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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 二

世钧心里也很难过。正因为心里难过的缘故,他对他母亲感到厌烦到极点。

第二天动身,他们乘的是午后那一班火车,在车上吃了晚饭。到了上海,世钧送他舅舅回家去,在舅舅家里坐了一会。他舅舅说:“这样晚了,还不就住在这儿了。这大冷天,可别碰见剥猪猡的,一到年底,这种事情特别多。”世钧笑着说他不怕,依旧告辞出来,叫了部黄包车,连人带箱子,拖到叔惠家里。他们已经睡了,叔惠的母亲又披衣起来替他安排床铺,又问他晚饭吃过没有。世钧笑道:“早吃过了,刚才在我舅舅家里又吃了面。”

叔惠这一天刚巧也在家里,因为是星期六,两人联床夜话,又像是从前学生时代的宿舍生活了。世钧道:“我告诉你一个笑话。那天我送你们上火车,回到家里,一鹏来了,告诉我说翠芝和他解除婚约了。”叔惠震了一震,道:“哦?为什么?”世钧道:“就是不知道呀─这没有什么可笑的,可笑的在后头。”他把这桩事情的经过约略说了一遍,说那天晚上在他家里吃饭,饭后一鹏送翠芝回去,她就把戒指还了他,也没说是为什么理由。后来一鹏去问文娴,因为文娴是翠芝的好朋友。叔惠怔怔的听着,同时就回想到清凉山上的一幕。那一天,他和翠芝带着一种冒险的心情到庙里去发掘和尚的秘密,走了许多冤枉路之后,也就放弃了原来的目标,看见山,就稚气地说:“爬到山顶上去吧。”天色苍苍的,风很紧,爬到山顶上,他们坐在那里谈了半天。说的都是些不相干的话,但是大家心里或者都有这样一个感想,想不到今日之下,还能够见这样一面,所以都舍不得说走,一直到天快黑了才下山去。那一段路很不好走,上来了简直没法下去,后来还是他拉了她一把,才下去的。本来可以顺手就吻她一下,也确实的想这样做,但是并没有。因为他已经觉得太对不起她了。那天他的态度,却是可以问心无愧的。可真没想到,她马上回去就和一鹏毁约了,好像她忽然之间一刻也不能忍耐了。

他正想得发了呆,忽然听见世钧在那里带笑说:“聪明起来比谁都聪明─”叔惠便问道:“说谁?”世钧道:“还有谁?一鹏呀。”叔惠道:“一鹏‘比谁都聪明’?”世钧笑道:“这并不是我说的,是文娴说的,怎么,我说了半天你都没听见?睡着啦?”叔惠道:“不,我是在那儿想,翠芝真奇怪,你想她到底是为什么?”世钧道:“谁知道呢。反正她们那种小姐脾气,也真难伺候。”

叔惠不语。他在黑暗中擦亮一根洋火,点上香烟抽着。世钧道:“也给我一支。”叔惠把一盒香烟一盒洋火扔了过来。世钧道:“我今天太累了,简直睡不着。”

这两天月亮升得很晚。到了后半夜,月光濛濛的照着瓦上霜,一片寒光,把天都照亮了。就有喔喔的鸡啼声,鸡还当是天亮了。许多人家都养着一只鸡预备过年,鸡声四起,简直不像一个大都市里,而像一个村落。睡在床上听着,有一种荒寒之感。

世钧这天晚上思潮起伏,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睡熟的。一觉醒来,看看叔惠还睡得很沉,褥单上落了许多香烟灰。世钧也没去唤醒他,心里想昨天已经搅扰了他,害得他也没睡好。世钧起来了,便和叔惠的父母一桌吃早饭,还有叔惠的妹妹。世钧问她考学校考取了没有。她母亲笑道:“考中了。你这先生真不错。”世钧吃完饭去看看,叔惠还没有动静,他便和许太太说了一声,他一早便出门去,到曼桢家里去了。

到了顾家,照例是那房客的老妈子开门放他进去。楼上静悄悄的,顾老太太一个人在前楼吃粥。老太太看见他便笑道:“呦,今天这样早呀!几时到上海来的?”自从曼桢到南京去了一趟,她祖母和母亲便认为他们的婚事已经成了定局了,而且有戒指为证,因此老太太看见他也特别亲热些。她向隔壁房间喊道:“曼桢,快起来吧,你猜谁来了?”世钧笑道:“还没起来呀?”曼桢接口道:“人家起了一个礼拜的早,今天礼拜天,还不应该多睡一会儿。”世钧笑道:“叔惠也跟你一样懒,我出来的时候他还没升帐呢。”曼桢笑道:“是呀,他也跟我一样的,我们全是职工,像你们做老板的当然不同了。”世钧笑道:“你是在那儿骂人啦!”曼桢在那边房里嗤嗤的笑着。老太太笑道:“快起来吧,这样隔着间屋子嚷嚷,多费劲呀。”

老太太吃完了早饭,桌上还有几个吃过的空饭碗,她一并收拾收拾,叠在一起,向世钧笑道:“说你早,我们家几个孩子比你还早,已经出去了,看打球去了。”世钧道:“伯母呢?”老太太道:“在曼桢的姊姊家里。她姊姊这两天又闹不舒服,把她妈接去了,昨晚上就在那边没回来。”一提起曼桢的姊姊,便触动了世钧的心事,他脸上立刻罩上一层阴霾。

老太太把碗筷拿到楼下去洗涮,曼桢在里屋一面穿衣服,一面和世钧说着话,问他家里这两天怎么样,他侄儿的病好了没有。世钧勉强做出轻快的口吻和她对答着,又把一鹏和翠芝解约的事情也告诉了她。曼桢听了道:“倒真是想不到,我们几个人在一块儿高高兴兴的吃晚饭,哪儿知道后来就演出这样一幕。”世钧笑道:“嗳,很戏剧化的。”曼桢道:“我觉得这些人都是电影看得太多了,有时候做出的事情都是‘为演戏而演戏’。”世钧笑道:“的确有这种情形。”

曼桢洗了脸出来,到前面房里去梳头。世钧望着她镜子里的影子,突然说道:“你跟你姊姊一点也不像。”曼桢道:“我也觉得不像。不过有时候自己看着并不像,外人倒一看见就知道是一家人。”世钧不语。曼桢向他看了一眼,微笑道:“怎么?有谁说我像姊姊么?”世钧依旧不开口,过了一会方才说道:“我父亲从前认识你姊姊的。”曼桢吃了一惊,道:“哦,怪不得他一看见我就说,好像在哪儿见过的!”

世钧把他母亲告诉他的话一一转述给她听。曼桢听着,却有点起反感,因为他父亲那样道貌俨然的一个人,原来还是个寻花问柳的惯家。世钧说完了,她便问道:“那你怎么样说的呢?”世钧道:“我就根本否认你有姊姊。”曼桢听了,脸上便有些不以为然的神气。世钧便又说道:“其实你姊姊的事情也扯不到你身上去,你是一出学校就做写字间工作的。不过对他们解释这些事情,一辈子也解释不清楚,还不如索性赖得干干净净的。”

曼桢静默了一会,方才淡淡的笑了一笑,道:“其实姊姊现在已经结婚了,要是把这个实情告诉你父亲,也许他老人家不会这样固执了─而且我姊姊现在这样有钱。”世钧道:“那……我父亲倒也不是那种只认得钱的人。”曼桢道:“我不是这意思,不过我觉得这样瞒着他也不是事。瞒不住的。只要到我们堂里一问就知道了。”世钧道:“我也想到了这一点。我想顶好是搬一个家。所以我这儿带了点钱来。搬家得用不少钱吧?”他从口袋里拿出两叠钞票来,笑道:“这还是我在上海的时候陆续攒下的。”曼桢望着那钱,却没有什么表示。世钧催她道:“你先收起来,别让老太太看见了,她想是怎么回事。”一面说,一面就把桌上一张报纸拉过来,盖在那钞票上面。曼桢道:“那么,将来你父亲跟我姊姊还见面不见面呢?”世钧顿了一顿道:“以后可以看情形再说。暂时我们只好……不跟她来往。”曼桢道:“那叫我怎么样对她解释呢?”世钧不作声。他好像是伏在桌上看报。曼桢道:“我不能够再去伤她的心,她已经为我们牺牲得很多了。”世钧道:“我对你姊姊的身世一直是非常同情的,不过一般人的看法跟我们是两样的。一个人在社会上做人,有时候不能不─”曼桢没等他说完便接口道:“有时候不能不拿点勇气出来。”

世钧又是半天不作声。最后他说:“我知道,你一定觉得我这人太软弱了,自从我那回辞了职。”其实他辞职一大半也还是为了她。他心里真有说不出的冤苦。

曼桢不说话,世钧便又用低沉的声音说道:“我知道,你一定对我很灰心。”他心里想:“你一定懊悔了。你这时候想起豫瑾来,一定觉得懊悔了。”他的脑子里突然充满了豫瑾,曼桢可是一点也不知道。她说:“我并没有觉得灰心,不过我很希望你告诉我实话,你究竟还想不想出来做事了?我想你不见得就甘心在家里待着,过一辈子,像你父亲一样。”世钧道:“我父亲不过脑筋旧些,也不至于这样叫你看不起!”曼桢道:“我几时看不起他了,是你看不起人!我觉得我姊姊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她没有错,是这个不合理的社会逼得她这样的。要说不道德,我不知道嫖客跟妓女是谁更不道德!”

世钧觉得她很可以不必说得这样刺耳。他惟有一言不发,默默的坐在那里。那苦痛的沉默一直延长下去。

曼桢突然把她手上的戒指脱下来放在他面前,苦笑着说:“也不值得为它这样发愁。”她说这话的口吻是很洒脱的,可是喉咙不听话,声音却有点异样。

世钧楞了一会,终于微笑道:“你这是干什么?才在那儿说人家那是演戏,你也要过过戏瘾。”曼桢不答。世钧看见她那苍白的紧张的脸色,他的脸色也慢慢的变了。他把桌上的戒指拿起来,顺手就往字纸篓里一丢。

他站起来,把自己的大衣帽子呼噜呼噜拿起来就走。为了想叫自己镇定一些,他临走又把桌上的一杯茶端起来,一口气喝完了。但是身上还是发冷,好像身上的肌肉都失掉了控制力似的,出去的时候随手把门一带,不料那房门就“砰”的一声关上了。那一声“砰!”使他和曼桢两人同样地神经上受到剧烈的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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