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埃玛
又一次，清醒时詹姆斯已经站在旁边，低头看着我。说来讽刺，不过耶利哥号这个小医疗舱有着我许久未曾感受到的温暖，总算有足够电力开暖气了。
休眠导致的恍惚很快便褪去，仔细一看，发现船舱墙壁其实是组合屋的硬塑料建材，无机感强烈的白色反射了舱顶的LED光线。当初国际太空站就十分狭窄拥挤，耶利哥号比起来只勉强好一点点而已，否则无法容纳所有幸存者，医疗舱也只分配到必要空间。
阿瑟提供了多种突破性技术，其中之一是人工重力。实际运作并不完美，走在白色地板上仍觉得不太对劲，像是穿着金属靴被磁力吸附，但无论如何是比太空站或和平号健康些。
舰桥同样很小，与詹姆斯和我在七号营的卧室差不多大。此刻想起七号营的生活，恍如隔世。
医疗舱另一头塞了十几台工作站计算机和屏幕。桂葛里、闵肇和泉美都在那边，耶利哥号的核心成员只有布莱韦带着六个士兵到货舱看着阿瑟。
尽管地球有入镜，不知情的人或许已认不出来。它变得太暗淡了，完全笼罩在电芯群的阴影中。我脑海不禁浮现阿波罗十七号拍摄的那张传奇照片，当年宇宙中的蓝色明珠已然死去，即使电芯数组间仍有空隙透进微弱光线，能看到的也只剩下灰蒙蒙云层和忽明忽暗的银色陆块，冰河魔爪缓缓伸进大海，海面由浅至深、转蓝为白。
詹姆斯牵起我的手，一起在心中向熄灯的故乡默默告别。宇宙飞船不断前进，与地球渐行渐远，我联想到哥伦布与麦哲伦，或许他们航向未知时，也曾这样看着家园慢慢消失在海平线。
宇宙飞船穿越电芯数组构成的帘幕，画面上一瞬间阳光盈贯，像是来到了不同的宇宙，地球沉没在黑暗中，再也看不见。
以太阳为背景，能看见姊妹船的轮廓与我们平行。
扩音器传出哈利的声音。「迦太基号呼叫耶利哥号，听到请回答。」
坐在工作站的桂葛里按了按钮，朝詹姆斯点个头示意。
「呼叫迦太基号，我们收到了。」
「这边系统检测全部过关。」
「我们也一样，」詹姆斯回答。「舰桥会持续开启，直到送走阿瑟。」
「这边照办。」哈利说。「好好欣赏风景吧。」
「有事记得叫我们。」
「知道了。」
舰桥成员暂时解散，桂葛里和闵肇开始对宇宙飞船硬件做最后检查。隔壁就有个小房间，能睡四个人，我躺在下铺，詹姆斯靠墙坐着。
「接下来呢?」我问。
「算好时间，好好看清楚火星。」
「你和桂葛里把航道安排成太阳系观光行程了，对不对?」
「我自首，」詹姆斯笑说。「总得苦中作乐。」他为我拉上毯子。「当作弥补我们错过的蜜月旅行吧。」
火星美得令人屏息。我们真的很靠近，加上摄影机够清晰，感觉就像搭飞机飞过红色地表。
下一站是小行星带。发射时间经过计算，穿越小行星带时，很接近谷神星。航道上火星和谷神星距离一亿三千万英里，但我们的加速缓慢，宇宙飞船平均时速大约二十五万英里，所以将近二十天才抵达。
这段时间正好让大家休息。船舱拥挤密闭，与城塞环境颇为类似，差别在于人人心中怀抱希望。最大的威胁是阿瑟和收割者即将被我们抛诸脑后──字面意义的「抛下」。
自亚黎出生以来，这是我第一次和詹姆斯真正单独相处。打从两人认识，生活总是充满危机，他也被工作压得喘不过气。如今所有威胁都解除，保护人类的任务也告一段落。
詹姆斯应该高兴才对，但是他没有。为什么?或许背负那份沉重责任太久，久得心理层面再也无法回复。
两个人躺在床上聊了几小时天，我暗自希望能帮他驱散一点心头的阴霾。
早上他会过去和桂葛里下棋。一天两次，他会去货舱确认阿瑟及布莱韦等人的情况。士兵轮班值勤和休息，随时有三个人清醒着盯住阿瑟。
过了几天，大家的心思又回到正事上。泉美反复检查休眠袋，深怕有一丁点闪失，幸好至今没找到任何瑕疵。闵肇与桂葛里对船只结构和运转效率极其执着，詹姆斯也再三确定机械组件没故障。我知道他写了程序让主系统定期叫醒自己，但下次苏醒会是很久以后的事情。
我每天挤母乳存起来，等到抵达晓神星、卡森脱离休眠之后才有得喂他。我心里浮现一个画面，阳光和煦的温暖世界里，我拿奶瓶轻轻朝儿子嘴里灌，感觉有点陌生，却又有种欣慰，一年前想都不敢想，现在却觉得一蹴可几、十分真实。当然我心中还是非常牵挂小宝贝，这种感受言语难以形容。
进入能看见小行星带的距离，大家又到舰桥集合。屏幕上最大的物体是矮行星谷神星，收割者重返留下的痕迹明显可见，表面的坑坑洼洼都被挖去做为电芯的原料。
即便隔着距离远眺谷神星，我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收割者依旧等着我们。阿瑟将数据带回去以后，电网会不会赶尽杀绝?这并不难做到，只要收割者从谷神星挖一大块石头、玩弹弓似地射过来，就能将耶利哥号砸个粉碎。正因为考虑到这个因素，迦太基号的航道高出太阳系平面很多，与我们保持一大段距离，希望是收割者无法触及之处。
「该做个了结了。」詹姆斯离开舰桥，走进狭窄的中央通道，穿过货舱有个气闸内门，前面墙边摆满毛毯和枕头做为军人临时休息处，但因应今天的特殊情况，他们全都醒着。
隔着气闸观察窗，看得到布莱韦与部下以半圆阵型包围阿瑟，而他一如往常不以为意。
詹姆斯轻触面板，货舱舱门滑开，内部暂时加压。
他朝阿瑟说：「按照你的计算，很快就会到达适合位置。」
阿瑟一副厌腻口吻。「没错。」
「那该道别了。」
「想叫我滚蛋直说无妨。」阿瑟回嘴。
「对，快滚吧。」桂葛里咕哝。
「事前协议好的。」詹姆斯继续说。「我们不会食言。」
阿瑟瞪着眼不讲话。詹姆斯招手示意大家回去气闸内，布莱韦带队提枪指着阿瑟退后。气闸门关上之后，我和他站在玻璃前继续观察。
詹姆斯看看时间。「还有三分钟就到了。」
阿瑟转身面朝我们，忽然仰着头，好像在打量詹姆斯。
詹姆斯点了面板按键，启动货舱对讲机。
隔着音效线路，阿瑟的声音听起来意外地沉稳，同时脸上那抹傲慢也消失不见。「真不可思议。」
「什么?」詹姆斯立刻问。我感觉得到他相当紧绷，毕竟计划成不成功、人类命运如何，此时此刻才见真章。
「我说的是你，詹姆斯。」
「怎么忽然赞美起我?」
「新发现。」
「什么新发现?」
「关于你，和你们这个物种。你们的存在成了新的变量。」
詹姆瞇起眼睛。「你已经在和收割者通讯?」
「当然，告诉你的距离是假的。」
「开外门──」布莱韦喝道。
可是詹姆斯举起手制止，精神集中在阿瑟身上。「你说我们成了新变量，这话什么意思?」
「时候到了就知道。现在是临别前的最后礼物。」
阿瑟的神情瞬间变得柔软。我认得这张脸，不过是不是他在耍诈?是恶劣的玩笑?喇叭仍传出温和客气的声音。
「先生……」
「奥斯卡?」
里面的仿生人点头。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但我无法让你留在船上。」
「我明白。我要加入电网了，先生。」
詹姆斯大惊失色。
「请别担心，那里本来就有我的一份位置，是我该去的地方，并非你所想象的那样。」
「什么东西跟我想象的不一样?」詹姆斯问。
「电网。请放心，不会有问题。」
詹姆斯凝视奥斯卡许久，我又彷佛看得见他脑袋里的齿轮快速转动。
稍微停顿后，奥斯卡继续说：「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给了我生命。」
詹姆斯惨然一笑。「奥斯卡，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仿生人挥手告别。
布莱韦走到面板前，但詹姆斯做手势表示要自己来。他看着陪伴自己最久的朋友，缓缓按下控制键。气闸外门开启，所有气体连同仿生人的身躯瞬即被抽进真空。
桂葛里却朝詹姆斯露出锐利目光。「你没拿出来。」
「不需要。」詹姆斯回答时没望向他。
桂葛里嘟哝两句俄语，大概是骂人的话，掉头便沿着走道回去。
我一头雾水。拿什么出来?他们本来打算做什么?
尽管阿瑟走了，穿越小行星带、行经谷神星期间，我们依旧保持高度警戒，时刻有人注意监视画面，但收割者终究没展开攻击或是试图对话。
判断危机解除后，布莱韦小队进入休眠，留下詹姆斯、桂葛里、泉美、闵肇和我醒着。感觉得出来我们五个特别想一起待着，品味在原生星系的最后时光，因为一旦开始休眠，运气好的话要到达晓神星轨道才会苏醒。
太阳能充足，耶利哥号前进速度提升得非常快。
先前故意接近火星，这次我们却绕远路避开木星，因为这颗气态巨行星的重力强大，有可能过度影响航道。
但经过的速度仍旧不算快，所以从木卫一到木卫四都能看上两眼，行星等级的大小令人震撼。
迦太基号的人员也把握这次良机。
哈利来了通讯。「真美。」我正盯着木星大红斑，也就是木星赤道以南、天文学家已经观测长达好几百年的巨大风暴。
「是啊。」詹姆斯也感叹。
「客人回家了，没给你们找麻烦吧?」
「没。」詹姆斯说。
桂葛里瞥了他一眼，然后脚步踏得特别重地出了舰桥。我想破头还是想不通这两个大男人怎么回事。
詹姆斯和哈利一边聊天，一边看着屏幕上木星逐渐远去，缩小到弹珠程度时，哈利提起：「唉，孩子们问我多久才能到，我还是先去顾油门吧。」
「收到，祝好运。」
「预防万一，先说一句：认识你真的很开心，詹姆斯，你最棒了。」
「别互相给脸上贴金了吧，哈利。那边见。」
当天晚上大家吃口粮时，泉美开口了：「闵肇和我讨论过，接下来到土星还很远，我们要先进去休眠了。」
我过去抱着她。「谢谢。」
「谢什么呢?」
「妳救了我的孩子。」
「能帮得上忙，我也很开心。」
隔天桂葛里也说要休眠。他和詹姆斯之间的气氛还是有点紧绷，却给了我一个很大的拥抱。
「晓神星上再见啰。」他说。
我点头响应之后，他钻进袋子。我默默祈祷新世界能对桂葛里温柔些，他和许多人一样，只能将心中挚爱留在地球上。
桂葛里的休眠袋就定位，詹姆也斯转身说：「我也差不多了。」
「可以在到海王星之前醒一次?」
他指着口粮。「醒着就会消耗食物，万一真的遇上故障就会需要存粮，而且每次进出休眠都有什么环节会出差错的风险。」
「唔，所以真的要说再见了。」
「也只是暂时。下次见面就是在新家。」
我摇摇头。「还是好难相信。」
「的确很超现实。」
「但是你办到了，詹姆斯。」
「没有妳的话，我一定做不到。」
「跟我有什么关系。」
「有很大的关系。妳，还有孩子们，有你们我才能坚持下去。」
「怎么忽然这么肉麻?」
他笑着说：「难得一次。」
「那么，到晓神星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