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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汗臭害你孤僻离群吗?尤比克止汗喷剂或止汗滚珠,十天内根除烦恼,让你重返欢畅聚会。守护个人清洁卫生,依指示使用,安全无虞。

  新闻主播说:「现在回到吉姆.韩特主持的新闻时间。」

  秃头主播开朗的脸孔出现在荧光幕上。「葛伦.朗西特在今天重回了他的出生地,可叹的是,这并不是让人欢腾的荣归故乡。昨日,朗西特事务所遭遇了地球保己组织未曾碰过的惨剧。在一场发生于月球地下设施的恐怖爆炸案中,葛伦.朗西特不幸受到重创,并且因遗体不及送进低温贮存舱而死亡。朗西特的遗体随后送往位于苏黎世的『此生挚爱半活宾馆』,经过积极尝试,仍无法唤醒半活中阴身。在所有努力都不见成果之下,朗西特的遗体如今送回德梅因的『善牧者葬仪社』。」

  屏幕上出现一幢传统白色木造建筑,许多人在外面走动。

  乔.奇普心想,真不知道是谁同意把遗体运送到德梅因的。

  「朗西特夫人这个哀伤但坚定的决定,」新闻主播继续说:「将使朗西特先生步上他人生的最后一程,也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场景。冰藏在低温贮存舱中的埃拉.朗西特夫人经过唤醒,得知这项噩耗。大家原以为能让朗西特先生也与夫人一样,进入低温贮存舱,两人互相作陪。今晨,经过唤醒的朗西特夫人得知丈夫的命运后,决定放弃抢救朗西特的半活中阴身。现实让两夫妇合而为一的希望彻底破碎。」屏幕上短暂出现一张埃拉生前拍下的静态照片。「在庄严的仪式中,」主播继续说:「朗西特事务所哀伤的员工同聚在『善牧者』小教堂里,在这样的状况下强打起精神,来此致上最后的敬意。」

  现在,屏幕上出现了葬仪社的屋顶停机坪,一艘直立飞船打开舱门,几名男女走了出来。记者伸出一只麦克风,拦下他们。

  「先生,请问你,」记者的声音说:「除了在葛伦.朗西特事务所工作之外,你和其他这些员工是否有私人交情?除了知道他是你老板,对这个人你还知道多少?」

  唐.丹尼拚命眨眼,像只被强光照到的猫头鹰。他对着伸到面前的麦克风说:「我们全都认识葛伦.朗西特这个人。他是个好人,也是我们能信任的公民。我知道我这些话足以代表其他人的心声。」

  「朗西特事务所的所有员工──也许我该说,所有前任员工──都来了吗,丹尼先生?」

  「我们来了不少人。」唐.丹尼说:「保己公会的蓝恩.倪吉曼先生在纽约和我们联络上,告知我们朗西特先生的遗体会送到德梅因来,建议我们也过来一趟,我们都同意,所以他用这艘船送我们过来。这是他的飞船。」丹尼指着他和其他人刚离开的飞船。「我们很感谢他通知我们地点从苏黎世的半活宾馆改到这边的葬仪社来。而我们当中有些人不在场,是因为稍早他们不在纽约的办公室里。我要特别提一下反超能师阿尔.汉蒙、温迪.莱特和事务所的灵量测试员奇普先生。我们不知道这三个人目前的行踪,但也许──」

  「是的,」伸长麦克风的记者说:「也许如我假设──我相信你们无疑也作此想法,他们会看到这段在全球放送的卫星转播,及时出席这场哀悼会。朗西特先生及夫人会希望他们能到场的。现在我把镜头交回新闻中心的吉姆.韩特。」

  屏幕上再次出现吉姆.韩特的脸孔。他说:「雷蒙.霍立斯及其旗下的超能师是反超能师制衡的对象,也是保己组织的目标。霍立斯的公司今日发出声明,对葛伦.朗西特的过世表达遗憾,并表示若有可能,他希望能参加在德梅因举行的仪式。然而,有鉴于几家保己机构的发言人指出,霍立斯对朗西特死讯的第一个反应宛如放下重担一事,代表保己公会的蓝恩.倪吉曼先生(稍早报导曾提及)有可能要求禁止霍立斯出席葬礼。」韩特主播停了一下,拿起一张纸,说:「接下来是另一条新闻──」

  乔.奇普踩踩电视的脚踏式遥控器,屏幕上的影像逐渐淡去,声音也跟着消失。

  乔想,这和浴室墙上的涂鸦不符。也许朗西特真的死了。新闻媒体是这么想的。雷蒙.霍立斯也这么想。还有蓝恩.倪吉曼。他们全都认为朗西特去世了,唯一持相反意见的只有两则墙上的涂鸦──无论阿尔怎么想,那有可能是任何人的随口胡诌。

  电视屏幕又亮了。他吓了一跳,因为他并没有踩遥控器。屏幕上的频道一台台地切换,直到神秘的操控者满意才停下来。最后的影像停留不动。

  葛伦.朗西特的脸。

  「味蕾迟钝,食物无味?」朗西特用他特有的沙哑声调说:「水煮高丽菜霸占了你的美食天地?不管在炉子里投多少钱,端上的永远是周一早晨陈腐无趣的菜色?有了尤比克,一切都改观。尤比克能提味,恢复食物原始美味,唤回细腻的香气。」屏幕上,一罐包装鲜丽的喷剂取代了葛伦.朗西特的脸孔。「尤比克经济又实惠,轻轻一喷,偏执恐惧全消除,什么奶精结块、录音机故障、电梯变老旧铁笼款式,以及其他种种没发现的变质腐坏衰退,统统退散。明白吗,半活中阴身大多要经历世界衰败、时光倒流的过程,尤其是与真实世界连结还很强的中阴初期。徘徊流连的世界犹如残流电荷,陷你于迷离幻境中,但幻境极不稳定,又无基础构造的支撑。当几个人的记忆系统交融在一起──一如你们的状况,制造的幻觉会倍感真实。但有了史上最强效的崭新尤比克,一切都将反转!」

  乔头晕目眩地坐下来,双眼仍紧盯着屏幕。屏幕上,一个动画精灵轻快灵巧地旋转,四处喷洒尤比克。

  紧接着,一名目光锐利的家庭主妇取代了动画精灵。这个一口大牙、下巴和马一般长的女人用金属般刺耳的声音大声说:「时间差太恼人,我在用过许多无效又过时的产品后,终于改用了尤比克。本来,我的锅碗瓢盆锈成了一堆废铁,公寓楼板塌陷,我丈夫查理还一脚就踢破了卧室的门。但现在改用经济实惠崭新强效尤比克,一切产生奇迹般转变。看看这个电冰箱。」电视上出现了一个奇异家店早期生产的圆塔顶冰箱。「哇,时光倒流八十年前。」

  「六十二年前。」乔下意识地纠正她。

  「可是请看。」家庭主妇边说话,边拿一瓶尤比克朝圆塔顶冰箱喷两下。神奇闪亮的火花罩住老冰箱,接着一闪之后,一台摩登六门付费冰箱取代了老古董。

  「是的,」朗西特沙哑的声音又响起:「今日最新科技足以逆转时光倒流,而且任何住在大楼公寓的人都负担得起。全球各大居家用品店都买得到尤比克。千万不可口服,记得远离火焰,并依标签指示使用。所以了,乔,快去买,别光坐在那里。出门去买一罐尤比克,日夜喷洒在你的周围。」

  乔站起来,大声说:「你知道我在这里。这是不是代表你听得到也看得到我?」

  「我当然听不到也看不到你。这段广告是预录的,我在两星期前,讲得更精确一点,在我死前十二天录制的。我早知道会有爆炸,我懂得使用预知力。」

  「这么说,你真的死了。」

  「那当然,我死透了。你不是才刚看过德梅因的新闻转播吗?我知道你看过,因为我的预知师也告诉我了。」

  「那男厕墙上的涂鸦又是怎么一回事?」

  电视机放送出朗西特隆隆作响的低音:「又是个退化衰败现象。去买一罐尤比克,你就不会再看到那些东西了,一切现象都会停止。」

  「阿尔认为我们死了。」乔说。

  「阿尔也在退化衰败。」朗西特低沉的笑声回荡在会议室内,让空气为之震颤。「听我说,乔,我录下这段该死的电视广告就是为了帮助你,指引你──就只有你,因为我们是朋友。而且,我知道你一直很困惑。你现在就是,完全搞不清楚状况。这没什么好惊讶的,你本来就是这副德行。总之,坚持下去。也许你到了德梅因看到我的遗体,就会镇定下来。」

  「『尤比克』是什么东西?」

  「我想,现在要帮阿尔为时已晚。」

  乔说:「尤比克是什么做的?怎么运作?」

  「事实上,阿尔可能诱发了男厕墙上的涂鸦。如果不是他,你不会看到那些字。」

  「你这个真的是预录的,不会吧?」乔说:「你不可能听得到我说话,就是这样的。」

  朗西特说:「再加上,阿尔──」

  「真要命。」乔憎恶地说。没有用的,他放弃。

  长了个马下巴的家庭主妇回到电视屏幕上,为广告收尾。她兴奋的声音现在柔和一点了。「如果你光顾的居家用品店没贩卖尤比克,回你住的公寓去,奇普先生。免费样品已经邮寄到府。奇普先生,在你购买正常瓶装的尤比克之前,样品已足以让你使用一阵子。」她的声音消失。电视屏幕暗去,恢复安静。稍早启动电视的机制,现在又把电视关掉了。

  乔想,所以我该怪阿尔啰。但这个念头不怎么有说服力。他觉得这逻辑古怪,也许是刻意误导。阿尔不过是替罪羔羊,被拿来解释所有现象。他告诉自己:这没道理。而且──朗西特能听得到他说话吗?朗西特是否只是假装出现在录像带上?一度,广告中的朗西特似乎要回答他的问题,只不过到了最后,朗西特又开始鸡同鸭讲。他忽然觉得自己像只飞蛾,在现实的窗玻璃外徒劳无功地拍翅;从外面看,现实世界是如此模糊。

  忽然一个想法跳出,很怪的念头。假如朗西特提早拍录像带是基于预知师错误的信息──炸弹只炸死他,其他人好端端活着。那么影带内容虽然讲得真诚,却是根据错误的预测──朗西特没死,死的是他们,就如男厕涂鸦所写,朗西特还活着。朗西特在炸弹爆炸前指示广告在这时段播出,电视台便遵照办理,而还活着的朗西特也没能撤回原来的指示。这个理论足以说明为何朗西特在录像带里的说法和男厕里的涂鸦有所不同,事实上,这理论恰好解释了这两件事。到目前为止,他想不出其他任何解释。

  除非朗西特在玩某种变态游戏,在玩弄他们,耍得他们团团转。一股非自然的巨大力量萦绕在他们生活当中,久久不散。这股力量影响到活人世界或半活中阴世界,又或者,他突然想到,说不定是同时影响两个世界。无论如何,他们的经历,或至少大部分经历,都受其控制。他决定了:可能不是退化衰败。不是的。但为什么不是呢?他想,也有可能真的是。但朗西特不会承认。朗西特和尤比克。他忽然顿悟:无所不在1;朗西特口中的喷雾罐产品名称便是如此衍生出来的。尤比克可能不存在,可能是为了让他们更迷惑的骗局。

  此外,如果朗西特还活着,那么存在的就不是一个、而是两个朗西特。真正的朗西特在真实世界里,想尽办法要联络上他们;幻觉世界中的朗西特成了这个半活中阴界的遗体,躺在爱荷华州的德梅因。依照这逻辑推论,其他在这个半活中阴界的人,例如雷蒙.霍立斯和蓝恩.倪吉曼等也都是幻觉──他们的原身仍然活在真实世界中。

  乔.奇普告诉自己,这真是够让人困惑了。他一点也不喜欢。虽说这个推论都能对得上,让他十分满意,但反过来说,却也不够简洁利落。

  他决定了,我要赶紧回公寓拿尤比克的免费样品,然后到德梅因去。毕竟电视广告要我这么做。正如广告上的宣传,随身带一罐尤比克比较安全。

  如果想活命,或是想活在中阴界,我最好听从这些告诫。

  任何告诫。

  出租车让乔.奇普在公寓大楼的屋顶停机坪下车,他搭电动坡道下到他住的楼层,拿出不确定是阿尔,还是小派给的铜板,开门走进公寓。

  客厅里有轻微的烧焦油脂味,打从他长大后就没再闻过这个味道。他走进厨房,找到问题所在。他的炉子退化了,变成一个古老的巴克牌天然瓦斯炉,炉子的火口堵塞,油腻的炉门没有关好。他无精打采地看着使用多年的老炉子,接着发现厨房的其他设备也历经了相同的变化。新闻自动产生器彻底消失。烤面包转变成蹩脚的手动款式。乔阴郁地拨弄烤面包机,发现这款式甚至没有自动弹出设计。面对他的冰箱是巨大的皮带驱动款式,这东西不知是那个年代的遗迹了,甚至比电视广告上那个奇异家电的圆筒式冰箱更老。咖啡机的变化最小,事实上,就某方面来看,它甚至进化了──没有投币孔,显然免付费。总之,这些东西都还在。和新闻自动产生器一样,垃圾处理器也消失了踪影。他试着回忆自己还有哪些家电用品,但记忆已然模糊。他放弃回想,走回客厅。

  电视退化了许多,他看到的是一组深色木柜型古老调幅收音机,不但附天线还接着地线。他惊骇地叹了声老天爷。

  但是电视为什么没有退化成一堆金属和塑料?毕竟那些是组成电视的材料,而不是一具古老的收音机。说来诡异,但这印证了早已被遗忘的古代哲学──柏拉图的理想论,每个层次的宇宙都是真实的。电视承袭的是另一种形式的媒体,一如电影承袭的是逐格串接的底片。「过去」虽然潜藏、埋伏在下,但仍然存在,一旦后期版本不幸地──而且违背经验法则地──消失,前期版本便会浮出表面。他想,男人的前期版本不是男孩,而是更早之前的人类。历史的开端,在许久之前。

  温迪脱水的遗体。正常来说,形体转变需要点时间──但那过程终止了。最后的形体消逝了,后继无「体」,没有新的型态,没有我们视为成长的下一步来取而代之。这肯定是我们年老时会有的体验,逐步的衰老。只不过温迪的例子是,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时间以小时计。

  但这个古早的理论──柏拉图不是认为在外表的衰败退化之下,仍有某种事物能够幸存吗?在古早的二元论中,身体和灵魂是分离的。身体会像温迪那样毁坏,而灵魂呢,则宛如出巢的鸟儿一样飞向他方。他想,也许是这样吧。就像《西藏生死书》中写的重生。那是真的,天哪,我真是希望如此。因为,倘若如此,我们会再相遇。就像在《小熊维尼》中,男孩和他的熊在森林的另一侧永远尽情玩乐。就像我们所有人一样。我们最后都会像维尼一样,在更清朗持久的新世界里享尽欢乐。

  出自好奇,他打开客厅里的史前收音机,黄色的赛璐璐刻度盘亮起,发出电流在每秒六十次交替的噪音,接着他听到尖锐的噪声,最后才出现电台播音声。

  「接下来要播出的节目是『派朴.杨一家的故事』。」随着主持人的介绍,风琴的乐声响起。「本节目由专为淑女推出的佳美香皂赞助。昨天,派朴发现几个月的劳动带来意想不到的结果,因为──」乔在这时候关掉收音机。他心想,二次大战前的广播肥皂剧,太神奇了。呃,这满合这个中阴世界──或天晓得什么地方──退化的逻辑。

  他环视四周,看见一张巴洛克风格桌脚的玻璃面咖啡桌,桌上放着一本基督复临安息日会发行的《自由》杂志,同样是二战前的出版品。这本杂志正在连载〈夜晚的闪电〉,这篇连载的科幻小说描写的是未来的原子弹战争。他傻傻地翻阅杂志,接着才开始研究整个客厅,想找出其他变化。

  素色硬木地板变成了一条条宽软木地板,客厅中央铺着一条集好几年灰尘于一身、褪了色的土耳其地毯。

  墙壁上只挂了一幅照片。那是张玻璃裱框的黑白照片:一名濒死的印地安人骑在马背上。他从来没看过这帧照片,完全没有印象。不过他一点也不在乎。

  取代视讯电话的,是一具黑色的直立式传统电话,这种电话要预先拨号。他拿起话筒,听到一个女性的声音说:「请拨号。」他听到便挂回话筒。

  室内恒温暖气显然消失了。他看到客厅的角落里有一个瓦斯暖气,暖气后方连着直通天花板的锡制暖气管。

  他走进卧室,在衣橱里翻找,拼凑出一套衣物:黑色牛津鞋、毛短袜、短裤、蓝色棉衬衫、驼毛运动外套和高尔夫球帽。他找出一套正式一点的服装放在床上:蓝黑两色条纹的双排扣西装、大花领带和镶着赛璐璐领饰的白衬衫。天哪,他气馁地看到衣橱里竟然还有一套插着各式球杆的高尔夫球具袋。真是一堆无用的古董。

  他又回到客厅。这次,他注意到他原来摆放多声道音响的位置。多路传导的调频收音机、转盘和无重力唱臂、扬声器、喇叭和多声源扩大器全都消失了。占据原先这些设备位置的,是一座深褐色木头高座。看到一支手摇曲柄后,他不必掀开顶盖也知道里头装的是哪种音响设备。维克托拉古董留声机旁边的书架上摆着一盒竹签唱针。此外,他还看见一张胜利唱片出产的十吋七十八转黑胶唱片,那是雷伊.诺布尔指挥的爵士大乐团演奏的〈土耳其乐事〉。至于他原来收藏的录音带和唱片去了哪里,就不必提了。

  到了明天,他可能会发现自己有螺丝驱动的滚筒留声机。而且上头播放的还是《主祷文》。

  堆着杂物的沙发远侧有一份看似最近出版的报纸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拿起来检查日期:一九三九年九月十二日。他快速读着头条新闻的标题。

  ──法国宣称已进攻德军之齐格菲防线

  ──萨尔布吕肯地区传来捷报

  ──据闻西线将有重大战事

  他想,这有趣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才刚开始,法国人以为自己即将获胜。他继续读下一则标题。

  ──波兰成功抵御德军攻势

  并表示敌军增员参战但毫无斩获

  这份报纸要价三分钱。这也让他觉得有趣。他自问:现在要去哪里找三分钱?他扔回报纸,报纸的实时性让他讶异。这份报纸不是当天就是前一天发行的,不可能更早。这下子我知道时间点了,我知道自己回到了多久以前。

  乔在公寓里走动,寻找各种变化,最后来到卧室的五斗柜前面。五斗柜上放着几张裱框的照片。

  所有的照片上都是朗西特。但不是他认识的朗西特。这当中有婴儿,有男孩,有年轻男子。是过去的朗西特,但面容仍可分辨。

  乔掏出皮夹,里面只有朗西特的快照,没有他自己的亲朋好友。朗西特无所不在!他把皮夹放回口袋里,接着才想到皮夹是天然牛皮制作的,不是塑料制品。嗯,这就吻合了。从前有真正的皮革可以使用。他自问,那又怎么样?他再次拿出皮夹,仔细地检视,揉搓牛皮时体验到完全不同的、舒服的触感。绝对比塑料皮好。

  他又回客厅去四处找,察看熟悉的信件投件口。今天的信应该到了,但原本内嵌在墙上的投件口不见了,不复存在。他试着回想过去邮件如何递送。放在公寓门外的地板上吗?不是,应该是放在某种箱盒里,他终于想起「信箱」这个名词。好,东西应该在信箱里,但信箱在哪里?是在公寓的大门口吗?似乎是这样,没错。他必须离开公寓。信件会在一楼,也就是二十层楼之下。

  正当他想开门时,门说话了:「请投五分钱。」至少这件事没有改变。这扇收钱门的固执可谓根深柢固,它可能会比其他任何事物撑得更久。也许整个城市,甚或全世界,都退化了,这扇门依然如故。

  他塞了一枚镍币进投币孔,沿着走廊急急走向他几分钟前才搭过的电动坡道。然而到了此刻,坡道已退化成混凝土阶梯。他想,二十层楼的阶梯。那是不可能的事,没有人爬得动。他想起电梯。他看向电梯,想起阿尔的遭遇。他问自己,如果这次我看到他当时看到的景象怎么办?吊挂式铁厢,由老态龙钟、戴着电梯操作员帽子的笨蛋操作。那哪是一九三九年,是一九○九年,比我目前看到的事物都更老旧。

  最好不要冒险,宁愿走楼梯。

  他放弃挣扎,开始下楼。

  走到几乎一半时,他突然有种不祥的想法。他不可能再上楼,不管是回到公寓或回到出租车等着他的屋顶。到了一楼,他会被困在那里,也许困一辈子。除非尤比克喷剂的威力够大,可以唤回电梯和电动坡道。他心想,透过陆路移动。等我到了一楼后,所谓的陆路移动会剩下什么?火车吗?还是篷车?

  他两步并作一步,愁眉苦脸地继续往下走。现在改变心意太迟了。

  他到了一楼,发现自己面对着宽广的大厅。大厅里有张大理石面的长桌,上头两个瓷瓶里插着花,显然是鸢尾花。再下四阶宽大的台阶就是挂着门帘的前门。他一把抓住切面玻璃门把,用力拉开门。

  门外是更多阶梯。但在右侧有一排铜制信箱,每个必须用钥匙打开的信箱上都写有名字。他果然没猜错,信件最远确实是送到这里没错。他找到自己的信箱,看到信箱底贴着纸条,上头写的是「乔.奇普,二○七五」。此外,信箱底还有个按钮,按下去后,他楼上公寓的铃声就会响起。

  钥匙。他没有钥匙。还是有?他在口袋里翻找,找到挂着几支形状各异金属钥匙的钥匙圈。他困惑地研究这串钥匙,不知这些东西要用来做什么。信箱上的锁孔看来小到不寻常,显然得搭配尺寸相当的钥匙。他在钥匙圈上挑出最小的一支钥匙,插进锁孔里旋转。信箱的黄铜小门打了开来。他朝里头看。

  信箱里有两封信和一个用牛皮纸包装、以棕色胶带封口的小包裹。包裹上贴着印着乔治.华盛顿头像的紫色三分钱邮票。他先停下来欣赏这些来自过去的罕见纪念品,接着才撕开包裹包装。包裹很重,很好。但他突然发现里头的东西形状不是喷雾罐,那东西不够高。恐惧涌上他的心头。如果不是尤比克的免费样品怎么办?一定要是,必须是。否则──发生在阿尔身上的事件会重现。死亡是必然,问题只是迟早。他拆掉牛皮纸包装,检查里面的硬纸盒。

  尤比克肝肾养护膏

  纸盒里放着一个蓝色的大盖子玻璃瓶。上头的标签写着──

  使用说明:爱德华.宋德巴博士耗时四十年研发独特止痛配方,保证你一觉到天明,终结烦人的夜醒扰眠,让你能舒舒服服睡个好觉。请将一茶匙尤比克肝肾养护膏放进一杯温水中搅拌均匀,睡前半小时服用。若不适现象仍未解除,可续加一茶匙。儿童不宜。成分包含夹竹桃叶、硝酸钾、薄荷油、乙酰胺酚、氧化锌、炭、氯化钴、咖啡因、洋地黄淬取物、微量类固醇、柠檬酸钠、维他命C、人工色素及甘味。尤比克肝肾养护膏依指示服用可有效对抗疼痛。养护膏不可燃,请戴橡胶手套取用,切勿接近眼睛,勿涂抹于皮肤上,勿长期服用。警语:长期或过量使用会导致药物成瘾。

  乔对自己说,这简直疯了。他再次阅读成分说明,心中怒火越烧越旺。无助的情绪高涨,在他全身生根茁壮。他心想,我完了。这不是朗西特在电视广告里提到的东西,这是古早成药的秘制混和物,好比皮肤药膏、止痛药、毒药、无效成分加上可体松──这玩意二次大战前根本不存在。显然朗西特在电视广告中提到的尤比克已经退化成我手上这份试用样品。这未免太讽刺,用来抑制退化的产品本身也退化了。看到那枚三分钱邮票时,我早就该想到了。

  他对着街道左看右看,看到路边停车位上停着一辆早该进博物馆的经典汽车。那是一辆凯迪拉克老爷车。

  他自问:靠一辆一九三九年的老爷车,我到得了德梅因吗?如果车够耐操,我可能会在一星期后抵达。但到那时候,到不到也不重要了。何况,那辆老爷车一定撑不住。没有任何事物撑得下去──也许只有我公寓的付费门除外。

  然而他还是朝老爷车走过去,想近距离检视。他心想,说不定这车是我的,说不定我哪支钥匙可以发动这辆车。路面跑的汽车不都是这么运作的吗?但另一个考虑是:我怎么开车?我不知道从前的驾驶人怎么开这种──他们是怎么说的?──手排档汽车。他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无意识地咬着下唇,试图厘清状况。

  他严肃地想,也许我该喝下一茶匙尤比克肝肾软膏。软膏的那些成分应该可以让我送命。但他不怎么喜欢那种死法。氯化钴致死,速度慢又痛苦,除非洋地黄更早一步达成任务。当然了,成分当中还有夹竹桃叶,这东西同样不可小觑。所有的成分加起来足以让他的骨头一吋吋化成果冻。

  他想,等等,一九三九年的人类已经懂得飞行了。如果我能到纽约机场──可能要开这辆车过去,然后包下一架飞机。租一架福特三引擎飞机雇个机师,我就能赶到德梅因。

  他试了好几支钥匙,终于找到一支能发动汽车引擎。汽车发动,引擎轰然作响,这个健康的声音让他很满意。就像稍早的正牛皮皮夹一样,他视这个退化为进步。他那个年代的交通工具完全无噪,缺乏这种显而易见、可触可闻的真实感。

  他想,接下来是离合器了。那东西在左边。他用脚找到了离合器,直踩到底,接着打上排档。一试之下,车子发出金属互相刮擦的刺耳噪音。显然他必须放掉离合器。他再试一次,这次他成功排档。

  车子摇摇晃晃前进,虽然抖得厉害,但至少会动。随着车子不稳定地缓慢前进,他觉得自己逐渐重拾乐观的心情。接下来,看看我们能不能找到那座该死的机场,他告诉自己,在为时太晚之前,在回到用蓖麻油润滑挂着旋转汽缸的葛诺姆旋转引擎时代之前,我只求能以时速一百二十公里的速度完成这段八十公里的超低空飞行就好。

  乔在一小时后抵达机场。他停好车,看着停机棚、布制风向袋和配备木制螺旋桨的老式双翼飞机。他想,多么惊人的景象啊。这是历史中模糊的一页;是上一个千禧年残存的影像,与他熟悉的现实世界没有关连,是短暂浮现在他视野中的幻象。同样的,这一幕和现代产物一样,很快就会消逝无踪。正如其他遭抹灭的一切,倒流的时间也会扫去这个景象。

  他虚弱地走下老爷车──他严重晕车,迈开步履艰辛地朝机场的大厅走去。

  他把所有的钱掏出来,放在他看见第一个貌似职员的男人面前。「用这些钱,我能包下什么飞机?我想尽快到德梅因,最好立刻起飞。」

  这名光头的地勤人员胡子上抹了定型蜡,透过圆形金边眼睛静静地检查钞票。「喂,山姆,」他转过苹果似的脑袋喊:「过来看看这些钱。」

  另一个身穿条纹宽袖衬衫、搭配闪亮的泡泡纱长裤、脚踩帆布鞋的男人笨重地走过来。「假钞。」他看过钞票之后,说:「玩具钞票。上头不是乔治.华盛顿,也不是亚历山大.汉弥尔顿。」这两个人盯着乔看。

  乔说:「我有一辆三九年的凯迪拉克,就停在停车场。我拿那辆车交换任何可以载我到德梅因的单程航段。你们有没有兴趣?」

  戴着圆形金边眼镜的地勤想了想,说:「奥吉.布兰特可能会有兴趣。」

  穿泡泡纱长裤的职员挑眉,说:「布兰特?你是说他那架珍妮吗?那架飞机二十岁了,恐怕连费城都到不了。」

  「麦克基呢?」

  「他办得到,但他在纽瓦克。」

  「也许可以找桑迪.杰斯伯森。他那架柯帝斯莱特飞机飞得到爱荷华州,迟早会到。」地勤人员对乔说:「去三号机棚找一架红白两色的柯帝斯莱特双翼飞机。你会看到一个有点胖的矮个子在飞机旁边。如果他不载你就找不到别人了,除非你可以等到明天,等麦克基驾驶他的福克三引擎回来。」

  「谢啦。」乔说。他离开大厅,快步走向三号机棚,老远就看到红白两色柯帝斯莱特双翼飞机。他告诉自己,至少他不必搭大战期间的柯帝斯JN训练机,但接着他又想,我怎么知道「珍妮」不是JN训练机的昵称?天哪。他想,这个年代的元素显然在我的脑子里发展出相对的指标。难怪我有办法驾驶凯迪拉克老爷车。我的心智开始认真地融入这个时空!

  一个矮胖的红发男人正拿着一块油腻抹布慢吞吞地擦双翼飞机的轮子。发现乔走过来,他抬起头看。

  「请问你是杰斯伯森先生吗?」乔问道。

  「我是。」男人看着他。乔一身没有跟着时光倒流的装束显然让他觉得困惑。「有何贵干?」

  乔把自己的意图告诉他。

  「你要拿一辆全新的凯迪拉克交换一段到德梅因的单程航程?」杰斯伯森皱起眉头仔细考虑。「不妨换来回行程,反正我也得飞回来。好吧,我去看看你的车。但我先不承诺,我还没决定。」

  他们一起走向停车场。

  「我没看到什么三九年的凯迪拉克。」杰斯伯森狐疑地说。

  他说得没错。凯迪拉克消失了。乔看到停在原来位置上的是一辆福特帆布篷双人座小车,而且很旧了,他猜大概是一九二九年产的车。一辆一九二九年的黑色福特小车。几乎没有价值。他从杰斯伯森的表情中看得出来。

  这下子没希望了。他绝对到不了德梅因。而就像朗西特在电视广告上指出来的,这代表死亡,和温迪、阿尔相同的死法。

  死亡只是迟早问题。

  他想,最好换个死法。他想到尤比克,于是打开车门坐进去。

  他稍早收到的包裹就放在旁边的座椅上。他拿起来──

  发现其实他对眼前所见已经没那么惊讶。原来的玻璃瓶和车子一样都再次退化了。木模制作的瓶身平滑无接痕,只是上头有些刮痕。东西确实很旧;瓶盖应该是手工制,十九世纪末那种锡质转盖。同样的,标签也变了。他拿起罐子,读印在上头的说明。

  尤比克万灵丹。让你重振往日雄风,解除各种疑难杂症,男女造人从此没烦恼。按指示勤服用,必有好消息。

  下面还有两行小字,乔不得不瞇起眼睛,才勉强辨认出脏污的小字。

  别这么做,乔。还有别的方法。

  继续努力,你会找到的。祝好运。

  是朗西特,他知道。他还在和我们玩猫抓老鼠的变态游戏。激我们继续努力,让结局尽可能晚一点到来。天知道为什么。他想,也许看我们受苦是他的享受。但这不像他,不是我认识的葛伦.朗西特。

  乔放下那瓶尤比克万灵丹,放弃服用的念头。

  他纳闷的是,朗西特在留言中提到的「别的方法」究竟是什么。

  译注

  1 尤比克原文为Ubik,而「无所不在」的原文为Ubiqu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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