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托马斯的追忆 1
老托马斯走上市民礼堂的舞台。他停下脚步，环顾了观众席一圈，坐到椅子上。
照明正从礼堂后方打在自己身上，因为太耀眼，他看不清坐在会场中的听众的情况。
大部分听众都是十三岁。老托马斯的孙子中也有一个十三岁的男孩子，或许同样在这些听众中侧耳倾听。他叫埃里克，见面也不打招呼的埃里克。
老托马斯听说，这场演讲是安排在学校的《伊甸正史》教育课程中的一节附加课。
小孩子通过学习得知，从前，人类在遥远的宇宙彼岸——太阳系中诞生。后来，地球被卷入一场无可避免的灾难，人类便逃离无法居住的太阳系，将这颗行星作为新的地球不断开拓至今。
关于人类使用何种方法逃离地球，现在教给孩子的是什么说法?老托马斯忽然回想起自己的童年时代。
他从小被灌输的概念是，得知地球将要化为一颗火球，时限步步逼近时，有一群人抛弃其余人类，搭乘世代飞船逃跑了。其后不久，新伊甸人的祖先奇迹般地利用超科学的技术发明出了传送装置，抵达新伊甸。因此，新伊甸的人类应向世代飞船上的人类报仇雪恨。
老托马斯生活的时代，“诺亚方舟号”正巧抵达了新伊甸。
听说学校如今没有对孩童详细教授这段历史。然而，当老托马斯接到演讲邀请时，担任教育委员的人却说：“你可以畅所欲言。将你在那个时代中体验到的、看到的、感受到的，毫无保留地分享出来。”
这也是他对老托马斯的回答。
老托马斯问过：“考虑到对小孩子的教育，讲述那个时代针对宇宙飞船幸存者的杀意，刺激性是不是太强了?”
老托马斯还是第一次像这样站在讲台上。直到去年为止，都是他的前辈，老欧文·乔姆斯基负责演讲。今年老欧文表示自己年事已高，恐怕无法长时间站在演讲台上，婉言谢绝了邀请。也是由于老欧文的推荐，老托马斯才接受了演讲的委托。
他不能拒绝。毕竟老欧文还是他在瓦根辛少年队时的前辈。而老欧文之所以收到邀请，也是因为他的前辈将他介绍给了教育委员。
一切都依次传递下去。而今，一个时代即将落下帷幕。
老托马斯寻思，他想不到有谁能接替自己讲下去。那么，自己便是目睹世代飞船“诺亚方舟号”乘客抵达行星，并亲口讲述这件事的最后一人了吧。他完全没有准备讲稿。
脑中只有教育委员交代他畅所欲言的话语。他觉得，如果事先写下演讲内容，自己的讲话也会受到限制，无法跳出讲稿的局限。而若自由发挥，在叙述过程中，自己忘却的记忆也许会再次苏醒。如此想来，不做准备的话，这场演讲反而可能给人留下更深的印象。
远远地传来了人声。声音介绍完老托马斯的经历后，正向听众说明，能倾听见证了历史瞬间的目击者演讲，是一次多么宝贵的机会。
老托马斯宛若在脑中重新咀嚼着讲话顺序般喃喃自语着。
首先是自我介绍，谈自己迄今为止度过了什么样的人生。不对，小听众根本不会对这个感兴趣。他们想听的，难道不是那个历史性的瞬间发生了什么吗?
这时，会场中的声音呼唤了他的名字：“有请托马斯·柯林斯先生。”
对他的介绍结束了。终于得上台演讲了。
会场中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是时候了，在听众面前讲述自己所见所闻的时候。
这时，他隐约察觉的事情再次清晰浮现在心中。
听众为什么是十三岁?
对此感到在意的同时，他也回想起自己隶属瓦根辛少年队时，不也正好是十三岁吗?当时家人和朋友叫自己汤米。
老托马斯起身走到台上，清了清嗓子。仿佛以此为信号，掌声一下子停止了。
灯光刺眼，这时老托马斯觉得有无数视线集中在自己身上。
他缓缓开口：“大家好，我是托马斯·柯林斯。我在各位这个年纪的时候，见证了一件具有历史性的大事，因此被请求今天站在这个讲台上，跟大家讲一讲。那么，首先我想从当时社会上的情况开始谈起……”
听众席鸦雀无声。每个人都静静聆听着老托马斯的讲述。老托马斯告诉自己，有些对自己而言是常识的事情，对这些孩子来说是无法想象的事，应讲得尽可能详细，且易于理解。
首先，老托马斯从人类来到这颗行星的经过讲起。由于地球被太阳烈焰灼烧，人类即将灭亡;一小部分人类抛弃了其他同胞，搭乘世代飞船朝新伊甸飞来;被遗弃在地球上的人则诅咒那些丢下自己乘坐宇宙飞船逃跑的人;随后，由于开发出了近似奇迹的技术，留在地球上的人类反而更早“跳跃”到了新伊甸，代价是失去一切文明，以原始状态在这颗行星上艰难求生，于是新伊甸人的祖先发誓报仇：假若有一天，那些抛弃了自己祖先的人类后代抵达这颗星球，新伊甸人就会让他们以鲜血偿还祖先的罪孽。
血偿的理念由父及子、由子及孙。后来，新伊甸居民把对那些来自地球，眼下尚无踪影的宇宙飞船上的恶魔施予残虐的制裁当成了自己的人生目标。
必须让听众在理解这一点的基础上听讲。
接着，新伊甸迎来了那一天。原本真实性令人怀疑的“诺亚方舟号”当真来到了这颗行星的卫星轨道上。
宇宙飞船没能抵达行星，它在卫星轨道上发生了神秘的爆炸事故。不过，有些幸存者乘坐逃生舱逃离了飞船。
逃生舱降落在大海上。
当时新伊甸的领导者是安德斯·瓦根辛，一个强硬的复仇主义者。就是他，把来自地球的虚幻世代飞船描述为应该实际憎恨的对象，并灌输进民众心中。
正是这个首长再次向新伊甸全体居民下达命令：“凝聚国民之全力，将降落到地面的恶魔一个不落地揪出来消灭掉。对方是人神共弃的艾迪森子孙，使用何等残虐的方法都不过分。每个人都要拿起审判恶魔的武器。”
那时，逃离“诺亚方舟号”的乘客正在海洋上漂流。
讲到这里，为了润一润干渴的喉咙，老托马斯在杯子里倒上水一口气喝下。他觉得自己讲了很久，但听讲的少年似乎没有什么反应。他们会不会觉得无聊?自己有没有传达出那个时代的氛围?
这时老托马斯清楚听见，观众席中传出几声叹息。他稍微放下了心。如果觉得无聊，他们不可能像这样叹气。正是因为老托马斯停下喝水，听众的紧张在这一瞬间得以缓解，才不由得松了口气。
老托马斯再次开口。
没错，就是那样的时代。对现在的年轻人来说，不知能让他们有多少切身之感。
当时大家都称呼托马斯为汤米。现在他仍记得自己的瓦根辛少年队队员编号。毕竟每次训练都得写下它，因此即便过去六十多年，只要听到“瓦根辛少年队”，两个符号与五位数字自然就能从嘴里蹦出来。
那时他在学校也有学籍编号。虽然末尾三位数共通，但在他心底留下强烈印象的还是队员编号。
那个时候，几乎所有学校都不再上课了。
一开始是在放学后以课外活动的形式接受训练。仅限课业免除日那天，以正义人类党瓦根辛少年队一员的身份参加训练。
起初是每七天训练一天。正义人类党的党员轮流担任讲师，比学校课程更加深入地为少年讲授必须接受这种训练的缘由。
听完课，托马斯逐渐认识到憎恨世代飞船上的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