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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梅杰·梅杰·梅杰少校 · 1

梅杰·梅杰·梅杰少校从一开始就很不顺。

跟米尼弗·契维一样,他出生时迟迟不落地——足足拖了三十六个小时,把他母亲的身体都拖垮了。她是个温柔、多病的女人,整整一天半的生产痛楚之后,已完全没心思再跟丈夫争辩为新生婴儿取名的事了。医院的过道里,她丈夫走上前去,脸上带着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男人所特有的不苟言笑的果决。梅杰少校的父亲个子高大而骨瘦如柴,穿着黑色羊毛套装和笨重的皮鞋。他镇定自若地填写了出生证明书,然后把填好的表格交给楼层主管护士,丝毫没有情绪的波动。护士一言不发地接了过去,脚步无声地走了。他目送她离开,心里猜想她贴身穿的是什么。

他回到病房,看见妻子落败似的躺着,身上盖着毛毯,像一棵枯萎的老蔬菜,皱巴巴的又干瘪又苍白,衰弱的身体组织一动不动。她的病床位于病房最顶头,靠近一扇尘封的破玻璃窗。雨点从乱云翻滚的天空溅洒进来,天气阴郁而凄冷。医院其他地方,病人们面色惨白、嘴唇乌青,正等待着准时死去。男人笔直地站立在病床边,低头久久凝视他的女人。

“我给孩子取名叫凯莱布,”他终于低声向她宣布道,“遵照你的意愿。”女人没有答话,慢慢地,男人笑了。这是他精心计划好的,因为妻子睡着了,躺在郡医院破旧病房的病床上,绝不会知道他对她撒了谎。

从这个虚弱的起点,走出了这位没用的中队长。现在他在皮亚诺萨岛,每天花去大部分工作时间假冒华盛顿·欧文的名字签署公文。梅杰少校煞费苦心地用左手签名,防止被人识破,他还利用自己并不想望的职权,自我隔离起来,不让他人侵扰,又用假胡子和墨镜加以伪装,作为额外的防护,免得有人胆敢从那扇邋遢的赛璐珞窗户窥视而认出他来——赛璐珞已被小偷切去了一条。在这两个低点——他的出生和他的成功——之间,是三十一个乏味的年头,充满了孤独和挫折。

梅杰少校生得太迟缓、太平庸。有些人天生平庸,有些人成就平庸,还有些人被平庸强加于身。梅杰少校则是三者兼备。即使在毫无特出之处的人中间,他也终究比其他人出众,因为他是最缺乏特出之处的那位,但凡见过他的人,总是为他给人印象之淡薄而印象深刻。

梅杰少校一生下来就有了三项劣势——他母亲、他父亲,还有亨利·方达,差不多从出生那一刻起,他就病态地酷似此人。远在他揣想亨利·方达是何许人之前,他去哪里都发现别人总是直不棱登地把他跟亨利·方达做比较。素不相识的人觉得合该轻视他,弄得他从小就犯了罪似的惧怕见人,更有一种谄媚的冲动,要为他不是亨利·方达向社会道歉。长得有几分像亨利·方达地过完一生,对他来说不是件容易的事,然而他绝不曾有过放弃的念头,因为他继承了父亲——那个很有幽默感的瘦高个——的坚忍品性。

梅杰少校的父亲是个头脑清醒而敬畏上帝的人,他心目中的好笑话就是谎报年龄。他是个手长脚长的农民,一个敬畏上帝、热爱自由、遵守法律的彻底的个人主义者,认为联邦援助若不给予农民,就是缓进社会主义。他提倡节俭、勤劳,不赞成女人放荡——她们曾拒绝过他。他的专长是种植紫花苜蓿,挣得了很多的钱,因为一棵没种。政府为他没有种植的每一蒲式耳苜蓿,付给他一笔很不错的钱。他没有种植的苜蓿越多,政府给他的钱就越多,于是他把白赚来的钱都用于购置新的土地,以增加他没有生产的苜蓿数量。梅杰少校的父亲一刻不休息地不种苜蓿。漫长的冬夜里,他待在家里而不修理马具,每天中午时分跳下床来,只为了确定杂活不会被人做掉。他精明地投资土地,没有种植的苜蓿很快就比郡里任何人都多了。邻居都跑来找他请教各方面的问题,因为他赚了很多钱,故而一定是聪明人。“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他向大家建议道。于是人人都说:“阿门。”

梅杰少校的父亲直言不讳,力主政府厉行节约,条件是不影响政府的神圣职责,即全价收购农民生产出来却没人要的所有苜蓿,或者支付他们应得的款项,作为根本没有种植苜蓿的酬劳。他是个骄傲而独立的人,反对失业保险,从不迟疑地使出哀诉、哭告、哄骗的招法,从能够得手的任何人身上尽可能多地勒索一笔。他是个虔诚的人,到处都是他的布道坛。

“主给了我们这些善良的农民一双强健的手,就是让我们两手一起使劲捞。”他站在法院台阶上充满热情地布道,或者就在A&P超市门前宣讲,一边等着他要找的那个坏脾气、嚼口香糖的年轻收银员出来,凶巴巴地瞪他一眼。“假如主不希望我们使劲捞,”他鼓吹道,“就不会给我们一双好手来捞了。”于是众人嘟哝道:“阿门。”

梅杰少校的父亲秉持加尔文教徒的宿命论信仰,可以清楚地感知每个人的不幸——他自己的除外——是如何体现上帝的意志的。他抽烟,喝威士忌,他的春风得意是靠了风趣和激励人心的机智谈话,特别是讲他自己的事,或谎报年龄,或讲述上帝与他妻子生梅杰少校难产的那段趣话。上帝与他妻子难产的那段趣话涉及这样的事实:上帝仅仅花去六天时间就创造了整个世界,而他妻子分娩就用了整整一天半,只产下个梅杰少校。一个怯懦些的男人那天也许就在医院过道里犹豫不决了,一个软弱些的男人也许就妥协于这些极好的替代名字了:Drum Major,Minor Major,Sergeant Major,或者C Sharp Major[14],但是梅杰少校的父亲等待了十四年,就为了这样一个机会,而他是决计不肯放过的。梅杰少校的父亲有一个关于机会的好笑话。“机会只来这世上敲一次门。”他会这样说。梅杰少校的父亲一有机会就重复这个好笑话。

[14]意为军乐队指挥,小梅杰,军士长,升C大调。

生来就病态地酷似亨利·方达,是命运对梅杰少校玩的一长串恶作剧中的第一个,他因此成为不快乐的牺牲品,一生了无欢趣。生来就取名梅杰·梅杰·梅杰,乃是第二个。他生来就叫梅杰·梅杰·梅杰,原本是一桩秘密,只有他父亲知晓。直到梅杰少校要注册进幼儿园的时候,他的真名才得以被发现,而随之的后果是灾难性的。这个消息害死了他母亲,她整个失去了活下去的意愿,于是日渐消瘦,终于死去。这正好遂了他父亲的愿,因为他已经决定,不得已就娶A&P超市那个坏脾气女孩为妻,但他对休掉老婆而不必付钱也不必加以威逼的可能性,一直并不乐观。

对于梅杰少校本人,后果也几乎同样严重。这真是一件残酷而惊人的事,就这样强加于他——在这么幼小的年纪,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不是一直自认为的那个凯莱布·梅杰,而是某个全不相干的名叫梅杰·梅杰·梅杰的人,对此人他一无所知,别人连听都没听说过。他的玩伴都离开了他,再也没有回来,他们就是这样不大愿意相信陌生人,尤其是假装成他们认识多年的朋友而欺骗他们的人。没人愿意跟他有任何瓜葛。他开始丢三落四,言语不清。每次接触生人,他都显得羞怯而抱有希望,但最后总是失望。他如此绝望地需要一个朋友,所以一个也找不到。他磕磕绊绊地长成了一个高大、奇怪、迷蒙的小伙子,有着一双脆弱的眼睛、一张纤巧的嘴巴,每次被人拒绝时,嘴上露出的迟疑的、试探的微笑便即刻收敛,一变而为受伤后的失态。

他对长辈很恭敬,但他们不喜欢他。长辈叫他做的事情,他都奉行不误。他们告诉他看清楚再跳,于是他总是看清楚再跳。他们告诉他今天能做完的事情不要拖到明天,于是他从不拖延。人们教育他要孝敬父母,于是他就孝敬父母。人们教育他不可杀人,于是他就不杀人,直到入伍以后。然后人们教育他要杀人,于是他就杀人。他遇事总是谦卑容忍;希望别人如何待他,他就如何待人。他行善事,从来不想让人知道。他一次也没有滥用主他的上帝的名义发假誓,从不通奸,或者贪邻人的牛驴。其实,他爱邻居,决不作假证陷害人。梅杰少校的长辈不喜欢他,因为他是个如此明目张胆不信奉国教的新教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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