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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雨,大雨。

天穹仿佛被撞开了一个大口子,天河倾泻而下,以无可阻挡的气势淹没了整个天地。

吴定缘用右手按住雨笠,左手艰难地控制着马匹缓缓前行。习惯了江南连绵不绝的细雨,他面对北方这种突如其来的宏壮豪雨,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幸运的是,他们选择的这一条路,是当年永乐修北京城时开拓的走料道。当时从南方运来许多大木、大石,漕河无法承载,就专修了一条通向京城的硬土宽路。路面被夯得极为硬实,十几年下来仍旧光秃秃的,连杂草都不生一根。即使是在今天这种程度的大雨中,它也保持着适当的硬度,不致沦为泥泞。

那些急着赶路的人,无论速度如何,至少还能在雨中前行。

“你说的接头人,就住这附近吗?”

吴定缘扯开嗓子喊,雨滴打得他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昨叶何同样喊回来:“不远。咱们已经进入大兴地界,只要沿着走料道一直向北就对了。”

“这场遭瘟的雨……”吴定缘恼怒地低声嘟囔了一句。

现在是六月初一的未时,他们沿途换马不换人,只用了一天半时间便从沧州赶至大兴,可谓神速至极。大兴隶属于顺天府,是京城最南边的一个依郭京县。若非突遭大雨,本来他们这会儿已经抵达京城。

吴定缘有些焦虑地用手抹下一把雨水,眯起眼睛,试图看透这重重的雨帘,把那座牵扯了无数人命运的大城收入眼底。可惜前方水汽茫茫,除了那一条蜿蜒向远方延伸的大路,什么都看不清。

“掌教莫急,北方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咱们只管赶路便是,不远了。”

吴定缘“嗯”了一声,按下心中烦躁,一抖缰绳,催动着胯下不情愿的畜生继续前行。

果然如昨叶何所言,不到半个时辰,雨势敛然收起。只是天空中的铅云依旧密布,不知何时还会再次发作。他们沿着走料道走了约莫二十几里,终于在道旁看到了一个小村落,旁边立着一座歪歪斜斜的石碑,上头写着“半边店”三字。

这村子和寻常村落不太一样,几乎没有棚顶或瓦顶的硬山顶,全是平顶长阔的土黄色厢房,一排排鳞次栉比,摆放得十分密集规整——与其说是聚落,更像是一处大库房。这些厢房冲大路的一边都支起摊棚、挂着幌子,无论酒肆、茶铺、车马、郎中应有尽有,只是简陋得很。

昨叶何告诉吴定缘,这里本是走料道上的一处转运场。后来京城大建结束,驻场的役夫、库夫和他们的家属便长住下来,占了库房为家,形成一个旁道而设的村落。库房当道的一半,拿来开店接待往来客商,另外一半则用来住人。久而久之,便有了半边店的名号。

本来大雨倾盆,店家早早收了摊闭了户。雨一住,只听门板乒乓作响,各家以极快的速度支起阁窗,把幌子又重新挂起来。没一会儿工夫,路边又变得和晴天一样热闹,简直比雨后的蘑菇铺得还快。

昨叶何看来是经常前往此地,驾轻就熟。她听也不听那些店家的吆喝,径直走到一处周记车马店。一进店里,吴定缘便注意到,墙上的神龛里搁着一尊端坐白莲台上的弥勒佛。这是他们出发前张泉定下的方略。京城虚实不清,贸然闯入风险太大,最好借助白莲教的暗桩,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再视局势而动。这也是为何昨叶何会随同吴定缘前往。

店里伙计迎上来,昨叶何说找你们周老板,很快一个头罩网巾、身穿藏青直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他一见昨叶何,先是一呆,待她从怀里亮出一朵铜莲花之后,他的态度变得极为恭敬,立刻招呼伙计把两人的湿袍子换下,然后领到后屋一处僻静的小屋里。

待屏退了左右,关上了房门,他这才咕咚一声跪倒:“半边店微末坛祝周德文,拜见上尊护法。”

昨叶何诵了几句经文,为他磨顶祝祈了一番,方才开口道:“奉了佛母法旨,要我带这位公子进京一趟,有劳周坛祝做一番功德。”

周德文听到这要求,脸色有些为难:“是近日要去?”

“越快越好,最好即刻启程。”昨叶何道。

周德文道:“若是平时,多少人小老也能带进去。不过最近京城的动静实在古怪,我们这些开车马行的,都不往城里发了。”

昨叶何与吴定缘对视一眼:“有什么古怪?”

周德文抓了抓网巾:“小老也说不上来,反正九个城门一天到晚都关着,轻易不开。听城里出来的人讲,宵禁就不提了,连白天上街都不让随意走动,到处都是五城兵马司跟留守卫的兵卒。”

“持续多久了?”

“得有三四天光景了吧。”

吴定缘眉头一皱。他出发之前跟张泉谈过京中局势,张泉认为五月十八日太子在南京遇袭之后,若洪熙皇帝仍是半死不活的状态,那么京城僵局尚能维持一阵。若他支撑不住去世,汉王势必要开始逼官,届时局势便难以预测了。

如今京城气氛突然如此紧张,显然是宫中剧变影响到了整个禁军与城防,这只有一种可能——洪熙皇帝恐怕已死。这一趟差事的难度,陡然又提高了一个层级。

昨叶何沉声道:“无论如何,今晚得把公子送进城去,这是佛母大计,还请周坛祝想想办法。”

周德文一听是佛母的意思,搓着手想了一圈,最后一咬牙:“容我再去问问几位老把式。”他拉开房门,叫来一个伙计吩咐了几句,然后又回到房间里来,亲自给两位贵客沏茶。

吴定缘微一点头,这人真是老江湖。白莲教毕竟身涉不法,他若是自己离开,难免会被怀疑是去官府出首,派别人去打听,自己留下陪客,这才显得诚意十足。

吴定缘想到这里,不免又打量了周德文一番。这人阔面方颌,面相老成,眉目却颇细腻,与北人常见的粗矿不太一样。从穿着来看,这人算得上殷富,不知为何也投身了白莲教。

他想到这里,陡然起了警觉,发现自己的思维不知不觉开始像白莲掌教了。吴定缘强行打断了思考,把注意力集中到京城上来。

周德文的态度倒很热诚,知无不言,向两位贵客讲了不少京城里的情形。据他所说,从五月十日之后,北京的气氛就开始古怪起来,开始只是官府,然后是各处商铺街市、酒肆青楼也不对劲起来,再后来就连正阳桥附近的乞丐、闲汉都议论起来,街面上隐隐开始不稳。

最古怪的是,按说五城兵马司早该出来弹压,可他们却衙门紧闭,毫无动静。三大营在城中的驻地同样安静得很,平时喧哗的军汉们一个都看不见了。这么一来,城中治安越发乱了,盗窃、抢夺、斗殴之事层出不穷,以至居民们白天也只敢待在家里。

这间接证实了张泉的猜测,大内禁军和城卫军在这场诡异的宫廷变故中,保持着沉默的中立。在真正的胜利者出现之前,他们不会轻易表露态度。三人正聊着,伙计推门进来了,对周德文嘀咕了几句。周德文听到一半,下意识看看外头天色,又转回来,似乎难以置信。

“两位,这事吧……”他努力想着措辞。

“不行?”昨叶何的脸色沉了下来。周德文连忙道:“不,不是不成,而是……怎么说呢,刚才有个老把式才从宛平县回来,他说京城让水给淹啦。”

“啊?”这个回答大大地出乎了昨叶何与吴定缘的意料。

“这两天不是一直下雨吗,那个老把式说站在卢沟桥上,能看见京城西南角被雨水泡塌了一角,露出好大一个裂隙。外郭城墙尚且如此,里面还不知淹成什么模样呢。”

吴定缘狐疑道:“不是说北方干旱少雨吗?何至于把京城都淹了?”

周德文道:“这公子就不知了。北方虽然少雨,可从六月到八月却常有大雨。京城里头的沟渠涵洞又不似南京那么多,倘若来一阵瓢泼急雨,很容易便积水成涝。”

“就算如此,连城墙都泡塌也太夸张了。”吴定缘在南京见的雨多了,也没见夸张到这地步的。

“这也不是头一回啦。我记得永乐十四年那会儿,六月间连下了一整天的暴雨,一口气泡坏了京城十几里城墙,天棚、门楼、铺台损毁了十几所,就连御街都水深数尺,皇上差点出不了门。灾后重建,我去各地办料就办了一年多。”

一说起来那次涝灾,周德文仍是心有余悸。他抬头看了眼窗外的天空,忧心忡忡道:“今天这天气啊,跟十四年六月那会儿一模一样。刚才那阵雨怕只是个开场,劝两位一句不如迟些进去,避上……”

“不用避了,这一场及时雨岂不正好!”吴定缘打断周德文的话,霍然站起身来,双目放光。既然局势不在掌控之中,那就索性搅得更浑一点。

周德文一怔,还要再劝,昨叶何已笑道:“咱们刚说要进城,就来了一场雨把城墙浇塌了,这不正是佛母显灵吗?周坛祝你只要把我们送进城去,旁的事不必管,便是大功一件。”

见两位贵客心意已决,周德文也不好坚持,只得吩咐伙计们备好一辆双辕轻车,挂上两匹大马,想了想,又从库里提了几捆杉木板条与一应铲揪工具,装在车上。吴定缘赞道:“真个心思细密。”——如今赶上城墙坍塌,周德文第一时间送备料过去,再合理不过,没人会起疑心。

吴定缘与昨叶何换上车马店伙计的葛短衫,周德文在前头赶车,三人趁着短暂的暴雨间歇踏上走料道,朝着京城宣武门方向赶去。

这一带几乎看不到高大的树木,起伏的丘陵上、道路旁覆着一簇簇斑驳的灌木。在丰足的雨水浇灌之下,白色的山梅花、黄绿色的鼠李层层叠叠簇拥一处,本该是陌上胜景。只可惜天空仍是阴沉沉的一片,给这些颜色涂上了一抹沉甸甸的铅灰,反添几许压抑。

越靠近京城,道路越发泥泞,随处可见水坑水滩。好在周德文驾车是一把好手,配置又是双马拉轻车,这一辆车宛如游鱼一般东绕西钻,速度并不比骑马慢多少。

吴定缘坐在车上,忽然开口问道:“周老板听口音好像不是本地人。”

周德文一扬鞭子,回头笑道:“公子所言不差,小老原是徽州府绩溪县人。”

“哦?”吴定缘没想到他的乡贯居然是南直隶,“怎么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了?”

周德文苦笑一声:“公子可曾听过徙户实京?”

吴定缘觉得这词儿听着有些熟,歪着头想了一下:“莫非是洪武爷把淮西富户迁去金陵的事?”当年朱元璋定都金陵之后,从江淮各地强行迁走了一万多富户,充实京城。吴定缘在南京的邻居,就是被迫从淮西搬到京城的,没少抱怨过这事。

周德文道:“哼,差不多,有什么老子,就有什么儿子。这不永乐爷把京城搬到北平了嘛,又搞了一遍。我是永乐七年举家从徽州迁过来的,那会儿漕河还没修通呢。好在我家里有点底子,充做了厢长,帮着官府办料,就这么扎根在半边店,开了个南北车马行,偶尔还能回绩溪去看看。”

说到这里,他一扬鞭子,长长叹息一声,似有无限感慨。吴定缘原来还奇怪,看周德文家境颇为殷实,怎么也入了白莲教。听他这么一讲,大概能理解了。好端端在家里待着,突然一纸调令,全家来到千里之外的苦寒之地,异客远途,不拜佛母还能求谁保佑?

“不是说马上要把京城迁回南京了嘛,说不定你也能趁机回去了。”昨叶何宽慰道。

周德文却吓得连连摆手:“还是别了。小老在这边好歹积攒了些产业,儿女也都已经各自成婚。再那么一迁一折腾,只怕又要从头来过。”他又叹道:“家里田地早都分给别房族人,现在再举家搬回去,亲人都成仇人了。”

吴定缘暗叹了一声。这道理跟南京那班官员差不多:自己占得的好处,突然来了别人要分走,换了谁也要滋生不满。

“这么说,你觉得不该迁都喽?”

周德文下巴上的赘肉抖了几抖:“我们升斗小民,不懂那些军国大事,只求个安安稳稳。迁都啊、废漕啊什么的,又得是一番大折腾。上头打个喷嚏,下面就得震上个三天哪。”

这种没态度,也是一种态度。从汪极到周德文,从南京那群官员到孔十八,这一路上不愿迁都的人可真是不少,看来那位太子爷就算侥幸登基,要面对的麻烦也少不了。吴定缘暗想,多少有点幸灾乐祸。他给自己找了这许多事端,头疼一下也是应该的。

这辆马车行得迅捷,差不多酉正时分便碾过了卢沟桥的桥面,不一会儿便抵达了京城外城。这会儿天已经彻底黑透了,浓云遮得一丝星月都看不见,空气里的湿气却越发浓郁,又一场暴雨可能随时会泼浇下来。

周德文告诉两位贵客,北京城乃是效仿南京与中都凤阳格局所建,分为紫禁城、皇城与外城,外城近似于一个方形,四周分有九门。他们马上抵达的,即是南城西侧边角的宣武门,在前元也叫作顺承门。

吴定缘颇为意外:“前元?原来前元在这里还有座城?”

周德文笑道:“如今的整座京城,差不多就是盖在元大都旧址上,格局都差不多,只是往南挪了一里而已。”

吴定缘在马车上抬起头来,努力从黑暗中去分辨眼前这一座大城的轮廓。从五月十八日起,他的人生里就只剩下一个词,那就是“京城”。一切努力、一切抗争、一切辛劳与拼搏,都是因这一个词而生。

作为金陵人,吴定缘始终存有一种好奇:它究竟是一座什么样的城市,才能够从金陵手里夺走大明最荣耀的头衔。

可惜此时光线实在太差了,他只能勉强看到眼前是一座晦暗不明的高大城楼,这应该就是周德文说的宣武门。以这座六丈高的望敌楼为中心,向左右翼伸出去两道高约三丈的宽厚城垣,宛若山峦起伏。单就规模而言,确实在金陵之上。

不过在城楼的左边大概四百步开外,城垣的阴影陡然塌下去一块,像是被狗啃豁了一个缺口,零星几盏灯笼闪动,隐隐还有哭声传来,看来那里便是今天出坍塌事故的城墙段。

周德文探长脖子朝那边看了半天,不住地摇头叹息。他告诉两位贵客,这里之所以会被雨水泡塌,是因为在修建宣武门这段城垣时,在元大都的夯土城墙外面包了一层城砖。砖土不贴,所以一旦有大量雨水渗入,就会造成麻烦。

“这城下头有好几间屋子,我提醒过他们不要建在这里,可惜都图省事,没人听。这下子,怕是屋里的人一个都活不了……”周德文的语气里,满满全是痛惜。

说话间,马车到了城门口。周德文下了车,跟守门的士兵谈了几句,情绪似乎忽然变得激动。吴定缘警惕地摸向腰间铁尺,心里盘算万一暴露了,该如何突破入城。

谁知士兵们并没有拿下周德文,而是懒洋洋地搬开拒马,让开一条进城的路。周德文沉着脸回来,驾着马车穿过黑漆漆的城门洞子,进入城中。马车走到第一处十字街口,忽然停下来了。

“两位,小老只能送到这里了。”周德文带着歉意拱手。

昨叶何眉头一皱:“怎么回事?你还有别的事?”

周德文一指远处那段城墙的坍塌点,嘴唇微微发颤:“我刚才问了卫兵,真让我说着了,那下面五间庐舍、一个更铺,十几口子人全砸下面了。可那些城门卫的人,明明就隔着几百步,却不肯去救援,说是上峰严令不得擅离职守,真是作孽呀。”

周德文说到这里,眼泪都快要下来了:“我见过太多坍塌事故,若马上去刨开,说不定还能救出好多人。守军见死不救,现在只有几个闻讯赶来的家属街坊,黑灯瞎火地冒着雨在创土救人。可眼看暴雨又要来了,那点老弱病残哪来得及救人,只怕自己都要折在里头。我既然看见了,便不能视而不见,不然辱没了佛母平日教诲。”

昨叶何正要说话,吴定缘却把她拦住了:“我明白,周坛祝尽管救人去便是,接下来我们自己能应对。”

周德文感激不尽,抱拳称谢,主动把轻车上的两匹辕马解下来,连同雨笠、油披和灯笼交给两位贵客:“敢问接下来你们去哪儿?”

昨叶何道:“万松老人塔。”她没提具体找谁,多少还是带着点提防之心。

周德文对京城极熟,想也不想便道:“你们沿着这条宣武门里街往北走,会先看见一座写着“瞻云”的单牌楼,穿过御街——就是长安街——再顺着西大市街往北走二里地,能看到一座四牌楼,东边叫‘行义’,西边叫‘履仁’,醒目得很。万松老人塔,即在牌楼南边。”

他交代完路线,匆匆拜别,赶着去坍塌处救人了。昨叶何看了吴定缘一眼:“掌教你可真是个老好人。”

吴定缘道:“接下来的行动,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就算不走,我也要找理由把他遣走。”

昨叶何轻声一笑:“掌教你找借口也是一把好手。”

两人翻身上马,抖动缰绳向北而去。

京城的街面布局,与金陵不尽相同。一条贯穿南北的大路平直而宽阔,两侧的建筑摆列严整,间距都是一般宽窄,形成一条条深邃的东西向小巷道。巷、路纵横交错,犹如围棋格子一样,一看就是统一规划出来的。虽然不及金陵自然,但规整中自有一种威严的气势。

不过就繁华而言,这里实在跟金陵没法比。路旁巷间的植被十分稀疏,只偶尔可见几株低矮的松树槐树,与成贤街上那一片片艳绿润红没的可比。向街的铺面也远不及三山街、斗门桥的集市那般密集,门面都是一副模样,整齐中透着单调,少了些人味。

毕竟这里永乐十八年才刚刚建成,百废方兴。一座城要养出郁郁人气来,没个几十年工夫是不行的。

他们按照周德文的指示一路北行,跨过长安街,很快便来到西四牌楼下方。再稍一转头,便看到了那一座万松老人塔。此塔坐落在一片低矮的房屋之间,乃是元相耶律楚材为老师万松禅师所修,通体用青灰大砖砌成,密檐八角,计有七层之高,造型颇为朴实庄重。

若以高大而论,它自然远不及鸡鸣寺或大慈恩寺的佛塔。不过今夜黑云糜集,隐然有压城之势,反将这一座砖塔衬托得十分挺拔,在黑暗中有如一根擎天大柱,直刺黑云之中。

“有些奇怪。”吴定缘环顾四周,觉得附近缭绕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气氛。

此时已过戌初,按说城中居民早就该安睡了。可他却能感觉到,附近的房屋虽然都黑着灯,可不少人应该还醒着,不时会传出一些响动。偶尔还会有黑影一闪而过,然后迅速消失在街尾巷角。

昨叶何掏出火折,点亮灯笼,一团微光照亮了周围的环境。只见泥泞的路面之上,撒落着很多杂物,什么木帚纺锤、褡裢破罐,甚至还看到一条打着补丁的大绿亵裤,蛇一般缠绕在半插在泥里的一根晾杆上。吴定缘让灯笼靠得近些,很快注意到在路旁的土墙下端,有一条明显的水溃线,与地面相距足有两尺多高。

今天那场大雨,竟让这一带足足积出两尺多深的水来。虽然现在水势退去,但黑云仍在,如果再来一场大雨,只怕这里会再次变成泽国,怪不得城中的居民们都不敢安睡。

吴定缘和昨叶何同时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是官家的埋伏就好。他们把马匹随手拴在万松塔前的小树上,然后闪身钻进了旁边的砖塔胡同里。之前昨叶何特意给吴定缘讲过,北方所谓“胡同”,是从鞑子语里来的,即是江南的里弄巷子。这条胡同细窄如韭,两侧逼仄,中间只容两人并行。他们走了约莫五十步,在右侧看到一座不大的四合小院。

这小院的门楣朴实无华,只有门板上那一对黄澄澄的虎头铜环颇为招眼。昨叶何上前拽着门环拍了两下,不料它似乎带动着什么机关。只听门内先是传出“嘎啦嘎啦”的声音,随后一阵“铛啷啷”的铜铃响动,在漆黑的胡同里回荡许久。

昨叶何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缩回手来。吴定缘紧握铁尺,朝左右望去,生怕引来闲人窥视。这时一个声音从门板后传来:“谁呀?”

这声音虽是男声,却有些尖细,而且尾音甩得生硬,似是外夷口音。昨叶何道:“谯郡张侯,代问阮安公公好。”院内沉默了片刻,“咣当”一声大门开了半扇,露出一张脸来。

这人看年纪也就三十出头,相貌却有些古怪:尖颌厚唇,面黄无须,双眼如同两过细缝,不仔细观察甚至分辨不出睁闭。吴定缘从怀里拿出一张信笺,这是张泉的亲笔手书,小心地用旧纸包着,还裹了一层防湿的油布。

阮安拆开信看了一遍,这才把大门推得更开一点。原来这人身材十分矮小,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个童子。吴定缘迈过门槛,正要往里走,忽发现这位阮公公原本推在门上的手一松,那两扇门便自动“砰”地弹回了原位,不由得“咦”了一声。

“不过是在门后拧了牛筋,借其扭力罢了。”阮安淡淡地解释了一句,背着手把他们两个引进院中。

院子里的情景,完全出乎了吴定缘和昨叶何的意料。寻常官宦的院子里,无外乎摆些花池鱼缸、怪石盆栽之类的东西,至不济也要有些屏风藤椅灯笼。而眼前这个小院子里别的什么都没有,满满当当,摆满了各种小样。

但凡营建,工匠须先搭出一个小尺寸的模型,待验证无误,再放大尺寸施工,谓之小样子。可吴定缘还从未见过这么多小样齐聚一堂。

它们俱是梨木质地,有殿宇,有楼阁,有牌楼,有祭坛,造型无不精巧细致,梁、柱、柜、枋、椽一应俱全,甚至连望板、楣檐都纤毫毕现。小的只有巴掌大小,最大的也不过刚能盖满半张方桌,感觉半个京城都缩微在此,令人眼花缭乱。

昨叶何赞道:“果然如张侯所言,阮公公这一双手,真是巧夺天工。”

阮安没什么表情,只是袖手一指:“今天京城内涝严重。这些东西最怕浸泡,都被我搬到院子里来了,没什么落脚的地方,两位恕罪则个。”他的语气几乎没什么起伏,仿佛只是照本宣科。

吴定缘故意道:“公公不必客气,这么大的雨势,神仙也难救啊。”

阮安一听这话,细眼睁开一线:“什么神仙难救。当初若听我的规划,在九门立起九闸,自西北至东南贯通护城河,何至于涝成这样!”

吴定缘和昨叶何对视一眼,心中俱是暗笑。果然如张泉所说,面对这位公公,别的不必说,只要把话题引到营建上来,他便会主动开口。

这位阮安阮公公不是中原人氏,而是来自交趾。永乐初年,英国公张辅平定安南,带回几个小童入宫侍奉,其中就有他一个。阮安颇有巧思,尤其在营造法式上极具天赋,只凭目测心算,无不合尺规,是宫中有名的匠才。永乐皇帝对阮安颇为欣赏,甚至委派他以营造库掌司的身份,参与兴建北京新城与漕路,可谓破格信重——那阁上闸,便是他的杰作。

按照张泉的话说,阮安此人有一个痴绝,一心钻研营造法式,旁的都不关心,宫里笑称他为“木呆子”。汉王就算买通京中所有官员,也断不会想起这个人来。吴定缘他们到了京城,在阮安这里落脚最为稳妥。

几个人绕过这一堆物什,走进后院屋子。只见装设极为朴素,床头窗边全是大大小小的榫卯构件。张泉说得没错,这位公公的心思全在木石上,连自己的生活都不怎么上心。

“张泉让你们来找我,要定做什么?”阮安问得很直接。

吴定缘道:“阮公公可知近日宫中之事?”

“你是说三大殿被迫停工的事?”

永乐十九年四月,内廷的奉天、谨身、华盖三大殿遭雷击起火,几乎焚成了一片废墟,损失浩大,至今仍未修完。阮安身为内宫监的宦官,对朝局剧变一无所知,居然首先想起来的是三大殿修复工程,实在痴到了一定境界。吴定缘微微敛起惊讶:“你想不到别的吗?”

“先皇给我颁下的职责,是尽快修复三大殿,别的诏书里没说。”

昨叶何道:“当今天子不豫,这么大的事,您难道不知道?”

阮安微微皱了下眉头:“好像听人说过。”他似乎努力地理解了一下,一拍巴掌,“哦,怪不得紫禁城各处便门都封闭了,工料工匠也不得进,原来是因为这个。”

“呃……”吴定缘和昨叶何对视一眼,一时都有些无语。古往今来的宦官有忠有奸,可像阮安这么迟钝的人,真是绝无仅有。

他们本来还想从他这里打探到宫中详情,看来是没指望了。昨叶何退而求其次:“如今事态紧急,阮公公能否设法安排我们入宫一趟?”只要能与张皇后联系上,他们就算完成了进京的使命。

阮安连连摇头:“我不是说了吗?紫禁城的几处便门都关了。我都没法进去视察三大殿工地,怎么带你们进去?”

吴定缘叹了口气,看来这位还是没意识到严重性啊。他决定把话挑得再明白一点,便从太子宝船被炸开始说去,将两京之谋言简意赅地说了个通透。

阮安听完,双目陷入呆滞,呆立在原地喃喃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你亲眼看见了?”

“不错,这是我的亲身经历。”

阮安神情激动地抓住吴定缘的袖子:“那你说说看,船里到底装了多少斤虎硫药,又放在什么位置,才能把整条宝船炸成两截?”

“……”

吴定缘彻底服了。这位匠痴听完两京之谋,最关心的居然不是太子死活,而是炸船的技术细节。这时阮安一转身,从床底下拿出一个木制宝船的精致小样,比画着问吴定缘更具体的爆破过程。

他厌恶地把阮安推开,像看傻子一样瞪着这宦官,心里直埋怨张泉。张泉说过此人有点直鲁,可没想到会直鲁到这地步,就是一根旗杆都比他要会变通些。这时一旁的昨叶何眼珠一转,故作神秘地对阮安道:“你可知道三大殿停工的真正原因?”

“嗯?”阮安一听这话题,连忙放下宝船。

“因为汉王篡位之后,就要把京城从这里迁回南京去了。天子到了南京,北边自然就不需要那么多宫殿了,何必要去修呢?”

阮安一听这说法,眼睛登时变圆了几分:“那,那回到南京呢?是不是还要建?”

“南京的宫城都是现成的,何必再建?”

“那这座城市怎么办?”

“那就废了哦,三大殿也不用建了,城墙也不必修补了,南北漕河也可以停了,那些闸口什么的,直接废弃填埋就是。”昨叶何说得面不改色,她是在赌,赌这个阮安两耳不闻窗外事,连迁都是谁的决定都不知道。

果然,阮安一听这个登时就急了:“这怎么可以!花了多少时间才建起来,怎么说废就废了呢!”

昨叶何牵住了他的话头,趁热打铁道:“如果汉王篡位,自然是要迁都废漕的。但如果是太子登基,他是个明事理的人,这一切便都不会发生了。”

“三大殿可以继续盖了?”

“如果太子能顺利登基的话。”

“漕河也不会废了?”

“如果汉王输了的话。”

“京城的九门可以修起九闸了?”

“只要能把我们带进紫禁城去,让我们见到张皇后。”

阮安突然狐疑道:“那,我怎么知道你们说的都是真的?”

昨叶何气息一滞,这家伙该精明的时候糊涂,现在该糊涂的时候,却突然精明起来。

她还没想好怎么回答,突然外头闪过一抹电光,整个院子霎时一片雪白,旋即闷闷的雷声传来。停了几个时辰的大雨,又再次噼里啪啦地泼浇下来。这一次大雨的来势更为凶猛,只是短短一瞬,雨帘便厚起来。

阮安赶紧起身,拿起一块大油布要给院子里的小样们盖上。吴定缘面无表情地伸出一只脚,狠狠踏在了油布一角上。阮安拽了几拽,发现拖不动,回头气道:“你这是做什么?”

“不让你出门。”

“你快抬脚!那些小样经不得水,一泡就会坏掉的!”

吴定缘按住阮安的脑袋,让他挪动不了半分。

“你!”阮安双眼冒火,想要推开吴定缘冲出去。可是他个头实在太矮,根本动弹不得。眼看外头雨势逐渐密集起来,他急得团团转,活像一只与自己孩子隔开的母猫,到后来索性瘫坐在地,几乎要哭出来。

吴定缘蹲到他的旁边,和颜悦色:“你很想冲出屋子,去救它们,对吧?”

阮安痛苦地点点头。

“其实我们和你一样,也有想要救的人,也想要豁出性命不管不顾地冲出去。所以你能理解吧?如果你不带我们进紫禁城,我们便救不得他们,而你也便救不得它们。你瞧,咱们是架在一根椽子上的两块望板,一塌俱塌。”

阮安万般无奈:“可紫禁城我进不去啊!禁军把门籍都收了。”

“循正规途径,也许进不去。可我建议你多动动脑筋,毕竟整个北京城都是你建的。”吴定缘拍拍他的肩膀,顺手把屋门推开几分,恰好可以看到外头沐浴在雨幕之下的精巧模型们。

“我们为了救人,什么都做得出来,我相信你也一定可以。”他的语气从来没这么温和过。

京城三大殿的名声在大明流传极广,即便是颓居南京的吴定缘,都多次听人提起过。究其原因,则是肇始于一场离奇的祝融之祸。朱棣迁都至北京之后,效仿南京皇城,也在紫禁城内修起了奉天、谨身、华盖三座大殿,用作朝仪祭礼。三殿俱是重檐层叠,横九纵五,其中最大的奉天殿面阔三十丈,进深十五丈,可谓恢宏至极,威重天下。

这三座大殿自永乐十五年开始修建,至永乐十八年方才落成。不料到了永乐十九年四月庚子日,突然天降巨雷,正正劈中了奉天殿的殿顶鸱吻,可笑那鸱吻本是用来辟火的神兽,却首当其冲遭了雷火之厄。这一场火从奉天殿开始烧起,绵延至谨身、华盖二殿,焰势之大,无人能近,更别说扑救了。大火燃烧了足足一天,最后三殿俱被焚毁,成了一片白地。

三大殿本是皇权正统的象征,突然遭此天灾,惹起了民间不少议论。开始有谣言传播,认为永乐皇帝以叔篡侄,以致惹怒天公。朱棣对此大为震怒,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催促工部尽快重建,以杜天下悠悠之口。

可惜三大殿的规模太大,一直到永乐皇帝去世也未能完工。继位的洪熙皇帝一心想迁都回南京,连所有衙门名字前头都加了“行在”二字,自然更不会往这个大坑里继续扔钞银,只是碍于一个“孝”字,断断续续还开着工。三大殿主体修复工程浩大,截止到目前,唯一接近完成的只有奉天殿的两侧辟火廊庑——奉天殿的两侧原本各有一条向东、西延伸的斜廊,在那一场大火中,这两条廊庑化为两条赤龙,把火势传到其他二殿。因此在重建初期,工部决定先修好这两条廊庑,但不是原样恢复,而是加做辟火。

具体的措施是,廊中每隔二十丈,便用封火砖建起一道墙垣,避免火烧连营;另外在廊下内侧还要挖出隔水沟,以防止火势蔓延。这条隔水沟为了保持有活水流转,需要贯通内金水河,与紫禁城西北角的北海太液池连成一体。

为此,营建工匠们必须挖开河岸,疏浚沟渠,沉埋陶管,再行回填。这是一项不小的工程,一直到现在也未完全竣工。

“所以……如果你们要进入紫禁城的话,只有一个办法:从太液池下水,向东南方向潜游至紫禁城西北角楼。在东侧的城墙之下是一个水闸口,平时都有铁栅横锁,不过为了修建辟火廊的隔水沟,这里临时挖出了一条施工通道,还没来得及回填,只用混了干草的泥砖封住洞口,松软得很。只要找到这条通道,就能进入紫禁城了,但是……”

“你阮安说最后一段就行了。”吴定缘打断他的话,“前面啰嗦那么一长段废话做什么?”

“不讲清三大殿起火的前因,怎么能明白那条通近的源流?”阮安一脸认真地回答。

“又不是国子监的老夫子!源流个屁,能钻进去就行了。”吴定缘用拳头砸了一下雨笠边缘,把视线投向眼前那一片宽阔漆黑的水面。

此时他们正站在一座七孔的拱券石桥上。这桥位于西安门内,唤作金海桥,横跨在太液池的中段。桥北水域称“北海”,南边则称“中海”。在中海的东侧,即是紫禁城高大威严的西侧墙垣。

不过现在站在桥上的这几个人什么也瞧不到,因为雨势越发强烈,瓢泼缸倾一般洒在京城头顶,周遭一重重水帘垂落下来,连呼吸都很困难。不过也幸亏这场大雨,把城头卫兵、街上巡捕都砸回屋里去了,否则他们没过西安门就得被抓起来。

算算时辰,这会儿已是六月二日的丑时,距离六月三日只剩下不到一日,而吴定缘距离紫禁城还有三百步远。

“好了,快说,这条通道在哪里?”

阮安轻轻打了一个喷嚏,往桥下一指:“从金海桥这里下水,向东南游过去百步左右,会看到一块太湖石。石旁的岸基之下,就是那座水闸。水闸右侧下方六尺,就是那条临时施工通道,用的泥砖封口。不过你要在水下仔细摸才行,什么时候摸到平直的砖棱痕迹了,那就是了。”

他人虽然对世情懵懂,但说起营造上的事情来,却十分细致严谨。吴定缘用手搭住一根覆莲柱头:“紫禁城那么大,我们可不知张皇后住哪里,你跟我们一起去。”阮安吃了一惊。他从砖塔胡同把他们带到金海桥,已是犯了大忌讳;若自己还跟着潜入紫禁城,岂不成了要凌迟的罪过?

“但是……”

昨叶何看出他的迟疑,按住他的肩膀道:“我们这一次去,是为太子争先。他若胜了,你也有一份功劳,日后营造之事都要全数托付。我们若进不去,改朝换代,只怕你连营造库掌司都没的做了。”

阮安立刻紧张起来,还要再开口解释两句。吴定缘己催促道:“趁着好天色,痛快地做过一场。”

说完这一句,他从金海桥边缘斜斜溜下岸坡,“扑通”一声,毫不犹豫地跳进水里。阮安大急,说哎……哎呀!原来昨叶何从背后推了一把,让他也跳下水去。

尽管已到六月,可中海的湖水仍带着丝丝凉意。阮安在水里惊慌地扑腾了一阵,发现没有用处,只好不太情愿地朝着东南方向游去,两人在后头紧紧跟上。阮安曾参与过京城大建,对紫禁城附近建筑的距离、高低极为熟稔,不一会儿工夫便找到了那一块半倚岸滩的太湖石。这块石头深得瘦、漏、透、皱的太湖石精髓,如云横秋山,变化百端,巧妙地把水闸掩在石下,不仔细几乎难以发现。

果然如阮安所言,水闸的入口被拇指粗的一排铁条牢牢挡住,没法挪开。吴定缘深吸一口气,沉入水中,去摸水闸下方,可触手皆是一片冰冷石壁,这应该是在水闸管道下的石砌垫台。阮安所言的泥砖,却没有找到。

阮安道:“就在水闸下方,你莫要算错了深度,现在水位可是涨了。”他一指桥下的撑柱,水位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暴涨,眼看快要超过一丈。

吴定缘怒道:“谁会算那些东西,闭着眼睛去摸不就得了。”

阮安正色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你若不算清楚,怎么找得到入口?”

吴定缘有心想把阮安按进水里,可他一个小矮子,恐怕没够到底就淹死了,没奈何,只能放松开来。阮安闭目默算片刻:“以你的身高,往下沉的时候,默数七个数,应该就差不多了。”

“神神鬼鬼……”吴定缘嘟囔道,但还是按照阮安的指示,再次沉下水去。他默数七下,然后伸出手去摸,忽然发觉手感和刚才不同了,微微发软,还有些黏腻。吴定缘精神一振,伸开五指狠狠一抓,然后迅速上浮。浮出水面之后,他伸出手来一捻,指缝间残留着一些黑黑的泥渣。

“应该就是这里了。”阮安判断。

吴定缘第三次沉下水去,这一次他换了双脚,拼命去踹那一面墙。踹到气不够了,便上来换一口,再继续踹。如是者五,终于在第六次下沉之后,他一脚踹出去,忽觉前方一松,似乎坍塌出了一条圆形通道,脚下传来一阵微弱的吸力,咕噜咕噜一连串泡泡冒了上去。

阮安一见泡泡,喜道:“成了!成了!”忽然想起来自己是被胁迫来的,情绪又迅速消沉下去。昨叶何见他好笑,摸摸脑袋:“乖,咱们下去吧。”

阮安急得直比画:“这条甬道从城墙下贯入内金水河,一共长三百步。现如今堵口被砸开了,里面全是水,想过去得闭气游过一百五十丈,我可憋不了那么久,一定会溺死在半路。”

昨叶何一听,脸色一僵:“你怎么不早说?”

“我每次要说,都被你们打断啊!”

吴定缘知道,阮安绝非危言耸听。如此狭窄黑暗的雨道,旱地钻行一百多丈都很难,更别说此时里面灌满了水。而且辅道的对面到底怎么封堵的,能不能及时打破,都属未知。稍有不慎,就可能活活淹死在里头。他在水里划动着,注意到昨叶何的表情很不自然。她再如何聪明,毕竟未经锻炼,钻一百多丈的水下雨道与送死无异。可是掌教在侧,她又怎么肯临阵脱逃?吴定缘沉吟片刻,开口道:“我先进去探探。”

昨叶何一怔:“掌教你自己进去?这怎么行?”

吴定缘道:“这雨道太窄了,人去多了也没用处。你再逼一逼阮安,说不定还有别的路。如今只剩一天时间不到,不可耽搁。”

昨叶何如何听不出用意:“掌教你若让我进去,属下绝不推托。”

吴定缘盯着她道:“我说过了,我会在京城把所有的事都做一个了断,但不是现在。”

“可是……”

“我另外有一件事情要交给你做。”吴定缘道。

“嗯?”昨叶何有些迷惑,还有什么事比眼前的更重要?

“你们白莲教最措长的事。”

吴定缘在她耳畔轻声说了几句,然后转过身来,深深地吸上一口气沉入水底。

那一瞬间,雨声在耳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闷闷的流动声。吴定缘伸出双臂摸到雨道两侧,轻轻一按,让身子横过来,钻入漆黑的甬道之内。

甬道比想象中要宽一些,壁上凹凸不平,正好可以一路扶着前行。他尽量控制着呼吸节奏,避免耗气太猛,向前方茫茫的黑暗中挪动着,不知不觉,仿佛又回到了南京正阳门的门洞里。

在那个漆黑的狭长门洞里,吴定缘第一次感受到了谶语一般的征兆:来路晦暗,去路不清,在四周倾压而至的逼迫中,偏偏生死悬于一线。两京相隔千里,可他此时在紫禁城下的甬道中,竟能感受到几乎完全相同的命运涌动。

不,两者还是有一点不同。

这一次,吴定缘的心中多了一根锚,在黑暗中牢牢牵系着他,不致在乱流中迷失了方向。即便身处逼仄甬道中,他也清楚地知道,该去何方,该做什么。

吴定缘稳稳地朝前方挪动着,手脚并用,心无旁骛,没有一丝犹豫与彷徨。就在肺里的气息几乎要耗光的时候,前方终于出现了一堵墙壁。他伸手一摸,手感与入口处的泥砖墙差不多。这里应该就是甬道尽头了。

吴定缘用拳头狠狠捶了一下,墙壁岿然不动。他定了定心神,又用手肘去敲,仍不见任何效果。大概是因为这堵泥砖墙是修在紫禁城内,所以工匠们格外用心。

一个必死之局。

吴定缘没有丝毫慌乱。有了心锚把底,无论如何也要在死局里破出一条路来。他稳住心神,伸手朝两边摸去,很快摸到了一缕从砖缝里冒出来的水草。

吴定缘小时候喜欢去秦淮河里游泳,因为河底经常有一些画舫客人掉落的小玩意。这些东西深埋河泥之内,时间长了不太好拽。小孩子有办法,会去拔旁边的水草。水草连根一起,往往把附近的河底泥土也带起来。多了这条裂缝,便好去捞东西了。

为这事,吴定缘没少被自己爹痛揍。铁狮子一边揍一边骂,说一是不把自己性命当命,二是把别人财物当自己的钱,你是个正经人家出来的,不可做这等事,平白辱没了家风。现在回想起来,吴不平说要维护的家风,可能不是吴家的。

一想到这里,在浸浸寒意的河水里,吴定缘却体察出了一缕温暖。他不做多想,猛力一拽,把那束水草连根拔起,在泥砖缝隙里带出一条深沟。紧接着,他抠住砖缝沟边,用尽最后的力气往外爬去。

一下,两下,三下,吴定缘感觉手里突然一松,那一块泥砖被硬生生掰下来了。

果然如阮安所言,工匠只是用泥砖混着干草敷衍一砌,只能防水,却防不住这么强烈的拉拽。一块砖脱落,立刻引得整面墙体坍塌。吴定缘精神一振,猛力抽取肺部最后一丝气息,不顾眼前发黑,朝着斜上方奋力游去。

就在吴定缘觉得自己大限将至时,身子借着浮力猛然冲破水面,再度回到了人世间。

外面的雨势依旧恢宏,可吴定缘却从未感觉如此舒服。他扑腾着爬到岸边,大口大口地吸着带有雨水的气息,不顾嗓子被呛到。直到四肢重新恢复了力气,吴定缘才缓缓起身,环顾四周。其实四周没什么好环顾的,仍是漆黑一片,雨幕重重。内金水河的水位也比平时要高出许多,几乎都快蔓延到岸边的通道了。借着偶尔闪过的电光,吴定缘能勉强看到不远处矗立着一座建筑,轮廓高大,檐角峥嵘,如阴影中的夸父一般。

阮安之前做过解说,紫禁城内廷分作四部分:正中是乾清、交泰、坤宁三宫,是天子与皇后寝处;左、右分别是东西六宫,住着嫔妃;在更外围,则还有外东、外西,其中外东是皇子所居的撷芳殿,外西则有皇太后居住的咸熙殿以及礼佛用的隆禧殿。

这条内金水河位于外西路与城垣之间。吴定缘很快辨认出来,距离自己最近的应该是咸熙殿。不过这座殿是空置的,因为永乐的仁孝文皇后去世很早。如果想要抵达坤宁宫,他必须从咸熙殿向东北方向,穿过养心殿与西六宫。这条路线除了皇帝之外,还没有任何一个未被阉割的男子走过。

好在此时大雨如瀑,雷声隆隆,金碧辉煌的大明内廷褪成了黑白两色。别说禁军,就连宦官与宫婢们都龟缩在屋里,偌大的内廷外头跟本没人。即使偶有人探出头来,也根本看不清在雨夜里一闪而过的模糊人影。

不过紫禁城实在是太大了,建筑鳞次栉比,诸多宫墙与门廊错综复杂。即使有阮安提供的精准地图,吴定缘也足足花了一个时辰,才终于接近了位于坤宁宫东侧的暖阁,奇迹般地没有惊动任何人。

暖阁是宫里人冬天才用的,现在大门紧锁无法打开。好在暖阁下方是一条火道,灶口就在殿下,本是烧炭取暖之用。吴定缘矮身钻进去,也不管蹭了多少炭灰,先直直趴好。

侧面的坤宁宫一片黑暗,不见烛火,也没有声音,八成皇后和侍女们已经安歇了。吴定缘毕竟是来报信的,不是搞刺杀,径直闯入皇后寝宫不太合适。但是他不确定皇后身边是否有汉王的人,所以稳妥起见还是观察一下比较好,正好他也喘口气——刚才那一番折腾委实太耗精力了。

这一趴,就是一个多时辰。快到天明之际,吴定缘终于听到动静了。

一个小宫女端着个虎子,朝着暖阁方向走来。按规矩,用过的夜虎子有臊臭味,早上必须搁到殿外的净角,再由负责洒扫的婢女挪走。可是今天雨实在太大,这宫女懒得撑伞出去,索性把虎子放在暖阁下方,转身欲走。

就在这时,一个黑影从背后猛然勒住她的脖子,小宫女吓得浑身僵直,怀里的虎子几乎抱不住。吴定缘把她拖到暖阁旁的角落,压低嗓音问道:“张皇后可是在里面睡觉?”小宫女拼命摇头。

“不在?那是在交泰宫还是乾清宫?”

小宫女还是摇头。

吴定缘眉头一皱,这便奇怪了。这大半夜的,还下着大雨,张皇后能去哪里?他把胳膊放松了一点:“你如果喊出声,我就割断你的喉咙。”小宫女浑身筛糠一样哆嗦起来,但乖乖地闭上了嘴。吴定缘道:“她如今身在何处?”

“呃……呃……”小宫女的表情很是古怪。吴定缘逼问她一句,小宫女这才小声回答:“午门……”

这个答案,让吴定缘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午门,那是位于紫禁城的正南方正门,平时皇帝颁诏、赐宴、颁历、献俘、摆布卤簿的大礼之门,离内廷中间足足隔着三大殿呢。即使洪熙皇帝身死,张皇后也该在乾清官守灵才对,她一大早跑去午门做什么?

“只有她自己?”

“还有英国公,还有好几位大学士……啊,对了,还有汉王、襄宪王和越王。”小宫女回答。

英国公是勋贵张辅,还有那几位大学士,都是张泉口中所谓“身负气运之人”。再加上汉王、张皇后以及太子的两位同胞弟弟,这场戏的主角全齐了。好家伙,这是唱哪一出大戏啊。吴定缘又是感慨,又是好奇。不过这小宫女所知有限,也实在问不出什么了。

“看来还得往南去啊。”

吴定缘叹了口气。这都要怪阮安那家伙,他哪怕多留意一分宫中变故,自己也就不用千辛万苦游进内廷了,直接绕到南边去午门就得了。

从内廷到午门,最直接的路途就是直线南下。因为紫禁城的主要建筑都坐落在中轴子午线上,从北方神武门到坤宁宫再到交泰、乾清以及三大殿,再至太和门、午门、端门、承天门,一而贯之。

但吴定缘没办法这么走。

如果张皇后、汉王以及那一干重臣都聚在午门的话,可以想象沿途的戒备有多森严。即使是这种暴雨,也很难从北边混进去。

他闭上眼睛,努力回忆着阮安的介绍,希望能从中找到一条更合适的道路。过不多时,吴定缘睁开眼睛,抓住小宫女的胳膊,恶狠狠地问道:“小姑娘,你知道太庙该怎么走吗?”太庙是天子祭祖之所,在享殿里供奉着历代天子牌位,左右配有宗室、功臣,乃是紫禁城第一庄重之地。它的位置,恰好就在午门的东南角。

这里因为是祭祀重地,平时严禁闲杂人等入内,这个时辰更不会有人在,守卫必然松懈。吴定缘打定主意,先设法进入太庙,再绕回午门,一定可以避开重重守卫,接近张皇后。至于是不是会亵渎朱明列祖列宗,他连后宫都闯过了,也不差践踏太庙一个罪名。小宫女把路径如实说了,吴定缘暗暗记下,然后一掌敲晕她,拖进火道里捆好。他望了望外头的大雨,叹了口气,一咬牙,再度闯进水幕中去。

接下来的路途,对吴定缘来说是一次全新的探险。他就像是一头迷路的孤狼,在紫禁城的深深迷宫之内艰难前行着。时而穿行廊下,时而掠过殿角,时而绕过井亭,浑如一缕飘忽不定的怨魂。

虽说现在已是清晨,可雨注如瀑,成了吴定缘最好的保护者,即便是煌赫威严的重重宫阙,也无法阻碍他的移动。

也许是皇天不负有心人,也许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到了寅卯交接,他居然真的抵达了太庙。太庙内的守卫寥寥无几,在雨中如同聋盲之人。吴定缘轻而易举便翻过墙去,一抬头,眼前一座高大的建筑挡住了去路。

享殿到了。

享殿乃是太庙的中枢,内里供奉的是天子历代祖先。所以整个大殿极为闳阔,面宽二十丈,高十丈,端坐于三层汉白玉须弥座上,乃是紫禁城乃至整个京城最高的建筑,气魄雄浑。

吴定缘在享殿里里外外转了一圈,居然在附近寻到了一节修缮用的木梯子。他攀上金丝楠木的大梁,脚踩琉璃薄瓦,沿着一边垂脊很快爬到了享殿的最高处。此时穹顶上空仍是阴云滚滚,雨落不息,但天色毕竟由夜转昼,已有一抹微弱的光亮透下尘世。

他喘息片刻,缓缓直起身来,手扶住西北角的鸱尾,居高临下地朝不远处的午门望去。然后,吴定缘看到了一幅前所未见的奇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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