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的资格 3
虽然丹认为在亚美心中，自己肯定已经是与她共度一生的唯一人选了，可是当他要说出求婚的话时，他又回到了初次见到亚美时的状态，喉咙发干，发音困难。
即便如此，丹还是鼓足勇气，将那句话说了出来。
“你愿意和我一起携手走完今后的人生吗?我已经不愿意过没有亚美的生活了。我一定会努力让你幸福的。”
亚美望着远处的山峰默默地听着丹的话，夕阳映照着她的脸庞。她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长时间的沉默让丹感到十分意外。从此前亚美的态度来看，她应该会很快给出肯定的答复，或者直接拒绝丹。这样的沉默，在丹的意料之外。
亚美缓缓地将脸转过来，望着丹，脸颊上残留着泪痕。
然后，她开口说道：“谢谢你。我真的很开心。”
丹以为亚美的沉默只是单纯因为感动。然而，事实却并不是这样。亚美接着开口说道：“可是……”
“‘可是’?……是出了什么问题吗?”
丹这么一追问，亚美便说道：“我还没有和你说起过我家里的事情呢。”
丹再次感到意外。丹认为，就算自己的父母不太满意自己和亚美结婚，但只要两人自己愿意的话，这根本不是问题。他和亚美不都是已经到了适婚年龄的成年人了吗?
她明明是基础电脑介绍给自己的对象啊?难道电脑不是经过筛选后才将她列为候选人的吗?
丹的心里乱七八糟的。
“你跟家里人说了我们的事，他们不同意?”
亚美摇了摇头。她家里似乎只有父亲一人。在亚美很小的时候，她母亲便生病去世了。丹听到这里，以为亚美是很难放手离开独自一人生活的父亲。不过，好像并不是这么回事儿。亚美的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经常说，如果亚美能够找到合适的伴侣就把亚美嫁出去。时至今日，父亲的想法都没有变过。
“那，你是觉得你父亲会对我不满意吗?能让我正式地拜访一下他老人家吗?”
“谢谢。不过……我父亲的价值观有些特别。就算最坏的情况发生——我父亲生气了——我也会选择和你一起生活。”亚美坚定地说道。
丹听了这话十分开心，可是转念一想，这样做会不会让亚美失去她人生中相当宝贵的东西呢?
这件事，到底应该怎么做才好呢?丹决定直截了当地问问亚美。亚美父亲“特别的价值观”具体是指什么，似乎在他的话语中隐约有所体现。
“到了亚美孩子那一代，诺亚方舟上的人们将降落在应许之地。你应该找一个合适的配偶，他要有能力与你一起养育出能够适应新天地生活的下一代。”
这是亚美父亲对她的期待。
让亚美得到幸福的婚姻，应该就是要让家人也认可、祝福吧。我一定要努力让亚美没有后顾之忧地嫁给我，丹暗自下定决心。
“不管怎样，我希望我们能够得到亚美父亲的祝福。这也是应该的，毕竟没有亚美小姐的父亲，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亚美小姐的存在。从今往后，我不仅希望自己能够和亚美小姐好好过日子，我也希望我能够与亚美小姐的父亲好好相处。”丹向亚美表达了自己的想法，“请问问您父亲他什么时候方便吧。我想去拜访他。”
“谢谢。”亚美带着哭腔跟丹道谢，并紧紧地抱住了丹。丹感到有些吃惊，他没想到亚美作为一名女子，竟然有如此强劲的力量。
几个小时之后，丹的N-phone响了。是亚美打过来的。丹不由自主地挺直了后背，咽了口唾沫。
亚美的父亲要见一见丹。就这样简单地决定了?丹有些没想到。只是，自己究竟能不能让亚美的父亲满意呢?
“你是把我作为要结婚的对象介绍给你父亲的吧?”丹忍不住再次确认道。
“当然。我跟父亲说，是基础电脑介绍的人，肯定没问题的。请您见一见吧。”
丹对亚美的直白感到佩服，“那你父亲就接受了吗?”
“不。我父亲就是那样的人，不管什么时候，他总会加上一句——基础电脑归根结底不过是机器，是机器的话就会发生故障，就和人类一样。所以，不可以盲目相信基础电脑。”
原来如此，丹在心里思忖着。这和丹不愿意遵循N-phone黄色预警提示时的想法很接近，而且他也曾对自己喜欢上基础电脑介绍的女性有些生气。
不过，丹隐约觉得，亚美的父亲不是那种能轻易搞定的人物。不过，如果不见面的话，就始终不会知道对方究竟是怎样的人。
那一天终于来了。
亚美父亲指定的时间快要到了。丹已经将这件事情放在了他所有事情里的第一位，向空气管理局提交了休假申请。他穿着的是平时“诺亚方舟号”上举行盛大典礼时才会穿的空气管理局的礼服。他这是为了向亚美的父亲表达最高的敬意。
当他到达饮食广场上他们约好的地点时，亚美已经在那里等候了。
他跟随着亚美，前往位于俄克拉何马Ⅱ区亚美的住所。他知道，今天亚美也休假，不用去医院上班。在到达饮食广场之前，丹在心里想，其实自己好像也不是那么紧张吧。不过现在他明白了，那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丹忍不住干咳了两声。
“不要紧吧?”亚美关切地问道。
从饮食广场出发到俄克拉何马Ⅱ区，需要从低速的环线换乘到高速环线，大概需要十五分钟。亚美就职的俄克拉何马医疗中心也在她家附近。换句话说，亚美的日常活动范围就是这样狭窄。丹对于之前一直没有和亚美相遇这件事，终于有点儿释然了。就算身体不舒服，丹也只会去加利福尼亚综合医院。
走在鳞次栉比的住宅区，他们在一间并不突出的住宅面前停了下来。和丹自己的住宅一样，大门是从朝向道路的这一侧开的。
“就是这里了。”亚美说着。这一刻终于到了，丹下意识地耸了耸肩。
亚美将手举起，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亚美住宅的构造和丹家的完全一样。只不过，房间里的颜色是淡淡的绿色。
“爸爸，我把他带来了。”
这一瞬间，丹感觉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紧张。一个声音低沉地回应：“哦，我这就过来。”丹感觉自己的胃仿佛都快被捏碎了。
从里屋走出来的是一位有着强健体魄的中年男子。
他就是亚美的父亲。可是，他看上去和亚美一点儿都不像。
似乎在哪里见过……
这种感觉倏地一下涌上心头。究竟在哪里呢……丹无论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亚美父亲的身高和丹一样，身上却有一种压倒性的压迫感。
“这是我父亲。”亚美介绍道。
“初次见面。我是丹·前桥。非常感谢您今天愿意抽出宝贵的时间来见我。”丹一边说着，一边深深地将头埋了下去。
亚美父亲保持着沉默，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丹的脸庞。不过，由于他的眼睛很细，也不能断言他是否正盯着丹。他和丹一样，具备亚裔的身体特征。
就在这一瞬间，丹的记忆复苏了。
他的确见过亚美的父亲!就在他和麦克一起去“水仙原野”的时候。
浓密的眉毛，高高突出的颧骨，鼻梁很低。那时候亚美父亲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他现在想起来了。绝对没错。
当时，他赤裸着上半身，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终于，亚美父亲开口说话了：“我是贯哲·柚木。请进。”
丹跟着亚美父亲进了里屋，并听从他的安排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然而，接下来又是一阵沉默。
“那个……今天，我来拜访伯父，也是希望伯父能够同意让亚美小姐与我结婚……”
就在亚美坐到她父亲旁边时，丹把这个话题抛了出来。可是他的话却被打断了。
“这个嘛，我已经从小女那里听说了。非常抱歉，不过能请你现在把上衣脱掉吗?”
和外表给人的感觉不同，亚美父亲说话的方式非常客气。只不过，说话的内容貌似有些与众不同。
“这里……在这里吗?”
“对，是的。”父亲面不改色地说道。
“爸爸!太失礼了!这样是不是有点儿太冒昧了?”亚美也很吃惊，抢着阻拦。可是，亚美父亲看起来却一点儿都不为所动。丹明白他绝对不是在开玩笑。
“我明白了。那就失礼了。”丹下定了决心。他将空气管理局的礼服脱了下来，赤裸着上半身。
亚美父亲双手抱在胸前，默默地打量着丹。稍后，亚美父亲嘴里发出一声叹息。丹觉得，这应该是他对自己不太满意的表现吧。
父亲接着说道：“把衣服穿上吧。”
丹穿上衣服询问道：“是哪里有什么问题吗?”
丹突然想起他在“水仙原野”见到亚美父亲时，他刚好也是赤裸着上半身的。
贯哲·柚木却并不理会丹，转而提出了下一个问题：“您认为我们人生的目的是什么?”
丹完全没有料到亚美父亲竟然会提出如此富有哲学意味的问题。还有，这个跟脱掉上半身的衣服究竟又有什么关系呢?“你有信心让亚美真正幸福吗?”他原本以为会被问到这种问题。
丹有些措手不及，大脑一片空白。他不知道正确答案是什么。到底怎样回答才能让对方满意呢?
“是……锻炼身体吗?”
“锻炼身体是为了什么?”
听亚美父亲的语气，自己的回答虽不完全正确，但也没有差太远吧?丹会如此回答，也是联想到亚美父亲在“水仙原野”的模样以及这会儿他让自己脱掉上衣的行为。不过，丹想不出来锻炼身体与人生目的之间有何联系。因此亚美父亲问他“为了什么”，丹也答不上来。
“直觉吧。坦率地讲，我其实也还不太明白。”只有这样回答了。
幸运的是，这个回答并没有让亚美的父亲勃然大怒。他用力点了点头，说道：“我们的目的是让子子孙孙不断繁衍下去，让人类在到达应许之地后继续繁荣昌盛，你说对吗?”
这一点，丹是明白的，“所言极是。”
“你认为应许之地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我听说那是一个和地球的环境非常相似的行星，至于正确与否，我也不知道。”
“是的。”亚美父亲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继续说道，“现在，我们假设‘诺亚方舟号’已经到达了这颗被称为应许之地的行星。然后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呢，这一点你考虑过吗?”
“我想，应该会为了更适合人类生存而尽可能有效地开发这颗行星……”
“天真!”亚美父亲第一次如此大声地说话。丹缩了缩脖子，亚美皱起眉头。
“如今‘诺亚方舟号’上的所有乘客，已经没有了人类应该有的状态。严格来说，是差远了!人类一代代繁衍下去，如今在行星上的生存适应能力已经差太多了。如果以这种状态降落在应许之地，人类是无法生存下去的。”
“啊?”
听亚美的父亲如此断言，丹不知道该做出何种回应。
“为什么呢?”
“在行星的土地上，诺亚方舟上的人是无法靠自己的肌肉将自己支撑起来的。因为随着世代繁衍，人类的肌肉正在逐渐萎缩。”
这样的话丹从孩提时代起就听过好多次了。只是，这些跟自己的日常生活关系并不大，听到了也当作耳边风随它去了。他认为这些信息对于自己这一生来讲，并不重要。
亚美的父亲告诉他们，在“诺亚方舟号”上的全体人类都有一些共同的特点。比如，骨量在逐渐减少、遭受着宇宙辐射。骨量减少这个问题只要补充相应的营养品就能解决。关于宇宙辐射，据说相应的遮挡方法已经在研制并付诸实施。但是，肌肉萎缩这一问题是无法解决的。组成肌肉的肌肉蛋白合成量降低、分解增多，这是因为人工重力不够大。长此以往，人类到达应许之地这片新天地时，根本无法活动，只能自取灭亡。
“那我们应该怎么做呢?”丹问道。
“我们的人生目的就是让自己的后代能够依靠自身的力量站立在应许之地的土地上，代代繁衍下去，我们要向他们传递这个方法。”亚美父亲坚定地说道，随后又重重地叹息了一声，“在我这一代，‘诺亚方舟号’是无法降落在应许之地了。丹·前桥先生。您这一代也是无法到达应许之地的。但是，到了您孙子那一代，倘若必须要在应许之地进行开拓，您不觉得我们有必要将能够支撑一系列活动的肉体传给下一代，让他们继续传给再下一代吗?假若不这样，那么‘诺亚方舟号’上数万名祖先所付出的辛劳不就付诸东流了吗?”
“是的。”除了同意，丹别无选择。他偷偷看了看亚美的表情，或许是这番话在她预料之中，她的神情并没有显露出多少惊讶。更准确地说，她像是已经失去了表情一样。
亚美的父亲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你明白了吗?我的人生目的就是这个，这也是我的目标。我要让我的孩子，我孩子的孩子，拥有无论什么时候站立在土地上都能够自由活动的强健体魄。为此，我也让亚美坚持锻炼，让她有了一副任何时候都不会给她丢脸的强健体格。”
“啊……”丹突然回忆起来了。
在丹对亚美说想要见一见她父亲的时候，亚美忍不住紧紧抱住了丹。
当时他就觉得亚美的拥抱非常有力。那一瞬间，几乎让他停止呼吸。只不过，当时他以为这只是因为感动，才让亚美爆发出如此强大的力量。今天，听了亚美父亲的话他才明白，是锻炼让亚美拥有了强大的肌肉力量。
亚美父亲像是在说“你看看”似的，挽起了在自己旁边的亚美的衣袖。
正如亚美父亲所言。亚美的胳膊上，几乎看不到任何赘肉，只见到和她父亲一样结实的肌肉。
“从她小时候起，我就特别注意锻炼她。那些容易致癌的肌肉增强剂等我从来不用。她今天这身肌肉都是根据我安排的负重训练项目进行锻炼的结果。我有信心，如果现在降落在行星上，我女儿在有重力的世界上也能很好地生存下去。所以，我现在可以骄傲地挺着胸膛说，我，实现了我的人生目的。”
这时候，丹注意到亚美第一次轻微地皱了皱眉头。与此同时，他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会被要求露出上半身。
作为亚美的配偶，亚美父亲对丹应该是不满意的。
丹对于自己的身体究竟怎样，是最清楚不过了。自己的身体，没有那些因为高强度的锻炼而产生的肌肉。在今天之前，他也根本没有在意过这件事情。
丹在想，自己松弛的肌肉被亚美父亲看在眼里，他会怎么想呢?
换个角度，站在亚美父亲的立场，丹很容易就能联想到亚美父亲看着自己精心培养、具备了人类存续所必需的体格的女儿，就要被来路不明、满身脂肪的野小子抢走，会是什么想法。
“亚美，你能把我的孙子培养成飞船降落以后，具备在行星上生存的能力的人吗?”贯哲问自己的女儿，亚美陷入沉默。
父亲又转过头对丹说道：“‘诺亚方舟号’上的成年男女只要彼此情投意合，谁也没有权利阻止他们结婚。丹·前桥先生，虽然你请求我允许你同亚美结婚，但是我的回答并不会具备任何约束力。所以，你倒不如不等我的同意，直接展开行动。这样我也感觉更轻松一些。”
这番话的含义究竟为何呢?虽然亚美父亲的言语依然带着和体格不同的谦逊温和。但他的言外之意，丹其实是明白的。
自己将人类后裔的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并将女儿精心抚养长大。可如今，自己的女儿却想要和一个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儿肌肉的毛头小子结婚。自己必须把女儿交给这样一个到达应许之地以后，就会因为万有引力瞬间变成废物的脆弱家伙。
丹看了亚美一眼。亚美依旧沉默着，视线落在地板上。
这时候，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对着贯哲·柚木郑重地承诺道：“伯父，我会再来的。下一次您再见到我的时候，我一定让您看见一个全新的我，一个有能力孕育出合格的、能够适应新世界生活的下一代的我。那时候，我希望得到伯父的祝福，让您放心地将亚美小姐交给我。”
父亲的眼睛睁得圆圆的。亚美凝视着丹。而比任何一个人都惊讶的，是说这话的丹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