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盖兹的房间 3
已经没有任何理由再拖延下去了。接下来，幸雄尽可能公事公办地向门内的人告知，他们即将进入强制执行阶段。
威廉·盖兹究竟在屋里做什么呢?他一直拒绝从屋里走出来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幸雄无论如何也想不出理由。
屋内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接下来拜托你们了。”总务局的职员对拆迁队的人员说道。
拆迁队的其中一人坐上了油压加重机的座席。四条腿的装置无声地向前移动，与房门紧密地贴在了一起。
“好，开始!”站在幸雄旁边的技术局员工说道。
“开始!”油压加重机上的男子也重复了一遍。
令人不快的不规律的金属声响了几次之后，加重机的低频音停止了。
“可以打开了。”
“好的。”幸雄一边回答，一边想，就没有那种不需要大动干戈也能打开所有房门的智能开锁大师吗?莫非对方还料到了总务局有这样的控制系统?
接下来就是开门。应该怎么做?威廉·盖兹会拿着类似武器一样的东西袭击他们吗?幸雄还没有考虑过这种情况，自然也没考虑过应对方法。不过，无论威廉·盖兹做出什么事情来他都不会觉得奇怪。
拆迁队的人和总务局的男子看着幸雄和格力，但他们自己并不往屋里走。他们明白，一旦房间的门锁被打开，他们的工作便结束了。
“赶快进去看看吧。”他们一边说一边看着幸雄他们。
幸雄和格力对视了一眼，然后缓缓打开了房门。
屋子里面的灯光倾泻而出，照在通道上。通道上的光稍暗一些，因而房间里的明亮程度更加一目了然。
并没有出现令他们担心的突然袭击。玄关处洒满了灯光。幸雄和格力喊了威廉·盖兹的名字。
没有回应。不过，里面的房间传来了家具翻倒的声音。里面那间屋子好像很宽敞。幸雄坚信威廉·盖兹肯定是在里屋，因此大声呼喊着他的名字走进了里屋。
里屋的光线暗淡一些。有人在房间里剧烈地摇晃着。天花板的金属柱子上挂着一根绳子。男人就吊在绳子上面。那剧烈的摇晃就是男子刚刚上吊的证据。大概是因为痛苦，他的双腿用力地晃动着。男人的脚边倒着一把椅子。他们刚才听到的声音应该就是椅子倒地发出来的。
格力将他的双腿抱住，幸雄大声喊道：“大家快过来!他上……上吊了!”
幸亏拆迁队和总务局的男子都飞奔到了里屋，这才成功地将上吊的男人放到了地板上。格力呼叫了急救队的人。
躺在地上的老人完全失去了意识。恐怕他早就决定要在屋子被打开的那一刻，放弃自己的生命。
根据他左手腕上佩戴着的N-phone显示，这位老人就是威廉·盖兹。在詹姆斯老人通信终端上看到的威廉的图像毕竟是几十年前的了，实在很难与眼前这位老人联系起来。
“威廉先生!威廉·盖兹先生!”
老人没有回答，取而代之的，是像笛声一般的吸气声。
急救队的成员几分钟之后便赶来了。幸雄和格力只能目送着老人被他们搬走。在这种情况下，幸雄他们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做。二人都隐约产生了一种罪恶感，威廉·盖兹选择自杀的理由会不会和自己相关呢?可这就是他们的工作啊。
接下来，按照计划，这间屋子里的所有私人物品都将搬到俄克拉何马区的空房子去。当然，布置和这里完全一样。因此，威廉·盖兹在结束治疗之后，他的新家也会和他在纽约Ⅳ区的屋子完全相同。这样一来，威廉·盖兹或许会对新环境感到满意吧。
但愿如此，幸雄心想。
万一威廉·盖兹没有苏醒过来，他的私人物品就会被处理掉。想到这里，幸雄下意识地叹了一口气。
幸雄抬起头。
这时，他才发现，原来格力一直站在他面前。不仅仅是格力，还有总务局的男子以及拆迁队的队员，都张着嘴呆呆地站在那儿。
房间里面光线很暗，再加上之前被上吊的威廉·盖兹抢走了注意力，所以他们一直没有发现——
格力朝着墙壁跑去。室内变得明亮起来。
直到这时，幸雄才明白了威廉·盖兹无法离开屋子的原因。除此之外，他想不到别的原因。
在他们正面的墙上，是从山丘上远眺群山的景象。左边的墙壁上是群山的延伸，在那里，可以看见一片缓坡上的草原。他们面前的则是森林深处的景象。
是的。所有墙面、天花板以及地面上，都画满了图案。威廉·盖兹的小屋里呈现出来的绘画与娱乐设施里再现出来的场景完全不同。娱乐设施里再现的场景是根据地球影像档案馆里的资料制作的。而现在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是耗费了漫长岁月，由人工手绘制成的精致作品。
天花板上绘制的是蓝色的天空。蓝天中排布着几朵小小的白云。而太阳则躲在云朵之间，微微露出了一部分脸庞。
右边的墙壁上画着一处海角。地平线向着远方延伸。天空中飞翔着黑色的小点。幸雄想，这个会不会是鸟儿呢。不是一只鸟，而是鸟群。
“这些，是刚刚那位威廉·盖兹先生画的吗?”格力问道。
“不清楚。或许是这样的……”刚一开口，幸雄就发现墙上有一行很小的签名。是黑色的文字。
“安吉莉可……是威廉·盖兹妻子的名字。”
幸雄心想，难道威廉·盖兹是想要守护心爱的妻子所绘制的地球?或许他认为，只要守住了这些壁画，也就守护住了与安吉莉可有关的回忆。而如果这个房间解体，成了航天飞机的原材料，那么自己存在的价值也就不复存在了?威廉·盖兹恐怕明白，以自己的年龄是不可能登陆应许之地了。所以，他才选择了这条道路吗?
不过，这些说到底也只是幸雄的猜测罢了，可似乎也想不到其他可能。的确，这些壁画是没有办法被搬运到新住所的。
总务局的男人一边用灯照着画在天花板上的太阳，一边用手指着说道：“快看看这里!”
太阳在灯光之下，竟然呈现出了表情。在幸雄的印象之中，太阳一直是用火焰吞噬地球的存在。而眼前被灯光笼罩着的太阳完全不一样。它就像是人类的脸庞一样，长着眼睛、鼻子和嘴巴，并且浮现出了一个稳重的、似乎可以包容一切的笑容。
在太阳的左下方也可以看见一行文字——史蒂夫·盖兹。
“这是威廉·盖兹父亲的名字……”格力·路易斯喃喃自语道。
“啊?是吗?”
第一次拜访威廉·盖兹前，他们在浏览相关信息的时候可能看到过这个名字，不过幸雄已经没有印象了。
“是的。绝对没错。”
总务局的男子将灯光照向了别的地方，签名和太阳的表情都消失了。
“我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绘画手法，但是好像在一幅画的下面还隐藏着另外一幅画。只有当灯光照射的时候，下面那幅画才会显现出来。”
于是，他们又将灯光照向了右边的墙壁。海岸线开始向画的深处后退，岩石出现了。并且，签名也出现了。
这一次的签名者是威廉·盖兹。
看到威廉·盖兹的签名之后，幸雄不禁想，或许自己的推测偏离了真相。
然而，确认真相的机会，却离幸雄他们越来越远了。
幸雄他们收到了搬迁局那边发出的指示，要求优先对进度落后的纽约Ⅳ区居民展开搬迁说明。
幸雄来不及去确认威廉·盖兹到底有没有保住性命，甚至他的屋子已经被拆迁队处理了的情况，也是在幸雄工作时途经那里时才知道的。看着威廉·盖兹的屋子那儿只剩下一片空虚暗淡，幸雄的心陷入了深深的寂寞。
然而，当幸雄深陷搬迁局各种琐事及繁忙中时，他也越来越少想起威廉·盖兹的事情。只是偶尔，记忆会像闪光一样突然复苏。
相较于完全没有一丝回应的威廉·盖兹，他房间里留下的谜一般的壁画反倒更让幸雄牵挂。再加上谜底无从揭晓，这些绘画一直在幸雄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这天，幸雄他们在纽约Ⅲ区附近进行拜访。在结束了对最后一户人家的说明工作后，格力的N-phone收到了信息。
“我们得再跑一趟，好像有点儿事情找我俩。”
“谁?”
“詹姆斯老人。他之前不是提供了一个通信终端吗?他问起了有关威廉·盖兹的事情……”
“啊。”幸雄立刻想起来了，“不过，到了这个时候，究竟会有什么事情呢?”
格力在那之后将威廉·盖兹的房间被强制处理掉了的事情告诉了詹姆斯老人，还说了当时他选择自杀一事，以及他房间里的大量壁画。
詹姆斯老人说他无论如何都想要了解一下事情的经过。格力还对老人说了幸雄也很牵挂威廉·盖兹先生的事情。
事实的确如此。
老人指定两人去往的地点是加利福尼亚Ⅴ区。具体地点是区划入口处的技术局。
“能去吗?”格力问道。
“嗯，去。”幸雄回答道。他坚信这个要求和威廉·盖兹有关。那么，威廉·盖兹康复了吗?这个疑问涌上幸雄心头。
换乘了两次环线之后，他们离开了加利福尼亚Ⅳ区。如今，那里比起宇宙飞船的内部，更像是一个冶炼厂与巨大联合工厂的结合体。那里正在不断地生产出包含了纽约Ⅳ区废弃材料的再生产品。自己工作的结果会体现在这里吗?幸雄心想。而纽约Ⅳ区的房屋就这么一间间地消失不见了。
加利福尼亚Ⅴ区的入口处便是约定的地点。格力在N-phone上面操作了一通，二人很快找到了位置。
詹姆斯老人坐在会议室里向他们招了招手。而坐在他旁边的人，幸雄是认识的，只是还没有和他说过话。
对方看上去比詹姆斯老人要年轻一轮。他就是“诺亚方舟号”的船长安德森，同时也是技术局的总负责人。
“不好意思，你们正在工作还特意把你们叫过来。”
安德森船长站了起来，和幸雄以及格力握了握手，“原来就是你们去威廉·盖兹的房间做了说明工作啊。”
幸雄这才想起来，詹姆斯老人和安德森船长，以及威廉·盖兹他们三人本来就是认识的。由于幸雄毫无心理准备，此刻不禁紧张得嗓子发干。
“是，正是我们。非常抱歉，我们在一次面都没有见上的情况下，就迎来了最坏的结局。不过，虽然一直没能和威廉·盖兹先生见上面，但那之后我们一直很挂念他的事情。”幸雄坦诚地说道。
安德森船长点点头，“我一直照顾着威廉·盖兹，直到最后……”
听到安德森船长说出这句话之后，幸雄顿时感到自己浑身的力气仿佛都消失了一般。
果然，最终还是无力回天……
“所以……”安德森船长继续说道，“他拜托我向二位转达一些话，这才劳烦你们跑这一趟。”
詹姆斯老人也在一旁点了点头。
“他想对我们说什么呢?”
“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
幸雄和格力听到这话，忍不住对视了一眼。
“就这个?”
“就这句话。我和他约定好了，一定要亲自向你们转达。现在，我兑现了承诺。”
“对不起”是指自己没有配合幸雄他们提供协助的意思吗?还是指，自己面对强制执行最终选择自杀这件事呢?又也许是为这一切道歉?然而，如今一切都不得而知了。他所留下来的话，仅此而已。
可是，幸雄却觉得，威廉·盖兹对自己和格力所做的道歉，反倒让自己感到格外沉重。
“他是为了守护那些壁画吗?”幸雄问道。
“关于那些壁画，他直到最后也只字未提。不过，他或许是觉得，如果那些画没有了，那么他自己活下去的价值也就不复存在了吧。”
幸雄的脑海里模模糊糊地出现了那些有着威廉和他妻子、他父亲署名的壁画作品。要是有机会的话，真想再看一眼那些画啊……
“关于那间房子，技术局正在进行调查。”船长说出了让人意想不到的话来，“工作人员对壁画进行了分析。然后发现了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那些壁画是在原本的墙壁上，一层一层地加上去的。之所以进行调查，是因为当初收到了报告，说用光照在壁画上，太阳会出现表情。当时，你们俩是不是也在现场啊?”
“是的。”
“当时，用紫外线照射的时候，出现了画和签名，对吧?工作人员以此为线索，做了很多实验，发现能让威廉·盖兹的壁画改变的不仅仅是紫外线。当房间里的温度上升，画上所描绘的森林会变成夏日光景。不光是森林，还有天空的颜色、云朵的形态以及在地上奔跑的生物都会随之变化。当室温下降，森林会被雾凇覆盖，变成银装素裹的世界。此外，绘画人的签名也都一一出现了。一共有十四个人。我们这才明白，那些画是由盖兹家族世世代代的人描绘的。事到如今，我们无法知晓他们究竟用了什么描绘手法。关于那间屋子，对于家族的最后传人威廉·盖兹而言，就相当于是最后的地球了吧。
“所以，我在想，或许……对于威廉·盖兹而言……或许，若是那间屋子消失了，也就意味着家族的回忆以及家族的地球也一起消失了吧。我是这样觉得的。”
幸雄非常惊讶。他一直以为屋子里的壁画象征着他与珍爱的妻子以及父亲之间的回忆。看来不仅仅是这样。威廉是盖兹家族的最后一人。他没有孩子。并且以他的年龄，是不可能降落在应许之地了。难道，他是觉得自己至少可以选择和盖兹家族的“地球”共命运?
“那间屋子也将成为航天飞机的一部分吧?”
这样的话，对于威廉·盖兹而言，也算得上是一种回报吧。
安德森船长和詹姆斯老人对视了一眼，然后同时缓缓地点了点头说道：“当然。”
船长碰了碰左手佩戴的N-phone，使用了一个大约只有船长的N-phone才有的功能。接着，一艘航天飞机的立体影像在桌上显现出来。那是一个精致的缩小版的影像。
“这就是最终完成的航天飞机。”
之后，随着船长的操作，立体影像呈现出内部的横切面。船长用手拨了拨，图像被放大了。
“这个可以说是我行使了我船长权限的任性之举了。这里，是航天飞机的机长室。也就是所谓的私人房间。从外面看不出这个房间有何端倪，可是从里面看，就能看出这间屋子完全还原了威廉·盖兹房间里的景象。不仅仅是机长可以看见，只要是有时间，谁都可以来欣赏盖兹家族的艺术遗产。”
这一次，相互对视的是幸雄和格力。
他们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所处的房间里还有一个房间。更没想到，威廉·盖兹的房间被原封不动地保存在了这里。
威廉·盖兹无法降落在应许之地。然而，威廉·盖兹的房间会带着盖兹家族的共同回忆一起抵达应许之地。
两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房间。
安德森船长问道：“怎么了?你们想看看威廉·盖兹的房间吗?”
“是的，非常想。”两人不假思索地回答。
“知道了。让我带你们去看吧。你们可以慢慢看个够。”
在技术局人员的带领下，幸雄和格力再次踏入了威廉·盖兹的房间。
“把室温升高。”技术局的职员说道。
下一秒，不可思议的光束包围了两人。幸雄坚信，这是对威廉·盖兹的一种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