜欢看书,说在抚养妈妈的时候,因为读推理小说,睡眠变得更加不足了。她说自己小时候读起书来如饥似渴,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后来就根本看不进去了。她说,虽然想读书的愿望很强烈,但总看不清字,很难长时间集中阅读。后来做了白内障手术,却早都忘了还有读书这回事了。我说电视旧了,画面晃动对眼睛不好。祖母说,电视现在不是用来看的,而是听的。

我看了看放在自己家客厅一角的电视。虽然尺寸不大,但画面很清晰。不知从何时起我开始喜欢在客厅里铺上被子,然后一直看电视,近来也正打算把它收起来。于是我给祖母打去电话,说要把我的电视搬过去,让她说一个方便的时间。

电视比预想的要重很多。看到我费力地搬电视的样子,祖母连连跟我说不好意思。还说早知道这样,她就下去跟我一起搬了。我和祖母一起把电视从玄关搬了进去。我把电视放到客厅的柜子上,祖母问我:

“你真的不看电视吗?”

我看着她放在客厅柜子下面的电视,说:

“把那个丢了吧,祖母,眼睛会看坏的。您知道怎么扔吧?”

“我一个人住了这么多年,这个还能不知道吗?”

“也是。”

“不管怎样,我收下了,谢谢你。”

安装好电视,我和祖母并排坐着,一边喝着柚子茶,一边看了和豹子有关的纪录片。祖母打着盹儿,醒了就继续看电视。我拒绝了她让我吃完饭再走的提议,准备回家。我还不想形成这种每周一起吃饭的关系。

“走之前,我有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说吧。”

“曾祖母的照片只有上次给我看过的那一张吗?”

“嗯,就那一张。我妈妈的照片。”

“我可以用手机把那张照片拍下来吗?”

本以为祖母会有所顾忌,没想到她欣然接受了我的请求。她走进里屋,拿出相册。

我静静地望着几乎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曾祖母的脸。她微笑的脸上透着调皮的表情,不是通过嘴巴看出来的,而是眼睛。我盯着她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才注意到曾祖母旁边的女子。乍一看,两人的身体都面向前方坐着,但仔细看的话,女子略微侧身向着曾祖母,一只手放在曾祖母叠放在裙子上的手上。她身材不高,五官也很小巧。

“这位是谁?”

“是新雨大婶。”

“她是新雨大叔的妻子吗?”

“嗯。”

“她们两个是好朋友吗?”

祖母静静地看着我,点了点头。

“她们不是普通的朋友。”

“那是什么?”

保存好照片,我本想站起身来,却不由自主地一直问祖母问题。

“到了开城之后,妈妈没有朋友。她当时一定非常孤独。”

没过多久,开城人都知道了曾祖母是白丁的女儿。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问题就出在曾祖父当初找到的工作是在堂叔朋友的磨坊里干活,那人当然知道曾祖母的出身。

曾祖父很天真。他认为自己觉得对的事,别人应该多少也能理解。无论他怎么强调,如果自己不把她带出来,她就会被日本兵抓走,人们都不相信他的话。未经父母同意就与白丁的女儿成婚,这样的曾祖父哪里会有人待见。

“即便如此,爸爸毕竟是男人,所以还不要紧。至少没有人在他面前说闲话。”

曾祖母的出身被公开后,一时流言四起。虽说和良民男子结婚后她也成了良民,这是事实,但是白丁永远是白丁。

他们没有像老家的乡亲们那样欺负她,因为她已然是良民的妻子。但他们都躲着她。一帮人正说着话,她一来大家就安静下来,她压根儿不可能融入他们。她跟人打招呼,人家却转过头去。虽然没有人主动威胁她,但她还是像受到攻击一样无比受伤。她经常坐在石阶上,呆呆地看着照进院子里的阳光。

曾祖母的母亲曾教导她,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趁早放弃并死心,这样才能活下去。对生活有所期待?那不仅是奢侈,还是危险的事情。怎么能这样对我?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这种疑问压根儿就不要有。我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要打我?为什么我的丈夫还没能治病就这么走了?怎么没有一个人能陪着我哭?与其问这种问题,不如这样想——

今天走在路上的时候挨打了。对,是有这么回事。

我的丈夫死于莫名的疾病。对,是有这么回事。

我一个人伤心难过。对,是有这么回事。

大家都说我是个扫把星。对,大家是这样说的。

就这样,不要评价发生的事情,也不要反抗,要直接接受。这就是活下去的方法。

她坐在石阶上,努力想用妈妈告诉她的办法去思考。

我抛弃了生病的妈妈。对,是有这么回事。

我没能把妈妈埋葬。对,是有这么回事。

开城人没谁向我敞开心扉。对,是有这么回事。常有的事。

按照妈妈说的那样想了一下,可那种想法让她更加生气。她有一种本领,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欺骗自己的本领。不正当的事就是不正当的事,悲伤的事就是悲伤的事,孤独的心就用孤独的心去感受。

是啊,开城人不向我敞开心扉。是有这么回事。

想到这里,她紧闭双眼,握紧了拳头。

人们因为我是白丁的女儿而鄙视我的眼神依然让我感到痛苦、无法接受。我很委屈,我很生气,我很孤单。我希望一切有所改变。我不指望人们能对我敞开心扉,但至少我不想被人轻视。不,我希望有人向我敞开心扉。

曾祖母始终怀有一种希望的萌芽。不管怎么拔,它们还是像杂草一样蔓延开来,无法阻挡。她控制不住希望,只要是希望的指引,就算那里布满荆棘她也会义无反顾地向前走。就像她母亲说过的那样,那不是安全的生活。跟着不认识的男人坐火车去开城!能做出这种荒唐事的人有几个?无法接受人们的轻蔑、无法死心的心情该是多么顽强又多么痛苦。

他们租房的地方住着年过花甲的房东、育有一岁多的孩子的东伊一家,还有家里有五个孩子的福九一家。曾祖母和曾祖父过来的时候,他们热情地接待了这对新婚夫妇。那时他们还不知道曾祖母是白丁的女儿,且两人未经父母同意就跑出来结了婚。第一次受到别人热情的欢迎,曾祖母惊讶极了。发现他们被子不够用,东伊家还把被子借给了他们。孩子们也很喜欢和她玩。

曾祖母一直很害怕孩子们。看到孩子们凑在一起又笑又闹的样子,她甚至会绕道走。但是成为良民以后见到的孩子们,都会冲着她笑。他们叫着“三川婶婶”,抓住她的裙角,跟在她后面叽叽喳喳地吵个不停。

一次,洗完衣服回家的路上,福九家的一个孩子走过来,闹着要她陪自己玩。孩子四岁左右,很可爱。她像往常一样装出要追赶孩子的样子,孩子开心地笑着跑开了。这时福九家大嫂从远处跑了过来。

——你这是在干什么啊?

撂下这句话,福九家大嫂便带着孩子回家了。很奇怪,因为福九家大嫂不是这样的人。晚上,东伊家大嫂站在房门前,要回了以前借给他们的被子。之前即便曾祖母说已经买来了新被子,要把借的被子还回去,对方还坚持说不用。现在却这样。

曾祖父带她去的教堂也是一样。信仰坚定的保罗竟然为一个没有受过洗的女人得了失心疯,丢下父母背井离乡,这种故事怎么可能不在开城的教堂里传开?曾祖母是唆使纯真男孩犯罪的罪人!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世上最重的罪,就是作为女人出生,作为女人而活。她当时就明白了这一点。

曾祖父去磨坊的时候她也要干活。到溪边洗衣服、织布、生起火炉熨衣服、上浆、捶布、劈柴、洗碗、做各种酱菜、到集市上买食材、腌萝卜泡菜和葱泡菜。早上起来便开始做饭,为曾祖父准备带到磨坊里吃的饭。

虽然表面上没有人说过什么,但她能看出来,其他人不喜欢和自己共用一个厨房,她只好每天比其他人早起一个小时。由于曾祖父干活回来得晚,其他人收拾完晚饭的餐桌后她才能使用厨房。后院有闲置的土地,她把它当作菜园子,撒下各类种子栽培起来。但是时间还是过得那样慢。

冬天到了,曾祖父的大哥从老家过来了。她向他行礼,他却没有理她,看起来就像自己本不想来,却被硬拉来似的,一脸气恼的表情。他的嘴唇很薄,静静待着的时候也用力紧闭着嘴唇。

曾祖母拿出一直不舍得吃的半干明太鱼,和萝卜一起炖。又从米缸里舀出刚好够两个人吃的米,下锅煮上。盛好米饭放进托盘,刚要端出去,发现福九家七岁的儿子站在厨房门口,脸上带着那种曾祖母很熟悉的表情,是恶意和快乐交织的表情。孩子伸开双臂挡住了她的去路。

——你让一下。

听到她的话,他走到她跟前,一下子把托盘打翻了。一个饭碗摔碎了,另一个没碎,但是白米饭撒了厨房一地。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根本来不及阻止。屋里传来曾祖父催她快点上饭的声音,她先把炖明太鱼和其他小菜端上了饭桌。

——饭呢?

曾祖父问。

——拿来的路上福九家的孩子胡闹……碗摔碎了,都撒在地上了……

——大伯子来了,你让我们空着口光吃菜吗?

——家里还有大麦米,你们先聊着,我马上重新做饭。

她的话音刚落,大伯子就从座上站了起来。

——大哥。

——我来你家是为了得到这种待遇的吗?一个娘儿们连饭都做不好还有什么用?大伯子来了竟还敢这样!

大伯子披上外套,做出要走的样子。

——大哥,快别这样。她是失手了才这样,不是故意的。您冷静点,大哥。

说完,他催她赶快去做饭。

曾祖母跑去厨房,没想到不小心踩到了锋利的碎碗片。脚板像被烫到一样炙热难忍,但她强忍着疼痛走路。正急急地洗着大麦米,外面一阵喧嚷。隔着院子一看,原来大伯子已经收拾好了行李,正要离开。那是一个冷得脑袋都要裂开的日子,她没来得及说再待一会儿吧,只能目送他离开。

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做好了两份大麦饭。伤口看起来不大,但很深。她用破布绑住伤口止血,再穿上布袜。看到平时都吃不到的白米饭撒了一地,她的心都要碎了,但还是把脏掉的米饭扫起来,扔进了肥料桶里。她把做好的饭盛到碗里,回到屋里。曾祖父看起来对她非常生气,空气中弥漫着焦灼的气氛。这是她以后隔三岔五便会经历的瞬间——她不明白他为什么生气,还要揣测他的心思。

——我新做了饭,跟菜一起吃吧。

他什么话都没说,拿起勺子开始吃饭。她也一起拿起了勺子。

在沉默中吃着饭,她第一次学会了死心。虽然脚下火烧火燎地疼,但告诉丈夫又有什么意义呢?明明看到布袜被血浸透,却连一句“疼不疼”都不问,对这样的人能抱什么期待呢?希望对方问自己饭是怎么撒的,福九家的孩子做了什么,这是奢望。丈母娘去世的时候他不是也没表现出任何异样吗?丈夫不关心我的痛苦,她想,一点都不关心。但是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要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被军人抓走呢?这是她一辈子的疑问。

她哪里知道虚荣心的力量有多强大。

他是从小听着殉教者的故事长大的。殉教者们为了证明自己对天主的爱,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哪怕是生命。他被他们的故事所感化。自从他看到曾祖母,看到她的凄惨生活,他就做好了抛弃一切的准备。为了拯救你,我可以牺牲自己的人生!

这样做的结果就是,他一辈子都生活在委屈、悲愤与自责之中。当初离开父母的时候,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那么伟大。不,他一辈子都不曾了解,自己是何等的锱铢必较、心胸狭隘。他认为自己有勇气离开父母是勇敢,但其实那只是他的冲动,一种想逃离的冲动。他一定认为,是她夺走了他原本应有的人生。

来到开城后,他得了思乡病。他不仅想念哥哥姐姐,也想念爸爸妈妈,还想念那里的朋友们。早先从别人口中听到的像梦一样的开城的街道,如今只觉得喧嚣、嘈杂,并不是可以寄托心灵的地方。好不容易才租来的房子也觉得像畜舍一样。他想念有漂亮的庭院和水井的老家,以致睡觉都睡不安稳。如果和父母指定的女人结婚,他会依然留在那个家里享受那些美好的生活。自己失去了这么多,妻子应该补偿自己。但妻子似乎不理解自己的期望。但至少要表现出感恩之心吧?什么女人这么强硬?他想。

对妻子他也不是没有感情。其实,对于不同于自己、心理强大、为人刚毅的妻子,他感到既佩服又害怕。他预感到,自己作为丈夫的那点权威也会被夺走,他担心妻子在心里嘲笑自己。我为了帮助你,抛下了一切,你为什么不能顺着我一些、迎合我的情绪呢?他感到惊讶,觉得被妻子欺骗了。妻子似乎只专注于自己该做的事,表现得好像自己从一开始就是良民一样。她明明是个区区白丁啊。

他心里明白不能这样想,但还是不可抑制地这样看她了。没有教养,不知道该如何对待丈夫。她那副高高昂着头的样子总让他微微有些不悦,虽然他并不想承认自己因为这个而生气。

“曾祖母是什么时候认识新雨大婶的呢?”

“那是在我妈妈十九岁的时候。当时妈妈正怀着我,新雨大叔和新雨大婶也出于不得已的原因来到了开城。”

新雨大叔家借高利贷时抵押给日本人的土地都被强取豪夺了。家里有三个儿子,如此一来身为老幺的新雨大叔就没有地种了。

看到来到开城的新雨大叔夫妇的脸,曾祖母大吃一惊。新雨大叔瘦得要命,和第一次见到时几乎判若两人,浑身被冻得瑟瑟发抖。身形像麻雀一样娇弱的新雨大婶看起来比他更糟糕。她的眼角发乌,嘴唇起泡结了血痂,嘴角长着白癣。曾祖母觉得,那时的新雨大婶就像担心说错话就会挨打一样畏首畏尾,全身充满了恐惧。

这时,一股怒火在曾祖母心中燃起。她一辈子的恩人新雨大叔竟然被夺走土地,不得已背井离乡来到开城,这让人除了悲伤,还感到愤怒。看样子两人已经很久没有吃饱过肚子了,这么冷的天,衣服也穿得那么单薄。见此情景,曾祖母赶紧从厨房里拿出煮熟的红薯递给他们。新雨大叔为人斯文,没有当场就吃,而是放进了自己的口袋。但新雨大婶坐在石阶上,狼吞虎咽地吃起了红薯。这是干了多少活,她那抓着红薯的小手看起来就像老人的手一样。第一次见到新雨大婶的时候,曾祖母没有做出任何表情。

他们在距离曾祖母住处五分钟路程的地方租了一间屋子。新雨大婶长期挨饿,又精神高度紧张地坐了那么久的火车,一连好几天都卧病在床。新雨大叔去找工作时,曾祖母煮了粥去看望新雨大婶。她把一些吃的东西在碗柜里放好,然后把稍微放凉的粥还有泡菜喂给新雨大婶吃。

——真好吃。

新雨大婶说着,笑了一下。曾祖母差点哭出来。当时才十八岁的新雨大婶看起来比同龄人要小很多,曾祖母对她所经历的苦痛感到心疼是一方面,还有就是自己仿佛可以看到,现在看着自己微笑的这张脸上,将来会浮现敌视自己的冰冷表情。不知什么时候会受到对方的敌视,在那一刻到来之前,真是既疲惫又悲惨。倒不如自己先坦白。

——新雨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我父亲是白丁的事情。

新雨大婶愣愣地看着曾祖母,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说这个。

——我……我听说过你受过很多苦。听说阿爸去世后,都是你一个人挣钱养活阿妈。

她的嘴角沾着泡菜汤,用天真的语气说道。

——你受苦了,他婶。你受苦了。

曾祖母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新雨大婶,只能强忍着泪水,闭口不言,坐在那里。

——真好吃啊,他婶。

新雨大婶看着曾祖母说。

对曾祖母来说,新雨大婶是第一个说自己做的饭好吃的人。曾祖母不能一直看着那张孩子般纯真的脸,她的心正向着新雨大婶倾斜,所有的喜悦、悲伤和遗憾似乎也都流向了那里。她不想带着一颗倾斜的心东倒西歪地生活。

从还不够了解新雨大婶的那时候开始,曾祖母就已经开始害怕失去她了。如果有一天她不理自己,自己再也看不到那张恬静的脸;如果她一脸冰霜地说对自己感到失望,再也不和自己说话,自己会活不下去。

“人们本来就是这样。”高祖母在曾祖母的心里说,“不要对人抱有期望。”

“阿妈,我不是对别人抱有期望。”曾祖母在心里想,“我是对新雨抱有期望。”

不知从何时起,曾祖母开始在心里和高祖母说话。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她就出声对高祖母说话。那时的她太孤独了,看到谁都想抓住说上一顿话。

“新雨也是人啊。她哪里和别人不同?我是担心你受到伤害。能说会道的那种人,一定不要无条件地相信。”高祖母说。

“不是因为能说会道,阿妈。新雨不一样。”曾祖母回答道。

新雨大叔到一家给军装染色的工厂上班了,是曾祖父的堂叔介绍的。虽然工作很辛苦,但挣到的钱起码够夫妻二人吃饭,没有人介绍是找不到这种工作的。那年因为洪水肆虐,以务农为生的乡亲们纷纷跑来开城,只求眼下能找到一份活儿干。虽然农村饿死过人,但富人们对打糕的需求比任何时候都大。磨坊内人手不足,曾祖母也跟着曾祖父去磨坊干活。

——能不能让我也去干活儿?

新雨大婶问曾祖母。

——我什么都能做。我很会干活,打糕也能做得很好。

——你先多吃饭长点肉再说吧,新雨啊。

在曾祖母眼里,新雨大婶又瘦又弱。她的骨架像鸟那么细,挽起她的胳膊就像在摸树枝。地上没有石头,她却常常踩空脚,特别容易摔倒,而且吃完饭就打瞌睡。

——你都没有力气,是怎么种地的?

——别看我这样,我手脚麻利着呢。辣椒摘得快,旱田锄得快,干什么都利索。

——骗人的吧。

——不是。真的。我一年没吃过饱饭了,身体都垮啦。真的很奇怪……以前不是这样的,三川哪。

本想回答点什么,可曾祖母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吃苦的时间也不长。来到这里好多了。

——新雨啊。

——嗯。

——我不会让你再饿肚子的,你再也不会饿肚子了。我会跟磨坊那边说一下你的事,你就先把身体养好吧。

——别担心我。

新雨大婶说完笑了。

祖母缓了口气,把杯子里剩下的柚子茶都喝完。

“也许是因为给你讲过那些事情,我做了一个梦。”

祖母一边揉着自己的手,一边说。

“房间里太冷了,我干咳了一下,然后妈妈就进来了。”

“曾祖母吗?”

“对。是拍那张照片时的妈妈。她说:‘英玉啊,你感冒了吗?把你的手给我。’她这么跟我说。”

祖母这样说着,把一只手向我这边伸来。

“妈妈去世之前,手总是冰冷的。因为太怕冷了,即使夏天她也穿着厚袜子,冬天在家里也穿着棉衣、戴着手套,但嘴里还是嚷着‘好冷啊好冷啊’。她的手脚就像冰块一样。但是在梦里,她让我把手给她,所以我伸出手来,老天,妈妈的手实在是太柔软、太暖和了。”

“是不是觉得不像是梦?”

“是啊。”

祖母看着我笑了笑,接着说:

“是的,真的不像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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