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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玫瑰与白玫瑰 · 六

娇蕊熟睡中偎依着他,在他耳根底下放大了她的呼吸的鼻息,忽然之间成为身外物了。他欠起身来,坐在床沿,摸黑点了一支烟抽着。他以为她不知道,其实她已经醒了过来。良久良久,她伸手摸索他的手,轻轻说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的。”她把他的手牵到她臂膊上。

她的话使他下泪,然而眼泪也还是身外物。

振保不答话,只把手摸到它去熟了的地方。已经快天明了,满城喑嗄的鸡啼。

第二天,再谈到她丈夫的归期,她肯定地说:“总就在这两天,他就要回来了。”振保问她如何知道,她这才说出来,她写了航空信去,把一切都告诉了士洪,要他给她自由。振保在喉咙里“嗄”地叫了一声,立即往外跑,跑到街上,回头看那峨巍的公寓,灰赭色流线型的大屋,像大得不可想像的火车,正冲着他轰隆轰隆开过来,遮得日月无光。事情已经发展到不可救药的阶段。他一向以为自己是有分寸的,知道适可而止,然而事情自管自往前进行了,跟她辩论也无益。麻烦的就是: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根本就觉得没有辩论的需要,一切都是极其明白清楚,他们彼此相爱,而且应当爱下去。没有她在跟前,他才有机会想出诸般反对的理由。像现在,他就疑心自己做了傻瓜,入了圈套。她爱的是悌米孙,却故意的把湿布衫套在他头上,只说为了他和她丈夫闹离婚,如果社会不答应,毁的是他的前途。

他在马路上乱走,走了许多路,到一家小酒店去喝酒,要了两样菜,出来就觉肚子痛。叫了部黄包车,打算到笃保的寄宿舍里去转一转,然而在车上,肚子仿佛更疼得要紧,振保的自制力一涣散,就连身体上一点点小痛苦也禁受不起了。发了慌,只怕是霍乱,吩咐车夫把他拉到附近的医院里去,住院之后,通知他母亲,他母亲当天赶来看他,次日又为他买了藕粉和葡萄汁来。娇蕊也来了。他母亲略有点疑心娇蕊和他有些首尾,故意当着娇蕊的面劝他:“吃坏了肚子事小,这么大的人了,还不知道当心自己,害我一夜都没睡好惦记着你。我哪儿照顾得了这许多?随你去罢,又不放心。要是你娶了媳妇,我就不管了。王太太你帮着我劝劝他,朋友的话他听得进去,就不听我的话。唉!巴你念书上进好容易巴到今天,别以为有了今天了,就可以胡来一气了。人家越是看得起你,越得好好儿的往下做。王太太你劝劝他。”娇蕊装做听不懂中文,只是微笑。振保听他母亲的话,其实也和他自己心中的话相仿佛,可是到了他母亲嘴里,不知怎么,就像是沾辱了他的逻辑。他觉得羞愧,想法子把他母亲送走了。

剩下他同娇蕊,娇蕊走到床前,扶着白铁阑干,全身的姿势是痛苦的询问。振保烦躁地翻过身去,他一时不能解释,摆脱不了他母亲的逻辑。太阳晒到他枕边,随即一阵阴凉,娇蕊去把窗帘拉上了。她不走,留在那里做看护妇的工作,递茶递水,递溺盆。洋磁盆碰在身上冰冷的,她的手也一样的冷。有时他偶然朝这边看一眼,她就乘机说话,说:“你别怕……”说他怕,他最怕听,顿时变了脸色,她便停住了。隔了些时,她又说:“我都改了……”他又转侧不安,使她说不下去了。她又道:“我决不会连累你的,”又道:“你离了我是不行的,振保……”几次未说完的话,挂在半空像许多钟摆,以不同的速度滴答滴答摇,各有各的理路,推论下去,各自到达高·潮,于不同的时候当当打起钟来,振保觉得一房间都是她的声音,虽然她久久沉默着。

等天黑了,她趁着房里还没点上灯,近前伏在他身上大哭起来。即使在屈辱之中她也有力量。隔着绒毯和被单他感到她的手臂的坚实。可是他不要力量,力量他自己有。

她抱着他的腰腿号啕大哭,她烫得极其蓬松的头发像一盘火似的冒热气。如同一个含冤的小孩,哭着,不得下台,不知道怎样停止,声嘶力竭,也得继续哭下去,渐渐忘了起初是为什么哭的。振保他也是,吃力的说着:“不,不,不要这样……不行的……”只顾聚精会神克服层层涌起的欲·望,一个劲儿的说:“不,不,”全然忘了起初是为什么要拒绝的。

最后他到底找到了相当的话,他用力拱起膝盖,想使她抬起身来,说道:“娇蕊,你要是爱我的,就不能不替我着想。我不能叫我母亲伤心。她的看法同我们不同,但是我们不能不顾到她,她就只依靠我一个人。社会上是决不肯原谅我的——士洪到底是我的朋友。我们爱的只能是朋友的爱。以前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可是现在,不告诉我就写信告诉他,都是你的错了。……娇蕊,你看怎样,等他来了,你就说是同他闹着玩的,不过是哄他早点回来,他肯相信的,如果他愿意相信。”

娇蕊抬起红肿的脸来,定睛看着他,飞快地一下,她已经站直了身子,好像很诧异刚才怎么会弄到这步田地。她找到她的皮包,取出小镜子来,侧着头左右一照,草草把头发往后掠两下,用手帕擦眼睛,擤鼻子,正眼都不朝他看,就此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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