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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他坐到一排石头后面,盯着它们看了好一会儿。然后,他给几块石头重新排了序,又从工具箱里拿出几把锤子,试探性地敲了敲一块石头。

  “现在,让我们试试……”他说。

  梆梆——梆梆。

  小恶魔身边的吉他弦发出了声响。

  “《没有衬衫》。”戈罗德说。

  “什么?”小恶魔说。

  “就是一段无厘头音乐,”戈罗德说,“就像是‘修个面剪个头,两便士’”?

  “什么?”

  梆梆啊梆梆,梆梆。

  “两便士能修个面剃个头倒志真划算。”莱斯说。

  小恶魔死盯着那些石头看。打击乐在拉蒙多斯也是不被认可的。游吟诗人说什么人都可以拿个木棍敲石头或是空心的木头。这不叫音乐。此外,它……这时他们会压低声音说……太兽性了。

  吉他低鸣着,似乎在拾音。

  小恶魔突然产生一种无法摆脱的感觉,打击乐是可以做很多事的。

  “我能试试吗?”

  他拿起锤子。吉他发出了极轻微的声调。

  四十五秒后,他放下了锤子。回声消逝了。

  “你刚刚在最后为什么要敲打我的头盔?”戈罗德小心翼翼地说。

  “对不起,”小恶魔说,“我想我太投入了,把你当成了铙钹。”

  “这实在志……很少见。”巨怪说。

  “音乐就在……石头里里,”小恶魔说,“你只需要把它们释放出来。万物皆有音乐,如果你知道怎么找到它。”

  “我能试试重复乐段吗?”莱斯说。他拿起锤子,又慢吞吞地走到石头后面。

  啊——梆——嘣——啊——啦——嘣——啊——乒——梆——隆。

  “你对它们做了什么?”他说,“听起来很狂野。”

  “我听着不错,”戈罗德说,“好听多了。”

  那天晚上,小恶魔挤在戈罗德的小床和莱斯的大身板之间,不一会儿,他就打起了呼噜。

  在他身边,琴弦和谐而温柔地低声响着。

  他在琴弦几乎微不可感的声调中渐渐入眠,几乎忘掉了那把竖琴。

  苏珊醒了。有个什么东西在拉她的耳朵。

  她睁开眼睛。

  吱吱?

  “哦,不……”

  她从床上坐起来。其他的女孩儿还在睡着。窗户是敞开的,因为学校鼓励大家呼吸新鲜空气。这东西就算数量再大也是免费的。

  骨架鼠跳上窗框,当它确信苏珊在看着它后,又跳进夜色中去了。

  当苏珊看到它时,世界向她开启了两种选择:回去接着睡,或者,跟着老鼠去看看。

  跟着老鼠,这听起来很愚蠢,只有书里那种痴傻多情的人才会这么干。她们最终会来到一个全是小精灵和会说话的弱智动物的白痴世界。而她们全是些悲伤爱哭的女孩子,总是丝毫努力都不做,就听天由命了。明明任何有点儿理性的人很快就能把这地方收拾得井井有条,而她们却只会走来走去,嘴里说着“我的老天哪”。

  实际上,当你联想到这样的场景时,会觉得这还挺有诱惑力的……这世上有太多琐碎的想法了。她总是告诫自己,像自己这样的人,如果除了自己还有别人的话,应当担负起把这些想法梳理清楚的责任。

  她穿上睡袍,爬过了窗台,双手攀在窗台上,最后松手掉进一个花圃里。

  老鼠小小的身影迅速穿过洒满月光的草丛。苏珊跟着它来到了马厩,老鼠消失在暗影中。

  正当她站在一边,觉得身上有点儿冷,更觉得自己就像个傻瓜的时候,老鼠回来了,还拖着一个比自己个子还大的东西,看起来好像是一捆破布。

  骨架鼠绕到破布一侧,狠狠地给了它一脚。

  “轻点儿!轻点儿!”

  破布睁开一只眼,眼珠子滴溜溜乱转了一会儿,最后落在苏珊的身上。

  “我警告你,”破布说,“我不会说‘永不’那个词[11]。”

  “你说什么?”苏珊问。

  破布在地上滚了滚,站起身来,伸展出两只脏兮兮的翅膀。老鼠不再踢他了。

  “我是渡鸦,你呢?”他说,“为数不多会说话的鸟儿之一。每次人们都说,哦,你是渡鸦,就说说‘永不’那个词吧……要是我每说一次,就能给我一便士,那我倒是挺乐意的。”

  吱吱。

  “行了行了。”渡鸦胡乱地理了理羽毛,“这东西是鼠之死神。注意看那镰刀,还有连帽斗篷,知道了吧?鼠之死神。在老鼠的世界里可是地位尊崇。”

  鼠之死神鞠了一躬。

  “他喜欢长时间待在谷仓,还有其他那些人们喜欢放上一盘拌着马钱子碱[12]的米糠的地方,”渡鸦说,“十分敬业。”

  吱吱。

  “知道了。那它……他找我干什么?”苏珊说,“我又不是老鼠。”

  “你可真是冰雪聪明,”渡鸦说,“哎,我可没哭着喊着要告诉你这些。那天我正枕着我的头颅睡觉,突然他一把抓住我的腿。我是渡鸦,照我的说法,我可天生就是神秘莫测的鸟……”

  “对不起,”苏珊说,“我知道这不过就是我做的一个梦而已。所以我想把梦里的事情弄清楚。你刚才说……你枕着你的头颅睡觉?”

  “哦,不不不,不是我自己的头颅,”渡鸦说,“是别人的。”

  “谁的?”

  渡鸦的眼睛疯狂地转动,它始终无法将两只眼睛都朝向同一个方向。苏珊得忍着不随它的眼神朝向到处移来移去。

  “我怎么知道?它们上边儿又没贴标签,”他说,“就是个头骨。你知道……我是给这个巫师打工的,对吧?在城里,我整天都坐在这个头骨上,对着人们‘哇哇’叫。”

  “为什么?”

  “因为坐在头骨上对着人‘哇哇’叫的乌鸦和滴着蜡的大蜡烛,还有挂在天花板上的旧鳄鱼标本一样,都是巫师的基本配置。这些你都不知道吗?我早该想到,谁都有个万事通朋友。为什么,一个合乎身份的巫师哪怕没有装在瓶子里冒着泡泡的绿色药水,也不会没有坐在头骨上,对着人‘哇哇’叫的乌鸦。”

  吱吱。

  “注意,你得把话题转向人类的事儿了。”渡鸦疲惫地说。一只眼睛又盯着苏珊看。“他不是个爱卖弄禅机的人。老鼠们死后不会为哲学性问题争论不休。总之,他知道我是这附近唯一会说话的……”

  “人类也会说话。”苏珊说。

  “对,的确如此,”渡鸦说,“但关键问题是,人类有个致命的特性,那就是他们不太可能会在半夜被一只急需翻译的骨架鼠吵醒。因为,人类看不到他。”

  “我看得到他。”

  “我想你是一下就击中了关键、要点、主旨了。”渡鸦说,“你也可以说,击中精髓了。”

  “听着,”苏珊说,“我只想让你知道我什么都不相信。我根本就不相信会有什么拿着镰刀、穿着连帽斗篷的老鼠死神。”

  “他就站在你面前。”

  “这不成为我相信的理由。”

  “我知道你肯定受过良好的教育。”渡鸦酸溜溜地说。

  苏珊低头看着鼠之死神。他的眼窝深处发着蓝色的光。

  吱吱。

  “这件事就是,”渡鸦说,“他又走了。”

  “谁?”

  “你的……祖父?”

  “雷泽克爷爷?他怎么可能又走了,他早就走了!”

  “你的……呃……另一个祖父……?”渡鸦说。

  “我没有……”

  各种形象从她意识深处的混沌中升腾起来。有一匹马,还有一个充满了窃窃私语的房间,一个安在某处的浴缸。

  还有一片片的麦田也出现了。

  “当人们打算教育他们的孩子而不是告诉他们什么事儿的时候就会这样。”渡鸦说。

  “我想我的另一个祖父……也走了。”苏珊说。

  吱吱。

  “老鼠说你得跟他一块儿去,这事情很重要。”

  巴茨老师的形象像北欧神话中的女武神瓦尔基里一样浮现在苏珊心里。这很愚蠢。

  “哦,不,”苏珊说,“现在一定到半夜了,我们明天还有地理考试呢。”

  渡鸦惊愕地张开了嘴。

  “你不能这么说。”他说。

  “你真的指望我会听从一只……骨架老鼠和一只会说话的渡鸦的指令?我得回去了!”

  “不,你不能走,”渡鸦说,“任何有血性的人都不会现在回去。你现在回去了就什么真相都发现不了了。你刚刚才上了一课。”

  “可是我没有时间。”苏珊叹了口气。

  “哦,时间,”渡鸦说,“时间大体上只是习惯。对你而言,时间并不是事物的独特属性。”

  “怎么说……”

  “以后你自己会弄明白的,不是吗?”

  吱吱。

  渡鸦兴奋地跳上跳下。

  “我能告诉她吗?我能告诉她吗?”他粗声大叫道,两只眼睛转向苏珊。

  “你的祖父,”他说,“是……死……死……死……”

  吱吱!

  “她总会知道的。”渡鸦说。

  “失……失聪?我的祖父是聋子?”苏珊说,“你大半夜把我叫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谈听力障碍?”

  “我不是说失聪,我说你祖父是死……死……死……”

  吱吱!

  “好吧!随你便!”

  在那俩还在吵架的时候,苏珊悄悄走开了。

  她抓着睡袍的裙摆,一路狂奔,冲出后院,穿过潮湿的草坪。窗户还开着。她站在下层的窗台上,两手扒住上层的窗台,一使劲把自己撑起来,爬进宿舍里去了。她躺在床上,用毯子蒙住了头……

  过了一会儿,她意识到这不是一个明智的做法。但是,不论如何,她已经把那俩家伙留在那里了。

  她梦到了许多马和马车,还有一只没有指针的钟。

  “你不觉得我们可以处理得更漂亮点儿吗?”

  吱吱?“死……死……死……”吱吱?

  “你打算让我怎么说。‘你祖父是死神?’像这样吗?这哪里有什么仪式感?人类喜欢戏剧性。”

  吱吱。鼠之死神指出。

  “老鼠不一样。”

  吱吱。

  “我想今晚就到这儿吧。”渡鸦说,“你也知道,渡鸦可不是夜行动物。”他抬起一只脚挠挠嘴,“你是只负责老鼠,还是说田鼠、仓鼠、鼬鼠什么的都归你管?”

  吱吱。

  “沙鼠?那么沙鼠呢?”

  吱吱。

  “真想不到。我以前都不知道。你也叫沙鼠之死神?真好奇你是怎么在滚轮踏车上抓到他们的。”

  吱吱。

  “随便你。”

  世界上有日行的人类和夜行的生物。

  千万要记住,可不是说日行的人觉得又酷又好玩,熬了个夜就成了夜行的生物。可不是有了沉重的连帽斗篷和苍白的皮肤就能跨越阴阳交界,还差得远着呢。

  当然,遗传是有用的。

  渡鸦是在摇摇欲坠、长满常青藤的艺术之塔上长大的。他常常远眺遥远的安卡-摩波的幽冥大学。渡鸦天生就是很智慧的鸟儿,有了魔力泄漏的推波助澜,让渡鸦们更加如虎添翼。

  他没有名字。动物们通常也不会自寻烦恼。

  自以为拥有这只渡鸦的巫师管他叫“聒斯”,这只是因为他本人没有幽默感,却像大多数没有幽默感的人一样,为自己其实并不存在的幽默感而得意扬扬。

  渡鸦飞回了巫师的家,掠进开着的窗户,栖息在了那个头骨上。

  “那可怜的孩子。”他说。

  “可怜是你的命运。”头骨说。

  “我不会责怪她,因为她只是想过平凡的生活。鉴于此。”

  “是的,”头骨说,“要我说,还是颗完整脑袋的时候就放弃吧。”

  安卡-摩波一家谷仓的老板正在进行一场打击活动。鼠之死神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小猎犬的狂吠,这将是个忙碌的夜晚。

  要说清鼠之死神的思考过程太困难了,甚至你都不能确定他是否有思考的过程。他有种感觉,他不该把渡鸦搅和进来,但是人类的词汇量太大了。

  老鼠想不了太远的事情,除非想得非常笼统。笼统地来说,他非常非常焦虑。他从前没料到过有“教育”这码事。

  苏珊终于平安度过了第二天早上,并未失踪。地理内容包括斯托平原的植物[13]、斯托平原主要的出口产品[14]和斯托平原的动物[15]。一旦你掌握了事物的共同特征,事情就简单了。女孩儿们得给地图上色。这需要很多绿色。午餐是死人手指饼和眼球布丁,这对下午的活动倒是提供了健康的存粮保证,下午是体育课。

  这是钢铁莉丽的强项,传说她会刮胡子,还会用牙齿举重。到了足球比赛,她在边界线上蹿下跳,给队友的打气就会变成“快抢球,你们这群女里女气的家伙!”之类的。

  巴茨老师和德尔克洛斯老师到了有赛事的下午都把窗户关得紧紧的。巴茨老师会如饥似渴地读着逻辑学,德尔克洛斯老师则穿着她认为是托加袍的宽大外衣,在体操馆里跳韵律操。

  苏珊的体育天分十分惊人。当然了,仅指一些体育运动。曲棍球、长曲棍球、圆场棒球之类的。任何把某种棍状物交到她手里让她挥动的体育运动。只要看到苏珊一脸运筹帷幄的样子向目标冲过来,任何全副武装的守门员都会立刻失去信念,球从与腰齐高的地方飞来的同时,他们会发出“嗯”的一声,迅速卧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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