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第三章 两颗石头飞上天
京城是个大地方，住在这儿的人，多少都带点傲气。
天上地下，天涯海角，一个人哪里不好住，偏偏选在天子脚下给人踩？也是如此，来往京畿的商旅都明白，京城百姓并非天生让人踩着玩的，其实他们也能踩人。要不与皇族沾亲带故，再不便与历朝英雄有些牵连，总之八百年前登天门，万万觑不得。
≈qut;告诉你们了。咱们王家可是大有来历，绝非寻常人家。≈qut;大清早的，就有京师百姓在嘴了。话之人是个少妇，她怀抱婴儿，长相颇美，立于陋巷之中，垂眼低目，冷冷教。
美妇开口嘴，四下立时议论纷纷，只见陋巷里挤着大批乡民，是北京街坊，瞧来模样也不大寻常，只见一名大婶低声道：≈qut;妹子，你们……你们王家也是鞑子么？≈qut;
听得这个≈qut;也≈qut;字，众乡民心下一凛，纷纷回头急望，只见那大婶眼圆眉粗，虎面虎威，宛然便是图画里的忽必烈。那大婶见众人瞄着自己，悚然一惊，这才发觉自己溜嘴了，忙缩入了人群，不敢再吭一个气儿。
北京历经异族三朝统治，黑契丹、熟女真，应有尽有。眼看鞑子逃了，众乡亲便又回过头来，道：≈qut;妹子，到底你们王家有何来历，莫非是王莽之后么？≈qut;
姓王的古来没有皇帝命，就只≈qut;王莽≈qut;一人称雄，乃是有名的阴险角色。那少妇脸上一红，道：≈qut;不是，咱们王家并非帝皇之后，仅是寻常百姓儿。≈qut;众乡亲笑道：≈qut;妹子啊，那你还什么嘴？要祖上是名流大官，咱们铜锣胡同里还嫌少了么？≈qut;
这话确实不错，北京旧称≈qut;蓟都≈qut;、≈qut;燕京≈qut;、≈qut;中都≈qut;，名字多，皇帝也多，什么金海陵王完颜亮，元顺帝贴木耳，到处留种，便天上一块石头砸下来，也要压死尾龙王，至于文人名将，更是数之不尽，看巷口写春联的赵大哥，一手瘦金体，街边卖羊肉的苏五叔，专能牧羊，想来身世也有些典故。
少妇仰望朝霞，哄了哄怀中宝贝，微笑道：≈qut;别老是帝王将相上战场……人生又不单是做官发财，想点别的。≈qut;众乡民微微蹙眉，纷纷打量起少妇的样貌。但见清晨朝阳，昨晚下了大雪，看这少妇立于晨霞之中，香腮微赤，肤光胜雪，却似天生带着胭脂来投胎的，再听她自称姓≈qut;王≈qut;，猛听一人吼道：≈qut;我知道了！你是王昭君的玄孙女！≈qut;
那少妇嫣然一笑，掠了掠秀发，道：≈qut;我夫家姓王，娘家却姓孔。≈qut;众乡民骇然震惊：≈qut;姓孔？你……你祖上是……是……≈qut;
≈qut;好吧，别猜了，我自己吧。≈qut;那少妇哄了哄怀中儿子，含笑道：≈qut;我怀里的孩子，单名一个坤字，乃是北京王家第七世嫡子，他生来有一个使命，便是守护天下。≈qut;
≈qut;守护天下？≈qut;众乡民目有惊骇，纷纷惶恐：≈qut;他……他是天神投胎么？≈qut;
≈qut;差相彷佛吧。≈qut;那少妇怀抱婴儿，掠了掠秀发，淡然道：≈qut;我儿子王坤的先考太祖呢，便是永乐天师姚广孝门下第六弟子，王大人讳严是也。姚天师归隐后，便吩咐先祖定居北京，无论发生什么事，咱们家都不能离开京城，否则天下便要大乱……≈qut;
四下邻人目瞪口呆，谁也没料到王家望似平凡，居然还背负着天下气运。
≈qut;王……王大嫂，这……这么来……≈qut;一名少年低头畏缩，寒声道：≈qut;你们王家老世居北京，是为了保护天下人了？≈qut;
≈qut;你对了。≈qut;少妇闭眼沈静，道：≈qut;这北京皇城呢，乃是姚天师、刘国师连手所造。当年太祖严公曾留下祖训，他我王家子孙与天下气运相连，倘有破败死伤、迁徙流放，只要一远离祖地，天下江山立刻动摇，百姓流离祸亡之日，也在眼前。≈qut;
众街坊惊疑不定，万没料到世间还有这等怪事，面面相觑间，猛听一声怪吼响起。
≈qut;放屁！≈qut;一片寂静中，一名老头儿众而出，戟指大怒：≈qut;什么七世祖、八世祖？叫你家六世祖出来！我有话问他！≈qut;
≈qut;六世祖不在。≈qut;少妇别开了头，冷冷地道：≈qut;我跟你了多少次，他出门办事去了。≈qut;
≈qut;不在？≈qut;那老头儿怒道：≈qut;我偏不信邪。≈qut;着从少妇身边挤过，朝门里大吼道：≈qut;王一通！***给老子滚出来！少叫你老婆呼拢我！滚出来！≈qut;那老汉口不择言，那少妇也气了，红着眼睛骂人：≈qut;跟你了！我夫君不在！你再死赖着不走，心我报官！≈qut;
≈qut;报官？≈qut;那老头微微一愣，随即怒火中烧：≈qut;好啊！居然要报官了？你老公欠我三个月房钱，现下又躲着我，这算个什么道理？走！咱们这就上官府去！让青天大老爷评评理，看谁理亏！≈qut;着，便拉着少妇的玉臂，喝道：≈qut;走！≈qut;那少妇哭道：≈qut;不走！≈qut;
大清早的，众街坊枯站了半个时辰，听那少妇了半天，总算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原来是收房银的来了。至于什么≈qut;六世祖≈qut;、≈qut;八世祖≈qut;，通篇只在一句话，大爷不想搬。
双方吵得凶，一名好心大婶行了过来，低声道：≈qut;老丈，一通哥欠了你多少钱？≈qut;
≈qut;三两银！≈qut;老汉怒吼咆哮，厉声覆述：≈qut;听到了么？三——两——银！≈qut;
三两银，多了三两不保命，少了三两要人命，众街坊闻言一惊，顿时向后急退，鸦雀无声。那老丈气焰更张，拉扯更紧，厉声道：≈qut;快付钱！不然把房子还我！≈qut;
≈qut;不行！≈qut;那少妇急得眼泪直打转，哭道：≈qut;姚天师有命，要我王家子孙永不离京，否则天下要有大祸！≈qut;
≈qut;祸你妈个头！≈qut;那老汉骂道：≈qut;你今日不把三两房钱给我，老子便要你大祸临头！≈qut;
正拉扯叫骂间，突然一名女童直窜而出，喊道：≈qut;娘！≈qut;抱住那老汉的腿，狠咬一口。
啊呀一声，那老汉痛声大喊。都虎父无犬女，看王一通的女儿牙尖嘴利，咬得那老汉呼爹叫娘，凄惨无状，正啃间，那老汉提起手掌，暴吼道：≈qut;***刁妇！跟你娘一个模样！≈qut;耳光搧出，直望那女童脸上掴去，正要打得她号啕大哭，忽然手上一紧，竟给人拉住了。
大侠来了！众街坊微微一惊，回头急看，只见一名男丁身披棉袄，昂立街中，已将老汉的手掌抓住，听他森然道：≈qut;老头儿，人家不过欠你个三两银，值得这般大呼叫的？≈qut;
那老汉定睛一看，惊见面前好一张丑脸，嘴歪鼻子斜，眯眼冷冷斜觑，不觉大吃一惊，颤声道：≈qut;董老五？≈qut;
众乡亲大惊道：≈qut;董老五！≈qut;董老五三字一出，众街坊闻声急退，如见凶神，那少妇也是俏脸惨白，浑身发抖，唯有那女童不识好歹，兀自仰头来问：≈qut;娘，谁是董老五？≈qut;
天下老五何其多，有王老五、赵老五、钱老五，其中最狠的那个住在花猫巷里，他姓董，行五，人称≈qut;歪嘴邪神≈qut;董老五便是。
董老五好吃懒做，装死卖乖，偏又生有一生蛮力，日常拉帮结党，称霸整条花猫巷，近日魔爪渐渐探向铜锣胡同，直朝绿竹巷而来。眼看众乡亲盯着自己，董老五冷笑道：≈qut;看什么？没见过坏人么？≈qut;众乡亲惶惶害怕，急忙低头望地，不敢多看一眼。董老五嗤之以鼻，斜觑那名老头儿，森然道：≈qut;老狗，这女人欠了你多少钱？≈qut;
那老汉干笑道：≈qut;三……三两银……≈qut;董老五扭了扭鼻子，道：≈qut;这么点钱，值得犯冲？这样吧，为了街坊安宁，不如我来出这个钱吧，怎么样啊？≈qut;那老汉颤声道：≈qut;你……你有钱么？≈qut;
≈qut;钱？≈qut;董老五轻蔑一笑，把手一抖，洒下了大把碎银，道：≈qut;十两银……赏你吃饭。≈qut;
那老汉欢喜捧起银两，笑容打心坎里出来，道：≈qut;谢恩公。≈qut;正要告辞离去，却给一把揪住，听得董老五道：≈qut;别急着走，来来来，先给人家赔个不是，再走不迟。≈qut;
众乡亲咦了一声，看这董老五平时无恶不作，今日却天良发现了，居然替人家付起了房银？那老汉哪管这许多，有钱收就成，忙向那母女哈哈陪笑：≈qut;对不住啊，大嫂，适才一时情急，得罪莫怪。≈qut;那少妇低声道：≈qut;不……不打紧……我也有不是之处。≈qut;她陪了几句话，便朝董老五捡衽万福，道：≈qut;多谢大哥仗义援手。来日待我们手头一宽，必当致谢奉答。≈qut;
董老五道：≈qut;奉答就不必了，致谢倒是要的。≈qut;着把手攀在那女人的肩上，道：≈qut;走吧。≈qut;
≈qut;走？≈qut;那少妇愕然道：≈qut;走去哪儿？≈qut;董老五笑道：≈qut;进屋子里啊，你不是要谢我么？我这就让你谢个够。≈qut;搂着那女人的纤腰，便要将她拖进屋去，那少妇骇然道：≈qut;放手！放手！≈qut;
董老五把手放开了，皱眉道：≈qut;怎么？还没谢上一句，又不肯了？≈qut;那少妇大声道：≈qut;把你的臭钱拿回去！你敢触我的身子！心我向我丈夫去！让他找你算帐！≈qut;
≈qut;算帐？≈qut;董老五笑了起来，道：≈qut;怎么？你还不知道那事么？≈qut;那少妇怒道：≈qut;什么事？≈qut;董老五笑道：≈qut;嫂子，跟你吧，你夫君坐牢啦。≈qut;那少妇大惊道：≈qut;什么？≈qut;
董老五笑道：≈qut;我昨晚亲眼目睹，这子发了失心疯，居然在红螺寺里当强盗，现下已给押入刑部大牢，等着问斩啦。≈qut;听得此言，众乡亲都呆了，不知董老五所言是真是假，那女童害怕惊惶，已然放声大哭起来。那少妇张大了嘴，寒声道：≈qut;你骗人……≈qut;
董老五笑道：≈qut;嫂子不信是么？来来来，咱们进屋子里去，我细细与你听。≈qut;那少妇让董老五伸手一拉，不由尖叫起来：≈qut;救命啊！快来人啊！救命啊！≈qut;众乡亲傻住了，万没料到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公然调戏妇女。一名少年众而出，喝道：≈qut;董老五！你放手！≈qut;
有人见义勇为，董老五也不敢放肆了，松开了手，悻悻地道：≈qut;放啦，你待要如何？≈qut;
那少年喝道：≈qut;董老五！你想来绿竹巷逞威，那是打错了算盘，告诉你，某姓荆，祖上正是天下第一豪侠，名叫荆……≈qut;轲字一出，董老五反手一耳光摔出，打得那少年直滚了出去，淡淡地道：≈qut;废话连篇。你是荆轲，老子便是秦始皇。告诉你，我可是练过的。≈qut;
想当个地痞，第一要紧处便是练武强身。否则要是弱不禁风，哪能干坏事？
董老五哈哈一笑，眼看乡民们怕了，便抱住那少妇的肩头，笑道：≈qut;嫂子，咱们走吧。≈qut;
正嘴间，忽然肩头给人重重一拍，董老五回头一瞄，背后却来了一条壮汉，正是巷口杀猪的黄姓屠夫。听他嘿嘿笑道：≈qut;董老五？你可知黄某祖上是谁？≈qut;
≈qut;黄猫黄狗、黄毛丫头……≈qut;董老五蔑笑道：≈qut;我怎么知道？≈qut;
≈qut;黄巢……≈qut;黄姓屠夫目露凶光，森然道：≈qut;黄家后人在此，你练过什么，赶紧吧。≈qut;
≈qut;他日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qut;，这古来第一凶神，便是黄巢，相传此人大闹江南十余省，杀人八百万，果然后人也是胸长黑毛，肩宽臂粗，年屠八十几头毛猪，若要硬拼董老五，恰是刚好。眼看黄巢后人现身，众乡亲都喝起采来了，董老五也不禁软下口气，陪笑道：≈qut;黄老哥，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有话好啊。≈qut;
≈qut;有话好？≈qut;黄姓屠夫嘿嘿笑道：≈qut;同你这种人话，我只一个字。≈qut;俯身附耳，举起大醋钵拳，对着肚子便是一记，狠笑道：≈qut;操！≈qut;一声闷哼过后，董老五摔跌在地，捂着肚子打滚，黄姓屠夫冷笑道：≈qut;怎么样？还舒服吧？≈qut;
董老五干笑喘息：≈qut;舒服、舒服。≈qut;黄姓屠夫笑道：≈qut;舒服就好，咱俩再打过。≈qut;董老五喘道：≈qut;不、不了，我得找帮手了。≈qut;黄姓屠夫嘿嘿笑道：≈qut;想找兄弟啦？你想找谁？羊市街的猫老大？北城郊的狗腿帮？≈qut;董老五摇头道：≈qut;别猜啦，咱要去东直门。≈qut;
≈qut;东直门？≈qut;黄姓屠夫眼珠儿一转，骇然道：≈qut;等等！你……你要上衙门？≈qut;董老五叹道：≈qut;废话，你没听过么？人报仇、君子报案，咱又不是流氓地痞，挨了打，当然得找差大哥帮忙啦。≈qut;
以暴易暴、万万不可，天下最大的门派，便在东直门。天下官差最痛恨的人，便是私下报仇的侠客，专抢他们的饭碗。董老五拍了拍屠夫的肩头，淡然道：≈qut;赶紧回家交代遗言，一会儿官差就到啦。≈qut;想起这几年潼关前线极缺人手，黄姓屠夫骇然变色，急急向后退开，再也不敢出头了。
≈qut;哈哈哈！哈哈哈！≈qut;董老五放声大笑，拖着那名少妇，便又望门里走去了。
天下事一物降一物，董老五整得垮文秀少年，却打不过黑脸屠夫，然则黑脸屠夫拳头再大，又如何赢得了铁面官差？一会儿几十人登门造访，脚镣手铐，捆手缚脚，还不是成了个大花粽？
想当个坏人，诀窍便是报官。千百名官差让你靠着，却还怕谁？董老五放声狂笑，正得意间，突然一名老妇奔出，厉声道：≈qut;董老五！给老娘站住！≈qut;
董老五微微一惊，随即释然而笑：≈qut;我道是谁，原来是王伯母来了。≈qut;王一通的老母现身了，戟指大骂：≈qut;姓董的！你能上官府告人家，别人就不能告你？告诉你！你的狗爪子敢触到我儿媳妇一根手指，休怪青天大老爷砍掉你的狗脑袋！≈qut;
听得此言，众乡亲都喝起彩来了，看这王老太昏庸无能，平日只懂吃喝傻笑，此刻脑袋却是明明白白，官府既不姓王、也不姓董，他董老五能告官，岂难道别人不能告？
正统朝律法森严，官员若是收贿被捕，往往一刀划破背脊，从颈至股，当众剥皮，董老五要想勾结京官，不妨连贪官一起告。一片叫好声中，王老太向前一站，戟指大骂：≈qut;董老五！你眼里若还有王法，便快快放开我儿媳妇！否则要你死！≈qut;
≈qut;王法？≈qut;董老五眨了眨眼，道：≈qut;什么王法？你们姓『王』的家法？≈qut;王老妇怒道：≈qut;装什么傻？王法就是朝廷律法！听不懂么？≈qut;董老五哦了一长声，道：≈qut;原来是这个啊。≈qut;
他点了点头，叹息道：≈qut;老夫人，你开口王法、闭口王法，可知『王法』叫什么名字？≈qut;
王老太茫然半晌，没想王法还有名字。正嚅嚅啮啮间，董老五便打开了随身包袱，取出一典籍，昭示乡人。
好厚的书，重重一大册，董老五指著书名，眯眼道：≈qut;来，看仔细，这就是王法。你们读读看，瞧瞧王法叫什么名字？≈qut;老太婆眯起昏花老眼，只见书皮上依稀有字，从上至下，应该有六个。勉强读起第一字，喃喃地道：≈qut;太……太……≈qut;
董老五笑道：≈qut;了不起，还认得个『太』字，再来，第二字怎生念法？≈qut;
众乡亲吞了口唾沫，瞪眼狐疑，应当都只认得一个≈qut;丁≈qut;字。董老五哈哈笑道：≈qut;好啦好啦，这叫太祖刑律要典，不为难你了，来来来……≈qut;打开随身包裹，取出纸笔，道：≈qut;弟向来带着衙门状纸，你们想告我哪一条？自己写吧。≈qut;
那老妇抢过纸笔，大声咒骂：≈qut;谁怕谁？畜生！我要告你调戏良家妇女、意图不轨……≈qut;
接过了笔，凝思半晌，突然回头向后，茫然道：≈qut;畜生的畜字怎么写？≈qut;
众乡亲呆住了，读书好、读书妙，绿竹巷里认大字，找了一通就识字。巷子里唯一的识字好汉，便是王一通，如今他却不见了，这却该怎么办呢？
巷子里好静，几十人在这里，却无人知道≈qut;畜生≈qut;两字是何模样。忽听那文秀少年道：≈qut;等等！我知道畜生两字怎么写！≈qut;抢过了纸笔，正想临摹董老五的肖像，却让他一脚踢开了。
≈qut;哈哈哈！哈哈哈哈哈！≈qut;董老五仰天狂笑，道：≈qut;是谁目无王法？是我、还是你？告诉你们这群蠢材！董老五犯男人、犯女人！犯规犯戒、犯爹犯娘什么都犯，就是不犯法！想和我谈法斗法？放马过来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qut;
情理法、法理情，想当坏人，第一件事便是好好习字。没法子，谁要≈qut;王法≈qut;是字写成的呢？
≈qut;君子动口不动手≈qut;，昔年的坏人舞刀弄剑，操爹干娘，时时误触法；今日的坏人舞文弄墨，出口成章，拳打脚踢不管用，大笔一挥掉人头。个个都是衙门的座上宾。可怜王一通自投法后，整条铜锣胡同门户洞开，怕是要任人宰割了。所向无敌的时刻到来，董老五左手握拳，右手持笔，胸怀律法，腰中有钱，堂堂正正向前行来。谁敢骂他一句，千名官差到府查案；谁敢打他一拳，包龙图威武升堂。皇帝杀他是暴君，百姓揍他是暴民，那张嘴上能批朝廷，下可骂万民。董老五真乃千年以来第一读书人！
董老五终于现出真身了，他的祖上不是地痞，不是土匪，而是春秋光明之笔，太史董狐。
≈qut;哈哈哈！哇哈哈哈哈！≈qut;中国读书人熬了几千年，今日终于出头了。董老五狂笑不已，拖住了少妇，正要跨入王家大门，猛然一名女孩挡了过来，尖叫道：≈qut;放开我娘！≈qut;
王一通的女儿来了，年纪，火气也大。董老五皱眉道：≈qut;怎么？你想与我斗法？≈qut;
女孩大喊道：≈qut;对！我就是要与你斗法！≈qut;董老五笑道：≈qut;丫头，你想拿什么斗？你有钱？有笔？还是有拳头？≈qut;女孩凄厉尖叫：≈qut;我有人撑腰！≈qut;董老五讶道：≈qut;你有人撑腰？谁啊？≈qut;
女孩手指穹苍，豪声道：≈qut;老——天——爷——≈qut;≈qut;老天爷？≈qut;董老五愕然失笑：≈qut;怎么？世上还有这个东西么？≈qut;他打了个哈欠，走到人群之中，仰头四望，圈嘴呼叫：≈qut;老天爷，有人叫你吆，你快应声哪。≈qut;喊了几声，上天固然毫无动静，人间也是寒蝉一片，他嘿嘿狞嘴，转身大笑：≈qut;姑娘，老天忙得很，没空睬……≈qut;轰隆一声巨响，烟尘弥漫，冲得十丈高，面前多了一块惊天大石，长宽十尺，重达千斤，那≈qut;太祖刑律≈qut;四散飞舞，慢慢落下地来，董老五却消失不见了。
众乡亲瞠目结舌，颤声道：≈qut;人……人呢？≈qut;话还在口，石头底下颤巍巍地探出一根手指，朝乡亲的鞋尖点了点，随即向旁一歪，力尽不动。
≈qut;吓！≈qut;百姓受惊急退，正慌张间，却听那姑娘欢容笑道：≈qut;大家瞧！老天爷又显灵了！≈qut;
众乡亲呆呆仰头，只听头顶传来≈qut;咻≈qut;地一声，天顶又飞过了一颗大石，看那方位，却是朝刑部方位而去。
≈qut;我常问着自己，我究竟是个好人，抑或是个……≈qut;
≈qut;坏人？≈qut;
轰地一声，半空落下一物，却是一只手掌，拍得桌上震动不已。
大清早的，刑部衙门坐了个人，他望来不好也不坏，不美也不丑，当是个神秘人。
神秘人是个粗犷男，蓄了一脸的虬髯浓须，再看他面前堆满卷宗，左手处一只火钳，右手边儿一只汤碗，碗里盛着满满的肉馄饨，当是他的早点了。
≈qut;我是坏人，天下有一半人不以为然。可若我是好人，恐怕又有一半人不情不愿。≈qut;
神秘人举起汤匙，舀起馄饨，送入那张神秘嘴中，囫囵地问道：≈qut;你晓得为何会这个样子？≈qut;
≈qut;道理很简单……≈qut;神秘人冷冷一笑，自问自答：≈qut;因为我杀过人。≈qut;
喀喀……喀喀……对座传来害怕的声响，那是牙关颤抖声。≈qut;当≈qut;地一响，汤匙放落下来，神秘人嚼着馄饨，目光吊起，凝视正前，但见桌案前坐了一名男子，看他双手放置膝上，面色苍白，浑身发抖，模样颇似鼠辈。
≈qut;第一回杀人，我不过十六岁。≈qut;神秘人面带微笑，他嚼着肉馄饨，一边擦抹嘴上汤汁，含浑道：≈qut;此后咱杀人如麻，有时一天杀三个，有时三月杀一个。总之咱杀过的人，不计其数。三十六年前后算来，至少上千人。≈qut;
对座鼠辈缩头垂手，不敢稍动。神秘人笑了笑，两张嘴皮上下开合，发出了好吃的声响，又道：≈qut;正因我杀人如麻，与我相熟的亲友故旧，没有不怕着我的，街坊乡里邻居，没有不躲着我的……你想，似我这般凶残之人，一到夜半无人之时，必当战栗恐惧，难以自已，对吧？≈qut;
爱人者人恒爱之，至于杀人者，想必人人得而诛之。对座男子怕得没命了，浑身颤抖中，脑袋上下晃荡，看来有些像是点头。
≈qut;错！≈qut;神秘人重重一掌拍在桌上，吓得对座男子双脚一蹬、高高弹起。神秘人伸出手去，捏了捏鼠辈的面颊，冷笑道：≈qut;大大错了。告诉你吧，咱生平杀人虽多，却总觉得心安理得，即便夜半鬼敲门，我也照样蒙头大睡，毫无惧怕。你可知为什么？≈qut;
对座男子颤抖害怕，什么都不知道了，那神秘人嘿嘿一笑，他转过身去，捧起了厚厚一大迭卷宗，淡然道：≈qut;答案再容易也不过了，因为我这辈子杀的人，都是……≈qut;
≈qut;坏人！≈qut;
砰地一声，古旧卷宗摔到了桌上，现出了卷宗上的≈qut;刑部≈qut;二字。神秘人捋起衣袖，露出两条粗壮臂膀，他翻开其中一卷宗，读道：≈qut;景泰五年，南华城郊，发觉了一具女尸，这女子年仅二十来岁，衣衫不整，颈有勒痕，疑似让人奸杀了。≈qut;
啊地一声，对座传来低声惊呼，神秘人又道：≈qut;这女人姓郭，闺名金花，她死后不久，这案子便给压了下来，始终没破。可怜她的五个孩子便成了孤儿，流落街头。≈qut;
烛光映来，神秘人的臂膀刻着刀痕，见是≈qut;郭金花≈qut;三字，疤肉外突，形样可怖。对座男子牙关喀喀颤抖，已然猜到了几分内情。
≈qut;几年过去，这桩案子便让人淡忘了，衙门上下也不理不睬，不过天下苍生里，还有个人永志不忘……你可知他是谁？≈qut;神秘人喝着肉汤，神情豪迈，对面鼠辈颤声道：≈qut;是……是你么……≈qut;
≈qut;嘿嘿嘿嘿嘿……≈qut;神秘人双手抱胸，裂嘴而笑：≈qut;为了替母亲报仇，那孩子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成了一名官差，十年过去，他蒙赵尚书青睐，总算坐上刑部第四把交椅，专责狱中问案。然则不管他怎么努力、怎生费心，去年直隶省境里，还是有七十八件……≈qut;
砰地一声，神秘人奋力朝桌上卷宗一拍，森然道：≈qut;命案。≈qut;
室内烧了大火炉，神秘人满面汗水，渐渐从眼角流下，望来宛如两行清泪，他擦了擦脸，又道：≈qut;七十八件命案，意思就是有七十八个孩子流落街头，对不？≈qut;
板桌上的卷宗高高迭起，望来山也似。对座男子默默垂首，难以作声，那神秘人淡然又道：≈qut;这些歹徒犯案时，绝不会想到对方也有家人，或便他们想到了，却也蛮不在乎。更可恨者，每回抓到他们之后，这些人叫得比谁都大声，好冤、好屈、好可怜，却没人听见苦主的哭声，你……这荒唐么？≈qut;
对座男子眼中含泪，点了点头，那神秘人笑了笑，手持火钳，朝着一只大炭炉里拨了拨，轻声道：≈qut;告诉你吧，抢案窃案、命案凶案，其中最让我深恶痛觉的，便是奸案。我常在想，要是让我抓到了这帮贼子，我该怎么做？是要奉公守法，放这贼人好吃好睡呢……还是用火钳烫烂他的脸，让他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qut;
火星飞出，黑炭翻转，窜出了火烈红焰。对座歹徒双手惊摇，大哭大喊：≈qut;不要！不要！≈qut;
≈qut;不要？≈qut;神秘人嘿嘿冷笑，道：≈qut;这话不嫌晚了么？你当初强奸那些妇女时，她们何尝没叫过这两个字？你那时怎不停下手来啊？啊？啊！≈qut;
≈qut;不要……不要……≈qut;火钳逼近面颊，歹徒竟尔放声大哭起来。神秘人嘿嘿狞笑：≈qut;哭吧、叫吧，想想你当初是怎么折磨那帮女子的啊？哈哈！哈哈！折腾你们这批畜生，我怎么也不嫌累……知道么？王……王……≈qut;他低下头去，瞧着卷宗上嫌犯的名字，低声念道：≈qut;一通。≈qut;
嘶地轻响，铁钳向前烫出，霎时传出一股焦味，有东西烧烂了。
≈qut;救命啊！饶命啊！我什么都不知道啊！≈qut;听得歹徒凄厉哭嚎，中气颇为健旺，神秘人不觉咦了一声，缓缓抬起头来，这才发觉铁钳差以分毫，仅仅从贼匪脸旁擦过，烧卷了鬓角，不曾烫烧此人的面颊。
≈qut;运气不坏啊。≈qut;神秘人嘿嘿冷笑，道：≈qut;似你这般斯文败类，我是见得多了。你老实吧，西华门、安定门、永定河畔的三宗奸案，是不是你干的？≈qut;歹徒哭泣哀号，拼命乞求：≈qut;不是我、不是我。≈qut;那神秘人淡然道：≈qut;不是你？既然不是你，又何必怕成这模样？≈qut;
歹徒啜泣道：≈qut;我……我……怕的是你。≈qut;神秘人笑道：≈qut;笑话，你要真怕我，早就招了。来，让我瞧瞧你有多硬气，王……王……≈qut;低下头去，再次读出卷宗上的名字。
≈qut;一通。≈qut;嘶地一声，火钳向前疾探，顿时烧中了东西，猛听一人凄厉惨嚎：≈qut;救命啊！不关我事啊！≈qut;惨叫声颇为耳生，那神秘人抬眼去看，惊见一名官差抱着屁股，上下纵跃，随即一跤坐到水桶里，冒出了阵阵水烟。
呜呜啼哭中，王一通那颗脑袋边哭边晃，竟又在要紧关头躲了开来，神秘人误伤同僚，不觉勃然暴怒，他重重一拳捶在桌上，狂吼道：≈qut;真想死么？我成你！≈qut;按住王一通的脑袋，提起火钳，便朝歹徒左眼而去。王一通受惊哭叫：≈qut;救我！救我！快来人救救我啊！≈qut;
≈qut;救你？≈qut;神秘人哈哈大笑：≈qut;谁还能救你？报个名字出来？不定我还放你一马啊。≈qut;
王一通痛哭嚎啕，他晓得自己完了，看他误触法，早成了百姓心中的坏人，官差不屑一顾、侠客不肯相助，普天之下、三界之中，还有谁能明白自己的苦楚呢？王一通怔怔流泪，他仰起头来，蓦地想起了一人，霎时恸声大喊：≈qut;老——天——爷——≈qut;≈qut;老天爷？≈qut;神秘人眨了眨眼，笑道：≈qut;你找错人啦。这世上真要有老天爷，早该让你这帮歹人恶贯满盈，还轮得到我出手么？≈qut;霎时提起火钳，奋力戳出，喝道：≈qut;受死吧！≈qut;≈qut;你干什么！≈qut;猛听一声暴喊，一道人影扑来，推开了神秘人，大吼道：≈qut;朝廷三令五申，不许再用刑取供！你怎又来这套了！≈qut;老天爷真显灵了，王一通倒地啼哭，抬头去看救命恩人，却见此人天生一张老脸，却是将他押解回来的刑部老官差，万年狱卒头目，≈qut;王押司≈qut;。混蛋！≈qut;神秘人大怒欲狂，又是一掌拍在板桌上，厉声道：≈qut;直隶省境七十几起命案，歹徒残暴好色，无以复加，你为何还要袒护歹徒？≈qut;
≈qut;我袒护歹徒？≈qut;王押司火冒三丈，骂道：≈qut;这人犯的是抢案！又不是奸案！我袒护他什么？≈qut;神秘人暴吼道：≈qut;还狡辩！你没听么？劫财者必劫色，这子有种在红螺寺持刀抢劫，怎会没胆持刀逼奸妇女？王押司！你实话实！你为何袒护于他？莫非你也是共犯之一？≈qut;
≈qut;放……屁……≈qut;王押司平日给人骂猪骂狗，成了共犯倒是头一遭，一时只气得七窍生烟，结结巴巴地道：≈qut;董……董老二……你……你少含血喷人……≈qut;
神秘人原来姓董，家中行二，当是个嫉恶如仇之人。听他冷笑道：≈qut;我含血喷人？你连自己的清白都不敢担保！你敢担保他没强奸杀人？你敢么？你敢么？你话啊！≈qut;
董老二嘴巴厉害，手脚更快，按着王一通的脑袋，直望大火炉推去，王押司见状大怒，一时拳打脚踢，急来抢人，二人下属也分作两边，各自吆喝叫好。只是双方势均力敌，闹了大半天，却是谁也奈何不了谁，王一通闲在一旁，索性倒了茶水来喝，打算翘脚闲看。
猛听砰地一声，董老二重重一拳搥在桌上，吓得王一通跳了起来，听他恨然道：≈qut;算你狠！今日且让你一回，下不为例。≈qut;着低头来看卷宗，喝道：≈qut;来人！把这家伙押入……丙六房！≈qut;
王押司怒道：≈qut;什么丙六房，这天牢里你了算？≈qut;忙低头去翻卷宗，喝道：≈qut;来人！把他送入丙九房！≈qut;刑部下辖数司，一称≈qut;提刑司≈qut;，专责审案取供，养有十来名拷官，这≈qut;董老二≈qut;便是其中之一。至于王押司，则归≈qut;狱政司≈qut;管辖，只消人犯受审完毕，跨进天牢，便归他指派，势力自也不。
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刑部牢舍极多，谁知有何奥妙？两位头目又吵了起来，相互咆哮，王押司怕节外生枝，立时喝道：≈qut;还愣着做什么！快把人带走！≈qut;大批狱卒高声答诺，立时冲上前来，将人犯拖走了。
王押司打赢了一仗。人犯却也逃过一劫了。董老二恨恨不已：≈qut;衙门里的蠹物，专替人犯话！对得起百姓的付托么？≈qut;他骂了几声，又道：≈qut;方才那人犯住在何处？家里还有什么人？≈qut;
众官差翻开卷宗，道：≈qut;那人有个妻子，住在铜锣胡同……≈qut;董老二舔了舔嘴，狞笑道：≈qut;那就好，我现下便去他家里走走，让他也尝尝苦主滋味。≈qut;
众官差大惊道：≈qut;大人，您……您又要……≈qut;董老二俨然道：≈qut;没错，咱又要替天行道了，你们要不要一起来啊？≈qut;众官差吞了口唾沫，数缩到了屋角，只在那儿装聋作哑。
董老二蔑声道：≈qut;去吧，去明哲保身吧，自私自利的东西。≈qut;
时在黎明清早，董老二收拾了公文，步出衙门，但见街上阴森灰暗，不知还窝藏了多少歹徒。他哼了一声，道：≈qut;老天爷？那姓王的凭什么喊这三个字呢？他作奸犯科时，心里还有上天么？老天爷，你要真有眼睛，早该让这帮奸贼下地狱了！还容得到我来替天行道么？≈qut;着双手合十，向天祈祷：≈qut;我得对么？老天爷？≈qut;
轰隆一声，天上掉下了东西，带得大地隐隐震荡。
众官差在门里聚赌，听闻无端巨响，不觉相顾愕然：≈qut;地牛翻身？≈qut;忙到门外一看，惊见地上好大一颗大石，径在路中撞出一只大坑，至于董老二，却已消失无踪了。想来这人脚程颇快，早已去≈qut;替天行道≈qut;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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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地下，天涯海角，一个人哪里不好住，偏偏选在天子脚下给人踩？也是如此，来往京畿的商旅都明白，京城百姓并非天生让人踩着玩的，其实他们也能踩人。要不与皇族沾亲带故，再不便与历朝英雄有些牵连，总之八百年前登天门，万万觑不得。
≈qut;告诉你们了。咱们王家可是大有来历，绝非寻常人家。≈qut;大清早的，就有京师百姓在嘴了。话之人是个少妇，她怀抱婴儿，长相颇美，立于陋巷之中，垂眼低目，冷冷教。
美妇开口嘴，四下立时议论纷纷，只见陋巷里挤着大批乡民，是北京街坊，瞧来模样也不大寻常，只见一名大婶低声道：≈qut;妹子，你们……你们王家也是鞑子么？≈qut;
听得这个≈qut;也≈qut;字，众乡民心下一凛，纷纷回头急望，只见那大婶眼圆眉粗，虎面虎威，宛然便是图画里的忽必烈。那大婶见众人瞄着自己，悚然一惊，这才发觉自己溜嘴了，忙缩入了人群，不敢再吭一个气儿。
北京历经异族三朝统治，黑契丹、熟女真，应有尽有。眼看鞑子逃了，众乡亲便又回过头来，道：≈qut;妹子，到底你们王家有何来历，莫非是王莽之后么？≈qut;
姓王的古来没有皇帝命，就只≈qut;王莽≈qut;一人称雄，乃是有名的阴险角色。那少妇脸上一红，道：≈qut;不是，咱们王家并非帝皇之后，仅是寻常百姓儿。≈qut;众乡亲笑道：≈qut;妹子啊，那你还什么嘴？要祖上是名流大官，咱们铜锣胡同里还嫌少了么？≈qut;
这话确实不错，北京旧称≈qut;蓟都≈qut;、≈qut;燕京≈qut;、≈qut;中都≈qut;，名字多，皇帝也多，什么金海陵王完颜亮，元顺帝贴木耳，到处留种，便天上一块石头砸下来，也要压死尾龙王，至于文人名将，更是数之不尽，看巷口写春联的赵大哥，一手瘦金体，街边卖羊肉的苏五叔，专能牧羊，想来身世也有些典故。
少妇仰望朝霞，哄了哄怀中宝贝，微笑道：≈qut;别老是帝王将相上战场……人生又不单是做官发财，想点别的。≈qut;众乡民微微蹙眉，纷纷打量起少妇的样貌。但见清晨朝阳，昨晚下了大雪，看这少妇立于晨霞之中，香腮微赤，肤光胜雪，却似天生带着胭脂来投胎的，再听她自称姓≈qut;王≈qut;，猛听一人吼道：≈qut;我知道了！你是王昭君的玄孙女！≈qut;
那少妇嫣然一笑，掠了掠秀发，道：≈qut;我夫家姓王，娘家却姓孔。≈qut;众乡民骇然震惊：≈qut;姓孔？你……你祖上是……是……≈qut;
≈qut;好吧，别猜了，我自己吧。≈qut;那少妇哄了哄怀中儿子，含笑道：≈qut;我怀里的孩子，单名一个坤字，乃是北京王家第七世嫡子，他生来有一个使命，便是守护天下。≈qut;
≈qut;守护天下？≈qut;众乡民目有惊骇，纷纷惶恐：≈qut;他……他是天神投胎么？≈qut;
≈qut;差相彷佛吧。≈qut;那少妇怀抱婴儿，掠了掠秀发，淡然道：≈qut;我儿子王坤的先考太祖呢，便是永乐天师姚广孝门下第六弟子，王大人讳严是也。姚天师归隐后，便吩咐先祖定居北京，无论发生什么事，咱们家都不能离开京城，否则天下便要大乱……≈qut;
四下邻人目瞪口呆，谁也没料到王家望似平凡，居然还背负着天下气运。
≈qut;王……王大嫂，这……这么来……≈qut;一名少年低头畏缩，寒声道：≈qut;你们王家老世居北京，是为了保护天下人了？≈qut;
≈qut;你对了。≈qut;少妇闭眼沈静，道：≈qut;这北京皇城呢，乃是姚天师、刘国师连手所造。当年太祖严公曾留下祖训，他我王家子孙与天下气运相连，倘有破败死伤、迁徙流放，只要一远离祖地，天下江山立刻动摇，百姓流离祸亡之日，也在眼前。≈qut;
众街坊惊疑不定，万没料到世间还有这等怪事，面面相觑间，猛听一声怪吼响起。
≈qut;放屁！≈qut;一片寂静中，一名老头儿众而出，戟指大怒：≈qut;什么七世祖、八世祖？叫你家六世祖出来！我有话问他！≈qut;
≈qut;六世祖不在。≈qut;少妇别开了头，冷冷地道：≈qut;我跟你了多少次，他出门办事去了。≈qut;
≈qut;不在？≈qut;那老头儿怒道：≈qut;我偏不信邪。≈qut;着从少妇身边挤过，朝门里大吼道：≈qut;王一通！***给老子滚出来！少叫你老婆呼拢我！滚出来！≈qut;那老汉口不择言，那少妇也气了，红着眼睛骂人：≈qut;跟你了！我夫君不在！你再死赖着不走，心我报官！≈qut;
≈qut;报官？≈qut;那老头微微一愣，随即怒火中烧：≈qut;好啊！居然要报官了？你老公欠我三个月房钱，现下又躲着我，这算个什么道理？走！咱们这就上官府去！让青天大老爷评评理，看谁理亏！≈qut;着，便拉着少妇的玉臂，喝道：≈qut;走！≈qut;那少妇哭道：≈qut;不走！≈qut;
大清早的，众街坊枯站了半个时辰，听那少妇了半天，总算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原来是收房银的来了。至于什么≈qut;六世祖≈qut;、≈qut;八世祖≈qut;，通篇只在一句话，大爷不想搬。
双方吵得凶，一名好心大婶行了过来，低声道：≈qut;老丈，一通哥欠了你多少钱？≈qut;
≈qut;三两银！≈qut;老汉怒吼咆哮，厉声覆述：≈qut;听到了么？三——两——银！≈qut;
三两银，多了三两不保命，少了三两要人命，众街坊闻言一惊，顿时向后急退，鸦雀无声。那老丈气焰更张，拉扯更紧，厉声道：≈qut;快付钱！不然把房子还我！≈qut;
≈qut;不行！≈qut;那少妇急得眼泪直打转，哭道：≈qut;姚天师有命，要我王家子孙永不离京，否则天下要有大祸！≈qut;
≈qut;祸你妈个头！≈qut;那老汉骂道：≈qut;你今日不把三两房钱给我，老子便要你大祸临头！≈qut;
正拉扯叫骂间，突然一名女童直窜而出，喊道：≈qut;娘！≈qut;抱住那老汉的腿，狠咬一口。
啊呀一声，那老汉痛声大喊。都虎父无犬女，看王一通的女儿牙尖嘴利，咬得那老汉呼爹叫娘，凄惨无状，正啃间，那老汉提起手掌，暴吼道：≈qut;***刁妇！跟你娘一个模样！≈qut;耳光搧出，直望那女童脸上掴去，正要打得她号啕大哭，忽然手上一紧，竟给人拉住了。
大侠来了！众街坊微微一惊，回头急看，只见一名男丁身披棉袄，昂立街中，已将老汉的手掌抓住，听他森然道：≈qut;老头儿，人家不过欠你个三两银，值得这般大呼叫的？≈qut;
那老汉定睛一看，惊见面前好一张丑脸，嘴歪鼻子斜，眯眼冷冷斜觑，不觉大吃一惊，颤声道：≈qut;董老五？≈qut;
众乡亲大惊道：≈qut;董老五！≈qut;董老五三字一出，众街坊闻声急退，如见凶神，那少妇也是俏脸惨白，浑身发抖，唯有那女童不识好歹，兀自仰头来问：≈qut;娘，谁是董老五？≈qut;
天下老五何其多，有王老五、赵老五、钱老五，其中最狠的那个住在花猫巷里，他姓董，行五，人称≈qut;歪嘴邪神≈qut;董老五便是。
董老五好吃懒做，装死卖乖，偏又生有一生蛮力，日常拉帮结党，称霸整条花猫巷，近日魔爪渐渐探向铜锣胡同，直朝绿竹巷而来。眼看众乡亲盯着自己，董老五冷笑道：≈qut;看什么？没见过坏人么？≈qut;众乡亲惶惶害怕，急忙低头望地，不敢多看一眼。董老五嗤之以鼻，斜觑那名老头儿，森然道：≈qut;老狗，这女人欠了你多少钱？≈qut;
那老汉干笑道：≈qut;三……三两银……≈qut;董老五扭了扭鼻子，道：≈qut;这么点钱，值得犯冲？这样吧，为了街坊安宁，不如我来出这个钱吧，怎么样啊？≈qut;那老汉颤声道：≈qut;你……你有钱么？≈qut;
≈qut;钱？≈qut;董老五轻蔑一笑，把手一抖，洒下了大把碎银，道：≈qut;十两银……赏你吃饭。≈qut;
那老汉欢喜捧起银两，笑容打心坎里出来，道：≈qut;谢恩公。≈qut;正要告辞离去，却给一把揪住，听得董老五道：≈qut;别急着走，来来来，先给人家赔个不是，再走不迟。≈qut;
众乡亲咦了一声，看这董老五平时无恶不作，今日却天良发现了，居然替人家付起了房银？那老汉哪管这许多，有钱收就成，忙向那母女哈哈陪笑：≈qut;对不住啊，大嫂，适才一时情急，得罪莫怪。≈qut;那少妇低声道：≈qut;不……不打紧……我也有不是之处。≈qut;她陪了几句话，便朝董老五捡衽万福，道：≈qut;多谢大哥仗义援手。来日待我们手头一宽，必当致谢奉答。≈qut;
董老五道：≈qut;奉答就不必了，致谢倒是要的。≈qut;着把手攀在那女人的肩上，道：≈qut;走吧。≈qut;
≈qut;走？≈qut;那少妇愕然道：≈qut;走去哪儿？≈qut;董老五笑道：≈qut;进屋子里啊，你不是要谢我么？我这就让你谢个够。≈qut;搂着那女人的纤腰，便要将她拖进屋去，那少妇骇然道：≈qut;放手！放手！≈qut;
董老五把手放开了，皱眉道：≈qut;怎么？还没谢上一句，又不肯了？≈qut;那少妇大声道：≈qut;把你的臭钱拿回去！你敢触我的身子！心我向我丈夫去！让他找你算帐！≈qut;
≈qut;算帐？≈qut;董老五笑了起来，道：≈qut;怎么？你还不知道那事么？≈qut;那少妇怒道：≈qut;什么事？≈qut;董老五笑道：≈qut;嫂子，跟你吧，你夫君坐牢啦。≈qut;那少妇大惊道：≈qut;什么？≈qut;
董老五笑道：≈qut;我昨晚亲眼目睹，这子发了失心疯，居然在红螺寺里当强盗，现下已给押入刑部大牢，等着问斩啦。≈qut;听得此言，众乡亲都呆了，不知董老五所言是真是假，那女童害怕惊惶，已然放声大哭起来。那少妇张大了嘴，寒声道：≈qut;你骗人……≈qut;
董老五笑道：≈qut;嫂子不信是么？来来来，咱们进屋子里去，我细细与你听。≈qut;那少妇让董老五伸手一拉，不由尖叫起来：≈qut;救命啊！快来人啊！救命啊！≈qut;众乡亲傻住了，万没料到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公然调戏妇女。一名少年众而出，喝道：≈qut;董老五！你放手！≈qut;
有人见义勇为，董老五也不敢放肆了，松开了手，悻悻地道：≈qut;放啦，你待要如何？≈qut;
那少年喝道：≈qut;董老五！你想来绿竹巷逞威，那是打错了算盘，告诉你，某姓荆，祖上正是天下第一豪侠，名叫荆……≈qut;轲字一出，董老五反手一耳光摔出，打得那少年直滚了出去，淡淡地道：≈qut;废话连篇。你是荆轲，老子便是秦始皇。告诉你，我可是练过的。≈qut;
想当个地痞，第一要紧处便是练武强身。否则要是弱不禁风，哪能干坏事？
董老五哈哈一笑，眼看乡民们怕了，便抱住那少妇的肩头，笑道：≈qut;嫂子，咱们走吧。≈qut;
正嘴间，忽然肩头给人重重一拍，董老五回头一瞄，背后却来了一条壮汉，正是巷口杀猪的黄姓屠夫。听他嘿嘿笑道：≈qut;董老五？你可知黄某祖上是谁？≈qut;
≈qut;黄猫黄狗、黄毛丫头……≈qut;董老五蔑笑道：≈qut;我怎么知道？≈qut;
≈qut;黄巢……≈qut;黄姓屠夫目露凶光，森然道：≈qut;黄家后人在此，你练过什么，赶紧吧。≈qut;
≈qut;他日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qut;，这古来第一凶神，便是黄巢，相传此人大闹江南十余省，杀人八百万，果然后人也是胸长黑毛，肩宽臂粗，年屠八十几头毛猪，若要硬拼董老五，恰是刚好。眼看黄巢后人现身，众乡亲都喝起采来了，董老五也不禁软下口气，陪笑道：≈qut;黄老哥，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有话好啊。≈qut;
≈qut;有话好？≈qut;黄姓屠夫嘿嘿笑道：≈qut;同你这种人话，我只一个字。≈qut;俯身附耳，举起大醋钵拳，对着肚子便是一记，狠笑道：≈qut;操！≈qut;一声闷哼过后，董老五摔跌在地，捂着肚子打滚，黄姓屠夫冷笑道：≈qut;怎么样？还舒服吧？≈qut;
董老五干笑喘息：≈qut;舒服、舒服。≈qut;黄姓屠夫笑道：≈qut;舒服就好，咱俩再打过。≈qut;董老五喘道：≈qut;不、不了，我得找帮手了。≈qut;黄姓屠夫嘿嘿笑道：≈qut;想找兄弟啦？你想找谁？羊市街的猫老大？北城郊的狗腿帮？≈qut;董老五摇头道：≈qut;别猜啦，咱要去东直门。≈qut;
≈qut;东直门？≈qut;黄姓屠夫眼珠儿一转，骇然道：≈qut;等等！你……你要上衙门？≈qut;董老五叹道：≈qut;废话，你没听过么？人报仇、君子报案，咱又不是流氓地痞，挨了打，当然得找差大哥帮忙啦。≈qut;
以暴易暴、万万不可，天下最大的门派，便在东直门。天下官差最痛恨的人，便是私下报仇的侠客，专抢他们的饭碗。董老五拍了拍屠夫的肩头，淡然道：≈qut;赶紧回家交代遗言，一会儿官差就到啦。≈qut;想起这几年潼关前线极缺人手，黄姓屠夫骇然变色，急急向后退开，再也不敢出头了。
≈qut;哈哈哈！哈哈哈！≈qut;董老五放声大笑，拖着那名少妇，便又望门里走去了。
天下事一物降一物，董老五整得垮文秀少年，却打不过黑脸屠夫，然则黑脸屠夫拳头再大，又如何赢得了铁面官差？一会儿几十人登门造访，脚镣手铐，捆手缚脚，还不是成了个大花粽？
想当个坏人，诀窍便是报官。千百名官差让你靠着，却还怕谁？董老五放声狂笑，正得意间，突然一名老妇奔出，厉声道：≈qut;董老五！给老娘站住！≈qut;
董老五微微一惊，随即释然而笑：≈qut;我道是谁，原来是王伯母来了。≈qut;王一通的老母现身了，戟指大骂：≈qut;姓董的！你能上官府告人家，别人就不能告你？告诉你！你的狗爪子敢触到我儿媳妇一根手指，休怪青天大老爷砍掉你的狗脑袋！≈qut;
听得此言，众乡亲都喝起彩来了，看这王老太昏庸无能，平日只懂吃喝傻笑，此刻脑袋却是明明白白，官府既不姓王、也不姓董，他董老五能告官，岂难道别人不能告？
正统朝律法森严，官员若是收贿被捕，往往一刀划破背脊，从颈至股，当众剥皮，董老五要想勾结京官，不妨连贪官一起告。一片叫好声中，王老太向前一站，戟指大骂：≈qut;董老五！你眼里若还有王法，便快快放开我儿媳妇！否则要你死！≈qut;
≈qut;王法？≈qut;董老五眨了眨眼，道：≈qut;什么王法？你们姓『王』的家法？≈qut;王老妇怒道：≈qut;装什么傻？王法就是朝廷律法！听不懂么？≈qut;董老五哦了一长声，道：≈qut;原来是这个啊。≈qut;
他点了点头，叹息道：≈qut;老夫人，你开口王法、闭口王法，可知『王法』叫什么名字？≈qut;
王老太茫然半晌，没想王法还有名字。正嚅嚅啮啮间，董老五便打开了随身包袱，取出一典籍，昭示乡人。
好厚的书，重重一大册，董老五指著书名，眯眼道：≈qut;来，看仔细，这就是王法。你们读读看，瞧瞧王法叫什么名字？≈qut;老太婆眯起昏花老眼，只见书皮上依稀有字，从上至下，应该有六个。勉强读起第一字，喃喃地道：≈qut;太……太……≈qut;
董老五笑道：≈qut;了不起，还认得个『太』字，再来，第二字怎生念法？≈qut;
众乡亲吞了口唾沫，瞪眼狐疑，应当都只认得一个≈qut;丁≈qut;字。董老五哈哈笑道：≈qut;好啦好啦，这叫太祖刑律要典，不为难你了，来来来……≈qut;打开随身包裹，取出纸笔，道：≈qut;弟向来带着衙门状纸，你们想告我哪一条？自己写吧。≈qut;
那老妇抢过纸笔，大声咒骂：≈qut;谁怕谁？畜生！我要告你调戏良家妇女、意图不轨……≈qut;
接过了笔，凝思半晌，突然回头向后，茫然道：≈qut;畜生的畜字怎么写？≈qut;
众乡亲呆住了，读书好、读书妙，绿竹巷里认大字，找了一通就识字。巷子里唯一的识字好汉，便是王一通，如今他却不见了，这却该怎么办呢？
巷子里好静，几十人在这里，却无人知道≈qut;畜生≈qut;两字是何模样。忽听那文秀少年道：≈qut;等等！我知道畜生两字怎么写！≈qut;抢过了纸笔，正想临摹董老五的肖像，却让他一脚踢开了。
≈qut;哈哈哈！哈哈哈哈哈！≈qut;董老五仰天狂笑，道：≈qut;是谁目无王法？是我、还是你？告诉你们这群蠢材！董老五犯男人、犯女人！犯规犯戒、犯爹犯娘什么都犯，就是不犯法！想和我谈法斗法？放马过来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qut;
情理法、法理情，想当坏人，第一件事便是好好习字。没法子，谁要≈qut;王法≈qut;是字写成的呢？
≈qut;君子动口不动手≈qut;，昔年的坏人舞刀弄剑，操爹干娘，时时误触法；今日的坏人舞文弄墨，出口成章，拳打脚踢不管用，大笔一挥掉人头。个个都是衙门的座上宾。可怜王一通自投法后，整条铜锣胡同门户洞开，怕是要任人宰割了。所向无敌的时刻到来，董老五左手握拳，右手持笔，胸怀律法，腰中有钱，堂堂正正向前行来。谁敢骂他一句，千名官差到府查案；谁敢打他一拳，包龙图威武升堂。皇帝杀他是暴君，百姓揍他是暴民，那张嘴上能批朝廷，下可骂万民。董老五真乃千年以来第一读书人！
董老五终于现出真身了，他的祖上不是地痞，不是土匪，而是春秋光明之笔，太史董狐。
≈qut;哈哈哈！哇哈哈哈哈！≈qut;中国读书人熬了几千年，今日终于出头了。董老五狂笑不已，拖住了少妇，正要跨入王家大门，猛然一名女孩挡了过来，尖叫道：≈qut;放开我娘！≈qut;
王一通的女儿来了，年纪，火气也大。董老五皱眉道：≈qut;怎么？你想与我斗法？≈qut;
女孩大喊道：≈qut;对！我就是要与你斗法！≈qut;董老五笑道：≈qut;丫头，你想拿什么斗？你有钱？有笔？还是有拳头？≈qut;女孩凄厉尖叫：≈qut;我有人撑腰！≈qut;董老五讶道：≈qut;你有人撑腰？谁啊？≈qut;
女孩手指穹苍，豪声道：≈qut;老——天——爷——≈qut;≈qut;老天爷？≈qut;董老五愕然失笑：≈qut;怎么？世上还有这个东西么？≈qut;他打了个哈欠，走到人群之中，仰头四望，圈嘴呼叫：≈qut;老天爷，有人叫你吆，你快应声哪。≈qut;喊了几声，上天固然毫无动静，人间也是寒蝉一片，他嘿嘿狞嘴，转身大笑：≈qut;姑娘，老天忙得很，没空睬……≈qut;轰隆一声巨响，烟尘弥漫，冲得十丈高，面前多了一块惊天大石，长宽十尺，重达千斤，那≈qut;太祖刑律≈qut;四散飞舞，慢慢落下地来，董老五却消失不见了。
众乡亲瞠目结舌，颤声道：≈qut;人……人呢？≈qut;话还在口，石头底下颤巍巍地探出一根手指，朝乡亲的鞋尖点了点，随即向旁一歪，力尽不动。
≈qut;吓！≈qut;百姓受惊急退，正慌张间，却听那姑娘欢容笑道：≈qut;大家瞧！老天爷又显灵了！≈qut;
众乡亲呆呆仰头，只听头顶传来≈qut;咻≈qut;地一声，天顶又飞过了一颗大石，看那方位，却是朝刑部方位而去。
≈qut;我常问着自己，我究竟是个好人，抑或是个……≈qut;
≈qut;坏人？≈qut;
轰地一声，半空落下一物，却是一只手掌，拍得桌上震动不已。
大清早的，刑部衙门坐了个人，他望来不好也不坏，不美也不丑，当是个神秘人。
神秘人是个粗犷男，蓄了一脸的虬髯浓须，再看他面前堆满卷宗，左手处一只火钳，右手边儿一只汤碗，碗里盛着满满的肉馄饨，当是他的早点了。
≈qut;我是坏人，天下有一半人不以为然。可若我是好人，恐怕又有一半人不情不愿。≈qut;
神秘人举起汤匙，舀起馄饨，送入那张神秘嘴中，囫囵地问道：≈qut;你晓得为何会这个样子？≈qut;
≈qut;道理很简单……≈qut;神秘人冷冷一笑，自问自答：≈qut;因为我杀过人。≈qut;
喀喀……喀喀……对座传来害怕的声响，那是牙关颤抖声。≈qut;当≈qut;地一响，汤匙放落下来，神秘人嚼着馄饨，目光吊起，凝视正前，但见桌案前坐了一名男子，看他双手放置膝上，面色苍白，浑身发抖，模样颇似鼠辈。
≈qut;第一回杀人，我不过十六岁。≈qut;神秘人面带微笑，他嚼着肉馄饨，一边擦抹嘴上汤汁，含浑道：≈qut;此后咱杀人如麻，有时一天杀三个，有时三月杀一个。总之咱杀过的人，不计其数。三十六年前后算来，至少上千人。≈qut;
对座鼠辈缩头垂手，不敢稍动。神秘人笑了笑，两张嘴皮上下开合，发出了好吃的声响，又道：≈qut;正因我杀人如麻，与我相熟的亲友故旧，没有不怕着我的，街坊乡里邻居，没有不躲着我的……你想，似我这般凶残之人，一到夜半无人之时，必当战栗恐惧，难以自已，对吧？≈qut;
爱人者人恒爱之，至于杀人者，想必人人得而诛之。对座男子怕得没命了，浑身颤抖中，脑袋上下晃荡，看来有些像是点头。
≈qut;错！≈qut;神秘人重重一掌拍在桌上，吓得对座男子双脚一蹬、高高弹起。神秘人伸出手去，捏了捏鼠辈的面颊，冷笑道：≈qut;大大错了。告诉你吧，咱生平杀人虽多，却总觉得心安理得，即便夜半鬼敲门，我也照样蒙头大睡，毫无惧怕。你可知为什么？≈qut;
对座男子颤抖害怕，什么都不知道了，那神秘人嘿嘿一笑，他转过身去，捧起了厚厚一大迭卷宗，淡然道：≈qut;答案再容易也不过了，因为我这辈子杀的人，都是……≈qut;
≈qut;坏人！≈qut;
砰地一声，古旧卷宗摔到了桌上，现出了卷宗上的≈qut;刑部≈qut;二字。神秘人捋起衣袖，露出两条粗壮臂膀，他翻开其中一卷宗，读道：≈qut;景泰五年，南华城郊，发觉了一具女尸，这女子年仅二十来岁，衣衫不整，颈有勒痕，疑似让人奸杀了。≈qut;
啊地一声，对座传来低声惊呼，神秘人又道：≈qut;这女人姓郭，闺名金花，她死后不久，这案子便给压了下来，始终没破。可怜她的五个孩子便成了孤儿，流落街头。≈qut;
烛光映来，神秘人的臂膀刻着刀痕，见是≈qut;郭金花≈qut;三字，疤肉外突，形样可怖。对座男子牙关喀喀颤抖，已然猜到了几分内情。
≈qut;几年过去，这桩案子便让人淡忘了，衙门上下也不理不睬，不过天下苍生里，还有个人永志不忘……你可知他是谁？≈qut;神秘人喝着肉汤，神情豪迈，对面鼠辈颤声道：≈qut;是……是你么……≈qut;
≈qut;嘿嘿嘿嘿嘿……≈qut;神秘人双手抱胸，裂嘴而笑：≈qut;为了替母亲报仇，那孩子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成了一名官差，十年过去，他蒙赵尚书青睐，总算坐上刑部第四把交椅，专责狱中问案。然则不管他怎么努力、怎生费心，去年直隶省境里，还是有七十八件……≈qut;
砰地一声，神秘人奋力朝桌上卷宗一拍，森然道：≈qut;命案。≈qut;
室内烧了大火炉，神秘人满面汗水，渐渐从眼角流下，望来宛如两行清泪，他擦了擦脸，又道：≈qut;七十八件命案，意思就是有七十八个孩子流落街头，对不？≈qut;
板桌上的卷宗高高迭起，望来山也似。对座男子默默垂首，难以作声，那神秘人淡然又道：≈qut;这些歹徒犯案时，绝不会想到对方也有家人，或便他们想到了，却也蛮不在乎。更可恨者，每回抓到他们之后，这些人叫得比谁都大声，好冤、好屈、好可怜，却没人听见苦主的哭声，你……这荒唐么？≈qut;
对座男子眼中含泪，点了点头，那神秘人笑了笑，手持火钳，朝着一只大炭炉里拨了拨，轻声道：≈qut;告诉你吧，抢案窃案、命案凶案，其中最让我深恶痛觉的，便是奸案。我常在想，要是让我抓到了这帮贼子，我该怎么做？是要奉公守法，放这贼人好吃好睡呢……还是用火钳烫烂他的脸，让他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qut;
火星飞出，黑炭翻转，窜出了火烈红焰。对座歹徒双手惊摇，大哭大喊：≈qut;不要！不要！≈qut;
≈qut;不要？≈qut;神秘人嘿嘿冷笑，道：≈qut;这话不嫌晚了么？你当初强奸那些妇女时，她们何尝没叫过这两个字？你那时怎不停下手来啊？啊？啊！≈qut;
≈qut;不要……不要……≈qut;火钳逼近面颊，歹徒竟尔放声大哭起来。神秘人嘿嘿狞笑：≈qut;哭吧、叫吧，想想你当初是怎么折磨那帮女子的啊？哈哈！哈哈！折腾你们这批畜生，我怎么也不嫌累……知道么？王……王……≈qut;他低下头去，瞧着卷宗上嫌犯的名字，低声念道：≈qut;一通。≈qut;
嘶地轻响，铁钳向前烫出，霎时传出一股焦味，有东西烧烂了。
≈qut;救命啊！饶命啊！我什么都不知道啊！≈qut;听得歹徒凄厉哭嚎，中气颇为健旺，神秘人不觉咦了一声，缓缓抬起头来，这才发觉铁钳差以分毫，仅仅从贼匪脸旁擦过，烧卷了鬓角，不曾烫烧此人的面颊。
≈qut;运气不坏啊。≈qut;神秘人嘿嘿冷笑，道：≈qut;似你这般斯文败类，我是见得多了。你老实吧，西华门、安定门、永定河畔的三宗奸案，是不是你干的？≈qut;歹徒哭泣哀号，拼命乞求：≈qut;不是我、不是我。≈qut;那神秘人淡然道：≈qut;不是你？既然不是你，又何必怕成这模样？≈qut;
歹徒啜泣道：≈qut;我……我……怕的是你。≈qut;神秘人笑道：≈qut;笑话，你要真怕我，早就招了。来，让我瞧瞧你有多硬气，王……王……≈qut;低下头去，再次读出卷宗上的名字。
≈qut;一通。≈qut;嘶地一声，火钳向前疾探，顿时烧中了东西，猛听一人凄厉惨嚎：≈qut;救命啊！不关我事啊！≈qut;惨叫声颇为耳生，那神秘人抬眼去看，惊见一名官差抱着屁股，上下纵跃，随即一跤坐到水桶里，冒出了阵阵水烟。
呜呜啼哭中，王一通那颗脑袋边哭边晃，竟又在要紧关头躲了开来，神秘人误伤同僚，不觉勃然暴怒，他重重一拳捶在桌上，狂吼道：≈qut;真想死么？我成你！≈qut;按住王一通的脑袋，提起火钳，便朝歹徒左眼而去。王一通受惊哭叫：≈qut;救我！救我！快来人救救我啊！≈qut;
≈qut;救你？≈qut;神秘人哈哈大笑：≈qut;谁还能救你？报个名字出来？不定我还放你一马啊。≈qut;
王一通痛哭嚎啕，他晓得自己完了，看他误触法，早成了百姓心中的坏人，官差不屑一顾、侠客不肯相助，普天之下、三界之中，还有谁能明白自己的苦楚呢？王一通怔怔流泪，他仰起头来，蓦地想起了一人，霎时恸声大喊：≈qut;老——天——爷——≈qut;≈qut;老天爷？≈qut;神秘人眨了眨眼，笑道：≈qut;你找错人啦。这世上真要有老天爷，早该让你这帮歹人恶贯满盈，还轮得到我出手么？≈qut;霎时提起火钳，奋力戳出，喝道：≈qut;受死吧！≈qut;≈qut;你干什么！≈qut;猛听一声暴喊，一道人影扑来，推开了神秘人，大吼道：≈qut;朝廷三令五申，不许再用刑取供！你怎又来这套了！≈qut;老天爷真显灵了，王一通倒地啼哭，抬头去看救命恩人，却见此人天生一张老脸，却是将他押解回来的刑部老官差，万年狱卒头目，≈qut;王押司≈qut;。混蛋！≈qut;神秘人大怒欲狂，又是一掌拍在板桌上，厉声道：≈qut;直隶省境七十几起命案，歹徒残暴好色，无以复加，你为何还要袒护歹徒？≈qut;
≈qut;我袒护歹徒？≈qut;王押司火冒三丈，骂道：≈qut;这人犯的是抢案！又不是奸案！我袒护他什么？≈qut;神秘人暴吼道：≈qut;还狡辩！你没听么？劫财者必劫色，这子有种在红螺寺持刀抢劫，怎会没胆持刀逼奸妇女？王押司！你实话实！你为何袒护于他？莫非你也是共犯之一？≈qut;
≈qut;放……屁……≈qut;王押司平日给人骂猪骂狗，成了共犯倒是头一遭，一时只气得七窍生烟，结结巴巴地道：≈qut;董……董老二……你……你少含血喷人……≈qut;
神秘人原来姓董，家中行二，当是个嫉恶如仇之人。听他冷笑道：≈qut;我含血喷人？你连自己的清白都不敢担保！你敢担保他没强奸杀人？你敢么？你敢么？你话啊！≈qut;
董老二嘴巴厉害，手脚更快，按着王一通的脑袋，直望大火炉推去，王押司见状大怒，一时拳打脚踢，急来抢人，二人下属也分作两边，各自吆喝叫好。只是双方势均力敌，闹了大半天，却是谁也奈何不了谁，王一通闲在一旁，索性倒了茶水来喝，打算翘脚闲看。
猛听砰地一声，董老二重重一拳搥在桌上，吓得王一通跳了起来，听他恨然道：≈qut;算你狠！今日且让你一回，下不为例。≈qut;着低头来看卷宗，喝道：≈qut;来人！把这家伙押入……丙六房！≈qut;
王押司怒道：≈qut;什么丙六房，这天牢里你了算？≈qut;忙低头去翻卷宗，喝道：≈qut;来人！把他送入丙九房！≈qut;刑部下辖数司，一称≈qut;提刑司≈qut;，专责审案取供，养有十来名拷官，这≈qut;董老二≈qut;便是其中之一。至于王押司，则归≈qut;狱政司≈qut;管辖，只消人犯受审完毕，跨进天牢，便归他指派，势力自也不。
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刑部牢舍极多，谁知有何奥妙？两位头目又吵了起来，相互咆哮，王押司怕节外生枝，立时喝道：≈qut;还愣着做什么！快把人带走！≈qut;大批狱卒高声答诺，立时冲上前来，将人犯拖走了。
王押司打赢了一仗。人犯却也逃过一劫了。董老二恨恨不已：≈qut;衙门里的蠹物，专替人犯话！对得起百姓的付托么？≈qut;他骂了几声，又道：≈qut;方才那人犯住在何处？家里还有什么人？≈qut;
众官差翻开卷宗，道：≈qut;那人有个妻子，住在铜锣胡同……≈qut;董老二舔了舔嘴，狞笑道：≈qut;那就好，我现下便去他家里走走，让他也尝尝苦主滋味。≈qut;
众官差大惊道：≈qut;大人，您……您又要……≈qut;董老二俨然道：≈qut;没错，咱又要替天行道了，你们要不要一起来啊？≈qut;众官差吞了口唾沫，数缩到了屋角，只在那儿装聋作哑。
董老二蔑声道：≈qut;去吧，去明哲保身吧，自私自利的东西。≈qut;
时在黎明清早，董老二收拾了公文，步出衙门，但见街上阴森灰暗，不知还窝藏了多少歹徒。他哼了一声，道：≈qut;老天爷？那姓王的凭什么喊这三个字呢？他作奸犯科时，心里还有上天么？老天爷，你要真有眼睛，早该让这帮奸贼下地狱了！还容得到我来替天行道么？≈qut;着双手合十，向天祈祷：≈qut;我得对么？老天爷？≈qut;
轰隆一声，天上掉下了东西，带得大地隐隐震荡。
众官差在门里聚赌，听闻无端巨响，不觉相顾愕然：≈qut;地牛翻身？≈qut;忙到门外一看，惊见地上好大一颗大石，径在路中撞出一只大坑，至于董老二，却已消失无踪了。想来这人脚程颇快，早已去≈qut;替天行道≈qut;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