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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埃玛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又过了好几天。

  每天晚上,在拥挤小房间内熄灯之后,我都会背靠墙壁,紧紧抱着亚黎,床上留了个位置给詹姆斯。每天早上醒来时,我期盼伸手能在空位那边感受到暖意,那样就知道他回来过了,只是忙于工作,正在思考如何带所有人回到地面。只可惜我摸到的床铺总是一片冰冷,怀中的孩子总是担心受怕。

  躺下之后,语汇有限的亚黎反复问我同样几句:拔呢?回家?

  今天我连安抚的力气也没了。「宝贝乖,妈妈得睡会儿。」

  我闭上眼睛,不肯沉溺在情绪里。最大恐惧不外乎詹姆斯出了意外,而最大遗憾将会是没告诉他自己怀了第二胎。若还能相见,我一定立刻说出口。

  早餐时间变得气氛凝重,成人看着小孩吃下少得可怜的食物。年纪大些的孩子已经理解处境,面对不懂事的谁也给不出好解释,说明白了也只是吓坏他们。

  听孩子喊饿,对父母来说最是心疼,而父母还得回答:「我们也没办法。」

  然而这两个场景一再上演。

  食物存量还能维持九天。九天之后开始会有人死亡,或生理机能受到永久性损伤。

  《基本权利》读书会没有间断,但我看得出来开始有人绝望。他们不敢正视我,也不再响应喊饿的孩子。他们的脸庞憔悴,骨瘦如柴,精神状况常常恍惚得像是酒醉。

  儿童用餐后,佛勒仍在厨房召集大家开会。「有新状况吗?」

  「我这边有人提案,」尔斯说。「她叫安杰拉.史蒂文斯,阶级下士,我们的精英。她想尝试游泳穿越备用水道,前往蓄水层。」

  「不可能吧。」闵肇回话时没有看他。

  「并非全无准备。」尔斯继续说。「她请我们帮忙制作呼吸工具,看看能否利用软管、氧气包或者氧气罐之类。她还想剪开一些床单,绑成绳索带走。」

  夏绿蒂睁大眼睛。「绳索的意义是?把人拉过去吗?这太危险了。」

  「对,」尔斯回应。「但她想的不同。透过绳索才能让我们知道,她究竟有没有成功穿越备用水道。」他揉揉眼睛,似乎要很专心才能想起计划细节。营养不良任谁都熬不下去。「到达蓄水层,安杰拉会拉扯绳子,我们就知道人没事。她浮出水面爬上去的话,会找地方系好绳索,从中央司令部或其他地方找车辆与补给,而且中央司令部的地堡内有补给品,当然也有真正的绳子。找到的话,安杰拉会把绳子绑在被单上,然后扯七下做为信号,我们就把被单拉回来。」

  上校停顿片刻,又揉了揉眉心,希望大脑好好工作。「说到哪儿?」他喃喃自语。「喔,对了,她会去找绳子,还有野战口粮,送回来给我们。刚才好像忘记说?口粮绑在两条绳子交接的地方,她送吃的,我们拉进来,结束之后她把绳子拉回去,反复进行。」

  所有人沉默良久。

  「先假设能成功,」闵肇打破沉默。「我们无法肯定她需要多久时间,才能将中央司令部的食物送过来。说不定光是上去就花了好几天,穿越蓄水层峡谷又要好几天,之后还得来回无数趟才能喂饱大家。有可能只是苟延残喘,稍微拖延结束时间,但却赌上她的生命。」

  这番话彷佛法官的死刑宣言回荡在大家的脑海。

  「再多思考看看,」佛勒的语气很谨慎。「例如,想象一下她不是只找到绳子,还能找到太空装送过来。」

  「这对取得食物有帮助吗?」尔斯问。

  「目前假设是,」佛勒说。「蓄水层顶端的峡谷很难攀爬,因此奥斯卡说詹姆斯评估认为不可能从那边撤离所有人。」

  听见詹姆斯的名字,我的精神稍微抖擞了些。

  佛勒接着说:「由此可见,如何穿越峡谷会是史蒂文斯下士面对的一大挑战,需要花很多时间。闵肇刚刚提到了,下士自己一个人的话,每趟能携带的口粮必定有限,但如果多个人帮忙运送,或许补给线能达到足够规模。」

  闵肇缓缓摇头。「可行的话,詹姆斯应该就会着手进行。我相信他思考过这个办法,但基于某些原因排除了。」

  「此一时彼一时,詹姆斯做出判断是四天之前,」佛勒回答。「我们的……情况,在之后起了变化。要是他当初就知道,是否会做出不同的决定?现在也无从得知。」

  这种口吻让我不禁怀疑詹姆斯是生是死,还会不会回来?我的眼眶禁不住发酸发涩,怕一出声就会哽咽,所以都忍着不讲话。

  「换个角度,」尔斯说。「如果按照原定计划,史蒂文斯前往中央司令部,找到食物和绳索,跟被单绑在一起,让我们拖回来,这样就是能运作的补给线。开始分发食物之后,我想一定能大大提振士气。我得强调,士气低迷和食物短缺同样危险。」

  佛勒点头。「而且可以到时候再透过文字通信,告诉史蒂文斯是否该将太空装送下来、带更多人出去。」

  「没错。」上校又思考了一分钟。「不过要拉一个人出去太费力。还好中央司令部地堡里有些车辆安装了绞盘,靠机器的话应该可行。」

  「嗯,」佛勒声音压低。「只是必须非常小心穿越水管这一段,装备或氧气瓶破损就会致命。」他迟疑片刻。「这些问题到时候再考虑就好。总之,虽然有风险,但我认为可以让史蒂文斯试试看。」

  没人同意,也没人反对,算是都默许了。

  「上校,不如你请她过来吧?」佛勒说。

  五分钟后,安杰拉.史蒂文斯双手摆在背后,稍息姿势站在大家面前。从外观推测是位二十多岁的黑人女性,来自美国,身材苗条,眼睛有神,还有足够意志力。我有印象,她之前参加过《基本权利》读书会。

  「下士,」尔斯开口。「妳的计划得到了批准。」

  「谢谢长官。」

  「这项任务极其危险,」佛勒说。「我要确定妳明白,我们都认为任务成功率非常低,妳的身心都得做好万全准备,而且在水道里必须非常小心。我们会想办法制作妳需要的氧气补给装置,然后妳需要多少时间都没关系。不过请记住一点,我们也不知道妳穿越水管和蓄水层究竟要多久。」

  「明白了,长官。我愿意冒险。」

  又是一阵沉默,最后尔斯代表开口。「谢谢妳,下士。就先这样吧。」

  史蒂文斯出去以后,我不免在心中自问是否将好好一个年轻人派去送死。但同时我理解她的心情,换作是我──若非残障了还有身孕──也会孤注一掷。安杰拉.史蒂文斯的勇气令人动容,而且她或许是亚黎和我腹中孩子生存的唯一指望。

  城塞下层的成年人再次集会,大家坐在枕头和毯子上,以我为中心围成三个圆圈,LED灯光照亮他们面孔。

  其实一些人已经躺下打起瞌睡。环境昏暗,加上这阵子吃的太少了,每个人都很虚弱,所以我也无意叫醒他们。但我在最外围那一圈看见安杰拉.史蒂文斯。

  「今天下午探讨恐惧。《基本权利》主张人类大脑生下来并非一张白纸,每个人的心灵都有与生俱来的操作系统,这个系统演化数千万年,目的始终不变,就是保障生命延续。恐惧是这套系统里最强而有力的元素,也是种工具。可惜就像其他工具一样,恐惧会遭到误用,并且导致故障。」

  我在平板计算机换页。

  「恐惧是什么?抬头看见车子撞过来的当下,它能救我们的命。恐惧逼我们躲开,逼我们集中注意力,逼我们在做决定的时刻想象未来、思考人生会受到什么影响。恐惧本身是好的,人类这个物种因为恐惧才能在地球生存到现在。然而,恐惧也会失灵。」

  我环顾四周,发现还有好几十人注视自己。「恐惧像警铃一样,我们做为心灵的主人,听见铃响之后就应该关掉它。」

  我深呼吸。「我有个亲身体验。小时候,我非常害怕上台讲话。高二那年,我参加了学生会长选举,想争取一些课外活动成绩,申请大学会有帮助。」

  想起A型人格却又力求表现的十六岁时,自己有多别扭,我忍不住微笑起来。「没想到那年选举制度改了,不是书面陈述自己的主张,必须在全校师生面前公开发言。我吓坏了,整个人不知所措,但我更怕申请不到想要的大学,也很怕自己就这么退缩。结果演讲之前好几个星期,我吃不下睡不着,幸运的是刚好《基本权利》这本书出版了……我也因此得救。」

  我手一摊。「说得救或许夸张了些,不过原本真的有种世界末日的感觉,读了这本书才学会转换视点。我从另一个角度看待心里的恐惧。以前我不愿意承认自己害怕,因为我将害怕视作懦弱,想要隐藏、想要忽视,想假装自己一点也不怕。

  「《基本权利》的作者认为我们完全不该这样做。恐惧是常态,无视恐惧却不是。于是我明白了恐惧真正的意义:那是我的心灵要为上台演讲做准备。大家想象一下,上台演讲这件事其实并不仅仅只限于竞选学生会长与申请大学,我心底知道它还能发挥更大的意义。如果表现得好,演讲内容能让亲友师长对我改观,扭转社会地位,甚至决定了高中生涯后半过得快不快乐。表面意识没想过这么多,潜意识却了然于心。人类的潜意识十分强大。那时候我的恐惧确实就像警铃响个不停,让它一直吵下去没有好处,不但保护不了我,还反过来伤害我。」

  我翻下一页,很快找到先前标注起来的段落。「无法主宰恐惧,就会被恐惧主宰。」我望向听众。「但我们如何主宰恐惧?」

  戴维轻声回答。「承认它。」

  「对。第一步就是承认恐惧。我承认了自己害怕上台演讲。」我又停下来看看大家反应。「我想我可以代表所有人说一句:现在城塞里每个人都很害怕。那么,让我们别再将恐惧埋在心里,拿出来面对吧。」我掌心朝上,向大家询问。「有人愿意分享吗?」

  詹姆斯的兄长亚历打破沉默。「我怕我们出不去了。」

  「很好。」

  佛勒的妻子玛丽安小声说:「我的两个孩子已经成年,我好怕他们跟着饿死在这里。但我更担心其他还没长大的小朋友。」

  佛勒伸手将她搂过去。「大家都一样。」

  出乎意料,再来开口的居然是尔斯上校。「我深怕错失良机,没能尽全力带大家离开这里。」

  我朝他点头。「谢谢上校。」

  史蒂文斯下士清亮的声音回荡在下层的幽暗。之前她在厨房就中气十足。「我怕会让大家失望。」

  「大家都一样,安杰拉。我们都有同样的恐惧,不过别将恐惧堆积在心里,直到失去控制。一定要面对,要理解:恐惧是一种心理警告机制,收到警告以后就不要放任恐惧蔓延。如果不加以管束,恐惧会导致注意力无法离开恐惧的目标、情境或难以承担的结果,那些画面就像恐怖片在脑海不断回放。明白它只是个警铃,关掉就好。多余的恐惧感必须加以扼制,这是每个人的人生都会经历的状况。只要愿意花时间好好练习,任何人都能找到警铃的开关。」

  翌日早晨,史蒂文斯下士站在下层废水处理设施前的小池子,后头就是水管入口。她全身裹着锡箔、以胶带封死,虽然用意是保存体温,结果却营造出堪称超级英雄的外形,或许就叫她「锡箔女」好了。除了锡箔,我们找不到更好的保暖物。水管里很冷,到了蓄水层温度会更低,就算她不窒息、不心肺衰竭、不疲劳过度,也可能死于失温。

  氧气罐也十分原始粗糙,就是一堆塑料容器熔解、黏合、扩大容量。总共三大罐,以软管连接她的服装,设计了手动开关的气阀。如果其中一罐破损(或耗尽),史蒂文斯可以自己切换。

  佛勒在平板上调出水道和蓄水层地形图。

  「可以肯定这里的氧气存量足够抵达蓄水层任一点,但关键还是妳游泳与消耗氧气的速度,再来就是容器会不会损坏。无论如何,离开水道之后,最好以蓄水层顶端为目标,脱离水面就能稍事喘息,然后再慢慢搜索通往地表的路线。」

  「明白了,长官。」

  一名陆军中士拿出碎被单编织而成的绳子,系上她的腰间。

  「祝妳好运。」尔斯上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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