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Part Three
第十二章 塔森妲
塔森妲觉得众人谈起息灵石时，总是有种奇怪的矛盾态度。村民会赞扬无名天使将其赐给迫近地。他们似乎对这件圣物很骄傲，它能使死去信徒的灵魂安息，让他们不会转变为游魂或其他肮脏的怪物。
但息灵石也会阻止灵魂回归沼泽。因此，虽然大多数迫近地民对天使的祝福感到骄傲，他们却抗拒皈依教会。塔森妲了解这种感觉。息灵石是神奇的祝福，但就好像在没车可拉或没田可耕时收到一头牛作为赠礼一般，不知何故，这件圣物让她同时既感激却又觉得不舒服。
她没想到他们会把它放在墓穴里。罗姆领着她走下一道狭窄的螺旋梯，他的灯笼照亮了古老的石阶。这里没有被风雨侵蚀，而是被无数来往的脚步给磨损。空气变得寒冷潮溼，他们进入了树根、蠕虫与其他盲目之物的领域。他们在楼梯末端并没有看见门，只有一幅画着飞行天使的奇妙石壁画。
罗姆按压了一处伪装成天使头部的突起石块，让其沉入石面中。某种古老的机关使门滑开。这算不太上是屏障。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任何人应该都能找到按压点，但这确实是一种提醒。就算在最神圣的地点，就算是镇静灵魂的圣物所在之处，在生者与死者之间隔一道上锁的门还是比较明智。
他们通过开口进入墓穴，这里比修道院本身的历史还要悠久。塔森妲预期会看见骷髅，但她只见到许多狭窄的通道。墙上安着一排排奇怪的石头，大约有三掌宽。石头大约是六角形，许多上面都有无名天使的标记。
「没有骨头?」在罗姆带头向右前进时，她问。
「没有，」他说，「没人想把尸体拿来展示，这些人应得的是休息，而不是被观看。墙上这些石头可以取下，每个后面都有一道深入墙内的长穴。我们把遗体放在木板上，将他们推进洞，接着封上开口。」
她点头，沉默地跟着。
「这里有很多空房，」罗姆说，「不论是谁盖了这座地下墓穴，他们都预留了很多遗体的位子。但你们这儿的人通常不会选择好好安葬在这。」
「我们……」她该怎么回应?他没说错。「沼泽是我们的传统，我很抱歉。」
「你们这儿的人，」他说，「平衡在两种宗教之间。我想你们想要同时信奉两者，在僧侣来访时烦他们，接着又跑去沼泽那献身。我了解，但我没立场怪你们。妳可以说我自己也相信两种神。在我的大半辈子里，我的主人不是美德，而是猎杀带来的快感。」
他领着她走过弯曲的隧道，接着将手放在其中一座墓的标记上。扬升之翼，无名天使的标记。塔森妲拿着提琴的那只手，手腕上缠着同样的标记。
「我在来这里之前，」罗姆说，「就听说过你们的沼泽了，所以我并没有感到惊讶。但这个无名天使……比起教会的标记，许多在地僧侣宁可带着她的标记。」
「艾维欣是……曾经是大天使，」塔森妲说，「而她领导着一整队的天使。这里是……以前是……她的教会，但她一直都是某个遥远的神灵。此地的信徒，譬如我妹妹，都比较偏好更私人的天使。」
「妳误解我了，」罗姆说，「我是觉得她很好。在艾维欣背叛人类后，听到有其他天使还爱着她的人民……那给了我希望。希望就算像我这样血迹斑斑的猎人，也能找到平静。」
基于某种原因，他的嘴唇垮下，但他摇摇头，继续领着她走进墓穴中的其中一条岔路。他是对的，这底下空间真的很大。她一直都想象这里就只有几个小墓室，而不是像这样的隧道网络。最终，他们到达了一间墙边放着软垫长椅的小石室。
息灵石本尊就在那里：一颗象是大鹅蛋的白色石头，安放在房间中央的台座上。罗姆关上灯笼的遮盖，展示出石头其实会自行发出微光。那是道摇曳的乳白光芒，就像水面的油光一样;回旋的光线构成安详的图样，就好像息灵石里充满了不同种类的发光液体，不断循环流动着。
塔森妲屏住呼吸。真美丽。
「他们说每当有一名迫近地民皈依教会，它就会变得更亮一点。」罗姆说。
「我……我可以摸吗?」
「最好不要，年轻小姐，」他说，「但妳可以看。来这儿，坐下看看它的图样。」
塔森妲的目光无法从流动的色彩上移开，她向后退直到碰到其中一张长椅，接着坐下来，将提琴放在膝上。
「他们总是把新人僧侣派来这看守石头，当作他们的第一项任务。」罗姆柔声说，「我们通常不用守卫它，但在这里彻夜保持清醒冥想对他们有好处。距离我上次做这项工作已经有段时间了，但我还记得坐在这盯着石头一整夜，想着它这些年来看过了多少事。
这石头最初被赐给一名孤独的僧侣，他把它供奉在一座神龛里;接着是一座教堂，还有容纳死者的地下墓穴。最后修道院长来了，终于建了座像样的房子。石头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甚至更多事情。也许我不该冒昧，小小姐，但它和沼泽一样也是你们的传统。」
塔森妲说：「先前达夫黎大人对我说，我们本地人太常把命运挂在嘴边了。他说我应该起身选择自己的道路，而不是相信宿命之类的东西。」
她看向罗姆，息灵石的光芒在他脸上舞动。「妳自己怎么想?」他问。
「我不知道，」她说，「感觉上我好像永远都无法自己做决定。我的意思是……如果我照着达夫黎所说的做，那和遵照村里人的建议又有什么差别?这不算是独立，只是选择被另一个人影响罢了。」
罗姆沉吟一声，塔森妲继续看着光芒舞动。她理解罗姆带她来地底下，是为了让她远离达夫黎与修道院长间的冲突。他没有去装水，反而问她想不想来看这颗石头。
达夫黎……她还记得当他们发现别里格死后，他眼神中的暗影。达夫黎的眼中有着第二种黑暗，那是会吞噬一切活物的虚无，让残余的世界变得和他一样冰冷……
「罗姆?」她说，「你年轻的时候，有想过那些被你杀死的恶魔吗?你有因为造成牠们的痛苦而困扰过吗?」
「没有，」罗姆说，「没有，我年轻时没想过这种事情。」
「噢。」
「当我年纪变大后，」他说，「天使发疯的时候?有的，我那时候有想过。我想，难道我的一生就只会充满杀戮吗?难道没有办法停止吗?创造一个人不须害怕暗影或圣光的世界?」
「你有……找到答案吗?」
「没有，那就是我离开的原因。」他朝上看，接着对她挥手，「来吧，我们去看看楼上被弄成什么样子了。」
塔森妲点头，拾起提琴跟上他。但就在他们离开时，她注意到了某个进门时没注意到的东西。她太专注在息灵石上了，以至于没发现这间房间也有壁画。壁画雕刻在石壁上，描绘着某个她不知道的故事里恶魔被击败的场景。
「那幅壁画，」她说，「在恶魔的脚下有类似你之前按过的突起。这里也有祕密通道吗?」
「没错，」罗姆说，「这底下还有不少类似的机关，大部分都不值一提。后面只是放葬仪用具或垃圾桶的小房间。」
「噢。」
「不过这一个，」他继续说，「后面是一条隧道，通向墓穴外面的森林。这底下不只有给死者的空间;如果有人攻击，这里也能提供掩护。我们可以躲在这底下，再从祕密通道脱离。」
她点头，思考这项事实。就算是修道院，也需要遭受攻击时的撤退处，也或许正因为是修道院才有其必要。所有建筑与村落其实都只是黑暗中的堡垒，每到夜里就得小心翼翼地深锁大门。
离开前，她回头看向虹彩之石最后一眼。奇怪的是她在沃拉森住了一辈子，却从来没来这里看过无名天使的赠礼。
她对妳来说又是什么人?妳有见过她吗?也许无名天使在很久以前就消失无踪是件好事，对威莉雅来说故事已经足够了。任何能够对抗黑暗的说词都会吸引威莉雅，但那对塔森妲来说并不够。
她赶上罗姆，但在她们绕回楼梯前，她注意到光线从另一条走廊透出。她轻拍罗姆的肩膀，指向那个方向。
「喔，」他说，「那个?只是我们处理遗体、进行下葬准备的地方。」
罗姆继续前进，她却僵在原地。处理中的遗体，准备下葬?比如……
塔森妲无法控制自己，转向那条走廊。罗姆呼叫，但她忽略他。很快的，她踏入另一间小房间。一支摇曳的蜡烛立在成堆的融蜡上，照亮了空间。房间后墙上有着无名天使的浮雕，她举着息灵石，脸孔藏在双臂之后。
穿着葬衣的遗体躺在墙边的木板上，其中一具是留着短发的年轻女孩。塔森妲搞不懂别人为什么会搞混她们两个。威莉雅比塔森妲精瘦，也更强壮，发色也更偏金色。威莉雅也是比较漂亮的那一个，即便她们两人的面孔相同。
罗姆赶上来，注意到尸体。「喔!我真是个傻瓜，小姐，我早该想到的。」
塔森妲走向威莉雅，一手放下提琴，并用另一手触碰尸体的脸颊。不，这不是尸体——这只是身体。威莉雅的灵魂还在外面，有办法找回来的。房间里的另外两具躯体，约欧与卡莉也一样。
就算死去，威莉雅看起来还是很坚强。其他人的脸孔都冻结在恐惧的表情下，但她看起来就只象是睡着了。塔森妲用手扶着威莉雅的脸，试着传递一些温暖给昏迷的躯体，就像以前她在漫漫寒夜里对妹妹歌唱。当时她们都还不知晓自己的能力。
妳必须要选择自己的道路，决定自己的命运。达夫黎说过。如果你是能力高强的领主，当然能说这种大道理，尤其是你不需要保护村子或家人。也许让塔森妲坐在蓄水池边唱歌驱散第一种黑暗的并不是命运，而是某种更强大的东西。
「你们跑来这了吗?」一个锐利的声音传来。达夫黎走进房间，他的斗篷在四周挥舞，就好像是挤过走廊后在伸展身子一样。
「大人!」罗姆弯腰鞠躬，「修道院长有……我是说……」
「梅林黛与我和平达成了共识，」达夫黎说，「共识的内容就是她承认自己搞错了，而我同意杀了她会造成太多麻烦。塔森妲，我前来的目的达成了。我打算在臭味渗进衣服前赶快离开。」
她将手从威莉雅的脸颊上移开。能帮上她的最佳方法——唯一的方法——就是跟着这个男人走。
「我们是来看息灵石的，」她跟在他后面，「你觉得那能帮上我们的忙吗?」
「我以前确认过，」达夫黎回覆，「那不过是个附着阻滞咒的漂亮石头而已，妳的歌曲比它强上好几个等级。」
「那是个强大的圣物，」她感觉到强烈的保护欲，「无名天使亲自赐给我们的!」
「一名数十年都没人见过的天使，」他嗤之以鼻，「那个老故事一点道理都没有。我不知道那颗石头来自哪里，但我不觉得是天使给的。为什么她要把一个据说非常强大的圣物赐给这个不值一提的小村落?那在人口稠密处能发挥更大的效果。」
「不是所有事都只是数字。」
「当然不是，」达夫黎走向阶梯，「重要的是数字加起来的结果。」
他快步爬上阶梯。他为什么突然这么急?一开始她几乎得贿赂他才能让他展开调查。
塔森妲在后方陪着罗姆，他上楼梯的脚步更加缓慢谨慎，手紧抓着扶手。
「他错了，」罗姆说，「息灵石的魔法或许不强，但它也不需要很强。它在这庇荫着信徒的灵魂，咒语简单不代表它不重要，就像信仰一样。我不是要说大人的坏话，但像他那么聪明就会有这类问题。你会太习惯靠自己的脑袋想出解答，当那和现实世界搭不上时，你就会开始找借口。」
在楼梯顶端，她注意到远处的走廊上，漆黑的恐怖符号玷污了纯白墙面，文字的形状让她都看晕了。难道他在修道院正中央召唤了恶魔?
他们抵达外门。「罗姆，」达夫黎说，「谢谢你的服侍。如果我哪天被迫要除掉修道院的所有人，我会最后才杀你的。沃拉森小姐，我们走了。」
他走到外面的火光下。罗姆举起他的灯笼。「大人，你会需要——」
达夫黎举起手喷出一道火焰照亮道路，从修道院领地离开。
看到这景象，罗姆叹气。「我最好去看看院长。」他告诉塔森妲，「今晚要自己小心点，小姐，危险的黑暗在盯着我们，假不了的。」
她对他点头致谢，接着追上达夫黎。虽然他似乎不被手中射出的火焰热力所影响，她的脸却热得开始流汗了。
「为什么我们突然要这么赶?」她问，「你发现什么有用的信息了吗?」
「并没有。」
「那你为什么这么急?」
恶魔们看到他们接近，嘎吱吶让马车沿着夜路前进与他们碰头。
「我，」达夫黎在马车抵达时宣布，「决定要先小睡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