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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第五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下)

    张胖子有些心动了,正要过去结交,又听另一人道:「什么当代孟尝?唐王所仗不过是财,所用尽是奴仆,焉能成就大业?岂不知丰王爷豪杰义气,折节下交,那才真叫做海纳百川。」张胖子讶道:「你……你又是……」那人道:「在下汉口沈至善,是丰王爷的幕宾。」

    张胖子沈吟道:「老兄是汉口人……不知和汉口三侠如何称呼?」那人拱手道:「有辱兄台清听,三位不才劣徒,当得起什么侠字?」此言一出,众皆哗然,纷纷喊道:「原来『三镇把总』沈老爷在此!来!咱们敬你一杯!」

    看这姓沈的好似是一帮之主,名气之响,竟不在百草翁之下,那唐王的手下料知不敌,便悄没声的溜走了。张胖子见发财机会来了,正要上前拜见,却让严豹拉住了:「别听他们的,张大哥要求官做,何必舍近求远?只管问弟便是了。」

    张胖子讶道:「你这子有啥领?敢这话?」严豹道:「张大哥有所不知,家师执掌峨眉,与徽王爷是至交,张大哥欲寻差事,何不随我去见家师?」张胖子愣道:「怎么?严掌门投靠了徽王爷?我怎没听?」严豹叹道:「家师吩咐了,这东宫庙堂之事,最忌张扬,要咱们平日不可多,免得让人误会是招摇撞骗之徒。」

    这话指桑骂槐,却要沈至善如何忍得?听他深深吸了口气,沈声道:「这位少侠,年纪轻不打紧,可要是话张狂,目中无人,那可要不得啦。」严豹淡然道:「要谈年纪辈分,你还能老过咱们峨眉山的白眉老祖不成?劝你一句,少在我面前倚老卖老,装疯卖傻。」

    沈至善沈下脸去,道:「子,话口气不啊。」话声未毕,四下已站起了五六人,想来都是他的帮众。严豹低头喝茶,淡然道:「你有多少人,尽管叫出来。我山白眉老祖就在左近,他老人家若是来了,你也知道后果如何。」

    这「白眉老祖」不知是何方神圣,那沈至善明明咬牙切齿,却也不敢冒犯,猛听砰地一响,一名道士拍桌起身,厉声道:「放肆!白眉老祖又如何?我武当山『纯阳传人』业已出世,岂惧你峨嵋一老朽?叫他过来磕上三个响头,可饶不死!」

    严豹大怒道:「你又是什么人?」那道士厉声道:「武当元善,恭领阁下高招!」两人一言不和,各自拍桌怒骂,怕是要动手了,张胖子拉来了西门嵩,附耳道:「西门老儿,你老兄看好哪个王爷?吩咐一声吧。」西门嵩笑道:「我看好正统皇帝。」

    众人咦了一声,有些听不懂了。那邓千岁咳嗽几声,眼看霍天龙始终不吭气,便道:「霍公子,凭你的名气武功,投谁靠谁,都是一句话,你想玩这一局么?」霍天龙摇头道:「什么八世子、七公主,我是一点也不上心。要我为几两银子折腰,姓霍的也不来劲。」

    邓千岁皱眉道:「那你来红螺寺干啥?」霍天龙道:「我是来避祸的。」众人愣道:「避祸?避什么祸?」霍天龙没多,只朝西门嵩瞧了一眼,便自低头喝茶。卢云一旁听着,心下却想:「这姓霍的是个晓事的,把局势看得极透彻。」

    今早亲眼所见,徽王已然战死西郊,这个正统王朝还有多少气数,犹在未定之天,现下还奢谈什么东宫太子、西宫娘娘?自是一场春秋大梦了。

    正叹息间,忽听筝筝声响,似有人弹起了琵琶。这声响来得好快,转眼便近了数十丈,声调偏又高绝,转看堂上诸人,却是一无所觉,卢云微微一凛,暗道:「又有高人来了。」行到窗边,只见对过房顶掠过一人,身穿黑衣,手捧一只铁琵琶,霎时心下一宽,暗道:「是帅金藤。」

    来也是奇事一桩,这帅金藤是个「镇国铁卫」,座次「二十三」,孰料一见卢云拿着那面「修罗之令」,便一口咬定他是「大掌柜」,从此开始为他跑腿干活,真是推也推不掉了。

    这帅金藤奉命去找阿秀,这当口必有消息回报。正等他过来会合,哪知琵琶声却渐渐远去,这人居然跑过头了?卢云有心出声召唤,便将手指置于唇边,留下毫厘窄缝,徐徐吐出,顿时之间,便生出悠悠龙吟。

    此法与「传音入密」相通,声沈而能及远,也因声音太沈,人耳难闻,唯猫犬可知,想以「二十三」的内力,必能闻声前来。

    吹了半晌,果然琵琶声幽幽回转,帅金藤回应了,卢云心下大喜,便又吹了几声,示意他快快过来。帅金藤也拨了拨琵琶,示意明白。

    两边交相呼应,颇见兴高采烈,堂上诸人却还在高声话,并无所觉,猛听啪地一响,二楼处传来耳光声,听得一人大吼道:「哪来的臭蚊子?专吵你老子睡觉?」

    听得店里另有高人,卢云自是微微一愣,那帅金藤不知自己吵了人,兀自琵琶连珠,铿铿锵锵,那客人耐不住吵,顿时凄厉一声大叫:「神刀劲!」轰地一声,那人拍了墙壁一掌,整间楼房竟是摇摇欲坠,随即门外闯进了大批老妇,直冲二楼,暴吼道:「宋通明!躲哪个?」

    那严豹还在与人争吵,却让这几名老妇推开了,茶博士赶忙上前阻拦:「朝廷有命,楼上是朝官的歇停处,官不至三品,爵未至公侯,不得上去……」众老妇怒道:「咱们正是猴个!」推开了人,一发冲上楼去了。

    卢云呆了半晌,才知宋通明便在楼上,但听砰地一声,厢房让人撞开了,随即屋内轰轰作响,左一声「神刀劲」、右一声「神刀劲」,夹杂操爹干娘的喊声,可怜玉宁郡主身在隔邻,不胜其扰,只能打开包厢,遣出了婢女,喊道:「店家!店家!咱们要到外间坐。」

    厢门一开,满店宾客都是为之一惊,纷纷站起身来了。

    玉宁郡主出来了。只见她降尊纡贵,一步一步行下楼来,竟似要与凡夫俗子共处一室。卢云呆呆看着,忽然背后让人拍了拍,回头急看,却是帅金藤来了。看这人脑袋不对劲,一见卢云,不顾众目睽睽,便已当众拜伏,呐喊道:「属下二十三,参见大……」

    卢云掩住他的嘴,附耳道:「别作声,此地外人多。」正话间,郡主娘娘竟朝自己这桌走来,卢云心头忐忑,低头垂手,只见婢女朝自己一指,道:「二哥,可否让我们坐这桌?」卢云拉住了帅金藤,正要退让走避,那婢女却道:「你俩别动。我们要的是上首这桌。」

    那桌客人正是张胖子、霍天龙等人,诸人还心头直跳,待听得人家打发的是自己,心下自感不快,茶博士行上前去,陪笑道:「大爷们,挪挪位吧。」

    当时男女有别,尊卑之间更是不可不分,以郡主娘娘的身分,常人自是万万不可与之同席,众人不情不愿,那峨嵋剑客更是大失所望,西门嵩道:「大家快起来吧,能为郡主娘娘让座,那是咱们前世修来的福份,还有什么不满?」

    张胖子打了个哈欠,慢慢站起身来,来到郡主娘娘身旁不远,似有意,似无意,便朝她的身子撞了过去,不忘淫笑两声。那婢女惊怒交迸,厉声道:「大胆!」双手一拍,门外行来了两名带刀侍卫,道:「宗人府护卫在此,等候差遣。」那婢女怒道:「有人惊扰玉驾!你们该怎么办?」两名带刀侍卫环顾堂中,怒目而视:「是谁这般该死?」

    「是他!」店宾客把手一指,定向了张胖子,直吓得他抱头鼠窜,西门嵩惊道:「误会、误会,我这朋友是个瞎的,走路容易撞人。」张胖子颇为识相,立时双手前伸,哭喊道:「我的拐杖呢?」慌忙逃出堂外,霍天龙等人也跟着溜了,堂上便空了张桌子出来。

    方今虽是正统朝,可玉宁毕竟是帝王胄裔,谁想趁机亵渎,都是自讨苦吃。宗人府护卫甚是满意,便向茶博士道:「好好伺候着,若有一丁点差池,当心拿你的命赔。」

    茶博士忙道:「是、是。」正要收拾桌椅,几名婢女却道:「你让开。」接过了抹布,将桌子擦得纤尘不染,便又点起香炉,仔细再熏一遍,这才在椅上铺了绸缎,扶侍郡主娘娘入座。

    一时之间,轻烟袅袅,满室异香,那玉宁气韵娴雅,一双美目望着窗外雪景,掠了掠秀发,眼光微微转来,猛一见到了卢云,便又急急转过头去。

    众侍女忠心护主,守护桌旁三方,谁也不许来看郡主娘娘,却只有卢云这桌看了个饱,那帅金藤心头扑通扑通地跳着,细声道:「奉上喻……有美女……」正想过去拜见,却让卢云一把扯住了,低声道:「找到阿秀了么?」阿秀二字一出,柜台下又有异响,好似老鼠打架了。帅金藤呆了半晌:「找……找到了,他在灯笼胡同等我。」

    卢云迷惑道:「灯笼胡同?那是什么地方?」帅金藤道:「便是旧朝的胭脂巷。玩女人的地方。」眼看众婢女脸色一颤,卢云自也尴尬了,忙压低了嗓子:「你……你怎么留他在那种地方?我不是要你紧跟着他么?」帅金藤道:「少爷脾气坏,除非我买到了一书,不然不随我走。」

    卢云皱眉道:「买书?是学堂用的……还是……」帅金藤道:「不是那种垫床脚的,少爷要的是好书,叫做『金海陵纵欲身亡.续』。」

    柜台下的老鼠很怪,一听好书来了,立时激烈奔跑,吵得不可开交,卢云也傻住了,茫然道:「那……那是什么?」帅金藤道:「那是正统朝第一名著,大儒冯梦龙所作。人也买了一套。话大金朝有一昏君海陵王,淫乐后宫,日夜玩弄后妃公主……」正要细细解玩弄详情,玉宁却起身了,一旁婢女大声道:「伙计、伙计,咱们要换张桌子。」

    那茶博士满面苦笑,却又不便多什么,只能指挥客人,自在那儿辛苦挪移。卢云咳了一声,又道:「你……你买到书了么?」帅金藤道:「没有。我跑了二十八家书铺,人人见我就笑,要我自己去写一。人实在没法子了,只好到处找您,瞧瞧该怎么办?」

    人心不古,每况愈下,如今连童也嗜读奇书了,卢云摇头叹气:「你啊你,就由得他这么胡来?怎不用点强?」帅金藤叹道:「没法子啊,少爷吩咐了,我要是不听他的话,他便自杀了。」卢云愕然道:「什么自杀?」帅金藤叹道:「少爷不呼吸了,打算窒息而死。」

    卢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看这帅金藤武功虽高,却是食古不化,不知变通,无怪江充这帮权臣总是性情暴躁,逢人便打,原来是让这帮下属气出来的,苦笑几声,道:「也罢,他现下带着钱么?」帅金藤道:「有啊,他向属下强索了一只金元宝,咱半年的俸禄都没了。」

    外出流浪,第一要紧便是钱,听得阿秀带得有钱,卢云心下稍安,自知这孩子玩乐之后,八成会回去找二姨娘,此节倒也不必多虑,正放心间,又听帅金藤道:「大掌柜,少爷拿走我的元宝,您会还我吧?」卢云咳嗽道:「这…这个自然……」

    帅金藤安心了:「那就好,咱虽然为国为民,俸禄还是要领的。」卢云摇头苦笑:「好了,咱们先出去,再做商议。」朝桌上扔了一文钱,结过了帐,便与帅金藤一齐起身,忽听柜台下吱吱渣渣,似有什么人低声笑了。

    笑声极微,隐带话,似又让手掌掩住了,以帅金藤的功力,竟也不知不觉。

    此时帅金藤已在门外,眼见卢云驻足不动,便又探头来问:「怎么了?」卢云制住了话,道:「你别进来。」

    卢云已不是第一回听到声响,两次三番,已动疑心,来到柜台边,把手置于案上,突觉掌中一热,心里也是怦地一跳,好似柜台下躲了一头大老虎。

    卢云向后退开一步,提掌护胸,沈声道:「朋友,出来相会如何?」帅金藤也是个高手,一见情状有异,立时提起铁琵琶,神戒备。

    堂上客人议论纷纷,那玉宁郡主也朝卢云瞧来,眼中满是好奇。卢云却丝毫不敢分心,一手护胸,一手按住柜台,正要将之推倒,突听当琅一声,桌上碗筷落了下来,卢云袍袖一拂,将碗筷卷了回去,却于此时,柜台上的红布飞了起来,便朝卢云当头罩下。

    眼看视线被挡住了,卢云虽惊不乱,立时向前劈出一掌,突然一股火焰般的气息反烧了回来,卢云嘿地一声,运起「剑寒」功力,正要发劲抗衡,却听砰地一响,门边传来重响,竟有人夺门而出了。

    对方声东击西,已然金蝉脱壳,卢云不及扯下红布,便朝门外扑出,喊道:「帅金藤!快拦住他!」话还在口,却听道上马蹄隆隆,只听帅金藤喊道:「大掌柜!快让开啊!」

    卢云咦了一声,急忙扯下红布,却见面前飞近一道火光,来势快绝,帅金藤大叫一声,飞扑而来,将卢云一把推开,但听哎呀一声,这「二十三」竟让火光撞了个正着。

    卢云心下大惊,急目来看,眼前却是一匹高头巨马,丹朱血红,四足骏长,赫然便是一匹「赤兔马」!

    赤兔马一现身,帅金藤便已仰躺在地,死活不知。卢云满心焦急,正要转身察看同伴,却听马儿一声嘶鸣,翻下一名姑娘,惊道:「老伯,你……你还活着么?」

    卢云咦了一声,暗道:「这不是娟儿么?」来人果是娟儿,看她镇日价纵马狂驰,果然便闯祸了,她急急去摇帅金藤,慌道:「老伯、老伯,你醒醒啊。」

    帅金藤座次虽只「二十三」,霉运却是天下第一,这会儿舍身救主,自己便倒地昏迷了。娟儿又惊又急,也是怕撞死人了,赶忙取下发簪,在他身上急找穴道,正要胡乱救治,忽听喵地一声,一只猫儿跳了过来,娟儿大骇大惊:「快走开!」

    红螺寺里有猫,看这猫儿甚是顽皮,瞧了瞧地下的帅金藤,便拿着爪子拍了拍它,霎时之间,地下死尸双眼睁开,居然不必俯身屈膝,便已直立起来。

    「救命啊!」娟儿大哭道:「老伯!不要害我!不要!」僵尸复活了,兀自阴侧侧地望着自己,森然道:「奉上喻。」啪地一声,双膝并拢,向上一跳,朗声道:「我不是老伯!」

    「救命啊!僵尸啊!死人复活啦!」娟儿转身便逃,大哭大叫,不巧又撞着了一人,抬头一看,却是一名马车夫。娟儿松了口气,知道遇上了活人,正要躲到那人背后,却见那马车夫含笑颔首,好似认得自己。娟儿咦了一声,便也凝目回望。

    寻常马车夫衣衫污秽,边走边吐痰,这人却是衣装整齐,白净斯文。正打量间,二人目光相对,只见这人不单衣衫齐整,样貌也颇整齐,鼻梁挺直,生了一双薄薄的嘴唇,长方脸蛋,岂不就是那姓「卢」名「云」的……

    「鬼啊!」娟儿尖叫起来,急急跳上赤兔马,哭道:「到处都是鬼,快跑啊!」乱抓乱搔,又踢又打,那赤兔马也真辛劳,挨了几记狠的,便又死命狂奔,掉头而去了。

    赤兔马消失无踪,那马车夫自是瞋目结舌,愣道:「这……这又是怎么了?」

    来人自是卢云了,他茫茫然不知所以,忙问帅金藤:「你……你还行么?」帅金藤呆呆地道:「我……我不是老伯。」卢云也呆了,忙道:「我知道你不是老伯。来,让我扶你坐下。」正要伸手搀扶,帅金藤已是大怒拂袖:「我不是老伯!」

    这帅金藤脑袋不灵光,现下让赤兔马撞击了,自然更不堪用。卢云心里却甚感激,自知他为了自己,不惜舍身相救,当下耐着性子,将他扶回了茶铺,道:「来,先坐下歇歇。」

    帅金藤嗯了一声,坐下发呆,眼看几名客人经过,突又跳了起来,大吼道:「你才是老伯!」堂里客人闻言一惊,卢云忙安抚道:「乖喔,我才是老伯、我才是老伯。」

    四下嘻嘻哈哈,只见玉宁掩嘴轻笑,其余客人更是捧腹喷饭,想来都把自己当成了傻瓜。卢云微微一窘,拍了拍帅金藤的肩头,道:「你先坐坐,我到外头瞧瞧,一会儿便来。」苦笑摇头中,自管行出了店外,左右张望,却仍在寻找柜台下的那人。

    适才柜台下藏了一人,杀气腾腾,便引来了卢云探查,没想双方才一动手,对方便当头罩来一块红布,先遮住了卢云的视线,其后又让娟儿一阵打搅,竟连对方的脸面也没见到。

    卢云昨夜曾与「大掌柜」同场竞技,却被「天诀」打了个出其不意,险些被俘,此时又让这无名高手声东击西、从容脱身,可连输了两场。他叹了口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那掌心却还红通通的,彷佛被怒火烧过一般。

    卢云微微握拳,心中隐隐有个感觉,方才那人便是「怒王」秦仲海。

    方今世上,只有秦仲海才有这种内力、这种手段、这种心机,只是也奇怪,现今红螺寺兵马云集,倘使那人真是秦仲海,他却为何甘冒大险、孤身来此?

    秦卢二人是莫逆之交,共经无数生死患难,若非当年的一刀,至今都还是知己,是以卢云深知他的性子,他不来红螺寺便罢了,一旦现身来寺,必有惊人之举,八成还是冲着正统皇帝而来。

    想到顾倩兮、二姨娘都在城内,卢云不由深深吸了口气:「这……这事非同可,我该不该告诉定远?」脚步才动,忽又想到了城外的百万饿鬼,却又让卢云怔怔停下脚来。

    「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今早阜城门大战,卢云跪听圣喻,已知朝廷对西北灾民不闻不见,这些人远道而来,所求不过温饱而已,朝廷上下却视若无睹,自己便再自私凉薄千百倍,又岂能断了他们最后一点生机?

    左手是朝廷、右手是怒苍,此刻当真难以决断,卢云深深叹了口气,又想:「也罢,方才那人是不是仲海,尚未可知,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江湖之大,无奇不有,不定方才那人是哪位退隐前辈,那也难得紧,想着想,便又摇了摇头,正要走回茶堂,忽听前方传来啡啡之声,抬头一看,却见前方路上拴了匹大红马,浑身朱血,毛色晶亮,却是适才见到的赤兔马,马旁还站了个傻姑娘,连拍心口,颤声道:「吓死人了,整日闹鬼,一会儿得去庙里烧香了。」

    卢云心下大喜,暗道:「又见面了。」便急急上前,预备打个招呼。

    此番能生离水瀑,来娟儿也有一份功劳。无奈当时卢云留着长长的胡须,心若死水,自也没和她相认,只是此一时、彼一时,现下连顾倩兮也照面了,却还忌讳什么?卢云心里高兴,只想给她个惊喜,当下悄悄来到娟儿背后,正要朝她肩上去拍,这傻姑娘却陡然向前一跳,来到赤兔马跟前,忧声道:「大红脸,我…我被鬼魂缠上了,得去买些纸钱,你乖乖在这儿等我,别乱跑喔……」

    正嘱咐间,赤兔马却是焦急无比,啡啡连声,又抬腿,又摆尾,数指向娟儿背后,暗示鬼怪逼近,无奈这傻姑娘不曾开窍,只愣道:「又要吃苹果吗?来,嘴张开。」从怀里找出一颗大的,塞入赤兔马的嘴里,当是要它闭嘴了。

    娟儿低头而走,不住察看地下影子,颇见提心吊胆。正担忧间,忽见四周香客过往、阳气颇盛,便笑道:「不怕,这儿是红螺寺,阳气重,鬼魂不会跟来的。」

    听得自己成了死人,卢云皱眉摇头,正要拍拍她,这傻姑娘却又跑了,只见她纵到了一处铺子前,喊道:「老板!这纸钱怎么卖啊?」一名和尚提起竹篮,笑道:「您瞧,咱们这儿纸钱分了上下三种,有好的、平常的,还有特品元宝形状的,您要哪种?」

    娟儿是大而化之的人,哪知纸钱还有这许多讲究?眼见竹篮里满是银纸,亮晶晶、闪耀新,便随手捡了一蓝,喃喃地道:「烧这种吧。」卢云暗自慨然:「这八成是烧给我的,可真破费了。」

    正感激间,却听那和尚道:「姑娘,八钱银子。」娟儿惊道:「这么贵!你算便宜点吧。」那和尚叹道:「也有三文钱的,你要么?」娟儿喜道:「好啊,有两文钱的么?」

    那和尚咕哝几声,取出一盆草粪纸,娟儿也掏出了钱包,还没来得及付帐,却听「当」、「当」两声,两枚铜钱自空而降,耳边兀自听得呼唤:「娟姑娘……别破费了……」

    娟儿牙关颤抖,撇眼去看,惊见背后一顶阴侧侧的大毡,距离颇近,兀自道:「别怕……快回头看看我啊……」卢云着意放柔了嗓子,却吓得娟儿浑身发抖,他有意让姑娘安心,便道:「是我啊……卢云啊……」眼看娟儿迟迟不转身,便伸手起来,朝她左肩拍了一记。也奇怪,这一拍并未用上内力,娟儿却似让雷劈了,一时狂奔而出,哭叫道:「又来啦!」

    民间有迷信,人身三盏灯,总双肩两盏,头顶一盏,举凡恶鬼侵袭,必然先拍左肩,再拍右肩,待得双肩灯熄,随手再朝脑门一拍,三灯尽灭,便要一命呜呼了。

    娟儿哭嚷奔逃,没想和尚在旁,鬼魂却能当众出没,料来僧人不管用,须得佛祖庇护,方是保障。正慌张间,忽见一旁有座殿,供奉了罗汉尊者,一时颇为庆幸,笑道:「这可安心了。」来到了神案前,扔了两文钱到香油筒,正要焚香祈祷,惊见一人双手合十,早在那神像前躬身礼拜,看那头戴大毡的幽灵模样,不是「卢幽幽」是谁?

    卢幽幽毕命成鬼,如今却公然入庙,法力忒是高强,娟儿花容失色,正要落荒而逃,卢云情急之下,只能拉住她的衣袖,喝道:「定神!」

    娟儿大哭大叫:「别缠着我!又不是我害了你!」一时剑光闪动,九华山的「倒卷珠帘」、「飞云玉泉」等名招数施展,势道竟颇凌厉。卢云频频闪躲,脚下一顿,娟儿却也了得,三步并做两步,便又窜入了云会茶堂,却是方才卢云歇息的地方。

    卢云苦笑不已,没料到这姑娘年近三十,却还如此胆,他尾随而入,只见西门嵩等人早走得一个不剩了,至于帅金藤,却还呆呆坐在那儿,迷糊喝茶,转看玉宁郡主,却也是低头凝思,似有心事。

    店里客人来来去去,那娟儿却似无头苍蝇,只在屋里乱窜,卢云摇了摇头,正待喊住她,这傻姑娘竟朝门口奔了回来,大哭大叫:「可找到你啦!」

    眼见娟儿使开了轻功,直从身边擦肩而过,对自己这个老鬼视而不见,卢云不免心下一奇,不知是什么人到了,还不及转身来看,却听娟儿哭喊道:「琼芳、琼妹、琼娘娘!你总算来啦!」

    陡听此言,卢云脸色大变,猛地转身一扑,便窜到了一旁的柜台里,就地藏了起来。

    店门口立了一名大美人儿,北国英姿,天之骄女,果然是「琼芳」到来。琼家少阁主在此,正主儿岂不也要现身?正忐忑间,只见店里姗姗行来一名纤秀妇人,手提包袱,正是顾倩兮。她俩联袂驾车,已然抵达北极天子脚下,「红螺山」。

    二女方才行入店里,忽听一声轻唤:「师父。」闻得此言,卢云不禁心下一奇,虽藏身柜台,还是伸长了颈子,不知这声师父是何人所发?一片讶异中,却见玉宁郡主迎上前去,来到顾倩兮面前,道:「师父,你也来了。」

    店中客人一发转过头来,在打量顾倩兮与玉宁。看这郡主娘娘排场颇大,琼芳早也见到她了,此时又听她称顾倩兮为师,却是怎么回事?顾倩兮察言观色,便解释了:「玉宁殿下随我习画,至今已有六年。」琼芳「哦」了一长声,才知是学画的徒弟。

    顾倩兮少女时师承梧桐居士,学了一手好工笔,如今依心写意,随笔而就,自有宗师之风。想来近年名气益发响亮,这些京城里的名媛仕女,自也慕名来投了。

    此时顾倩兮哪儿不好站,便站在柜台旁,卢云却躲在后头,咫尺之隔,恰如瓮中之鳖,若让人抓了个正着,岂不无地自容?正盼她们赶紧走开,顾倩兮却携着玉宁的手,为她引荐了:「殿下,这位便是紫云轩的琼姐,单名一个……」话到口边,却听玉宁淡淡地道:「师父别忙,我认得她的祖父琼武川。」卢云身子微微一动,暗想:「这郡主话好直。」

    那玉宁不愧是景泰朝的公主,一开口便直呼国丈之名,似要给琼芳一个下马威。琼芳是正统朝的骄女,火气岂会了?心下着恼:「好你个村姑,琼武川三字是你叫的?便皇上在此,也不敢直呼我爷爷的名讳,你道你还在景泰朝?」正要反唇相讥,待见顾倩兮还在望着自己,便收敛了几分,温言道:「真是失敬了。原来姊姊收了好些徒儿,这我却是不知。」

    顾倩兮微笑道:「我生性疏懒,喜欢画上几笔,承蒙殿下看得起,便来随我信笔涂鸦,倒是贻笑方家了。」玉宁忽道:「师父画风自成一格,早已开宗立派,又何必在俗人面前自谦?」

    琼芳听自己成了俗人,却是哈哈一笑,正想去摇折扇,衣袖却让人拉住了,听得一个傻姑娘道:「芳妹,你……你别废话了,快帮我瞧瞧背后,可有怪影子跟着?」

    那娟儿犹在怕鬼,只死拉着琼芳,颤声怕怕,好似三岁儿一般。听得此言,玉宁、顾倩兮都笑了,琼芳也是为之莞尔:「怎么啦?一个晚上没见,便撞邪了?」娟儿发抖道:「别老是笑我,快帮我瞧瞧,我背后可有鬼躲着?」琼芳拂然道:「好吧,看你怕的……」

    话间,便朝柜台探头,卢云大感骇然,就怕两人照了面,正待破墙而出,哪知琼芳只是作势来望,看也没看,便已缩了回去,哈欠道:「有啊,柜台后头藏了个黑影,你要不要看看?」

    「鬼啊!」娟儿尖声惨叫,眼看顾倩兮还站在一旁,哇地一声,便钻入她的怀中,当作观音菩萨来抱。

    顾倩兮容色秀雅,琼芳更是妙龄美女,二女就引人注目,再看那娟儿又哭又跳,大喊闹鬼,宛如失心疯一般,这便引来了茶博士,道:「几位姑娘,可有什么麻烦?」

    顾倩兮回礼道:「承蒙关照,咱们没事。」正要把茶博士支开,琼芳却道:「且慢,替咱们找张空桌子,三个人坐。」一听此言,玉宁便道:「师父,何必另觅地方,快来徒儿这儿坐吧。」不顾身分,亲自拉开了木椅,招呼师父坐下。

    玉宁那张桌子还空着,便五个人也挤得下了,偏就不邀琼芳,好似没这个人一般,自是故意气她了。琼芳暗自拂然:「哪来这般心眼的东西?看老娘气气你。」便搀住了顾倩兮,故做娇憨状:「姊姊,和人家一起坐吧,人家好无知呢,不学画不行了。」

    二女又斗起了气,顾倩兮顺了这头,不免开罪那头,忍不住笑着摇头:「都不坐了。我去买点香烛,一会儿便来。」娟儿颤声道:「琼芳……快来喝热茶……我……我好冷啊……」

    琼芳与玉宁处不爽利,早想避开,便拉着娟儿,自去店里找寻空桌,离得玉宁远好。顾倩兮交代了几句,正要离开,玉宁却又跟了上来,紧紧挨着师父。顾倩兮低声道:「你方才是怎么了?为何处处和人家过不去?」

    玉宁别过头去,面带倔强,顾倩兮见貌辨色,自也猜到她的心情。看徒儿是景泰皇帝之女,正乃「旧时王谢堂前燕」,琼芳却是「虢国夫人新主恩」,一个是旧朝乌衣,一个是当朝新贵,彼此如何相容?拉住她的手,柔声劝道:「她是你皇伯父的侄女,你该叫她什么?」

    玉宁不话,泪水自在眼眶滚动,望之楚楚可怜,顾倩兮取出手巾,替她拭去泪珠,低声道:「怎么一个人来红螺寺?」玉宁哽咽道:「朝廷要……要立太子,宗人府要我观礼。」

    顾倩兮道:「你那几位皇兄呢?没人陪着你来?」玉宁拭泪不答,一旁婢女便道:「王爷们初五时便奉命返回封地,不许在京逗留,现只公主一人在京。」顾倩兮抚了抚玉宁的面颊,轻声道:「孩子,也真生受你了。」将她搂入怀中,点滴呵护,尽在不言中。

    卢云蹲在柜台里,悄悄听着她与玉宁话。心道:「时光真快,她也是人家的师父了。」

    韶光匆匆,当年依偎「梧桐居士」身边的少女,转眼也收了徒弟,成了人家嘴里的「师父」了。

    回忆扬州往事,卢云不禁感慨万千,那时顾倩兮每隔数日,便要去梧桐居士家中习画。一日自己误打误撞,居然也登门造访了一回,只是那时顾倩兮未经沧桑,分毫不知那故做潇洒的公子爷,其实正是她家里的下人厮,专为她父亲磨墨擦地。

    十年弹指即过,这些事都过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卢云追忆往事,眼眶不自觉地红了。顾倩兮浑不知背后躲着人,替玉宁理了理云鬓,吩咐道:「这儿龙蛇杂处,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一会儿早些进场,知道了么?」听得徒儿答应,便又交代了几声,正要离开,忽听玉宁低声道:「师父,你人面广,世面看得多……我……我可否向你打听一个人……」

    顾倩兮哦了一声:「什么人?」玉宁满面晕红,欲言又止间,忽然转过了身,顾倩兮心下一奇,便望向了婢女,目带问色。那婢女附耳道:「夫人,您瞧那儿。」顺着婢女的眼光,却见了一张板桌,坐了一名黑袍男子,傻愣道:「我不是老伯。」

    听得老伯发怪声,店中又传来娟儿的惊呼:「鬼!就是他!就是他!」拿着花生,便朝人家身上乱扔,顾倩兮噗嗤一笑,拉来了徒儿,道:「你要打听他?」玉宁脸色大红,用力摇了摇头,一旁使婢附耳道:「这怪人有个同伴,方才与他同桌……这会儿却不见踪影了……」

    「同伴?」顾倩兮微感诧异,婢女们不敢多言,却又彼此眉来眼去,一齐点了点头。

    顾倩兮沈吟半晌,便从衣袋里提起一只铃铛,轻轻摇了摇,那老伯茫茫行来,道:「好熟的声音啊。」猛见顾倩兮站在眼前,霎时大惊起跳:「奉上喻!属下帅金藤!座次二十……」尚未拜见,却让顾倩兮拦住了,玉宁细声道:「师父,这人是你府上的侍卫,是么?」

    顾倩兮微笑道:「自己问他吧。」玉宁矜持自重,不好启齿,便又别开了头,一旁婢女便拉住了帅金藤,低声道:「老伯,方才有一名公子爷与你坐在一块儿,那是谁?」

    帅金藤虽已神智不清,美女还是认得的,一时心下大喜,道:「我不是老伯!」那婢女拂然道:「你不是老伯,你是傻蛋。快,你朋友叫什么名字?」帅金藤茫然道:「我朋友?他……他不是我朋友,他叫做大……」

    「大」字才出,柜台后头飞出一枚铜钱,正中脑门,「嗡」地一响过后,帅金藤双眼翻白,惊道:「奉上喻!」婢女茫然道:「什么上喻?」帅金藤道:「属下帅金藤。」那婢女恼道:「什么帅金藤?」帅金藤俨然道:「座次二十三。」向顾倩兮行了半礼,便又回去喝茶了。

    店里众人一旁看着,莫不放声大笑。玉宁叹了口气,什么也不想问了,便道:「师父,我先走了,你……你一会儿也会进场吧?」顾倩兮道:「我随后便到。」玉宁嗯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顾倩兮却悄悄拉住了婢女,附耳道:「究竟怎么回事?」

    那婢女苦笑道:「方才有位公子爷坐在窗前饮茶,他吟了一首诗的上半阙,郡主对了下半阙,两人相互打量了半晌……」顾倩兮沈吟道:「那公子爷生得什么模样?」那婢女道:「那人是个书生,三十岁出头,像是经过历练的人……」

    顾倩兮微微一奇,正要再问,一名侍女却插话了:「那人才不是书生,我看像个马车夫,桌上还搁了顶大毡。」先前那婢女拂然道:「马车夫能做诗么?我看那人定是书生,有功名在身。」另一名老嬷嬷道:「我看也是书生,不过是考不上的那种。」

    群雌纷纷,各抒己见,顾倩兮却是若有所思,只是一语不发。婢女们争执一阵,眼看郡主已然走了,便也不多,自向顾倩兮捡衽为礼,一齐转身离开。

    眼看顾倩兮还站在柜台前头,卢云自是思绪如潮,从头到尾,都没留意婢女们些什么,一双眼只放在她的背影上,心道:「她……她是不是知道我回来了?不然昨晚在布庄里,她……她为何要取走我的面担?可我…可我并未与她照面,单凭巷里的一幅面担,她怎能知道那是我的东西?」

    不知道,卢云什么都不知道,他蹲在柜台里,眼眶微红,突然间,好希望她能回过头来,与自己上几句话。

    多少往事浮现眼前,从初识之时,到听她嫁人的那一刻,卢云就是放不下,他怔怔望着顾倩兮,想要起身话,却就是鼓不起勇气。

    良久良久,顾倩兮脚步微动,想来已要离去了。卢云心头黯然,正要低下头去,突见顾倩兮抬起手来,除下了玉簪,甩了甩一头长发,便又缓缓髻了回去。

    大庭广众的,顾倩兮背对着卢云,却当众理起了容妆,看她提手簪发,雪白的后颈裸出来了,满店客人想瞧没机会,竟只有柜台后头那人看了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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