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埃玛
我睁开眼睛，但只看得见黑暗，感觉不到四肢，有点想吐，像是飘浮在虚空，只有意识没有肉体。
知觉逐渐回复，最先是脸部，气流拂过鼻子两颊，冰冰凉凉、刺刺痒痒。没有嗅觉，听得见微弱嘶嘶声。
指尖发麻，似乎是从肢体末端开始回复。我伸手摸摸肚子，胎儿还在，我眼眶泛泪的同时被用力踢一下。他也跟着醒了。
头顶上传来拉链拉开的声音，强光射进休眠袋内。我闭着眼睛，感觉一双手伸至腋下，将我拉到冷风中，然后有人拿了厚毯子裹住我，抱起来放在软床上。我顾不得刺痛感，睁开眼睛，看见了正低着头的詹姆斯。
「感觉如何?」
「挺奇怪的。」
他露出微笑，看起来松了口气，不过很疲累，眼角鱼尾纹深了不少。上次见面至今的时间，在他身上留下难以磨灭的痕迹。
视觉渐渐回复，我转头看了看，发现自己在中央司令部的医务室。我们已经离开了仓库，但怎么离开的呢?
「亚黎和山姆在吗?」
「想先叫醒妳再说。」
「我休眠了多久?」
「大概一个月。」
我听了心头一惊，好多问题涌现，想用手肘撑起身子，却发现手臂软得像果冻。
詹姆斯搭着我肩膀。「别着急。」
「一个月?发生什么事?」
「我们让所有平民进入休眠，赶工做完太空舱，现在准备送大家上宇宙飞船。麦迪逊、亚历两家人昨天已经进去了。」
「我是说，九号营外头后来怎么了?」
那抹疲惫笑意消失，他别过眼睛。「不重要了。」
「怎么说?」
「就不重要。」
「谈判成功?」
「没有。」
「还是打仗了。」
「嗯。」他淡淡说。
我望着詹姆斯，但他只是盯着地板，没继续说下去。「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上去作战的其实不是我。」
即便如此，我也知道他扮演了什么角色。这一个月时间给詹姆斯留下了很大的阴影，长冬最黑暗时刻都能在他身上看见的那股乐观积极，如今一点也找不到了。
又或者，改变他的并不是九号营外的战斗，而是接下来要进行的工作。好几个月前就讨论过，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所以要抽签了?」我轻声问。
「不需要了。」
「怎么会?」
「船位够用。」
「怎么回事，詹姆斯?」
「钱德勒带来包围九号营的军队……都没了。」
我等了几秒，但他没多做解释。都没了，那可是好几千人，结果都没了。这才是我丈夫憔悴的原因，只有像我一样了解他的人，才能感同身受。
长冬中我们都失去了伙伴。与代号贝塔的异物接触时，火神号整船成员死亡。谷神星战役的牺牲者更多，一次次天人永隔对詹姆斯都是沉重打击。这次情况更糟，同伴壮烈成仁与被他亲手夺走性命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莫忘初衷。」
「我回不了头了。但孩子们还有希望。他们会在新世界长大，过着不一样的生活。」
三天后，我抱着刚出生的小婴儿坐在医务室病床，詹姆斯则在旁边椅子上，虽然他牵着我的手但头一直低着。他和我一样很疲累，也和我一样总算安了心。
说来奇怪，彷佛我再度与詹姆斯携手踏上人生的起点。谷神星战役结束了第一次长冬，我们回到融冰的地球，正是一番新气象，充满崭新可能性，于是我们也打造出人生至今最快乐的日子，还有了亚黎。女儿象征生命进入新阶段，一步步往更好的方向前进。此刻我又有了同样的感受──除了新生儿，很快还会有一片新天地等待我们探索。
他松开我的手起身说：「马上回来。」
儿子轻轻扭动，小手掌往我胸口伸来，好像想要抱抱。我们为他取名卡森，纪念詹姆斯的父亲。
儿子的出世对詹姆斯格外有意义，对他而言，生命走了完整一个圆。父亲的死开启了所有苦难，为了拯救父亲，他走向极端，为世人所不容。我感觉得到，现在为了保住地球人与儿子，他做出同样沉重的决定。差别的是这一次，他会得到认同。
虽然裹着厚毯子，头顶上通风口也吹出阵阵暖气，我仍旧觉得好冷，可以想象外头已经完全冻结，并且陷入黑暗。
人类在地球的时间走到了尽头。
帘子外有脚步声。过了一秒，詹姆斯掀开帘子，他探头说：「进去吧，可是要小心喔。」
山姆和亚黎冲进来抱住我，他们还是按捺不住情绪。
詹姆斯站在旁边微笑，那瞬间好像变回昔日的他。
或许最多就只能这样了。
十个月之前，小行星落下，世界灭亡了。当时我无法想象能够活着到今天，看到儿子诞生。但现在一家人平安团圆，还有机会前往可以好好活下去的新天地。我知道是什么指引自己穿越黑暗──我深深相信另一头始终有光明。
终将冲出黑暗，离开阴影笼罩、再也看不见太阳的世界。
下次欣赏日出就会在不同的星球了。我们的孩子在那里才有未来。
黎明前的时刻最是黑暗。我抱着三个孩子，眼泪忍不住簌簌落下，心里知道黑暗就要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