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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的起源 3

  听了科珀老师的话,安德斯恍然大悟。老先生说,艾迪森的宇宙飞船到达时,你们必须去战斗、为祖先报仇。当时安德斯便隐约质疑:“为什么?”“我们要战斗吗?怎么战斗?”而现在他的疑问彻底消除了。

  没错,科珀老师说得对。同样是人类,却必须因毫无道理的缘由互相伤害,这肯定是错误的。能将这个道理讲解得如此明晰易懂,科珀老师真是太厉害了。

  这时有人举手提问。

  “上一个老师教给我们的是相反的说法。他说,要把从地球飞来的宇宙飞船上的人全都杀光。我爷爷也是这么说的。您现在这样教没问题吗?我们可以对别人说,这是科珀老师教的吗?您不会被禁止教书吧?”

  科珀老师点点头,斩钉截铁地说:“嗯,你们可以对任何人说,这就是我讲的。你们的家人以及其他老师,他们其实也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只由于这是从过去流传下来的祖先教诲,才不敢明确提出反对。但我还是认为不合理。仅仅因为别人如此教导,我们就要去杀死既不曾见过,也不知有何仇怨的人,实在荒唐。大家心里都是这么想的,只是说不出口而已。可我想,总得有人开这个口。你们可以对任何人说,这就是我讲的。”

  安德斯回想起,病倒的老先生以不带感情的语调讲述这件事的情景。他发现,老先生的本意其实也是如此。老先生对学生提起艾迪森后裔时,说话方式变得缺乏情感且含混不清的原因,他终于明白了。

  但是,科珀老师能正面将自己的信念传达给学生。安德斯觉得,这一点非常了不起。他发自内心地尊敬科珀老师,是科珀老师让他厘清了自己的想法。

  安德斯向母亲问起了这件事。

  “科珀老师说,如果从地球来的宇宙飞船到了这里,我们应该互相帮助,从前流传下来的对艾迪森复仇的做法没有意义。妈妈,你觉得呢?”

  母亲对安德斯的问题似乎没有什么兴趣。

  “你是说在地球上抛弃了祖先们,偷偷飞走的宇宙飞船吗?这些事情跟我们没有关系,上头的人会替我们做决定的。你要是长大了,有了那个权力,就去决定该怎么做吧。至少这跟妈妈没有关系,妈妈也不感兴趣,整个新伊甸应该也都是这么想的。只要飞船不是现在袭来,大家光是为了每天的生活就竭尽全力了。”

  听母亲这么说,安德斯有些许失望。但他也觉得,或许正如母亲所说,每个人光是为了每天的生活就已经竭尽全力了。平时新伊甸居民的心中,根本没有艾迪森总统和世代飞船“诺亚方舟号”的位置。

  有一天,科珀老师通知大家,即日起,他将依序进行家访。一共花十天时间,到每个学生家里进行个别指导,掌握存在的问题,同时针对每位学生不同的环境找出最好的教育方法。

  在那之前,从来没有老师前来安德斯家进行家访,他兴奋极了,放学后气喘吁吁地跑回家告诉了母亲。母亲纳闷地歪了歪头,皱着眉自言自语般说道:“有必要连这种事情都做吗?这个老师真是个怪人。”

  科珀老师让学生告诉家人,他的目的是观察学生的家庭,与家人交流、听取意见,所以家里的样子跟往常一样就行,只是谈一谈而已,也不需要特地招待。

  科珀老师家访的那天,母亲也提前回到家中。安德斯十分激动,好几次跑到门外看科珀老师究竟来了没有。安德斯唯一担心的事情是,母亲的心情很差,她似乎非常不满,低着头自言自语般嘟囔着:“赶紧结束吧。”

  科珀老师在约定的时间准时出现了,既没有太早,也没有迟到。安德斯想,这正是科珀老师的作风。科珀老师穿着白色的裤子,身上的衬衫更是洁白,他站在门口,将右手放在胸口上,略低头向母亲施礼。

  安德斯担心母亲会表现出冷淡粗暴的态度,令科珀老师不高兴,因为最近她总是露出很痛苦的表情。

  不过,安德斯的母亲也是个成年人了。她早将头发漂亮地扎了起来,笑着把科珀老师迎进门。看到这一幕,安德斯松了一口气。

  交谈持续了多久?安德斯因为紧张,几乎失去了时间感。

  他坐在母亲身边,科珀老师坐在正对面。比起在教室上课的时候,科珀老师的眼睛眯得更细了,他谈到安德斯在学校里的表现,说希望安德斯能更积极一点儿,多交一些朋友。安德斯早就明白科珀老师大概会这么说,所以他只是点头,不停点头。

  母亲告诉科珀老师,因为安德斯失去了父亲,她也非常担心,如果安德斯性格阴郁,她想应该是由于这个缘故。

  让安德斯感到意外的是,自己对母亲说的话,其实母亲都听在耳中。这都体现在她说的话里。

  “所以,孩子非常尊敬您。他在吃饭的时候总会提到您,今天老师教了什么之类的。所以我不禁想,也许安德斯是把您当作父亲般仰慕。”

  安德斯不由得怀疑起自己的耳朵,他细细打量着母亲的脸。这些话确实是从母亲口中说出来的,她露出温和的笑容,不时拉着安德斯的手臂,热情地向科珀老师述说着。

  家访时间比预计的大幅延长了。幸好,安德斯家是科珀老师当日计划拜访的最后一处。

  母亲准备做饭,并邀请科珀老师一起用餐,但科珀老师坚决拒绝了,说不好破例。

  不过,科珀老师离开前对母亲说,如果对安德斯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无论什么事情都可以找他商量。

  “这位老师人很好呀。和你说的一样。”

  科珀老师离开后,母亲笑眯眯地评价道。安德斯听了,不知为何也很骄傲。自己是能被母亲夸奖的老师的学生,这让他十分自豪。

  科珀老师家访过后,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母亲的心情似乎变好了。

  吃晚饭时,如果安德斯没有提起学校的话题,母亲便会询问,科珀老师教了些什么?

  那一瞬间安德斯会想,原来母亲那么喜欢科珀老师呀。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数月。安德斯那个年纪的少年会经历数次心理变化,当时或许也是如此。母亲在吃饭时问起学校的事情,安德斯却突然对一一作答感到厌烦,平时的问话也只简单地回答,“嗯”或“不知道”之类。在成长的某个阶段中,这或许并不稀奇,但在母亲看来,自己孩子的变化让人难以理解。

  其后,母子二人在吃饭时的交流急剧减少。

  也正是从那时起,母亲回家的时间不再规律。安德斯已到了对此既不感到困扰,也不感到寂寞的年纪。母亲一直都以安德斯为中心,把工作放在第二位,但现在似乎明白已经无须照管孩子了。于是她告诉安德斯,自己以前尽量避免加班,但现在有需要的时候也得去加班了。随后,母亲每隔数日就有一天晚归。那一天就由安德斯做饭等母亲回家。

  母亲的情绪起伏也变大了。有时,她一回到家就会抱住安德斯;有时则默默发脾气,安德斯特地为她准备的饭菜,她一口都不吃;有时还会在半夜毫无理由地哭起来。

  安德斯想,女人就是这样。也许只是小时候的自己没有察觉而已。

  安德斯一如既往在学校念书。由于理解能力强,科珀老师建议他差不多可以考虑去都市部的学校学习专业知识了。如此一来更能找到有价值感的工作。虽然为了读书,他得离开本地去都市部生活,不过住进学生宿舍也不错。

  自己适合做什么,安德斯自身不甚了解。科珀老师指出,安德斯适合成为引导民众的思想家,或是参与到新伊甸尚未成熟的法制建设中。

  几天后,母亲难得地早早回到家中,说是工作总算有了空闲,便愉快地做饭去了。那天晚上,母亲开心地向安德斯提出各种话题。

  这阵子情况如何?学习还顺利吗?有没有交到朋友?

  安德斯原本只想简单应付过去,但母亲特别想知道安德斯今后具体的打算,这让他有点儿在意。在他看来,这事并非迫在眉睫,离得还远。

  “现在说这个还太早了吧,我会慢慢考虑的。”

  “你觉得在这边工作就好吗?是不是该去都市里再多学些知识?”

  “我为什么非得现在就决定?”

  那天的话题就到此为止。安德斯心中慢慢生出某种模模糊糊的感觉,不太畅快。

  这之后又过了大约二十天。那天,安德斯事先知道母亲将会晚归。那阵子他沉迷于设陷阱捕猎。影卡平时待在深山中,当下时节却会于深夜飞到地势较低的地方。这种鸟性情凶暴,但十分美味。安德斯用的是之前老先生教的捕猎方法。不知为何,影卡喜爱薄荷味,而利用某种多年生草本植物的叶子可以制造出这种味道。先将金属环置于树枝上,再把散发薄荷味的叶子揉成团状,放在金属环中间就行了。深夜时,影卡会一头钻进环中,无法逃脱。翌日白天,影卡会拼命挣扎,十分危险,但由于阳光的照射,到黄昏时分,影卡多半都会断气。因此,要在傍晚设下陷阱,隔天傍晚再去取回落入陷阱的猎物。

  前一天安德斯设置了五个陷阱,只要有一只影卡落入圈套便算大获成功,毕竟一只影卡能为母子俩提供好几天的美味佳肴。

  没想到,那天傍晚有两只影卡落入陷阱,而且个头都很大。安德斯激动不已,这真是大丰收。可是,母亲和自己二人吃不了这么多。

  于是安德斯想,送一只给科珀老师吧,他肯定会高兴的。那时安德斯正走下已被夜幕笼罩的山路。他想,这个主意真是太妙了,科珀老师惊喜的表情仿佛已浮现在眼前。

  安德斯不曾去过科珀老师的宿舍,但他知道位置。这时候科珀老师应该一个人在家。虽然天已经全黑了,安德斯也不急着回去,反正现在回去母亲也还没到家。

  在下个区域右转就能到达教师宿舍时,安德斯看到,有个人影从那一区域的角落冒出,小跑着穿过马路离开了。为什么?!

  安德斯的脑袋被疑问填满,那个人影不正是自己的母亲吗?不,这不可能。

  肯定是自己看错了。母亲怎么可能出现在这种地方呢?但同时,那个模糊的想法在安德斯的脑海中扩展开来。

  他走到集体住房的位置,最靠前的那一栋就是科珀老师的宿舍。

  确认过门牌后,安德斯敲了敲门。屋内有光线透出,科珀老师的确在家。

  等待回应时,安德斯仍无法摆脱内心混乱的感觉,甚至考虑过就此打道回府。

  门开了,传来了科珀老师的声音:“来了,哪位?”安德斯不会忘记,看到自己站在门口时科珀老师的神情。他的眼睛和嘴巴张得老大,叫道:“安德斯·瓦根辛。”他似乎打心眼儿里感到惊讶。

  “有什么事?”科珀老师问道,声音比平常上课时更加尖锐。

  “那个……我抓到了影卡。一次抓到了两只,所以带来给老师,希望您能尝尝。”

  “嗯。”

  安德斯递出没有任何捆绑的影卡,科珀老师小心翼翼地接下。他没有表现出高兴的样子,反而不知所措。

  自己要是没有来就好了,安德斯打心底里想。

  “就这样……我先回去了。”

  安德斯用力关上门,飞奔到了夜路上。

  他一刻不停地跑回了家。早知道就不该去。他不愿再去回想科珀老师那副为难的表情。

  安德斯回到家时,母亲已经回来了,晚饭也做好了。

  见到安德斯,母亲吓了一跳,严厉地责骂道:“看到你没回家,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

  听着母亲的数落,安德斯却松了一口气,刚才看到的人影果然不是母亲。从那时起,他就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事情。安德斯老实向母亲道歉,告诉她自己用陷阱抓住了影卡。听了这话,母亲的心情才稍微平复下来,毕竟安德斯并非第一次捕捉影卡。

  母子一同吃饭时,安德斯说道:“其实我抓到了两只。送了一只去给科珀老师,才会这么晚回来。我想,两只吃不完。”

  母亲一直低着头吃饭。安德斯几乎以为,她并没有听到自己说的话。可过了一会儿后,他又分明听见母亲说:“是吗?科珀老师是不是很高兴?他会料理影卡吗?”对此,安德斯忘记自己是如何回答的了。

  这件事被安德斯当作“没发生过”处理了。只要一回忆,他就觉得自己最终会胡思乱想到一些糟糕的事情上去。不知道科珀老师有没有吃掉那只影卡,但安德斯想,如果科珀老师直接把它丢进垃圾桶里,或许会更好。

  在“没发生过”的事情过后,安德斯的日子和以前一样循环往复。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每隔几天,他便会在放学后去附近农场帮忙。安德斯的体格也逐渐变成了成年人的模样。

  除此以外没有什么大变化。

  接着,那一天来临了。

  那天放学后,安德斯照例去帮忙干农活。天色渐晚,他正要收拾农具时,有两位维法官过来找农场主。安德斯在一旁看着,觉得很是稀奇,农场主却用手指向安德斯,于是维法官朝安德斯走来。农场主缩起脖子看着安德斯,仿佛在问发生了什么。

  维法官走到呆站着的安德斯跟前问道:“你就是安德斯·瓦根辛吗?”

  “没错。”

  “令堂是直美·瓦根辛吧?”

  听到这话,安德斯的心跳变快了:“是。”

  “令堂受伤了,现在正在医院。”

  “发生事故了吗?”

  维法官不再透露什么,只说他们可以带安德斯去医院。

  在那之后,安德斯的时间流就乱了套,有许多记忆怎么想也想不起来,还有许多记忆前后矛盾。

  到医院后,安德斯明白了一些事情,对他来说难以置信的事情。

  母亲已经咽气了。听说之前她一直用微弱的声音呼喊着安德斯的名字。

  母亲是被刺死的。凶手已经被捕了。

  凶手是科珀老师。

  那时,安德斯的意识一片空白。母亲的死让他难以接受。而其他事实,全都无所谓了。他没有余力去想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也无法思考母亲与科珀老师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葬礼低调地举行了。有几个家庭愿意收留无依无靠的安德斯,通过之前帮忙干活的农场,安德斯也得以继续上学。

  高等班来了一位新老师,教学方法远不如科珀老师巧妙,但安德斯根本不在乎。

  这时,安德斯收到了一封信,是正在赎罪的科珀老师寄来的。

  安德斯在那个时候已经恢复了平静,可以接受已经发生的事实了。

  自己为何刺死安德斯的母亲,科珀老师在信中完全没有提及,通篇都在表达自己对杀害安德斯珍视的母亲感到后悔,以及想要赔罪的心情。上面写着:“我不奢求你的原谅,但我诚心悔过自己犯下的罪孽。”

  那时安德斯也隐隐约约明白了,科珀老师与母亲之间有男女关系,两人已经走到了只能以这种形式进行清算的地步。至于具体原委,安德斯毫不关心。

  母亲欺骗了安德斯,科珀老师也欺骗了安德斯。

  事情就是这样。

  最终迎来了如此结局。

  只有一个疑问。安德斯左思右想,都无法解开。

  于是安德斯做出了选择。他要和狱中的科珀,自己曾经的老师会面。科珀在寄来的信上写道,哪怕自己被安德斯杀掉也行,希望能面对面向安德斯谢罪。也不知是否出自真心。

  安德斯不需要科珀的谢罪,但有一件事情无论如何他也想弄明白。他想确认清楚。

  安德斯申请了与科珀会面。原本以安德斯的立场来说,即便提出申请也不会被允许,但经过数次交涉后,维法局推断双方不会发生问题,再加上必须有见证人在场这一条件,两人的会面最终获准。那时安德斯已经知道了科珀与母亲是如何偶然走到一起的,爱恨交织最终招致了悲剧。但他根本不在乎。

  再会时的科珀面容大变,他穿着囚服,形销骨立。一瞬间,安德斯完全认不出他曾是那个英姿飒爽的教师。

  见到安德斯后,科珀不断狠狠地以头叩桌,向安德斯谢罪。

  “我错了。”“对不起。”他一边说,血一边从额头流下。

  安德斯默默地看着。母亲竟然爱上这样的男人,还被他给杀了。

  “请住手吧。”安德斯说。科珀停下动作,看着安德斯。他双眼充血,额头上淌着血,面容憔悴。

  “请告诉我。”安德斯说。

  科珀眨了眨眼:“是你母亲的事吗?”

  “不是。老师你说过,当艾迪森后裔来到新伊甸时,我们一定能互相理解。你对大家说过,人与人之间一定能够互相理解,暴力无法解决任何问题。听到老师这么说,我非常开心。可是,老师却杀了我的母亲。这种事是例外吗?”

  科珀沉默了。安德斯耐着性子等他回答。

  终于,科珀说道:“我知道,暴力无法解决任何问题,只会带来更加恶劣的结果。我在本能上就如此察觉,经过逻辑思考后仍如此相信。可是,这世上也存在毫无道理、不由自主之事。不知怎的……我被那种魔物附体了。当我回过神来,事情已然发生。没有原因,也不是例外。与自身想法相反的东西喷涌而出,驱使我做出了那样的行为……我只能这么说。”

  这就是答案。

  然而,安德斯没有理解科珀的回答。不,说实话,他完全无法理解。

  随后,会面结束了。安德斯不再要求会面。

  不久后,安德斯便从新伊甸的聚落中销声匿迹。人们认为他可能去了深山之中。后来,科珀在狱中上吊自杀了,但安德斯应该不知道这件事。

  十几年后,安德斯·瓦根辛出现在新伊甸都市部,开始进行街头演讲。他衣着褴褛,不停呼吁民众必须对艾迪森总统后裔施以正义的制裁。

  不知道他是如何得出这个结论的,也不知道在孤独的深山生活中,什么事件成了他转变的诱因。也许是鸟鸣如此教导,又或许是雨声如此呼吁。无论如何,安德斯·瓦根辛内心的黑暗已经拓开。无从得知具体是哪一句话、哪一件事导致了安德斯的内心剧变,可是,个人对某句话、某件事的理解最终成了全体人类的命运,这种事在现实中也的确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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