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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第九章 不识庐山真面目

    阿秀的身世甚是奇怪,过去琼芳从未想过,为何顾倩兮嫁入杨家不过四五年,儿子却有十岁?直到今日淑宁等人百般奚落,她方才醒起这事,这孩子绝不是杨肃观亲生,可他的父亲是谁呢?为此琼芳也曾心生奇想,以为阿秀是卢云的孩子,可如今听顾倩兮一,阿秀的身世非但与卢云无关,恐怕也不是顾倩兮亲生,这孩子另有来历。此行前往红螺寺,却是要去见阿秀的“生母”,眼见顾倩兮低垂凤目,似在养神睡。琼芳颇为识趣,自也不会在这当口多问,便也闭眼歇。车向北行,不久便至安定门。突听道旁传来一声高喊:“停车受检!”琼芳心下一惊,赶忙睁眼来看,但见前方马蹄隆隆,奔过了一队兵马,当前骑兵手举旌幡,却是“神策”二字。不旋踵,又是一列步卒快跑而过,人人腰间带刀,背缚箭筒,还提着又大又重的盾牌,竟是幅武装。琼芳满心诧异,忙问车夫道:“这是怎么了?怎地有这许多兵卒?”那车夫摇头无语,想来也不知情了。城下人声喧哗,似有大批人马聚集。但见前方道路壅紧,二轮车、四轮车、马车骡车牛车样样俱,排列长达里许,等着受检,守城官差却是神凶貌恶,逢人便是吼叫,不少车辆不耐久候,都被迫折了回去。一名百姓气不过,便吵了起来:“到底搞什么?永定门、阜城门都封了,连这儿也不让走么?”“演军!西郊大演军!”那军官提起马鞭向地一抽,喝道:“没有出城文书,谁也不许出入京师!快快折回去!”那百姓也气了,戟指痛骂:“折你妈的头!狗一样的乡下团练、也敢来京门作怪!快快报上名来!大爷写状子到兵部告你!”那军官厉声道:“速速去告!将勤王军前锋营神策师神策前卫都司段奉节!记好了么?”那百姓愕然道:“什么玩意儿,那么长一串?”一名兵冲了上来,暴吼道:“咱是张缘根!连我一起告啊!”一脚踢上马车,吓得那百姓急掉车头,落荒而逃。琼芳心下暗暗纳闷:“怪了,城外演军了?我怎么没听?”近十年天下大旱,民变四起,朝廷怒苍也为此连年交战,然而无论前线战事如何吃紧,京师硬是不戒严,后方百姓年照过、酒照喝,硬是比景泰朝还强上几分,只是眼前军马入城,却又是怎么回事?琼芳心下微生警戒,正想找顾倩兮商量,她却蜷起双腿,竟然睡着了。顾倩兮累了,她昨晚先与琼芳夜话,其后又照顾老夫人,睡不到两个时辰,难得可以憩,自不免倦极而眠,只是车外军马往来盘查,却该如何打发?琼芳是见过场面的人,自也不会因此束手无策,她左顾右盼,忽

    见城下还开了个侧门,想是供大官行走,更妙的是守门的都是官差,不见武将,忙指挥车夫:“从侧门过去。”那车夫听命行事,便将马车驾出了等候队伍,行不过半晌,听得脚步急躁,大批官差围拢而来,大声道:“兀你这厮!谁要你走这儿的,到后头去!”还在训斥间,琼芳已探首出窗,淡淡地道:“你们头儿何在?请他过来话。”那官差微微一惊,凝目来看,却见到了一个大美人儿,身着新装,不由冷笑道:“请他过来话?怎么?你肚里孩儿是他的?却要来认爹啦?”两旁官差哈哈大笑,琼芳却已沈下脸去,道:“你再多一字,我担保你后悔一世。”那官差笑道:“疯婆子。”待要将她抓下车来,却见此女目光严凛,毫无畏惧之色,似有千百个法子整死自己,不由咦了一声,改口道:“您……您稍待片刻……我……我去瞧瞧……”天下最怕事的,便是这批官差,正所谓“不忍则乱大谋”,想人家忍气吞声一辈子,所求不过一个“升”字,万一开罪了皇亲国戚,一切辛苦岂不付诸东流?这便慌不迭走了。琼芳傲然闭目,正养神间,车外脚步慌张,来了一个差头,颤声道:“人来了,敢问是哪一位?”琼芳斜目一瞧,来人却是个捕快,也不知是刑部的,还是北直隶的,她也懒得认了,冷冷便道:“你职级太,认不得我,找你『最』上头来。”那差头惊吓不已,便又奔了回去,不多时,来了一个脑满肠肥的,琼芳虽不认得这人是谁,但看他体胖过人,想来官位必高。正冷视间,果然那人见得琼芳的面,先是咦了一声,之后苦思半晌:“您……您好像是……”琼芳淡然道:“我姓琼。”那官员大惊失色,狂叫道:“原来是少阁主!下官有失远迎啊!”咚地一声,大头目双膝跪下,满场官差自也趴了一地,人人叩首不已,四下百姓自是议论纷纷,竟还有人随之下拜,八成以为是皇上光临了。琼芳甚是满意,淡然道:“这位大人,我要出城面谒皇上,劳你放个行。可以么?”那官员大惊大喜:“可以!当然可以!”转头暴喝道:“来人!速放道路!恭送琼少阁主出城!”刹那之间,面前道路已是空空荡荡,通畅无阻,众官差敲锣打鼓,奏起了丝竹管弦,为少阁主送行。琼芳掠了掠秀发,吩咐车夫道:“还等什么?走吧。”车轮滚动,马车再次出发了,两旁官差躬身肃敬,恭送大人离开,堪堪将出北门,却听一人道:“且慢。”马车又让人拦下了,琼芳内心不悦,探头出窗,只见道上来了一名军官,高坐马背,冷冷地道:“出城文书呢?”那官员忙道:“这位是

    国丈孙女,免验文书。”那军官哦了一声:“怎么?这儿你了算?”那官员颤声陪笑:“您……您了算。”那军官冷冷地道:“知道就好。我前锋营奉命镇北门,便算天王老子来了,也得缴验文书。”看这军官似才打过仗,衣甲肮脏,脸上也有血渍,模样虽狼狈,却反而多了几分杀气,他喝退了差人,便又驾马趋前,来到车边,俯身道:“姑娘,缴验文书,不然下车受检。”琼芳沈下脸来,道:“军爷,我不想下车。”那军官道:“那也行,你拿出城文书来,那便不必下车。”琼芳昨夜出门得急,别什么出城文书,连文碟都没带着,哪来什么东西缴验?转看顾倩兮,却是鼻息细细,早睡得不醒人事了。她哼了一声,索性发起蛮来:“我没有文书,偏又不想下车,那该怎么办啊?”那军官高坐马背,淡然道:“那别怪我拖你下车,把你狠狠搜上一遍。”话之间,把手一招,听得哗哗之声大作,城外奔来了一队步卒,只等着抓人搜身。琼芳却也不怕,只冷冷地道:“军爷,你晓得我姓什么?”那军官道:“你姓什么,得问谁睡过你娘,不必问我。”四下兵卒嘻嘻哈哈,竟都笑了。琼芳心下大怒,砰地一声,踢开了车门,纵下地来,冷冷地道:“我乃国丈孙儿、皇后侄女,英国公八世孙紫云轩少阁主琼芳,您把方才的话再一遍,我定然一字不漏,转呈家姑。”众兵卒笑容僵住了,一发躲了开来,琼芳瞪视那名军官,道:“军爷高姓大名,可否让我知晓?”那军官也知道惹上权门人物了,当即翻身下马,略作欠身:“在下姓耿,双名国珍,勤王军麾下『神策师』督师便是。”这“神策督师”并非官,而是天子亲军四品要员,背后倚仗更是“临徽德庆”四王,只是琼芳乃是皇亲国戚,却又何必怕谁?心道:“好你个勤王军,谁不好惹,却惹上了我?大家走着瞧,来日我必要报仇。”当下坐回了车上,吩咐车夫:“没事了,走吧。”车轮才动,耿国珍却又把手一拦,道:“且慢。”琼芳把手重重拍上车门,吼道:“你什么?”耿国珍道:“姑娘,我前锋营奉命镇北门,无论何人在此出入,都得备妥文书,以供查验。”琼芳冷冷地道:“然后呢?”耿国珍道:“没什么然后。莫您是英国公之孙,便算英国公人在此,也得取出信物,验明正身,否则休怪我将你的人车扣下,带回营中搜身查验。”琼芳气得炸了,大声道:“你要搜身?要不要脱我的衣裳?”耿国珍默然半晌,道:“如有必要,末将也不会客气。”对方玩真的了,琼芳深深吸了口气,

    想起荆州战场的处境,总算也知道怕了。她气馁了几分,只能摇醒了顾倩兮,低声道:“顾姊姊,你……你有带着文碟么?”顾倩兮睡眼惺忪,揉着眼道:“没有。”琼芳情知要糟,便吩咐车夫:“咱们……咱们掉头回去……”那车夫正欲掉转车头,却让耿国珍拦住了,沈声道:“姑娘,西郊正在演军,情势非常。你擅闯北门,依法若提不出文书,便得随我回营,将不能擅自放你离开。”琼芳每回遇上武人,总有吃不完的苦头,也是无计可施了,只得软下了口气:“这样吧,劳烦你去一趟紫云轩,找一位傅师范……他便有文书给你……”耿国珍不耐烦了,沈声道:“姑娘,我对你已十分客气了。我再一遍,你若有信物,那便早些交出。其余赘言,多无益。”霎时提气一喝:“来人!围上去!”琼芳无路可走了,却又不愿随他们回营,看这“勤王军”乃是天子亲兵,将骄兵谄,虽有正统军的傲气,却没有人家的骨气,一会儿若给拖入营中,谁知道会生出什么事来?自己一身武功,还能大打一场,可顾倩兮娇贵柔弱,届时几十个大男人围着她搜索查验,后果岂堪设想?好汉不吃眼前亏,琼芳心急如焚,只想着脱身法子,她调匀气息,先让自己定了定神,道:“军爷,我这这样吧,不看僧面看佛面,您为难我也就罢了,可您晓不晓得我身旁这位夫人是谁?”耿国珍耸肩道:“我管她是谁?”把手一挥,道:“把她俩拖出来。”琼芳厉声道:“大胆!她便是当今中极殿大学士五辅杨大人的夫人,你们谁敢动她一根寒毛,便是与杨肃观为敌!”众兵卒听都懒得听,一发涌上前来,正要将两个女人揪下车来,却于此时,背后伸来一只手,搭上那武将的肩头,道:“军爷,请你『滚』到一边去,好么?”勤王大军在前,却有人公然挑衅,莫非活得不耐烦了?耿国珍怒目回望,眼里却见到一只黄金指环,自在面前昭然闪耀。耿国珍微起错愕,向后退开一步,定了定神,只见面前站了一个老家丁,满头白发,偏偏腰上悬着长剑,模样甚是古怪。耿国珍冷冷地道:“你是什么人?”那老家丁不言不答,只缓缓行向车边,眼见琼芳怔怔望着自己,便将两手拢入袖中,藏起了指环,躬身问向顾倩兮:“夫人要出城么?”来人恭敬有礼,顾倩兮却是头也不抬,只轻轻点了点头。那老者弯腰致意:“夫人早去早回,一路平安。”着向琼芳点了点头:“走吧,有我在此,天下没人能为难你们。”来人正是方才在杨府见到的那名老家丁,琼芳过去也曾在扬州见过此人,自知他六亲不认,遇官

    殴官、见民欺民,曾一口气扫平扬州渡口几百人,直似家常便饭,孰料今日却成了自己的护法?琼芳有些哭笑不得,便低声吩咐车夫:“赶紧走吧,一会儿我多给你些银子……”那车夫想也怕得很了,低头缩身,悄悄提起缰绳,大车方才一动,却听刷地一声,耿国珍已然拔刀出来,冷冷地道:“放肆。把他们围起来。”号令一下,大批兵卒便包围过来,目光凶狠,耿国珍行到老家丁面前,森然道:“朋友,你官拜何职?敢在这儿发号施令?”那老家丁垂下头去,轻声道:“我不是官。”耿国珍冷冷地道:“你不是官,那你凭什么在此话?不怕我杀了你么?”那老家丁默然半晌,慢慢从衣袋里取出一物,交到耿国珍手里。他低头一看,手中却是一块令牌,阴刻神鹰,双翼展,睥睨纵横,大书“镇国铁卫”四字!乍见令牌现身,琼芳虽已明白对方的身分,还是不禁倒抽一口冷气,那耿国珍更是面色铁青,微微发抖,一旁兵卒把这令牌瞧入眼里,却是一头雾水,人人交头贴耳,想来不解来历。天下最高的令牌,出于“摩婆娑宫阿修罗王”之手,唯它的使者方有资格佩戴。因非凡间之物,故唯智者能识。老家丁淡然道:“军爷,还有疑问么?”耿国珍脸色难看,瞧了瞧车上的顾倩兮,似想问些什么,良久良久,终于让到了路边,低声道:“传令下去,放开道路。”琼芳暗暗骇异,看这“镇国铁卫”威望崇隆,似比帝王权柄还让臣民们敬畏。眼看老家丁朝自己望来,琼芳忙拍了拍车夫的肩头,道:“走了、走了。”那车夫宛如惊弓之鸟,把脑袋缩到衣领里,提缰驾绳,便又再次启程了,哒哒蹄声中,已然行至门下,堪堪便要出城,却听一人道:“国家……”“已经亡了吗?”两匹白马嘶声惊吓,竟让人挡了下来。只见城下慢慢走出了一名军官,看他征甲凌乱,满面血污,腰上系了条龙纹红带,转看双手,赫然却是一幅精钢手铐。他慢慢来到大车前,低声道:“朋友……停车受捡……”这人好似是个俘虏,偏又身着戎装,模样甚是古怪。琼芳反复打量几眼,忽觉此人有些面熟,却想不起在哪见过。正思忖间,两旁兵卒已嚷了起来:“熊俊!退下去!这里是勤王军,不是正统军!轮不到你来发号施令!”听得“熊俊”二字,琼芳不由张大了嘴,正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年前自己大闹荆州战场,便是遇上这个“熊俊”,那时双方在一座庙里大打出手,闹得不可开交,如今自己重返京城,偏又撞见这个怪物,委实倒了三辈子的大霉。熊俊低垂了脸面,对喝问一概不理,只挡到

    了车前,轻声道:“朋友,停车受检。”眼看这帮武人前仆后继而来,彷佛疯子一般,那老家丁自也笑了,耿国珍怕惹出事来,忙上前相劝:“熊将军,人家是朝廷要员,不是怒匪细作,你快快退下。”“怎么?”熊俊别开了脸,慢慢斜吊双眼:“国家已经亡了吗?”耿国珍也恼了,大声道:“姓熊的!你昨夜大闹京畿大营,屡次犯上,还嫌不足?快让开,否则休怪军法伺候!”熊俊摇头道:“老耿,谁触犯军法,谁贪赃枉法,你自己心里有数。”看这人也真顽硬,把手一挥,居然推开了众兵卒,随即走到车边,正要将顾倩兮拖下车来,却见一只苍斑大手逼近而来,挡住了自己。场都静了下来,琼芳也是掌心出汗,老家丁淡淡地道:“军爷,还要看我的令牌么?”熊俊低声道:“不必,我知道你们是谁。”老家丁笑了笑,道:“既然如此,你何不『滚』到一边去?”“怎么……”熊俊抬起头来,轻轻地问了:“国家已经亡了吗?”熊俊的话很少,因为他杀人如麻,所以从不争辩。至于那老家丁,想他连郡王也打得,又怎么肯让?两边委决不下,谁也不让谁,一方是“大掌柜”人马,一方隶于伍定远麾下,恐怕要打起来了。朝廷治下最凶的两头虎,便是眼前这两只。琼芳自离开京城后,先是撞见“正统军”,其后又遇上“镇国铁卫”,一个凶过一个,俱都冥顽不灵,见谁打谁,从不退让。如今二虎相争,却是谁胜谁负?琼芳心情有些紧张,也是担心顾倩兮害怕,百忙中抽空来瞧,却见她解开了阿秀的包袱,竟然读起了三字经,好似车外的人是疯子,无须萦怀。此时不只勤王军围观,连百姓官差也在指指点点。琼芳深深吸了口气,自知一切纷争是自己惹出来的,奈何情势如此,纵想出面调解,那也是心有余力不足了。良久良久,两人谁都没动,熊俊等候半晌,好似知道自己没胜算了,便转过身去,众人松了口气,突听铁链当琅琅大响,熊俊双手横击,手铐铁链一发挥了过来,那老家丁侧身闪过,右指隐发寒气,正中膻中穴,熊俊浑身冷颤,脚下发软,却突然暴吼一声,脑袋直撞了过来。砰地一声大响,熊俊胸前挨了一脚,已然倒飞出去,压倒了十来名勤王兵卒,想来螳臂挡车,武功大为不及。那老家丁提起熊俊的脚,正要将他拖离城门,耳中却听得冷笑:“老狗,你死定了。”众人定睛一看,这熊俊手中不知从哪儿摸来的十字弩,嗤嗤连声,射出了一排箭羽,逼开了老家丁,随即右手暴长,便从兵卒腰间夺过号角,耿国珍大惊道:“快拦住他!”“呒呜……呒呜……”熊俊提起号角,鼓气高鸣,声音三长一短,似在向什么人求救,声响远远送了出去,刹那之间,远处也有号角响应。“呒呜……呒呜……”城下响起哗哗脚步声,远处移来一面火红大旗,见是“北威”二字,听得兵卒们喊道:“北关第三镇开到,哪路兵马求援?”“荆州三百师在此!”熊俊凛然怒吼:“弟兄们!速来应援!”轰踏!轰踏!轰轰踏!轰轰踏!数百名兵卒左手提盾,右手举刀,已然结阵而来,熊俊把号角远远扔开,刷地一声,也已挚刀在手,厉声道:“正统军!向前推进!”熊俊不是江湖好汉,他是武将,所以从不单打独斗,打一开始,他便等着结阵开打。勤王兵卒大惊失色,数避了开来。熊俊厉声道:“着来人下车!弃械投降!随我回营受审!否则杀无赦!”顾倩兮见此地乱得不成话,心下厌恶,正要下车离开,却听老家丁喝道:“琼姐,拉住夫人!别让她下去!”着,便从胸前提起了一只笛子,奋力吹了起来。琼芳咦了一声,只觉耳边隐隐约约,彷佛传来幽幽笛声,颇为悦耳,那熊俊却已掩住耳孔,痛苦道:“抓住他!别让他向外求援!”众兵卒奔上前来,已要逼近马车,老家丁护主有责,便也拔剑出鞘,双方涌上前来,猛听“当当当当”一片脆响,兵卒们的钢刀尽成两段,指挥军官并不慌乱,立时放声呐喊:“来人兵器有异,提盾护身!”第一排兵卒提起圆盾,护住了脸面,矮身掩近,背后将士却提起了长茅,从盾牌中刺袭而来,那老家丁深深吐纳,提剑斩出,但见眼前金光吞吐,尽是金碧辉煌,长枪如数折断,只是正统军盾却是百炼神钢,锻造得既韧且强,金光几番啄袭,竟都刺之不破。步卒们攻守大有章法,发逼近马车,听得一名军官厉声道:“第一排举威武棍!打!”马鸣啡啡,

    两匹白马受惊而窜,那老家丁却挡到了车前,剑光挥舞,宛如八臂金刚,单剑敌上数百只铁棍,一举挡下了大批兵马,只是敌势浩大,人数又众,脚下还是一步一步地退后,眼看马车便要陷入包围,却听四下笛声大作,城头上跳落了一个又一个黑影,手持刀械,团团护卫了马车。“镇国铁卫”大援已到,老家丁剑交左手,亮出了指上的黄金戒环,沈声道:“镇国铁卫!听我号令!”黑影们沉默无声,却都握紧了兵刃,猛听刷地一声,老家丁剑尖扬起,厉声道:“保住车马!推进出城!”“杀啊!”援兵抵达,来了三十多名黑衣人。霎时双方杀声大起,但见几百只军棍敲下,此起彼落,黑衣人个个都是武功高手,人人以一挡十,兀自不落下风。城门下火光四溅,一方要将顾倩兮、琼芳抓下车来,一方则要保着她俩出城,双方正面开战,谁也不让谁。只是这场打斗毫无来由,要是琼芳傲慢弄权,犯下大错,不如是“镇国铁卫”托大自负,遇上了疯狗也似的熊俊,双方一再错判形势,终致于大肆械斗,只不知“威伍文杨”接到消息,却要如何收拾善后了。那勤王军愣在当场,一来插不上手,二来也不知该帮谁,便远远避了开来。百姓们倒是高声喝采,当成好戏来看。那熊俊甚是悍勇,抄起了单刀,使得疯虎出柙也似,只是黑衣人个个武功精强,实在拾掇不下,霎时拉长了嗓音,喊道:“军……散开,预备……牛弩……”牛弩重达百斤,一发便能将马车射翻在地,老家丁厉声道:“琼姐!快上去前座!快!”事已至此,投降也是无用,琼芳晓得机不可失,便跳上驾座,从车夫手里抢过缰绳,大喊道:“让开!前头让开!”“杀啊!”、“挡住他们!”、“把这雌儿拖下来!”操爹干娘的骂声中,可怜琼芳位在前座,彷佛众矢之的,几次刀枪斩来,虽有黑衣人为她挡架,仍不免险象环生,她又惊又怕,频频抽动马鞭,喊道:“快跑啊!”两匹白马吃痛狂奔,百名将士扑前阻挡,数十黑衣人也一涌而上,漫天漫地是白晃晃的兵刃,彷佛坠入了刀山剑海,琼芳吓得花容失色,捂面惨叫:“救命啊!”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身旁清脆连声,似有一面大盾牌罩住了自己,琼芳却什么都不知道了,只管闭眼尖叫,拼死抽动马鞭,就怕马儿逃得不够快,但听蹄声轰然,上下颠拨不止,似已冲出城门,琼芳却还是掩面尖叫,怎么也不敢睁眼来看。也不知过了多久,杀伐声渐渐远去,自己喉咙也渐渐哑了,却还不敢张眼。猛听喀喀几声,车轮渐慢,好似行上了一座土坡,琼芳总算睁开眼来,喘道

    :“我……我还活着么?”一朵一朵雪花落了下来,让人大感清凉,琼芳游目四顾,只见自己身在一处山丘,离城门已有十来里,自己非但闯了出来,尚且毫发无伤,转看驾座,却只剩自己一人,那车夫却已不知去向,想来情势大乱,早已自行逃命去了。琼芳惊魂甫定,忙翻下驾座,回身来问:“顾姊姊,你……你没事吧?”急急去看车内,就怕见到一具死尸,天幸顾倩兮还俏生生地坐在那儿,一边低头读书,一边拿着包子吃,听得问话,兀自眨了眨那双凤眼,惊讶道:“已经出城了吗?”琼芳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看适才城门下杀声大起,闹得天翻地覆,顾倩兮却是一派从容,好似车外尽是孩儿打架,压根儿不看一眼。琼芳苦笑几声,自也不好骂她,便反身去看来处,瞧瞧适才发生了什么事。这一望之下,不由微感悚栗。只见城北十里连营,层层迭迭,不知有几十万人在此,正中大营上书“前锋营神枢”。远处另有一面较旌旗,红底金字,见是“北威”,却是适才入城抓人的“北关第三镇”。看北郊满是兵卒,正统军、勤王军都到了,琼芳满心惊疑,暗忖道:“这……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西郊演军,为何北郊也聚集了大军?”一晚睡醒,京城却似天翻地覆,情势之严峻,直追当年正统复辟之时,她不知发生了何事,便想去城西察看,可回思适才的惊险万状,却又让她打住了念头。方才安定门下一场大战,若非援兵及时来到,不定自己和顾倩兮早让人拖进营中,连衣服也让人剥光了,何苦还在此自找麻烦?摇了摇头,便也不再理会了,自管行到车边,道:“顾姊姊,方才那些黑衣人是什么来历,你知道么?”顾倩兮终于吃完了包子,便收起了书,道:“那些人是外子的部属,住在府里后院。”琼芳点了点头,心道:“原来顾姊姊早就见过这批人了,难怪不怕他们。”今早在杨府亲眼所见,那帮黑衣人对杨肃观恭敬顺服,似把他当成了首领,依此看来,这人若非是大当家,便是二头目,想起爷爷还自称是什么镇国铁卫的“三当家”,琼芳不由微微苦笑,只觉得这个天下好乱好乱,什么事都弄不明白了。此时安定门早已恢复了平静,看大门处百姓排队受检,等候出城,侧门边上却似历经了一场大战,正统兵卒相互搀扶,四下捡拾盾牌,城内的黑衣人也是肩搭着肩,蹒跚离开,想来熊虎相争,谁也没压过谁,便落得两败俱伤了。正发呆间,却听顾倩兮道:“妹子,咱们是不是该出发了?”琼芳点了点头,这才想起自己还等着上红螺山,她返回驾座,执起马鞭

    ,突然眼光一扫,却又瞧到了一个人。丘下白雪蔼蔼,覆盖了一片深林,但见林间藏了一个男子,他头顶大毡,披挂整齐,却是方才那位“马车夫”。琼芳咦了一声,心里忽有异感,只见那车夫解下了大毡,朝自己笑了笑,看那长方脸蛋、剑眉入鬓,岂不就是白水大瀑里的那只“大水怪”!琼芳啊地一声,叫了出来。直至此时,她才晓得那“马车夫”是谁了,原来卢云一直隐伏在身边,护送自己和顾姊姊离城。若非如此,方才是谁替她挡下刀林剑雨?又是谁保得自己毫发无伤?两人遥遥相望,琼芳满面通红,眼眶也微微发红,只见卢云朝自己笑了笑,随即竖指唇边,长揖到地,当是求她守密了。慢慢的,脚下一步步退后,却又回入了林间。琼芳怔怔看着树林,忽然间哽咽出声,泪水扑飕飕地落了下来。正哭间,背后一人扶住了她,轻轻问道:“妹子,你怎么了?”琼芳吃了一惊,这才发觉顾倩兮来了,赶忙再看卢云,这“大水怪”好快的手脚,果然又消失不见了。眼见顾倩兮凝望自己,一双凤眼带着询问之意。琼芳赶忙低头拭泪,道:“这儿风好大……砂子……砂子吹进我眼里……”顾倩兮取出了手帕:“来,让我替你瞧瞧。”正要替她擦拭眼角,琼芳却向后避开,突然失声哭叫:“不要了!勉强不来的!”眼看琼芳脚步退后,不住回避自己的目光,顾倩兮便停下手来,道:“妹子,你来。”眼见琼芳不肯动,顾倩兮又道:“妹子,顾姊姊请你过来。”琼芳听她连番叫唤,终于依言转身了,听得顾倩兮道:“你心里有疙瘩,对吗?”琼芳转望丘下,慢慢擦拭了泪水,道:“是。”顾倩兮道:“你想吗?”顾倩兮看出来了,她知道琼芳心里有事瞒她,索性单刀直入,把话开,绝不多一分作态。上午晴空万里,中午却又天色阴霾,琼芳怔怔地叹了口气,想她也是豪爽之人,无奈遇上顾倩兮之后,样样都不对劲了,非但暴躁易怒,还变得好生计算。她伸出手来,接下天边飘落的片片雪花,幽幽地道:“顾姊姊,你不还急着去红螺寺,非得现下么?”顾倩兮垂下凤眼,轻声道:“当然。今日不,以后也不会了。”好一个聪慧女子,难怪世间男子抢着要了。琼芳心下微起叹息,她凝眸望着眼前这位“顾姊姊”,心里那分妒意忽然清楚了起来。两人各自无言,谁也没话。琼芳瞧着卢云的藏身处,也不知这男人躲哪儿去了。她轻轻叹息,抬起头来,仰望灰蒙蒙的天际,道:“顾姊姊,你爹过世那年,你多大年纪?”顾倩兮道:“二十有四。”琼芳低

    低叹了口气,道:“那你已经是个大人了。”她顿了顿,低声道:“我爹爹是自杀死的。他过世那年,我只有十岁。”顾倩兮微微一动,转过了身来,只听琼芳幽幽地道:“那一晚,我躲在家庙外,看着他把毒酒喝下去,然后血就从他的眼睛、鼻子里冒出来……他临死前看到了我,就放声哭了起来……”这么多年来,琼芳首次透露自己的身世之痛。虽已事隔多年,还是不禁眼眶微微一红。她遥望城下的百万军,低声道:“打那天起,我便学到了一件事……人生一切、如浮光掠影,一眨眼就过去了……”她慢慢转过头来,凝视眼前的顾倩兮,道:“所以凡遇上我所爱的、要的,我便奋不顾身去争它,失手就算了,我也能狠得下心来放下。”人生苦短,短得抓不住,故而琼芳比谁都大胆,一旦抱定决心,便要放手一搏。过去琼芳来到顾倩兮面前,总是装成了一个妹妹,挺可爱似的,如今出了心底话,自也痛快了许多。北方冷冽,吹乱了两个女人的头发,顾倩兮静静望着面前的琼芳,但见她眼里带着一抹倔强,双颊更似带了一团烈火,天边虽飘着雪,却也要融消了。她情不自禁伸手出来,替琼芳理了理发稍,轻声道:“妹子,你太急了。”琼芳避开了她的手,沈声道:“什么意思?”顾倩兮道:“人生许多事,都是急不来的。你得耐心等、慢慢瞧,方能等到你要的。”琼芳暗暗揣摩她的话意,道:“要是等不到呢?”顾倩兮摇头道:“不会的。人生一切事,有始必有终,你只要耐心等候,一定会看到一个结果。”人生在世,苦多乐少,许多事急也急不来。只消心里存了信心,哪怕路程再艰辛、再遥远,还是能等到一个结果。琼芳怔怔思索,忽道:“错了,人生不是那样的。”顾倩兮道:“那是什么样呢?”琼芳伸开手心,展示掌里消融的雪花,道:“人死之后,那就什么都没了,还等什么?”两人静了下来,各自望向远方的京城,谁也没话。雪势渐渐加大,山丘上更显冷清,只听琼芳道:“顾姊姊,我实话实。我昨夜来拜访你,其实是为了做一个决定。这个决心一下……”她凝视丘下深林,道:“我的一生就不同了。”顾倩兮道:“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事想问我,对么?”顾倩兮很聪明,什么事都瞒不住她。琼芳自也不是第一回见识了。点了点头,坦然道:“是,我想请教你几件事,你若为着我好,便请实话,可以么?”顾倩兮点了点头,道:“你问吧。”话到口边,琼芳反而有些紧张了,她反复踱了几步,方才道:“顾姊姊,你……你

    嫁给杨大人之前,还有个未婚夫,是吗?”顾倩兮道:“这是谁告诉你的?”琼芳道:“你别管。反正我就是想知道这人的事。你愿意么?”顾倩兮折起了手帕,淡淡地道:“他叫卢云,是北方人,以前做过我父亲的幕宾。”琼芳道:“他死了,是么?”顾倩兮掠了掠发丝,神色宁静,看不出什么喜怒哀乐,口中自也没有应声。琼芳等了一整晚,终于把话出口了,自也不会在此停下。她深深吸了口气,又道:“顾姊姊,当年你嫁给杨大人,是心甘情愿的吗?”顾倩兮道:“什么意思?”琼芳道:“我心里一直很好奇,倘使你的未婚夫好端端地留在你身边,你还会嫁给杨大人么?”这话有些冒犯了。顾倩兮沉默半晌,慢慢低下头去,道:“妹子,你看轻我了。”琼芳闻言一怔,却听顾倩兮道:“我并非蔡文姬、也不是文君。我是顾嗣源的女儿,顾倩兮。”琼芳愣住了,不解其意,顾倩兮却仅点到为止,不加一字解释。这“蔡文姬”是东汉大儒蔡邕之女,曾三度改嫁,先嫁一夫,后又远嫁匈奴,最后被曹操赎回,赐给一名叫做董祀的都尉,受尽了命运捉弄,故以“悲愤诗”明志。那位“文君”却恰恰相反,她曾为丈夫司马相如尽弃所有,簧夜私奔,当垆卖酒,只是司马相如飞黄腾达后,却又另结新欢,她忍无可忍之下,便以“诀别诗”相赠。蔡文姬是无可奈何,文君奋力挣扎,却还是不能奈其若何,依此看来,顾倩兮定是害怕受男人摆布,所以壮士断腕,自行挥别了过去。琼芳点了点头,道:“这么来,当年嫁给杨大人,是你自己的决定?”顾倩兮默默望着她,忽道:“妹子,你知道我哪点强过你。”琼芳斜她一眼,心道:“这女人真狂。”口中却道:“顾姊姊有话请,琼芳洗耳恭听。”顾倩兮道:“我这个人有个好处,生平从不抱怨。”琼芳心下一愣,没料到她是这个意思。沈吟道:“不论遭遇什么事,你都不抱怨?”顾倩兮道:“是。”眼前这女人享过荣华,吃过大苦,得过所爱,却也失过至亲。如今听她自道心事,似对命运起伏已能逆来顺受。琼芳摇了摇头,轻声便道:“顾姊姊,你不该这么。当年你父亲撞死在狱中,遗弃了你,难道你也不埋怨吗?”这话实在太重,顾倩兮听在耳里,却未现出忤色,只静静地道:“妹子,你并不晓得,这世上有许多人,他们打一出生便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也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事。也因此,他们从不抱怨、更不会悔恨,不论结果是甘是苦,他们都会一件一件、把该做的事情一一做完。”琼芳道:“即使结果是死路一条,也要做下去吗?”顾倩兮道:“是。因为若不这么做,这一生等于白活了。”琼芳深深吸了口气:“你也是这样的人吗?”顾倩兮道:“是。”不知不觉间,琼芳想到了飞蛾扑火,低声便道:“这是你的脾气使然,对吗?”顾倩兮道:“这不是脾气,这是我的天命。”琼芳失声低呼:“天命?”顾倩兮道:“天命如此,所以不必抱怨、也犯不着后悔,我只能鼓起勇气,一路向前,直到上苍赐给我一个答案。”琼芳喃喃地道:“你……你等到上天的答案了吗?”顾倩兮低下头去,便又不做声了。琼芳呆住了,她以为顾倩兮是个妇人,一生无权无势,至多不过是求个好丈夫、找个好归宿,故而拿当年婚嫁之事来诘问她。岂料到这位女子怀藏隐志,竟是如此的自负?天命者,使命也。宛如飞蛾扑火,焚毁残躯。命运之起伏跌宕,在她不过是场笑话。她是故意撞上去的。琼芳怔怔望着她,忽道:“顾姊姊,我……我的天命是什么?你可以告诉我么?”顾倩兮摇头道:“对不住了。一个人的天命,须得自己寻找。”知天命与畏天命,这便是君子成道的最后一关。一个人找到天命后,这一生便不会后悔了。从此便能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成为大勇之人。“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与闻也”,琼芳等于被训了一顿,她轻轻叹了口气,便也不多问了,低声道:“那杨大人呢,他的天命是什么,你知道么?”顾倩兮默然半晌,道:“他是英雄。”琼芳愕然道:“英雄?”顾倩兮道:“平心而论,外子确是当世英雄,能够肩担整个天下。放眼当今世上,并无第二个男人可以企及。”她凝视远方京城,轻声道:“有朝一日,他若失势下野,我会代天下万民啜泣。”琼芳惊呼出声,万没料到杨肃观在她心中有如此崇高地位。她深深吸了口气,道:“那……那你以前的未婚夫呢?难道也比不上杨大人么?”顾倩兮道:“他志不在此。”琼芳道:“是吗?那他志在何方?”顾倩兮道:“你、我。”琼芳愕然道:“什么?”顾倩兮道:“你与我,我与他,都是两人之间的事。”仁者,二人也,天下众生亿万万,其实追根究底,都只是两人之间的事。琼芳听她语藏机锋,好似一语双关,不由有些错愕,还想再问,却听顾倩兮道:“走吧,我带你去见如玉。当年发生的许许多多事情,她比我还清楚。”琼芳心下一凛,不知这“如玉”是谁,顾倩兮却自行上车了,琼芳明白她不会再了,点了点头,正要行上驾座,顾倩

    兮却抢先执起了马鞭,道:“换我驾车吧,你也该歇歇了。”琼芳怔道:“顾姊姊,你……你知道如何驾车么?”顾倩兮握住她的手,露出了笑容:“你别瞧我不起,当年我也是离家出走过的。”琼芳感到她掌心的粗糙,不由微微一凛:“是了,她也是操劳过的。”正想间,顾倩兮已提起马鞭,朝半空轻轻挥打,啪地一响,马儿醒了过来,霎时哒哒蹄响,便已出发了。天寒地冻,琼芳向手上呵着暖气,眼角却向后回望,似在留意背后是否有人尾随。正瞧间,顾倩兮却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冷么?”琼芳嗯了一声,点了点头,顾倩兮道:“坐过来,两个人暖和些。”不待琼芳答应,便从车里找来一张毛毯,先披到她的肩上,又朝自己肩上拢了拢。两个女人比肩而坐,望来便如一对亲姊妹,亲亲热热的,琼芳感受到她的体热,一时之间,只觉得自己很是不该,始终都在算计她,只转开了脸,低声道:“顾姊姊,对……对不……起……”琼芳生平少这三字,不免得结结巴巴。顾倩兮微笑道:“好端端的,为何向我道不是?”琼芳低下脸去,摇了摇头,口中却未应声。顾倩兮也不多问,只提鞭驾车,便向红螺山而去。马车北上,哒哒蹄声,颇为悦耳,只是至今没人想过一件事,她们还没付车资。这辆车所费不赀,马是白马,车是新车,双马并辔,至少值得百来两银子,只是来奇怪,现下马车夫不见了,两个女人却自己驶走了人家的车子,岂难道不会心存内疚?琼芳心有旁骛,自始至终没有留意马车的来历,自也没发觉顾倩兮手里的马鞭刻有字痕,却是“中极殿大学士.杨府”八个字。官家之物,多有徽章印记,以防窃盗。原来这辆车是打杨府而来,想来有人向“中极殿大学士”借了这辆好车,一路载着人家的老婆出门,心保护、细细照拂,最后还不忘物归原主,把马车还给了人家,把人家老公的活儿干光了。凡人坐上自家的车儿,便算晕倒车上,也有知觉。顾倩兮手执马鞭,驾得顺手,指尖也该触到了马鞭上的刻字,难道就没发觉这辆车自何而来?没发觉,尽管自家马车落入外人手,还来街边拉伙载客,赚钱营生,顾倩兮也是一问三不知。也许是城里太乱了,天气又太冷了,反正事情再奇怪,她也似阿秀考状元,想都没想过。正月十六,尚未正午,城里城外都是乱烘烘的。可此地却是一片悄静,听不到一点声响。好冷、好冰……四下冰冷潮湿,阿秀慢慢醒转过来,睁开了眼,只见眼前昏暗一片,望来蒙蒙隆隆,他茫茫然起身,猛然之间,摸到了一柄火枪

    ,霎时心下一醒,这才想起自己偷走了“霍天龙”的火蛇枪,却又不幸掉到了地洞里。他害怕起来,正要放声大哭,突然一只大手伸了过来,掩住自己的口鼻。“呜呜……呜呜……”阿秀害怕无已,只是想哭,偏偏口鼻气闷,那大手却还不放,正要张嘴狠狠去咬,脑袋却又让人拍了拍,带了几分安抚之意。那人的手掌很烫,送来了火焰般的气息,似能把人的红血烧热。不知不觉间,阿秀胆气一壮,心下略宽,眼珠稍稍偏转,却见到高鼻鹰目的一张脸,以及额上的“罪”字。眼看钦命要犯现身了,阿秀自是吓得魂飞天外,这才想起自己非但掉入地洞里,尚且落入魔头手中,正要大哭呼救,却听地窖上方传来话:“怪了,方才明明见到那孩子,怎又不见了?”听得话声,阿秀便又静了下来,自知那“蛇枪”霍天龙还在追着自己,他吞了口寒沫,循着声音来处去看,却见头顶上隐隐有光,正从一处缝隙里透了出来。阿秀稍一忖念,暗道:“对了,是那块匾额。”自己昏厥前曾见到一面匾额,上书“征西大都督府”。没想才钻到匾额后头,却意外掉到了这处地洞里,依此看来,那匾额后头必然有个大洞。“***臭鬼!”正想间,猛听头顶上传来一声怒吼:“老子抓住了他!非得把他煮来吃不可!”这嗓子粗鲁,想来是那“张胖子”的声音了。又听砰砰啪啪之声,看此人手提板斧,八成是在砍些东西泄恨。阿秀吓得没魂了,就怕让张胖子发觉自己的踪迹,不免要送掉一条命,正发抖间,脑袋却又让人拍了拍,自是魔头在安慰自己了。阿秀心下一宽,自知这儿躲了个大魔头,张胖子若是冲了进来,不免被他吃掉。正感安心间,却又想道:“我高兴什么了?他吃不到张胖子,一会儿便要把我煮来吃了。”外有狼、内有虎,阿秀不知自己做了什么坏事,竟落到这个田地,一时哽咽流泪,奈何口鼻让人掩住了,想哭也发不出声。正悲哀间,头顶上却是砰砰大响,想来上头那帮人还在翻箱倒柜。那张胖子找了半天,始终瞧不到阿秀的身影,不由暴怒道:“这可好了,蛇枪让人盗走了,咱们要怎么做掉那厮?”阿秀心下后悔,自知万万不该去偷人家的火枪,以致惹上这群凶神恶煞。正悔恨间,却听霍天龙道:“不怕,我随身带有一柄短枪,勉强凑合凑合,还能应付着,可惜射程不及蛇枪远……”听得霍天龙还有一柄枪,阿秀自是松了口气,那张胖子也是大喜道:“早嘛,瞧我担心得……”暴喝一声:“走了!先办正事,一会儿再找这鬼算帐!”大吼过后,脚步渐远,想来一行人已要离

    开了,阿秀放心下来,却又怕他们走远了,一会儿不免要独自面对地窖里的大魔头。他又怕又急,只想找个办法让这帮坏人同归于尽。正慌间,猛听一人喊道:“老大、霍公子,你们快来看,这儿有块匾额。”听得藏身处被人识破,阿秀自又吓得魂不附体,果然脚步急急,众人转了回来,那张胖子喃喃地道:“征西大都督府……”愤然道:“什么烂玩意儿,砸了!”这张胖子性情残暴,等他一斧头砍下,匾额破开,把头一探,却见到自己在这儿打盹,那是什么个下稍?阿秀飕飕发抖,正等死间,霍天龙却阻拦了:“张胖子,把你的斧头放下,别闯祸了。”张胖子拂然道:“不过砸破一块破匾罢了,能闯什么祸?”那霍天龙道:“瞧瞧匾额下头的落款。”屋外传来窸窣声,那张胖子好似蹲了下来,读道:“武英十五年九月寅午,嘿……这儿***还有个印章……”霍天龙道:“话检点些。这个章可是天子之宝。”阿秀微微一奇,外头众人也愣了,纷纷问道:“什么?这是玉玺?”霍天龙道:“懂了吧?这匾额是谁的落款?”张胖子愕然道:“怎么?这……这是正统皇帝的御笔?”霍天龙道:“你对了,今圣御笔,要是让你随手砸了,难保不惹上麻烦。”众人茫然道:“不对吧,既是皇上的御笔,为何不好好挂起,怎就胡乱扔在这儿?”霍天龙叹道:“这就来话长了。这破屋子叫『武德侯府』,主人乃是武英朝第一功臣,立过无数汗马功劳。皇上感念他的辛劳,这才亲笔赐匾,只可惜天妒英才,这块金匾还没机会挂上,这屋子便让人查封了。”众人讶道:“为什么?”霍天龙道:“御驾亲征失利,皇上兵败被俘,此间主人也落得满门抄斩的下稍。”张胖子惊道:“好家伙,这房子的主人到底是谁?”霍天龙道:“这宅子的主人姓秦,便是武英朝第一忠臣,征西大都督秦霸先。”众人惊呼一声:“秦霸先?啊……难怪这匾额挂不得……”霍天龙叹道:“听过年前皇上还曾来此间凭吊,见了自己题的金匾,触景伤情,着实哭了一场。可即使是他自己,也不敢把这匾额移回宫去。只能搁在这儿生灰尘了。”众人喃喃地道:“这也难怪了,谁要他生了那畜生……”张胖子道:“瞧不出来啊,看你霍公子年纪轻轻,却也知道这些前朝往事。”霍天龙叹道:“我孩提时便住在左近,街坊都管这儿叫『城西鬼屋』,看这屋子破败了四十多年,如今总算也要拆了……”感慨了几声,张胖子却无心多听了,便道:“走了、走了,少这些闲话,不定咱们着,天狗李那

    子却已去找人啦!”众人纷纷称是,正要离开,忽又听一人道:“等等,这若是秦家的旧宅,会不会秦仲海便躲在这儿?”“秦仲海”三字一出,众人一发静了下来,阿秀心下也是一惊,就怕那厮也躲在这儿,正左右张望间,却见身旁还蹲着一个怪人,不由内心大骇:“这人就是秦仲海么?”阿秀吓得险些晕了过去,看自己什么人不好遇,却遇到了“怒王”秦仲海,一会儿还有性命在么?他闭紧双眼,就盼自己能昏厥过去,来个不醒人事,偏偏头顶上又传来霍天龙的嗓音:“这话不无几分道理。张胖子,你去掀开匾额,查查后头有什么。”此言一出,万籁俱寂,阿秀固然心里发慌,头顶上的众人却也静了下来。猛听嘿嘿两声笑,张胖子森然道:“霍公子,你当张胖子是第一天出道么?要掀你去掀,别来支使我。”霍天龙道:“你恁也多心了。你没听西门嵩,那厮受了重伤,正午前动弹不得,你却怕什么?”张胖子冷笑道:“既然如此,你又怕什么了?”阿秀听他们相互推拒,自也晓得这帮坏人心存畏惧,谁也不肯动手来揭。良久良久,猛听张胖子大喝一声:“好啦!咱们谁也别动!徐,你来!”外间传来牙关颤抖声,一人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昨儿搬货,扭伤手了……”张胖子暴吼道:“放你妈的屁!整日见你摸着女人,也不见手酸,什么时候扭伤手了?过来!”头顶传来耳光轰击声,随即又有哀号哭泣。想来这帮坏人没什么用,阿秀慢慢定下神来,偷眼打量那名怪人,心道:“这人就是怒苍大魔王么?可早上不才有个骑妖马的进城?那又是谁?”阿秀打爱听鬼故事,自也听玩伴们提过“怒王”的形貌,都这人身高一丈二,长了三颗头,左边长瘤,右边长角,中间一颗生了大大的独眼,吃人前还会流泪,可面前这人却是两只眼睛一张嘴,模样不大像,依此看来,不定是假扮的。正胡思乱想间,却听头顶传来喊叫声:“老大!老大!快出来!官差已经率队出发了!”张胖子嘿地一声:“好个天狗李,总算有点动静啦!大家快走!”一名汉子道:“老大,那这匾额还揭不揭……”张胖子骂道:“蠢材!便算要揭,也得让官差揭!不然你来揭啊?”屋里脚步声大作,一行人奔了出去,至于匾额后有什么,却是谁也懒得管了。脚步声渐渐走远,那只大手总算也移了开来,阿秀一脱桎梏,立时大口呼吸,一边奋力去推那人的身子,正要逃窜而出,却听“砰”地一响,庞然大物撞到了墙上,竟是轰然有声。阿秀吃了一惊,没料到自己这般神力,转头去

    看,却见地下倒了一条大汉,死活不明。阿秀咦了一声,心道:“不会吧?我打死怒苍魔王了?”他捡起一颗石头,朝那人的尸体扔了扔,待见他伏地不动,好似死透了,便又大着胆子走回,俯身察看。那大汉打着赤膊,面向地下,露出光溜溜的后背。阿秀眼里看得明白,这人背上却有一幅刺花,上头有只飞天老虎。一旁还有诗词,低声便读:“他日若阿阿阿志,敢笑阿阿不丈夫。”念了半天,不觉愕然道:“什么怪诗啊?”正茫然间,却听噗嗤一声,那大汉趴在地下,竟是嘻嘻笑了。眼看死人复活了,阿秀自是拔腿就跑,那大汉却也没追来,只慢吞吞地爬起,靠墙而坐,模样有气无力。阿秀心道:“这人武功真差,一定不是秦仲海。”话虽如此,还是不敢找他话,一时东张西望,看看有无法子离开此间。察看半晌,已知自己身处于一座地窖,墙边有座石阶,毁败大半,想来便是出路了。忙奔了上去,望上跳了跳,盼能攀出去。那石阶只剩级,地窖却深达数丈,阿秀自是心有余力不足,连跳了十来下,气喘吁吁,正想再试,猛然脚下一滑,哎呀一声,正要仰天跌下,背心却又让人揪住了。阿秀回头惊看,却是那坏人救下了自己,只见他一双眼珠却在自己脸上打转,似在察看什么。阿秀心里犯怕,只想叫声大爷什么的,猛见那坏人双眼大睁,伸出指尖,径朝自己的眉心摸来,阿秀吓了一大跳,忙把身子一缩,急急逃开,颤声道:“你……你想干什么?”那大汉没有话,只反复打量自己,阿秀怕得发抖,便也缩到墙角,不敢稍动。两人对峙不动,谁也没话,猛听“哈嗤”一声,那大汉居然打了个喷嚏,垂下了两道鼻血。寻常人打喷嚏、流鼻水,那大汉流得却是鼻血,望来红通通的,随着呼吸一收一放,黑暗间还隐隐散出火光,望来极为古怪。阿秀呆呆看着他,忽道:“你……你很少吃果子,是么?”那大汉愣了愣,有些听不懂了,阿秀喃喃又道:“我娘不吃果子的人火气大,天冷就会流鼻血。”正想劝他多吃果子,奈何缓不济急,大叔的鼻血都快垂到地下了,忙伸手入怀,取出娘亲为他准备的手帕,怯怯地道:“哪,拿去用吧。”看那大汉打着赤膊,浑身上下只剩一条裤子,料来是个贫苦人,定没钱买草纸擦,谁知他瞄着手帕,却只裂嘴一笑,“嗨”地一声,运起了鼻血鼻涕,一发吐到了地下。阿秀呆住了,没料到好心没好报,竟只收回一口痰?无怪娘亲平日总瞪着自己,原来是这个心情了。眼见那大汉眼里带了一抹轻视,好似见到了娘们,阿秀心里暗暗生气,当下仰鼻吸气,便也运起一口浓痰,啐到地上,绝不示弱。正得意间,那大汉竟也深深吸气,嘿嘿一笑间,又朝地下狠狠啐出一口痰,又多又浓,气势远胜阿秀。阿秀吃了一惊,万没料到竟有人敢找自己比吐痰?那不是班门弄斧是什么?也是面子放不下,当即仰天啊啊,运起了满嘴的口水,一发吐到了地下。“噗!”、“吐!”一大一眼瞪眼,面对面,霎时你一口、我一口,便相互吐起痰来。吐了半天,阿秀没了口水,那大汉却还吐吐不休,料来是他赢了。阿秀呸道:“算了!让你一回。”眼看坏人大叔闭目养神了,阿秀便也哼了一声,转身离开,自在地窖里寻找出路。北方人家多半建有地窖,有的拿来放腌菜,有的拿来收藏宝物,若是有钱人家,多半还建有密道,阿秀打便听叔叔提过这些事,一时便在地下摸摸找找,瞧瞧有无密道机关。正察看间,却听哗啦啦声响大起,臭气熏天,那大汉竟然脱下裤子,对着墙壁尿了起来,一时间尿水窜溢,便朝脚下漫来,阿秀惊怒交迸,东跳西躲,也是忍无可忍,便骂道:“你……你尿什么?”那大汉抖了抖屁股,放出了一个响屁出来,恶臭熏天,阿秀心道:“你能放屁,难道我不会么?”运起气力,狠狠一放,这个屁竟是又响又臭,中人欲呕。地窖密不通风,此时又是尿、又是屁、又是痰,连坐的地方也没了。那大汉捂着口鼻,想来也觉得臭了,阿秀戟指骂道:“知道我的厉害了吧?”那大汉并不答话,俯身拾起火枪,低头把玩,却是阿秀冒死偷来的那柄“百步穿杨蛇火枪”。阿秀躲在远处窥看,骂道:“那是我的东西,你别玩。”那大汉不甚希罕,只狞住了鼻头,哼地一声,鼻血混了鼻涕,数喷到了墙上。阿秀看得呆了,这招倒是没见过,正想模仿间,那大汉随手把火枪一扔,扑通一声,却是抛到了尿水里。阿秀终于火了,便冲上前去,朝那大汉踢了一脚,怒骂道:“操!”轰然巨响之中,那大汉竟然仰天倒下,脑袋正撞在石阶上,传出鸡蛋破碎声。阿秀吓了一跳,一没料到自己这般神力,二没想到那大汉如此不堪,他蹑手蹑脚,正想靠近察看,那大汉却又坐了起来,只见他拍了拍后脑勺,落下了涔涔灰粉,那石阶受这人的脑袋一撞,竟尔破烂粉碎,那人倒是通体无伤,唯独鼻孔还渗着血,望来委实古怪。阿秀见自己险些弄伤了他,心里略有歉意,嘴里却还着狠话:“活该,这就是欺侮我的下稍。”正冷笑间,那大汉霍地起身,似要打人了,阿秀大惊失色,哭道:“不要、不要。”噗

    噜一声,那大汉又放了个响屁,随即枕臂躺下,不忘翘高了脚,在那儿抖啊抖的。阿秀呆呆看着,只觉此人怪上加怪,实乃生平所仅见,当下便也大起了胆子,打量来人的面貌。天光隐隐透入,面前的大叔生了两道粗豪浓眉,黑白间杂,像是坏掉的毛笔,额间还有一个“罪”字,看他这般形貌,卖米卖面都不好,天生就该做坏人。阿秀心里有些害怕,想起那霍天龙的话,低声便问:“大叔,你……你到底是谁?该不会就是那个秦……秦……”魔名为忌讳,呼唤不得,支吾几声,竟都不敢出,那大汉也只闭眼翘脚,浑不应答。阿秀吞了口唾沫,眼看那人的左脚隐隐发光,好似是铁造的,忍不住有些好奇,便伸长了手,打算摸上一摸。正捏间,那人双眼忽地睁开,两道精光暴射而出,直吓得阿秀惨叫一声,急急转身逃命,还没跑上两步,却听那人轻轻地道:“没种。”陡听这两个字,阿秀愣住了,慢慢转回头来,咬牙道:“你……你什么?”那大汉闭眼枕臂,对问话不理不睬,阿秀却已快步奔回,大声道:“你方才什么?”那大汉眯开眼缝,道:“我什么都没。”阿秀恨恨地道:“有!你了!你……你有种再一遍!”那大汉道:“我你真带种,是条好汉。”阿秀怒道:“放屁!你方才不是这么的。”正要挥拳打人,忽见那大汉眼神飘来,隐隐带了几分笑意,淡然道:“兄弟,你很受不得激啊。”阿秀心下一醒,这才晓得自己中计了,想来请将不如激将,要让他乖乖回来,便得激一激。那人拍了拍身边地下,道:“过来坐下,咱俩话,认识认识。”眼前这人来路不明,十之八九是个坏人,阿秀脑袋一清醒,心里便有些怕他,正欲转身离开,却让那人一把揪住了背心,倒拖了回来。阿秀大哭道:“不要打我、不要打我。”阿秀胆子再大,毕竟只是个十岁童,正受惊哭嚎间,那大汉已然放开了手,道:“兄弟,当我是坏人么?”阿秀回过头来,怯怯地点了点头,那大汉翘高了脚,懒懒地道:“也好,赶紧逃吧,这般没种,别让我吓死你啦。”阿秀一听此言,心火犯上,霎时什么都不顾了,咚咚奔到那大汉面前,大声道:“谁没种了?你只不过仗着个子大,有什么了不起?要是你在我这个年纪,还不是成日让人家打着玩?又有什么好嘴的?”想起今日所受的种种委屈,又是淑宁载儆、又是跑堂伙计,一时泪水潸潸,竟已呜呜地哭出了声。那大汉皱眉道:“好好的怎么哭了呢?可是有谁欺侮你啦?”阿秀低下头去,泪水一滴一

    滴落下,却只使劲摇头,什么也不肯。那大汉淡淡地道:“兄弟,别哭。江湖风波险恶,哭是没用的,有人欺侮你,咱们便该想方设法,将来也好报仇。你是不是啊?”一听此言,阿秀浑身便烧起了怒火,大声道:“对!我定要报仇!”那大汉笑道:“是了,就是这幅精神,我在你这个年纪,便已杀人放火了。来,跟大叔,谁欺侮你了?”阿秀再也按耐不住,大哭道:“好多好多人,他们骂我,还……还打我……”着将自己如何被伙计欺侮,如何请霍天龙相助之事源源了一遍,却掠过自己挨了爹爹的打,离家出走一节。那大汉点了点头,瞧向尿水里的那柄火枪,道:“难怪那霍天龙要追你了,你偷了他的吃饭家伙,他还能不着急么?”阿秀大声道:“谁要他打我?我告诉你!这世上不管是谁打我、看轻我、欺侮我,我便要恨着他!一生一世都要报仇!”那大汉凝视阿秀的眉心,一边听着他的哭叫,慢慢低下了头,嘴中却没应声。地窖里静了下来,阿秀发泄了一顿,心里也好受多了。他擦拭了泪水,道:“大叔,你……你认得那个霍天龙么?”那大汉微微一笑:“我不认得他,不过他却该认得我。”阿秀喃喃地道:“为……为什么?”那大汉笑了一笑,道:“那还要?这姓霍的是个角色,咱却是举手摸得着天的五岳人。”那大汉的嗓音有股不出的气势,听在耳里,谁都要为之信服。阿秀呆呆看着他,颤声道:“大叔,你…你真的是秦……秦……”那大汉躺于地下,左手支腮,微笑道:“兄弟,我若告诉你,我便是那个秦仲海,你会不会怕我?”阿秀呆了半晌,随即笑了起来,道:“你骗人。”那大汉愣道:“我……我骗谁了?”阿秀笑道:“你当我是傻瓜么?秦仲海那般高的功夫,你要真是他啊,老早出去杀人放火啦,干啥还和我这个孩躲在这儿?”此言甚具服力,看秦仲海号令万军,天下景从,乃是堂堂怒苍七十万大军之主,不他麾下高手如云,单凭自己一身武功,也足以掀翻武林、震动京畿,岂会在此坐困愁城?落得与三岁孩相顾对泣?那大汉愣了半晌,道:“这……这话挺有道理……”阿秀哼了几声,傲然又道:“大叔,劝你以后别假冒他了,心让人扭送官府啦。”那大汉哈哈大笑,笑不片刻,却又叹了一声,搔了搔头:“唉……随你了,倒是你叫什么名字,可以吗?”阿秀道:“我叫……我叫……”正想出名姓,却觉不妥,喃喃便道:“我……我叫杨二郎。”那大汉讶道:“什么杨二郎?怎么,你哥

    哥是武大郎么?”阿秀脸上一红,这杨二郎乃是取意“二郎神”,自也不好明,便道:“你管我,你……你叫什么名字?”那大汉道:“秦仲海。”阿秀呸道:“又假冒了,快,你叫什么?”那大汉叹道:“怒苍秦仲海。”阿秀打了个哈欠:“好累啊,遇上疯子了,先睡一睡吧。”那大汉忙道:“好吧,我……我姓倪,叫做……”阿秀道:“叫做倪亲爹,对不对?我还叫倪爷爷呢,三岁孩的把戏,亏你拿得出手。”那大汉微微发窘:“真是,什么都让你识破了,这下可没名字用了。”阿秀笑道:“谁你没名字?我来给你取一个,你就叫……”沈吟半晌,蓦地双手一拍,喊道:“铁脚大叔。”那大汉愣道:“什么大叔?”阿秀指着那大汉的左腿,笑道:“铁脚大叔啊。你看,你这脚是铁的,不叫你铁脚大叔,却该叫什么?”那大汉哈哈大笑:“得也是啊。”他伸手出来,朝阿秀背后拍了拍,阿秀也提起手,朝他肩膀敲了敲,两人并肩而坐,竟是相视一笑。也奇怪,阿秀原怕极了这人,此刻与他相处片刻,却又觉得投缘了,他嘻嘻一笑,道:“大叔,你为何躲在这儿啊?”那大汉叹道:“这就叫『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吧,我昨晚让一个高手点了穴道,中午前都不能发怒,实在没法子,只能藏起来啦……”阿秀茫然道:“不能发怒?那不是挺好吗?”那大汉道:“我练的武功有些不同,心里火气大,身上气力强,可我的死对头也真厉害,硬是朝我的心包经里添火,现今咱心脉里藏了一把火,身经脉灌满气力,你想我若再动脾气发怒,却是如何下场?”阿秀骇然道:“会中风吗?”那大汉苦笑道:“便不中风、也得惊风,总之七窍生烟、双目流血、一命呜呼去也。现下便挨了仇人的耳光,也只能『你生气、我客气,今朝忍他一时气』啦。”阿秀醒悟道:“难怪你老是流鼻血,原来是这个缘故了。”那人哈哈大笑,不过这么一动,鼻孔又垂下了两条红鼻涕,便提手擦了擦,抹到墙上去了。阿秀呆呆看着他,只觉这大汉武功时高时低,作风忽正忽邪,既不像朝廷高手,也不似怒苍反贼,委实莫名其妙。他怔怔忖念,忽道:“大叔,你……你是华山派的,对么?”那大汉茫然道:“什么华山派?”阿秀道:“你是华山三怪之一。对吗?”那大汉嗤嗤笑了:“子,你别有眼不识泰山,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换姓,怒苍秦仲海便……”话还未完,阿秀已打了个大哈欠,道:“好累啊,又要睡了,真烦。”正要找地方躺平,那大汉忙道:“好啦、好啦,我不是秦

    仲海,我……我是他的朋友,以前和他喝过酒。”阿秀半信半疑:“真的吗?你和他喝过酒?那……那他长得什么样?”那大汉想了半天,沈吟道:“我想想啊,他……他长得很高很大,又英俊,又聪明……”随即做了个手势,道:“两只拳头有这么大,还有还有……”拉来了阿秀,在他耳边嘀嘀咕咕,阿秀骇然道:“哪有这种事?那还能穿得下裤子吗?”那大汉兴奋道:“当然可以。你不晓得,女人一看到他啊,裙子就自行掉了下来……”正胡间,阿秀却摇了摇头:“才不是,我听到的秦仲海不是那样。”那大汉茫然道:“那……那他是什么样?”阿秀左右张望一阵,确信秦仲海并未躲在一旁,方才低声道:“我跟你喔,秦仲海有三颗头,八只手。左边那颗没有耳朵,右边那颗不会笑,中间那颗只有一只独眼,还会放雷电出来。”那大汉呆了半晌,随即骂道:“胡八道,长成那模样,那还算是人吗?”阿秀低声道:“他来就是鬼。所以咱们才不能提他的名字,只能称他做『那厮』。』”那大汉拂然道:“什么这厮那厮?讲得这般难听。这些鬼话是谁跟你的。”阿秀忙道:“是管家伯伯的,他那厮坏得邪门,要是有人白天提到他的名字,晚间他便会从黑灶里爬出来,将你一把抓走!”那大汉愕然道:“有这种事?”阿秀郑重嘱咐:“当然有。华妹和我过,山东、河南每年都发生几十回,所以平日绝不可那厮的名字,不然便要失踪了。”那大汉嗤嗤而笑,道:“他***,一群混蛋……可以去书了……”他擤了擤鼻涕,又道:“对了,你的那个华妹,可是伍定远的女儿?”阿秀吃了一惊:“你……你也认得伍伯伯?”大汉道:“当然,他还欠了我两『肉蒲团演义』,你我认不认得他?”阿秀惊道:“什么?伍伯伯也看那种书么?”那大汉叹道:“废话。他又不是太监,不看那种书行么?”阿秀呆了半晌,喃喃地道:“难怪他搜走我的『金海陵纵欲身亡』,至今都不还……原来是自己留着看了。”正气愤间,却听那大汉道:“等等,什么是『金海陵纵欲身亡』?”阿秀忙道:“就是那种带图的啊,四色套印,你都没看过么?”大汉喃喃地道:“没有,我都是看字的。”阿秀笑道:“看字的?那可是老掉牙啦。大叔,你一定很久没来京城啦,现今大街巷都有卖哪。”听得此言,那大汉竟是为之一怔:“是啊……真是很久很久没回来了……”他抚了抚脸,露出难得的正经之色,久久无语。阿秀讶道:“铁脚大叔,你……你

    哭了么?”那大汉醒觉过来,赶忙“嗨”了一声,朝地下吐了口痰,道:“放屁、放屁。老子只会笑、不会哭。”阿秀与这“铁脚大叔”相处一阵,只觉得他风趣好笑,不似寻常大人那般严肃,不觉多了几分好感,可这人却又是个坏人,不可不防。当下压低了嗓子,道:“大叔,你……你看来为人不错啊,为何变成坏人了?”那大汉恼道:“谁我是坏人了?”阿秀伸出手来,朝他的额头指了指,那大汉愕然苦笑,摸了摸额间刺字,却也无话可了。自古惟有身犯重罪之人,方受这鲸面刺字之刑,那大汉叹道:“你别把我当坏人,我跟你,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早上,皇帝的老娘脱光了衣服,走到老子面前,问我,大哥,你每日老用那三个字骂着皇上,却没有身体力行,今天要不要……”正要胡扯一通,阿秀却是双手一拍,大声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你犯什么罪了!”那大汉茫然道:“什么罪?”阿秀低声道:“你是一个逃兵。”那大汉呆呆地道:“逃兵?”阿秀忙道:“你你认得伍伯伯,还住过北京,所以我猜你一定是个『正统军』,对不对?”着,便又满面关切:“大叔,你……你为何要当逃兵啊?是不是伍伯伯亏待你了?”那大汉笑了起来,道:“也罢,算你对了一半。咱以前确实是个武人,不过不是在正统军麾下。”阿秀道:“那你是勤王军。”大汉道:“什么勤王军?天女兵?咱年轻的时候,朝廷可没这套玩意儿。”阿秀茫然道:“是吗?那你是什么军?”大汉坐了起来,俯身前倾,道:“我效命于柳门,乃是『征北大都督』柳昂天手下第一大将。”阿秀咦了一声:“征北大都督?有这个人么?”大汉皱眉道:“怎么?你没听过他?”“没……没有……”阿秀茫然摇头,道:“那是谁啊?”那大汉叹了口气:“他是前朝的老英雄,算是我打仗的师父,我啊,你爹啊、还有你嘴里的伍伯伯啊,都在他手底下办过事。”阿秀咦了一声:“什么?你……你也认得我爹么?”那大汉道:“当然。你爹少年时是『征北大都督』的幕宾。我则是柳门的头牌先锋虎将,你想咱俩认不认得?”阿秀听他得煞有介事,不由咦了一声,喃喃地道:“好怪啊,都没人和我过这些事……”茫然半晌,又道:“大叔,这个『柳侯爷』现在住哪儿啊?还在京城么?”那大汉道:“望西天去了。”阿秀讶道:“西天?”那大汉叹了口气,道:“死了。”地窖里静了下来,那大汉后背靠墙,默默无言,阿秀也是满心纳闷,不知那大汉所言是真是假。他低头坐着,便又左顾右盼起来,道:“大叔,这儿有地方出去么?”那大汉啊了一声,道:“你……你要走了吗?”阿秀道:“是啊,我想回家找姨婆了。”那大汉默然半晌,只是不言不动,好似有些失望了,阿秀心里有些担忧:“大叔,你……你不让我回家么?”那大汉醒觉过来,忙道:“不是这样的,我……我现下功力未复,使不出力气,等午时一到,自能带你离开。”阿秀皱眉道:“你……你不会骗我?”那大汉忙道:“我为何要骗你?你很值钱么?”阿秀喃喃便道:“好吧……姑且信你一次,那我便留着吧。”听得此言,那大汉便露出欣慰之色。转开了脸,自在那儿搔头。那地窖深达数丈,若要一跃而上,自是大为不易。阿秀晓得自己出不去了,便在地窖里巡视一圈,道:“大叔,我方才在上头见到一个匾额,叫做……叫做……”那大汉道:“征西大都督府。”阿秀道:“对对对,这个人是谁啊,怎么也是个大都督?难道是自封的吗?”那大汉拂然道:“别胡。这位『征西大都督』姓秦,双名霸先,爵号武德侯。方才那霍天龙了半天,你都没听到么?”阿秀喃喃地道:“没仔细听……”左右探看一阵,又道:“大叔,你为何会躲到这儿来啊?难道你也认得那个秦……秦什么的大都督么?”那大汉笑了一笑,道:“他是该认得我的,不过我却不认得他。”阿秀茫然道:“为什么?”那大汉伸手朝地下比了比,道:“我还这么的时候,他便抱过我了。”着把手望上一提,举得天高,笑道:“可我长到这么大的时候,他却一命呜呼了。”见得这个手势,阿秀不由“咦”了一声,情不自禁想到城头上见过的那位“三眼大叔”,他心头怦怦一跳,忙道:“对了对了,大叔,我想和你打听一个人……你听了可别笑……”“哈哈哈!”那大汉笑了几声,道:“好啦,已经笑过了,要找谁便吧。”阿秀低声道:“我……我想找我的……我的……”那大汉笑道:“怎么吞吞吐吐的?年纪,便想找老婆啦?”阿秀脸上一红:“才不是,我……我想找我的……”低下头去,细声道:“亲生父亲。”那大汉还呵呵直笑,闻得此言,笑容便已僵住了。阿秀怯怯地道:“你……你听了可不能笑。我……我时候和我娘住,后来她嫁到了人家家里,便把我带了去……”那大汉抚了抚面,口中并未作声,阿秀忙道:“大叔,你在听我话么?”那大汉点了点头,道:“我在听。你娘嫁的便是杨肃观,对吧?”听得爹爹的名字,阿秀忽然眼眶湿红,呜

    呜地哭出了声,那大汉道:“姓杨的待你不好?”阿秀低头哽咽,摇了摇头,那大汉道:“他家里刻薄你了?”阿秀大哭道:“没有!他们都待我很好!可是……可是我不要跟着他!”那大汉道:“为何如此?”阿秀垂泪道:“我爹常打我,可他不会无缘无故打我,我晓得他真把我当成儿子看。可是我……我就是不想留在他家里。”那大汉道:“他的亲戚欺侮你了?”阿秀哭道:“我才不管那些人!大叔,我只想知道,我自己的爹爹为何不要我了!”那大汉深深吸了口气,倚到了墙上,口中却没作声。只听阿秀哭道:“每个人都有爹,偏我一个人没有,我住到杨家里,人家暗地里都笑我娘,她给杨家送了一个便宜儿子……我每回听了这些话,就好想哭,我好想问问我自己的爹爹……他为何不要我?”那大汉默然半晌,低声道:“也许……也许他不知道有你这个孩子,那也未可知。”阿秀大声道:“骗人!他知道的!他知道的!我今早还见到他了!”那大汉愕然道:“你……你见到他了?”阿秀霍地掀开额发,道:“看这里!”那大汉抬起头来,已然见到阿秀额间那处伤印,他深深吸了口气,伸出手来,轻轻摸了摸他的眉心。阿秀焦急道:“你瞧,这是咱的天眼,打生下来就有的,我猜我爹爹定也有一个!大叔,你……你要认得谁也生了这只眼儿,定得和我,我要赶紧去找他……”那大汉微微苦笑,嘴中却没作声,阿秀急道:“大叔,你……你话啊!你可知道谁也生了这只神眼,便快快跟我……”那大汉低声道:“我……我认得一个人,他也有这只眼儿。”阿秀欢容道:“谁?”那大汉叹道:“卢云。”阿秀愕然道:“卢云?”一时之间,只觉这名字好生耳熟,似在哪儿听过,喃喃便道:“这个卢云,就是……就是我爹爹么?”那大汉轻轻地道:“我不知道,不过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去找他。”阿秀欢喜大喊:“真的吗?你可不能骗我?”那大汉道:“放心。我这人向来话算话。”阿秀欣喜欲狂,一时上蹦下跳,那大汉却呆呆坐在地下,眼角微红,若有所思,阿秀还高兴着,待见这幅愁容,不由茫然道:“大叔,你……你怎么了?”大汉擤了擤红鼻涕,擦到了墙上,道:“没事,身子不大舒服。”阿秀低声道:“大叔,你……你自己有没有孩啊?”大汉道:“也许有吧。”阿秀喃喃地道:“什么意思?”那大汉道:“外头下了种,几年后冒了出来,谁弄得清楚?”阿秀咒骂道:“坏人。谁当你儿子,都是前辈子造了业。”大汉笑道:“我哪

    里坏了?”阿秀瞪眼道:“还不坏?你自己想想,要是你爹爹也这般待你,你难道不伤心么?”大汉耸肩道:“我是无所谓。反正我这辈子没见过他。”阿秀讶道:“什么?你没见过你爹?”那大汉道:“咱一生下来就孤零零的,亲爹老娘,只在梦里见过。连他们是死是活都不知道。”阿秀心下恻然,低声道:“那……那你一定很想找他们了?”大汉淡淡地道:“不必咱去找他们,他们便自己找上门了。三十四岁那年,有人揭露咱的身世,把我父母的名字了出来。结果几天之内,我便丢了官职、坐到牢里,砍掉一条腿不,连头上也刺了字。哪……你瞧……”着拨开额发,展示“罪”字,道:“弄到今天四十好几,还是妻离子散,六亲不认,我儿子若是见了我,八成也是冷眼一翻,骂我一声操你娘。”阿秀干笑道:“那……那还真惨,大叔,你……你是怎么长大的?靠自己偷东西吃么?”那大汉叹道:“世间凉薄,凡事都想靠自己,那是死路一条。告诉你吧,我有一个师父,待我如同亲生。”阿秀兴奋道:“师父!是教武功的么?”那大汉悻悻地道:“不然教什么?嫖妓么?”阿秀一辈子没见过这般粗鲁之人,不由呆了半晌,喃喃又道:“那……那你师父呢?现下在哪儿啊?”那大汉道:“咱俩翻脸了。”阿秀愕然道:“翻脸啦?为什么?”大汉道:“我师父当我是坏人,不屑为伍。”阿秀低声道:“那……那你还有什么亲人?”那大汉道:“亲人死光了,朋友也跑了,仇人倒是不少。若不是咱的死对头戳我一指,我也不会呆在这儿,陪你这些废话。”阿秀起疑道:“死对头……等等,打伤你的人,是不是一个叫『大掌柜』的?”那大汉哦了一声,讶道:“你是怎么知道他的?”阿秀嘿嘿一笑,看他先前在酒铺里偷听话,这会儿果然便成了包打听,他有些得意了,道:“我就知道!他们想抓的逃犯就是你!”那大汉讶道:“怎么,你打听了什么消息?”阿秀俨然道:“跟你喔,我方才在外头看到一个告示,上头画了你的头,连你这个『罪』字也贴上去了,抓到你以后,便可以官封……官封……”那大汉道:“官封万户侯,领黄金十万两,赐铁券丹书。”阿秀喜道:“对对对,你也知道啦。”那大汉嘿嘿一笑,却不话了。阿秀又道:“现下有好多好多人都等着抓你,我还听官差们找了一个『天狗李』,专来闻你的味道,不定这会儿便上门来啦……”着,不觉微微一惊,忙左右张望,就怕“天狗李”真上门了。那大汉笑了笑,道:“子别发愁,

    这事我早就预料了。不然我何必在这屋里撒尿?”阿秀错愕不已:“什么啊?那……那味道不反而更大了?人家怎会闻不到。”大汉道:“我就是要天狗李闻到。味道大好,最好三里外便嗅得一清二楚,他才不会过来。”阿秀茫然道:“什么?你……你是天狗李闻到你的味道,反而会逃走?”那大汉微笑道:“是。这天狗李又不是傻子,朝廷给了他什么好处?干啥来我面前赌命?”阿秀见他双手抱胸、一幅睥睨天地的神气,不由微微一惊。彷佛这人真是当代枭雄,不可一世。满心敬畏中,便又再次猜起这人的来历。眼前这人甚是古怪,若他是秦仲海,武功偏又低得紧,半点不像。可若他不是,偏又狂得紧,谁也不放在眼里。也是猜想不透了,低声便问:“大叔,你……你是不是宁不凡啊?”那大汉哈哈大笑:“别猜了,你不是咱是个逃兵么?那就当逃兵好了。”哈哈笑了几声,也不顾上身赤膊,径自躺上了冰凉地板,把眼一闭,似想睡觉了。阿秀见他这幅模样,料来不只是个逃兵,八成还窃盗公款,偷拿了不少军粮。这才引得几百名官差围捕。他心里有些担忧,又道:“大叔,外头好多人要抓你,你都自身难保了,还能带我去找我爹爹么?”那大汉道:“谁我自身难保了?一过午时,我便能从容离开此地。你想找嫦娥仙子,我也能拖她出来。”阿秀讶道:“你……你不怕遇上那帮官差么?”大汉闭着双眼,淡然道:“午时一过,这些人见我就哭、拔腿便跑,天下谁敢拦我的路?”阿秀掩嘴偷笑:“吹牛。你要是天下无敌了,又怎会被那个『大掌柜』打伤?”那大汉脸上一红,忙道:“那是不心的,我没料到他预备了怪招对付我……下回保证不会再犯。”阿秀俨然道:“再犯怎么办啊?要不要打手心啊?”那大汉嘻嘻一笑,伸手搔了搔阿秀的腋下,道:“痒死你。”阿秀哈哈歪笑,便也回搔那人的腋下,只是这人实在脏臭,搔没两下,便摸到一抹黏汗,腋下还长满粗硬黑毛,忙缩手回来,不敢再玩了。那大汉讶道:“怎么?一下子就认输啦?”阿秀嚅嚅啮啮:“算……算你赢吧。”他闻了闻自己的手,只觉恶臭难当,便苦着一张脸,一边在那儿擦抹,一边问道:“大叔,到底那个『大掌柜』是什么人啊?武功好像挺厉害的。”那大汉嘿嘿笑道:“这子确实硬得很。赤手空拳,天下就没几个人打得赢他,若再让他手持神剑,天下谁能抗手?”阿秀茫然道:“什么是神剑?”那大汉比出拳头,道:“那是一颗铁胆,差不多这般大,大概一两百斤重,你若用

    力捏它,便会生出一只剑来。”阿秀满心狐疑,料想铁脚大叔又吹牛了。便也不想多问,又道:“大叔,这人为何叫『大掌柜』,可是开饭馆的么?”那大汉哈哈一笑:“算是吧,这天下几千万张嘴,嗷嗷待哺,你要他是开饭馆的,那也真像。”阿秀一脸困惑:“什么啊?天下人不都靠皇上喂么?难道……难道这『大掌柜』便是皇上?”那大汉道:“没见识。皇上算什么东西?尧舜禹汤下台鞠躬,夏桀商纣粉墨登场,这帮丑角儿来来去去、去去来来,没啥了得。真正厉害的是『大掌柜』,这人独力撑住了整座戏台,他若不死,正统朝不会散。”阿秀年纪虽,却因出身官家,自知朝廷有五辅六部、诸大学士,却没听过“大掌柜”这个官职,茫然道:“好难懂啊。到底这个『大掌柜』是好人坏人?”那大汉淡淡地道:“他是好人、也是坏人,端看你守不守他的规矩了。”阿秀愕然道:“什么意思?”那大汉道:“你若愿意乖乖听话,按他的心意办事,他便是天大的好人,样样都给你好的。可你若要找他的麻烦、事事与他作对,那你会恨不得自己没从娘胎生出,省得受这个活罪。”阿秀呆呆地道:“这人……这人和我爹好像啊。”那大汉哈哈大笑,直拍大腿,笑道:“没错!还真是像啊!”听着笑声,阿秀心中却想:“这样看来,那个『大掌柜﹄是个好人。”这位铁脚大叔虽然风趣,对自己也算不错,可他仍旧是个钦命要犯,自是坏人无疑。看那位“大掌柜”出手打伤了他,必然是天下坏蛋的大敌,自然算是好人了。阿秀喃喃忖想,忽然心下一惊:“糟了,和坏人为敌的,都是好人。那我变成坏人的朋友,不是成了坏人么?”正担忧间,忽然想到霍天龙、张胖子,却又隐隐觉得不对。先前阿秀与张胖子等人狭路相逢,受尽了屈辱,险些丧命,这帮人欺侮弱,自然是真正的坏人,可他们与铁脚大叔为敌,难道便能算是好人了么?不对,与坏蛋为敌的,未必是好人。坏蛋的朋友,自也未必算是坏人。阿秀想通了道理,忽然心念一转,又想:“等等,坏人的敌人,未必是好人,那好人的敌人呢?是不是该算是坏人?”阿秀喃喃忖忖,骤然间心下一惊,想到了伍定远。今早在城头亲眼所见,正统军凶霸霸的,提刀惊吓百姓。城外那些饿鬼其实也没做什么坏事,他们不过是肚子饿罢了,正统军凭什么欺侮他们?欺侮好人的人,还有脸自己是好人吗?阿秀呆呆想着,只觉得来难懂了。好似普天之下是坏人,不定弄到后来,连自己也成了一个坏蛋,那可就糟糕了。正呆滞间,

    却听那大汉道:“怎么啦?为何发起呆了?”阿秀忙道:“大叔,城外来了很多很多饿鬼,你听了么?”大汉嗯了一声,搔了搔头,道:“听了。”阿秀低声道:“他们……他们为何跑来京城啊?”那大汉懒懒地道:“那还要问?这帮人没东西吃,那便跑来京城要饭了。”阿秀颤声道:“他们……他们会吃人么?”大汉耸肩反问:“你呢?你吃不吃人?”阿秀慌道:“当然不吃。”那大汉道:“这就对了。你不吃,我不吃,人家为何要吃?”阿秀呆了半晌,喃喃又道:“大叔,这些饿鬼是跟着秦仲海来的,对么?”那大汉吐了口浊气,道:“是。”阿秀忧声道:“大叔,秦仲海是不是要杀光咱们啊?”那大汉摇了摇头,道:“不是。”阿秀茫然道:“是吗?那……那他干啥弄来了这么多饿鬼,不是想杀光咱们,那是干什么?”那大汉道:“不晓得。”阿秀皱眉道:“大叔也不晓得?你不是什么都知道么?”大汉道:“你没听懂咱的话,我是秦仲海自己也不晓得这要干啥。”阿秀大惊道:“什么?连他自己不知道要干啥?那……那他还造什么反?”那大汉道:“这你就不懂了。一个人要造反,便没打算要干正经事。否则他何不去悬壶济世、耕田织布,造福乡里,为何在那儿杀人放火?”阿秀喃喃地道:“不对啊,我听孟夫子,造反的人都是为了当皇帝,难道……难道他连这个都不想吗?”大汉道:“老夫子们懂个屁?真正有反骨的人,生来就不受教,他不想让人管,可你要他管别人的闲事,他也不来劲。正是这样,秦仲海才立了间山寨,一不让别人管,二也不想管别人,只想大块吃肉、大口喝酒,一辈子打劫维生,谁晓得老天不赏脸,山寨一开,便闹得天下大旱……”阿秀拼命颔首:“我知道、我知道。我打到大,只看过几次下雨。”大汉长叹一声,道:“这就是啦。冬日冷、夏季干,老天不下雨,有钱人都变穷光蛋了,山寨抢不到钱,反而来了大批饿肚子的,人人哭哭啼啼,硬是要入伙,那姓秦的给人日夜纠缠,也是烦得发狂了,只好望朝廷狠打,瞧瞧有无食粮掉出来。”阿秀呆呆地道:“后来呢?打出食粮了么?”那大汉道:“食粮是种出来的,不是打出来的。”阿秀愕然道:“那……那该怎么办?”那大汉伸手掏了掏裤子,摸出了一团黑巴巴的东西,道:“弟,吃过午饭了吗?”眼见这东西是打裤裆出来的,好似一块黑泥巴,阿秀哪里敢碰?颤声道:“不、不用了。”那大汉笑道:“怕什么?吃给你看。”剥了一块,呼噜噜地嚼了起来,阿秀见他眯眼含笑,一派好吃模样,不由心生好奇,喃喃地道:“这……这真能吃么?”那大汉剥了一块烂泥,交到阿秀手上,道:“来,吃吃看吧。”阿秀惊道:“不要了,我……我吃饱了。”那大汉冷笑道:“没种。”阿秀见他眼神满是轻蔑,霎时气往上冲,张开了嘴,扔泥入口,大怒大嚼:“怎么样?这不是吃了么?是谁没种啊?”那大汉竖指妙赞:“好样的!好不好吃?”阿秀逞一时之快,把烂泥巴吃下去了,正等着作呕间,忽然嘴里传出一抹甜香,不觉咦了一声:“哎呀,好像不大难吃啊。”那大汉笑道:“岂止不难吃,根就是好吃。还要再来一口么?”阿秀眨了眨眼,那大汉这回倒真的没吹牛,那黑泥非但不臭,尚且入口即化,带来满嘴蜜甜,比什么花糕甜糕都好吃。阿秀忙道:“好,我……我再吃一块试试。”接过了黑泥,望嘴里又塞一口,猛一下便化开了,他有些不足,便又再要了一口,不觉再来一口,终于赞叹道:“这到底是什么啊!这般好吃!”那大汉道:“这叫做神力草。”阿秀讶道:“神力草?什么啊?”那大汉道:“这是怒苍山的军师发明出来的。近年天下大旱,地下种不出东西,怒苍上下便掘泥煮草,弄出了这玩意儿。灾民们吃了后,人人都夸赞。”阿秀喜道:“好厉害啊!以后我每天吃这个吧,不用吃饭了。”那大汉道:“那可不行。”阿秀皱眉道:“为什么?”那大汉道:“这只能骗肚子。”阿秀茫然道:“骗肚子?什么意思啊?”大汉道:“神力草是泥土干草煮出来的,吃了以后肚子发胀,感觉像是饱了,其实还是空的。久而久之,你的肚子便凸了起来,手脚却来细弱……”阿秀喃喃忖忖,道:“肚子凸、手脚细……”不觉大惊道:“那不是大肚饿鬼吗?”大汉淡淡地道:“没错,吃多了神力草,久了便成饿鬼。”阿秀颤声道:“这可不得了,那……那秦仲海还喂他们吃,那不是骗人么……”那大汉悠悠地道:“被骗又如何?一天一株神力草、从早到晚心情好,拿来骗骗肚子。心里多少还留了点希望,总强过上吊自尽吧。”阿秀喃喃地道:“原来如此,那……那些饿鬼为何还跑来京城?”大汉道:“神力草吃完了。”阿秀骇然道:“吃完了?”大汉道:“虽是泥巴杂草,可也有煮完的一天。偏偏老天爷不赏脸,硬是不下雨,却能怎么办?可怜他们煮了十年,终于也把泥巴煮完了,山寨上下听消息,这便大乱了起来。人人都晓得『神力草』是灾民的宝贝,一旦听吃完

    了,势必上山来闹。寨上弟兄人人发急,都问怒王有何打算……你想你若是秦仲海,你该怎么向饿鬼?”阿秀喃喃地道:“就实话啊。”那大汉道:“你还是年纪啊。常言道:『吃菩萨、着菩萨,灶里无柴烧菩萨』,你想饿鬼听好吃的没了,还能不把老秦煮来吃了吗?”饿鬼数达千万,连朝廷也畏之如虎,若要拆毁一座怒苍山,八成也不是什么难事。阿秀苦笑道:“后来呢?秦仲海便打来了?”那大汉摇头道:“打是打不赢的。正统朝便似一块大石头,敲不破、推不倒。除非能除掉幕后首脑,否则绝无胜算。”阿秀寒声道:“那可怎么办?投降吗?”那大汉拂然道:“你便和陆孤瞻一样没见识。什么叫『天下大旱』?是普天之下尽缺水,又不单是西北一地。你要向朝廷投降,京城这帮死老百姓就肯分你一口饭吃了?到时候还不是悄悄挖个大坑,把人一个一个推下去,死一个、少一个。”阿秀听他骂得凶,自是一脸茫然,喃喃又道:“投降也不成了,那……那秦仲海该怎么办?”那大汉道:“还能怎么办?当然是跑啊。”阿秀大惊道:“什么?秦仲海他……他跑了?”那大汉悠悠地道:“这几年怒苍山上挤满了灾民,每日里又哭又闹,委实烦人。秦仲海早就想跑了,如今神力草数吃完,他也走投无路了,再不来个一走了之,难道还要陪他们上吊不成?”阿秀颤声道:“他……他想跑到哪儿?”那大汉道:“宜花院。”阿秀惊道:“宜花院!那不是窑子么?”那大汉道:“是啊,那儿有吃有喝,还有姊姊妹妹,乃是人间天堂,秦仲海若能钻了进去,至少能躲他个十年八年……等老天爷下雨以后再出来……”阿秀喃喃地道:“那……那怒苍山怎么办?他们没有老大了,不是完了吗?”那大汉淡淡地道:“去你妈的狗杂碎、少两句不嫌吵。”阿秀愣道:“大叔,你……你干啥骂我?”那大汉脸上一红,道:“不是我骂你,是姓秦的骂你。”阿秀哼了一声,也不知自己为何挨骂,冷冷地道:“算了,不和你计较。后来呢?饿鬼为什么又来北京了?”那大汉叹道:“这就叫『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吧。那厮自造反以来,运气始终不好,天天都倒霉着。好容易下定决心,打算一走了之,岂料才溜下山去,便让饿鬼发觉了,于是人人追着他,都要讨东西吃,老秦见自己身陷重围了,只能把随身干粮就地发散,哪知饿鬼们还是不肯走,反而聚多,都要他继续发放神力草……不然不放他离开。”阿秀讶道:“这……这草不是吃完了吗?他拿什么发?”

    那大汉苦笑道:“照啊。一天一株神力草,从早到晚心情好。这话还是老秦发明的,可他没了神力草,又无食粮可发,只好掉头就跑,饿鬼们哪肯放过他?便在后头追着,他们追人多,一时爹招娘、娘招儿,一个拉一个,一村传一村,最后西北的百姓都尾随着他,一路从怒苍追到了荆州,又从荆州追到霸州,最后挤上北京来啦……”造反者,人必反之,听得“那厮”下场颇惨,阿秀自是目瞪口呆,颤声道:“大叔,你……你怎么知道这些事的?”那大汉苦笑道:“我是包打听,天下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阿秀不大相信,喃喃地道:“是么?那……那我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吗?”大汉露出了笑容,道:“当然知道。”阿秀哼道:“吹牛。我才不信。你,我叫什么名字?”那大汉微笑道:“你叫杨神秀,你娘是顾倩兮,外公叫顾嗣源,你时候住在豆浆铺,那时还叫『顾神秀』,对么?”阿秀张大了嘴,骇然道:“你……你怎么知道的……”那大汉道:“我会算命,只消掐指一算,什么都知道了。”着张开手掌,上下抖了抖,做法道:“嗯,我算算,你上个月还偷看你娘换衣服,对不?”阿秀脸上一红,低声道:“你……你好厉害,真的什么都知道……”那大汉哈哈大笑,甚是欢畅,正想追问些偷看细节,却突然止住了笑声,随即坐了起来,面色转为严肃。阿秀低声道:“大叔,怎么了?”那大汉深深吸了口气,道:“镇国铁卫来了。”阿秀咦了一声,不知什么是“镇国铁卫”,忙道:“是那个『大掌柜』来了么?”那大汉摇头道:“不是,我现今便像是一个火药桶,随时能炸死几千人。他岂会过来与我赌命?现下来的都是些角色,无足轻重。”阿秀松了口气:“那还怕什么?”那大汉并不多话,只掀开脚下一块石头,道:“兄弟,过来。”阿秀俯身一看,却见墙边有处洞穴,那大汉附耳道:“从这儿出去,可以一路通到后院,你快走吧。”阿秀笑道:“大叔,你还真坏,有密道也不。硬把我留在这儿。”钻入洞里,果然见到一条甬道,长宽二尺,比想象来得宽敞些,他向前爬了几尺,不见那大汉跟来,便又退了出来,茫然道:“大叔,你不走么?”大汉摇头道:“不了,我出去只有更糟,还是躲这儿好。”阿秀情知如此,便点了点头,正要钻入洞里,却又停下脚来,那大汉皱眉道:“怎么不走了?忘了东西吗?”阿秀走上两步,握住那大汉的手,道:“大叔,你要答应我,你一定要活着出来喔。”那大汉在擤鼻涕,陡听此言,不

    觉啊了一声,露出了笑容:“你……你希望我活下来吗?”阿秀用力点了点头:“是啊,你……你要好好的活着,将来我还要靠你去找我爹呢。”那大汉俯身下来,单膝触地,伸手轻抚着阿秀,轻声道:“孩子,你已经找到了。”阿秀愣住了:“什么啊?”那大汉别开头去,拍了拍他的屁股,道:“走吧,别在这儿耽搁。”阿秀嗯了一声,扭捏地道:“那……那我走了……”大汉不愿再看他,只背着身子,不言不动,阿秀也没再回头了,只一路钻进洞里,正爬间,背后洞穴慢慢掩上了,听得铁脚大叔轻轻地道:“再见了,阿秀。”阿秀咦了一声,回望来路,想要再看他一眼,铁脚大叔却已封住了洞口,再也看不到了。一时之间,阿秀心里觉得怪怪的,只想爬将回去,再陪他话,可甬道窄,此时已难回身,茫茫然间,只能一路爬将出去。钻出了密道,一股清凉空气扑面而来,随后见了一口大钟,然后又是几座罗汉像,阿秀松了口气,知道自己已经重回人世了。他来到院中,正要找路离开,突听墙外传来话:“前头停下。”阿秀吓了一大跳,不知谁在喊着自己,正要停步,却听墙外传来脚步顿地声,哗地一声,又是一声,一波接着一波,由近而远,彷佛无止无尽,墙外不知来了多少人。话那人又喊道:“带天狗李。”后头又有人道:“带天狗李。”“带天狗李……”、“带天狗李……”喊声一波接一波下去,阿秀心下大惊,知道追兵已经来了,忙藏身罗汉像后,不敢稍动。墙外脚步跌跌撞撞,好似来了一人,听那话之人道:“天狗李,此地可有异味?”墙外传来一个害怕嗓音,想来便是天狗李了,听他低声道:“有啊,那味道是望城东去了,我方才便闻到了……”话那人道:“是吗?那这儿有股尿臊味,你怎么没闻到?”墙外传来闻嗅声,大队人马嗅了几嗅,纷纷喊道:“是啊,有股怪味。”不只墙外闻得到臊气,连阿秀也觉得臭了,心中便想:“完了,铁脚大叔撒尿太臭,味道可飘出来了。”人人掩鼻喊臭,那天狗李却似鼻子坏了,只拼命嗅闻,不见其它,过得好半晌,终于改口道:“嗯,真有一股味道,我也闻到了……来,大家跟我来……这味道是往……”脚步声响,想来大队人马都要随他离开了,走不数步,猛听一人破口大骂:“天狗李,你怎么又望酒铺去了?”天狗李道:“那气味望酒铺去了啊……你闻……不信你闻……”正胡间,猛听一个冷峻嗓音道:“天狗李,你一直在兜圈子,以为咱们不知道么?”阿秀听这

    话声好熟,不由心下一惊,已认出这是“霍天龙”的嗓音。天狗李倒也乖觉,便陪笑道:“那厮……那厮一直跑着,我……我也没法子……”“放你妈的屁!”群情耸动间,大队人马喊了起来:“这子是怒匪细作!咱们杀了他!”天狗李犯了众怒,已要惨遭围殴,猛听背后传来喊叫声:“让路!宋公迈宋老爵爷要过来了!”脚步哗哗,人群好似分开了,阿秀撇眼去看,墙头处露出一顶官帽,看这人个头大得不能再大,帽头居然高过了墙顶,阿秀微微一惊,心道:“完了!宋神刀来了,铁脚大叔死定了。”宋公迈名气很响,京城百姓几乎无人不知,阿秀自也听过他的故事,晓得这人年轻时和怒匪打过仗,武功很是厉害。喧哗声中,非但宋公迈到了,墙外还来了大批武林高手,好些人挤不下,便一一翻上墙来,坐于墙头歇息,想来轻功都不在那“霍天龙”之下。那“宋神刀”嗓音有些疲惫,道:“几位差爷,咱们找了一整夜,现下都快中午了,还要再找下去么?”墙外传来嚅啮嗓音,官差们好似慌了手脚,竟都答不上话,良久良久,终于听得一人道:“宋老爵爷,请您稍安勿躁,咱们就快找到人了。”“放屁!一个时辰前你也是这么!到底还要找到什么时候?”、“是啊!好多人都溜啦!咱们为何还要留在这儿?”四下咒骂声大作,人人都喊了起来,这话倒也提醒了宋神刀,忙道:“对了,高天威呢?怎么不见了?”听得一人叹息道:“昨晚就跑了,和吕应裳溜去喝酒啦。”“禽兽!畜生!贪生怕死的东西!”墙外轰轰吵嚷,什么三教九流都来了,人人都在破口大骂。忽听一人道:“师父,峨嵋、点苍都走了,咱们武当又何必再撑下去?这也走了吧。”这声音平平淡淡,却盖住了四下喧嚣,话声送过墙来,院里的大钟更微微嗡鸣,阿秀心下一惊:“好厉害!这是谁啊?”正想间,墙外却传来轻咳,道:“枫儿,你别话。”这声音也很玄妙,明明墙外话,却似在耳边发声,再清楚不过了。霎时之间,墙外便传来呐喊声:“大家让条路出来!武当掌教真人元易道长要过来了!”阿秀心下一惊,他虽年纪幼,却也听过武林两大泰斗,一是少林,一是武当,没想这位“武当掌教”竟也在队伍中。人群骚动一阵,想来那“元易道长”已到了队伍前头,听他道:“几位差爷,实不相瞒,咱们今夜还得上红螺寺面圣,没法这般无止无尽地找下去,你们给点主意吧,咱们还要上哪去?”“是啊!找了一整夜!连个鬼影子也没有!”、“快!咱们还要上哪?”众

    人气愤大吼,都拿官差们出气了。几名差人受逼不过,只得怒喊道:“天狗李!滚过来!”天狗李真可怜,听得脚步声大作,墙外拉拉扯扯,想来又让人拖了过来,听得差人们喝问道:“天狗李!咱们方圆十里内都绕遍了,你到底闻到味道没有?”“有啊……有啊……跟你了,是望城东去了……”、“城东?城东便是永定河!难道他跳进永定河里去了?”、“是啊……不定真是……”猛听一人暴怒道:“臭子,不给你一点苦头吃,不出真话来,来人!用刑!”脚步声大作,众官差想来都围了上来,听那“天狗李”杀猪似的叫了起来:“饶命啊!饶命啊!人真已竭尽力了!别打我啊!”一片猪鸣狗叫间,忽听一个老迈的嗓音道:“巩正仪呢?还没走吧。”宋公迈又话了,四下便静了下来,听得一个怯怯的嗓音道:“爵爷,的在此。”这话声带了几分惧意,阿秀虽未见到人,便觉得此人不称头。听得宋神刀道:“巩老弟,咱们有话直,饿鬼已经到了吧?”乍闻“饿鬼”二字,墙外突然无声无息,听不到半点声音。只听“巩正仪”轻声道:“是。饿鬼黎明时已经围城了。”此言一出,好似点燃了火药,墙外顿又炸了起来:“王八蛋!你怎不早?”、“混帐!难怪西郊一早尽在敲锣!”、“操!”、“干!”一片吵闹中,不知是谁喊了起来:“逃吧!逃吧!京城守不住啦!大伙儿快逃出城啊!”“都给老夫……住口!”猛听一声狂啸,其声如雷,排山倒海,直震得屋瓦喀喀作响,阿秀也急忙掩上耳孔,飕飕发抖。听得宋公迈深深吸了口气,道:“巩老弟,城外是伍定远的地头,他守得住、守不住,宋某管不着,我这儿只请问一句,你『上头』到底要咱们找到几时?便这般无止无尽地搜下去?”“嗯……这个……这个……”巩正仪支支吾吾,始终没作声,宋公迈冷冷便道:“巩老弟,你要不吭气,老夫现下便走。”过得良久,那巩正仪总算应声了:“回……回爵爷的话,咱们……咱们上头确实有个吩咐,客栈弟兄只需找到正午,午时一过,那也不必找了……”众人愕然道:“不必找了?”巩正仪嗯了一声:“找到了也没用……”一片惊疑间,墙外人人议论不休,却又听一声怒吼传来:“巩正仪!睁开你的昏花老眼看看!你的上头便是我啊!谁咱们只需找到正午的?我咱们得找到晚间!”、“为何是晚间?干脆找到明年元宵!岂不是好?”、“***!你是官、我是官?”吵骂声中,墙外却又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竟有人械斗起来,阿秀眨了眨眼,这才晓得天下为何会乱成这样,原来乱源便出在这帮大侠身上了。众人打起了群架,宋公迈却是平静如常,道:“也罢,就听你的。现下什么时候了?”一人答道:“差不多午时了。”宋公迈道:“如此也好,等钟楼敲响,午时一到,大伙儿便做鸟兽散,想逃的便逃,想走的便走,不必在此磨耗。元易道兄、灵音大师,你俩以为如何?”听得“灵音大师”也在此地,阿秀心下暗惊,知道这人便是爹爹的师兄,武功高得离奇,一会儿铁脚大叔若是正面遭遇了,岂有生路?他心里暗暗害怕,只想为大叔通风报信,可官差们就在墙外,万一被人发觉,反而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正烦恼间,突然墙外传来追逐声,听得有人叫道:“抓住他!天狗李跑了!”砰地一声,有人摔倒在地,随即传来踢打声,听得一人吼骂道:“想跑?这么多高手在这儿,你能望哪跑?快闻!这儿有没那厮的味道?”墙外传来嗅闻声,听那“天狗李”低声道:“有啊……那味道望大明门去了!”“放你妈的屁!方才是去城东!现下又去了大明门?我还去了南天门哪!”、“操你妈,老子整夜没睡,先杀你出气!”耳光抽打之中,“天狗李”哭了起来:“等等、等等、我闻到了,那味道就在对街……”脚步杂沓,大队人马认明了方位,便又要开拔了,只见那顶高高的官帽经过了围墙,随即微微一顿,听得宋公迈沈吟道:“等等,咱们经过这废宅几次了?”一人接口道:“从昨晚到今日,已是第六回。”宋公迈道:“咱们进去搜过几次了?”此言一出,墙外没声音了,想来人人都察觉不对。猛听“砰”地大响,围墙轰然坍塌,泥沙纷飞中,现出了一名和尚,看他身穿袈裟,双掌平推,这人阿秀竟也认识,却是爹爹的师弟“灵玄大师”,不旋踵,墙上又翻过几人,有似壁虎游墙者,有似飞鸟掠空者、有似蚂蚱蹦跳者,各有领、各怀异能。轰隆之声此起彼落,围墙坍了一大片,各路人马都现身了,阿秀偷眼去看,只见宋公迈当头走着,背后跟随无数高手,有仙风瘦骨的道士、有一袭长袍的大侠,更多的是各路衙门的官差,至于那“蛇枪”霍天龙、张胖子,自也随在队伍当中,望来并不起眼。满场高手如云,提拂尘、负长剑,持火枪,数进驻了后院,威势非常。只见一名大捕头跨入院中,凛然道:“来人!带天狗李!”背后官差喝道:“带天狗李!”“带天狗李……带天狗李……”喊声相继而下,不旋踵,院外传来喊声:“天狗李跑了!”“天狗李跑了……天狗李跑了……”呼喊接踵而回,一名差人回

    报道:“启禀捕头,天狗李已经跑了。”那大捕头暴怒道:“跑了不会去追吗?混蛋!”众官差慌慌张张,正要追人,却见一人举手拦住,阿秀眼里看得明白,此人正是宋公迈。听他道:“不必追了,那厮便在此地。”众人恍然大悟,才知天狗李何以大兜圈子,他早就知道“那厮”藏身在此,故而远远避开。场都静了下来。那大捕头行上一步,沈声道:“诸位大侠!蝗虫若要起飞,必有一只向导领路!为了千千万万的京城百姓,我等务须在此奋战,虽死无憾!”当当当、当当当,远处不知谁敲起了铜锣,已然下令开打。宋公迈暴喝一声:“元易道长!请你守住后门!灵音大师,请率众僧过去前门!余人随我上前!”奋起八十老身,便朝鬼屋走入,岂料走了几步,背后迟迟听不闻声息,回头去看,武林高手们竟是你看我、我看你,鸦雀无声。宋公迈心下恼火,转身训斥:“少壮不负英雄志,侠者之誓,为民除害!你们却是怕什么?”还待骂人,却听背后传来静静的嗓音:“得好。”众人凝目急看,宋公迈背后竟多了几个黑衣人,前后左右各一名,总计六人。藏首蒙面,个个携兵带械。“魔王来啦!”众人发一声喊,正要掉头逃命,宋公迈急忙喝道:“且慢!”他向后一纵,拉住一名官差,低声道:“巩正仪,这是你们的人么?”那官差驼背弯腰,苦着一张老脸,却原来便是先前话的那位“巩正仪”。只见他点了点头,朝宋爵爷耳边了几句悄悄话。宋公迈脸色大变,忙退开几步,深深吸了口气。余人更是惊疑惶恐,迟迟不出话来,最后还是元易道长咳了一声,拱手道:“几位朋友,你们若有什么吩咐,还请示下如何?”“奉上喻!”六名黑衣人肃身挺腰,同声大喝,众人吓了一跳,不知他们要做些什么,却见一名黑衣人离众上前,淡然道:“奉上喻。我等特来转告一条消息,请诸位同道细听了。”传闻中的黑衣人现身话,场自是静如深夜,谁也不敢作声,那人藏住了面貌,只露出一双冷眼,环顾场,静静地道:“昨夜子时,我方已于万福楼截获此人,双方大战一场,点子受我军力围攻,业已负伤。”听得此言,江湖群豪矍然一惊,人群里已是议论纷纷。宋公迈沈声道:“朋友此言当真?”黑衣人道:“千真万确。那厮正午之前,经脉瘫痪,武功废。爵爷若是不信,只管去问『大掌柜』。”话声一出,人群里竟是轰轰吵响,猛听一名官差喊道:“朝廷有旨!谁能砍下那厮的脑袋,爵赐关内侯、赏黄金十万两!富贵荣华,就在眼前!”“冲啊!杀

    啊!”宋公迈脚步还没动,霎时各路大侠狂奔上前,反而把他挤到后头去了。落水狗在前,人人争先恐后,一路杀入了鬼屋中,霎时破屋坏墙,奋不顾身,都在搜捕要犯下落,那霍天龙、张胖子也忙了起来,一个寻找放枪之处,一个磨刀霍霍,只等着坐收渔利。俗话:“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众家高手如狼似虎,人人拼了老命,等着当那“关内侯”,阿秀心里担忧,更加不能走了,便躲在罗汉像后,暗暗为那位“铁脚大叔”祝祷。破屋里人声喧哗,宛如闹市,料来无须片刻,便能找到铁脚大叔的踪影。正吵闹间,猛听“碰”地一声,地底深处传来敲打声,似有什么东西要爬将出来,众人吓了一跳,便又一发逃出屋外,躲到宋公迈背后。“砰”地一声,又是一声,地底异响频传,彷佛魔王将出。人人心跳加快,掌心出汗,那张胖子还等着捡便宜,此刻也逃入草丛之中,浑身发抖。转看霍天龙,早已攀到对过屋顶上,谁知是要放冷枪、还是要拔腿跑?病死的骆驼比马大,一片寒蝉间,众高手谁也不敢妄动,猛听一声清啸,一名少年众而出,朗声道:“武当郁丹枫在此!还请朋友现身相会如何?”猛听“轰隆”一声大响,地下沙尘飞扬,好似窜出了什么怪物,众人“啊呀”惊呼,纷纷向后退开,那郁丹枫也不禁双手护住脸面,双足向地一点,向后飘开了三丈。一阵惊天动地过后,四下却没声响了,唯有漫天沙尘飞舞,众人惊疑不定,都不知发生了何事,阿秀也是大感骇然,正察看间,肩头却让人拍了拍,回头一望,惊见一条大汉竖指唇边,示意噤声,随即慢慢爬入了长草堆里,打算一路溜逃。阿秀呆住了。看那大汉实在高明,一招“声东击西”使出,弄个震天价响,自己却来个“金蝉脱壳”,打算悄悄逃命。只见他心爬入草丛,爬不数步,长草哗哗,一名胖子却从中窜了出来,嘴里高声惨叫:“坏人来了啊!救命啊!快来人啊!”众人回头急看,惊见草丛里蹲着一人,鬼鬼祟祟,背后还满是刺花,岂不便是“那厮”是谁?“杀啊!”几名道士飞身而上,半空拔剑出鞘,身法精彩之至,那灵玄大师更是双掌前撑,喝地一声过后,运起了“大力金刚掌”,其余大批官差、武林耆宿也提起兵器,将敌寇层层包围。阿秀明白那大汉即将身死,霎时便也掉头飞奔而去,忍泪闭眼:“铁脚大叔,再见了。”正要洒下泪来,耳中却听得狂笑声大作:“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阿秀呆呆回头,只见铁脚大叔昂首大笑,从草堆里站了起来,只见他魁梧高大,约莫八尺四五,背

    后更刺了一幅飞虎,其势豪迈之至,却也不免凶狠之极,宛如猛虎出丘,大踏步而来。“糟了……”众人怕了起来,原出招的停手了,原停手的退后了,至于就在退后的,则是就地趴下,把自己伪作了一具死尸。一片惊恐间,那大汉昂首阔步,仰天豪笑,一路行向了人群,突然目光一掠,停在了一个高大老者的脸上,嘿嘿笑道:“宋爵爷,久违啦。”四下是牙关颤抖声,宋公迈也是脸色铁青,嘶哑地道:“将军……别来无恙。”在众人的注视下,那大汉扭了扭颈子,道:“好了,废话少,你们要轮着上?还是一起上?”阿秀暗暗诧异,适才听铁脚大叔自己提起,明明他正午前武功失,这当口怎又精力弥漫、主动搦战?仰头来看日轮,那太阳躲在雪云之后,也不知是否升到了天顶,一旁宋公迈自也惊疑不定,其余高手更是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轻举妄动。此时此刻,谁也不清楚是否正午,也没人晓得“那厮”究竟有无负伤,只知他赤膊上身,环顾场中,透出一身霸悍之气,虽有千百人在此,竟无一人敢上前应战。万籁俱寂中,忽听脚步声响,一名少年步出人群,微微吐纳,道:“老头,武当郁丹枫在此,陪你玩个两招。”那大汉目光斜飘,笑道:“什么枫?”那人道:“郁丹枫。”那大汉懒懒地道:“听都没听过。”那“郁丹枫”怒容大现,正要大步上前,却让一名中年道士拦住了,听他附耳道:“不要轻举妄动,仔细看看周遭。”那少年微感纳闷,左右望了望,突然发觉一件事,那六名黑衣人不见了。不只黑衣人不见了,连那“巩正仪”也消失了,此刻不单郁丹枫起了疑心,其余高手也察觉了不对劲。“那厮”若真个负伤了,这帮黑衣人为何不自己上?却反而把场面交给了别人?莫非“那厮”身上有毒?还是地下埋了一桶炸药?还是怎地?那中年道士便是武当掌教“元易”,他见众人望着自己师徒,当即一声清啸,喝道:“枫儿!武林里长幼有序,属应然。你虽想铲奸锄恶,为百姓做番事业,岂难道几位前辈就不想么?”把手一摆,朗声道:“天下武功出少林!论资排辈,我武当真武观自该礼让嵩山少林!”众家好汉闻言一愣,看武当与少林争雄百年,平日明争暗斗,这当口却让贤了,那“灵玄大师”咳了一声,便道:“也好。这场便由我少林打头阵。”行上前去,正要出手,待见那铁脚大汉舔了舔嘴,嘿嘿狞笑。灵玄心头大感不祥,便又退了回来,合十道:“阿弥陀佛,将军世之虎将,素有英名,僧妄图以一对一,不免有辱将军盛名。”那大汉

    笑道:“好啦,废话少,你要上多少人?”灵玄默然低头,背后同门行了上来,齐声道:“我等少林十二僧,联袂向将军请教!”听得十二僧同上,那大汉却是神色自若,径道:“灵音大师呢?也要一起上么?”一名矮老僧步出人群,合十道:“阿弥陀佛,为了京城百姓,贫僧斗胆,也来拜领施主的高招。”话间微微吐气,双手微微向前一推,指节内收,正是了他的成名绝技:“大悲降魔杵”。眼看灵音潜运神功,场内自是一片哗然,那灵玄也把掌心向上,扎下马步,拿出了佛门根掌印:“大力金刚掌”。少林高僧打了头阵,人人士气大振,只见霍天龙纵上了对过民房,手持短枪,远处官差也提起了弓弩,对准了场内,都要为少林僧众援手。那元易道长却拉住了徒弟,示意他不可妄动。双方正要决战,那大汉却笑了笑,道:“灵音大师,动手之前,我想请教你一事,可以么?”灵音合十道:“阿弥陀佛。只消无害于天下万民,无碍于京城百姓,老衲自当回答。”那大汉微笑道:“你别担心,我只想请问你三个字……”霎时手指穹苍,暴吼道:“何谓佛!”吼声一出,四下满是回音:“何谓佛……何谓佛……何谓佛……”灵音自也愣了,没料到他有此一问,正要合十回话,灵玄却附耳过来,低声道:“师兄,这厮善使邪术,定是要扰你心神,千万不要应答。”灵音微见迟疑,欲言又止间,那大汉又道:“灵音大师,你少林寺里是假仁假义的贼秃,白日拜佛,夜间宿娼,只有你一个真和尚。你吧,何谓佛?”灵音咳了一声,答道:“信心即佛。”那大汉冷冷地道:“何谓信心?”灵音道:“佛曰,汝等诸人,各信自心是佛,此心即是佛心。”那大汉哦了一声,又道:“何谓佛心?”灵音双手合十,道:“禅是佛心,教是佛语,教则惟传一心法,禅则惟传见性法……”阿秀一旁偷看,只见那大汉嗯嗯点头,不住称是,眼角却在留意脚下影子,霎时心下一醒:“好啊!铁脚大叔要磨耗时光!”阿秀虽是十岁孩,脑袋却比这帮大人清楚,自知那大汉要东拉西扯,只等熬过午时,便能恢复武功。那灵音却犹在梦中,兀自长篇大论:“是故达摩南天竺国,来至中华传上乘一心法,令汝等开悟,以使众生得佛性……”了良久,终于双手合十,行礼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僧法已毕,还请施主赐招。”午时未到,佛法却提前完了,阿秀满头冷汗,正感担忧间,那大汉却是笑了笑,道:“可惜啊可惜,似大师这般得道高僧,死一个、少一个,

    我倒舍不得动手了。”灵音道:“人生在世,各有缘法,施主不必客气。”那大汉哈哈大笑,双手握拳,正要大步行来,忽又道:“等等,大师适才到佛心,可否再解释明白些?”灵音不疑有它,正要再佛法,一旁灵玄却已按耐不住,暴喝道:“兀你那厮!休来戏弄我师兄!且吃灵玄一招!”双手一晃,运起了“大力金刚掌”,正要劈出,却听那大汉厉声道:“灵玄!你为何要害死天绝神僧?”那灵玄大吃一惊,饶他功力深厚,脚步还是向后摔跌,颤声道:“你胡什么?”那大汉冷冷地道:“灵玄,你们少林长年嫁祸于我,什么天绝大师死于我手……”嗓音一提,厉声道:“你吧!你为何要害死天绝大师!”灵玄骇然道:“我……我不知道……”那大汉森然道:“不知道?就凭这三字,你便想骗过自己的良心?灵玄!你明知密谋在先,袖手旁观于后,任凭天绝大师死于人之手,却与你亲手所弑何异?你过来吧!杀了我之后,你便能杜了天下人的悠悠众口!”灵玄慌张害怕,竟是语带哭音:“不是我、不是我干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哈哈哈哈哈!”那大汉仰天狂笑,甚是豪迈,正要再加训斥,突然鼻中一热,流下两行红血,望来直若鼻涕也似。眼看众人愣住了,阿秀则是心下惨然:“完了,露出马脚啦。”练武之人,气血内藏,什么时候会流鼻血了?果不其然,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霎时都醒了过来,暴怒道:“这家伙要磨耗时光!”灵玄气得牙关颤抖:“兀你那厮……今番杀不了你,我岂有颜面见我天绝师叔于地下?”“为了天下万民!”元易道长拔剑向天,厉声道:“大伙儿——并肩子冲啊!”“杀啊!”、“冲啊!”眼看那大汉原是纸糊的,什么武功都没有。官差生气了,张胖子发怒了,连元易道长也拔剑了,人人奔向前来,刀光剑闪,枪戳掌击,当真无所不为,那霍天龙更是守株待兔,只等着乱军中射上一枪。这下完了,那大汉流了鼻血,已然道出一切秘密。眼看刀剑齐施,随时都要命丧黄泉,猛听“当”、“当”之声大作,钟声竟已响起了。“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午时到了,大汉双手叉腰,仰天狂笑,声势直上九重云霄,怕连嫦娥仙女听见了,也要花容失色。“妈呀!”众人放声呐喊,收招的收招、止步的止步,跑得慢的还摔倒在地,哭爹叫娘。午时一过,“那厮”经脉开,阴阳六经已然龙虎交会,水乳交融,登使他再次攀上天顶五岳,成了当世第一大魔头。众人惊惶哭喊,正要窜逃,猛听一人喊道:“等等!大家瞧那儿!”众人把目光一转,惊见一名孩童脸色苍白,手持石块,站在一口大钟旁,却是他在那儿乱敲了。张胖子暴怒道:“又是这鬼!”众官差怒道:“该死的东西!”眼见钟声是打这儿来的,人人都是恼羞成怒,哭叫的拭泪了,拭泪的眼红了,眼红的拔刀了。“为了十万两黄金!”张胖子提起了大斧头,第一个奔上前去,暴吼道:“杀啊!”“杀啊!”、“冲啊!”、“我的关内侯啊!”众人连番让人愚弄,个个奋不顾身,已如发狂也似,都等着将这人五马分尸。那大汉没救了,这儿是武当高手,那儿是少林高僧,兵刃纷至沓来,棍棒如雨而下,如何还有命在?猛听“碰”地一响,枪声大作,霍天龙抢先开出了一枪,正要捷足先登、第一个拿下“关内侯”宝座,突然间,枪声略显黯淡,远方传来了几声……“当……”、“当……”远方钟声悠扬,当地一声,又是一声,带来了清幽古意,众人不由为之一愣,转看阿秀那鬼,却只呆坐在地下,离得那口大钟老远,并未偷鸡摸狗。这钟声是由北门的“钟楼大街”而来,这条街上有一口巨钟,相传是“永乐大帝”所铸,高挂城楼,按时报讯,百年如一日,从未误差。当当巨响之中,众人吞了口寒沫,还没来得及开溜,却听那大汉嘴里喀喇喇地咬着东西,含浑地道:“该吃午饭啦……”噗地一声,枪子儿从嘴里吐了出来,只见那大汉满身红光,微微晕扩,复又收拢,深深一个吐纳过后,便上下挥舞着手臂,自朝灵玄大师招了招手:“老弟,吃过午饭了吗?”灵玄咬牙道:“我……我……”那大汉学着他的口气,畏畏缩缩地道:“我……我……你……你……”呵呵笑道:“有话想,去跟天绝老贼吧。”抓住了灵玄的衣襟,喝啊一声怒吼,便将他举过肩头,咻地一声,远远抛了出去。一声闷哼过后,远处传来“啊”地一声惨叫,阿秀转头去望,只见霍天龙从房顶上掉落下来,转看灵玄大师,却还半空飞着,不知要坠到何处。那大汉朝掌中呵了呵暖气,寒颤道:“怪怪,都正月了,还这么冷。”他舔了舔嘴,突然望向一名官差,道:“喂、你,把衣服脱了。”那官差身发抖,还在那儿东张西望,那大汉怒道:“还看别人?就是你!快把衣服脱了!”那官差哭道:“壮士饶命!我……我不懂那套……”那大汉厉声道:“快脱!”怒吼一出,宛如龙吟虎啸,连阿秀也害怕不已,赶忙遮住双耳。几十名官差欲哭无泪,便在大捕头的带领下,人人当众脱衣解裤,蔚为奇观。那大汉打着赤膊,自在地

    下挑选合身衣裳,正试穿间,忽听背后呼吸声有异,听得一人森然道:“朋友……你把咱们当成什么了?”金光大现中,耳中听到:“武当郁丹枫……”一人奋起双掌,厉声道:“恭请赐招!”砰地一声大响,那厮身子直飞了出去,堪堪过了两丈远近,这才撞上了那口大钟,随即滚跌在地。宋公迈见机不可失,忙提了宝刀,飞身过去,厉声道:“神刀劲!”宋神刀老而靡坚,运起毕生功劲,提刀纵砍,猛听“嗡”地大响,“那厮”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手里竟然提着那口大钟,挡下宋公迈的宝刀。巨钟嗡嗡大响,震得人人耳鼓发麻。看这口大钟重逾千斤,却让那厮单手提起,天下有这等神力的,屈指可数。满场骇然间,只见“那厮”提了口真气,右臂向后,大钟也随之后掠五尺,一阵烈风扑面而至,千斤大钟便朝宋公迈脸上撞来。“神刀劲!”宋公迈凄厉怪吼,提刀对砍,正等着刀断人亡,却听“当”地巨响,眼前火光四溅,宋公迈身边多了一名老僧,手持铁杵,正是达摩院首座“灵音大师”出手了。看灵音来得好快,眼看宋神刀难以为继,当即一个箭步抢上,与他并肩挡下这惊天动地的一击,只是“那厮”神力惊人,听他深深吐纳,身散发火焰般的气息,把大钟一提,再次撞来。“当当当当当当!”一连九声,巨钟嗡嗡大响,连撞九记,一波未息、一波又至,两名前辈接得了一招,接不了第二招,虎口早已发麻,脚下更是连连后退,竟连片刻也抵挡不住。“神刀劲!”、“神刀劲!”宋公迈仰天大吼,却是叫没劲,他自知命在旦夕,只能回目向后,盼有同道出手相助,哪晓得一望之下,背后同道或拔腿狂奔、或翻墙而走,义气点的还来搀扶跌倒的,不忘喊道:“老张!我俩一起逃!咱绝不会舍下你的!”“神刀劲!”宋公迈悲伤呐喊,似成人间绝响,正等着断送老命,却听背后传来怒喝声:“老头别哭!让我来助你一臂之力!”当地一声金响,一人双手张开,架住了巨钟,厉声道:“武当——纯阳功!”喊声一出,内力排山倒海而来,一时间“明堂穴”金光大现,衣袍宝光窜流,仗着天下隐仙第一神功,竟然抱住了巨钟,压得大魔头逐步后退。“枫儿!”那元易道长躲得老远,口中却还拼命呐喊:“千万别淌这混水!快走!”初生之犊不畏虎,长了犄角反怕狼。来人正是郁丹枫,也是他血气方刚,年少冲动,便对师父的喊声不理不睬,当下拿出了英雄肝胆,便与灵音、宋公迈共御强敌。这三大高手各有各的护身绝学,一是八十耆宿,一是少林神僧,还一个是

    武当不世出的少年奇才,三人成虎,力达万斤,谁也抵挡不住。郁丹枫深深吐纳,自知机不可失,须得趁胜追击,霎时“喝”地一声,竟将整口巨钟举过了肩,正要抛将出去,背后却让人拍了拍,赞道:“年轻人,力气不啊!”郁丹枫大骇回头,只见“那厮”早已放开巨钟,无声无息来到背后。转看“宋神刀”,却已翻过了围墙,骇然狂走,身法快得不可思议。至于那位灵音大师,则是低头念弥陀,好似替自己念起了往生咒。郁丹枫又惊又急,正要反足踢出,突然手上一个脱力,整口大钟落了下来,将他罩到了里头,只听“那厮”笑道:“来,送你去见张三丰。”把脚一踢,咚地隆咚,整口大钟滚出了围墙,来到了下坡路,轰隆隆地直滚下去,消失不见了。“枫儿!枫儿!”那元易道长大惊大喊,也是怕爱徒英年早逝了,忙一路追了过去。眼看场跑得一个不剩,铁脚大汉哈哈大笑,便又捡起官差脱下的衣裳,自顾自地穿了起来。阿秀胆战心惊,正要从草丛里悄悄爬走,突然背心一紧,竟让人一把提了起来,听那大汉笑道:“兄弟,咱俩又见面啦。”阿秀发抖苦笑:“铁……铁脚大叔,你……你好啊……”那大汉笑道:“方才谢谢你了。若没你这和尚为我撞钟,恐怕他们真为我送终啦。”阿秀陪笑道:“不谢、不谢,大叔您随便逛逛,京城很好玩的,我……我先回家了……”正要开溜,却又被拖了回来,大惊道:“大叔,你……你要干什么?”那大汉笑道:“别怕,你方才不是要找你爹么?咱这就带你去找人吧。”阿秀此时魂飞魄散,哪还管谁是他爹?颤声道:“不……不用了……我……我要去找我娘……”“好啊!”那大汉喜道:“我刚巧也要找你娘,来,咱俩一起去红螺寺玩玩吧,一会儿找到你娘,便来个合家大团圆。”阿秀寒声道:“合……合家团圆?”“没错。”铁脚大汉微笑道:“你每到年初一,不都得去红螺寺见个人?那是谁?”阿秀大惊道:“汤圆姑妈?你……你怎么认得她的?”大汉道:“宜花院里相好的。”“哈哈哈哈哈哈!”铁脚大汉仰头直笑了起来,不顾阿秀还在哭着,便将他夹到了腋下,铁脚向前一踢,轰隆巨响传过,围墙已然倒塌,随即大踏步走了出去。街上行人见了,莫不哭爹叫娘、四散奔逃,想来明早都要上庙里收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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