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詹姆斯
出了住处，走在堆满雪的道路上，脚一动就会踩进融雪与沙土里。
七号营位于旧地球北突尼西亚地区，此刻太阳正从地平线探出头，金黄色的光芒照亮了市街，建筑物圆顶有如沙漠上一颗颗融化中的棉花糖。
晴朗清晨，太阳如我们所知那般闪耀，大众很容易觉得世界已经安全，以为只要回家就会一切如常。可是哪里还有「日常」可言?长冬之前那些银行和企业还存在吗?未缴清的房贷还要缴下去吗?卡债呢?银行账户还有意义吗?应该说，有任何纪录保存完整下来了吗?
长冬前我觉得自己始终是个局外人，在这个世界没有容身之处。我不理解社会的运行法则，不懂大家的行事逻辑。而现在我觉得自己像是身处夹缝之中。只有七号营是我心里唯一的家，埃玛和我进行第一次接触以后，身心俱疲回到的是七号营;她虚弱到站不起来的时候，我和奥斯卡也是在七号营一起照顾她。埃玛和我在七号营恋爱、成家、有了女儿，我们的亲友都在这里。
对我而言，这就是家。
NASA总部内，我在佛勒隔壁有自己的办公室，可是进去的时间不多，通常都跟整个团队的人一起待在大工作坊，每天制作原型无人机和战舰设计图，目标就是保卫地球。
工作坊一如往常乱糟糟的。这一点没变化是好事。长形金属工作桌上摆满无人机零件，每隔一段距离立着一道隔板，乍看之下很像垃圾场里堆着的广告广告牌。
今天所有人都在。团队内另一位机器人专家哈利.安德鲁斯，俄籍航天员兼电机工程师桂葛里.索可洛夫，德籍程序设计师莉娜.沃杰，中国籍领航员闵肇，日籍医师兼心理咨商师田中泉美，澳洲籍考古学家兼语言学家夏绿蒂.刘易斯。奥斯卡也来了，自己静静在角落忙着。
我以为这七个人会堆满笑脸，欢迎我回来上班，应该还要有一、两个熊抱之类的，没想到他们一丝热情也没有，个个板起了脸也没靠近我的意思。
最后还是哈利过来，伸手轻轻搭着我肩膀。他比我大了二十岁，性格幽默，不过此刻神情十分惶恐。「呃，詹姆斯，有个东西你该看看。」
他二话不说，将我拉进走廊。
「什么?」我得小跑步才能跟上他。
「这个亲眼看才好懂。」哈利停在无尘室门口。无尘室通常用于模拟太空无菌环境。
究竟怎么回事?
哈利微微弯腰，眼睛靠在视网膜扫描仪前面，认证之后气闸开启。他径自走进去，但没取走挂在墙上的蓝色太空装和面罩。
「不必着装吗?」我看看前面的哈利，又望向跟过来的其他人，大家都回避着我的视线。
「不必。」哈利回答。「已经隔离完毕，应该没有威胁……除非你会诱发反应。」
「隔离?到底什么东西，哈利?」
「亲眼看到比较好解释。」他轻声回答之后跨过内门。
无尘室里空空如也，只有长条金属桌上搁着一样东西：白色塑料盒，大小约莫一般公文包。哈利伸手一比。「詹姆斯，这东西只有你能处理。」
在大伙儿注视下，我走过去缓缓掀开盒盖。
内容物很小，是个银色的生化毒物隔绝袋。
「是有机物，」哈利凑过来站在我旁边。「这里面是样本。我们推测制造这东西的个体，在你请假期间来到了地球。」迟疑片刻后，他补上一句。「需要你判断如何处理。」
我按捺不住好奇，小心撕开袋口瞟了一眼。里面有个白色物体，蓬松但扁平，大小接近我手掌。
看明白之后，我脸一垮，点着头伸手捞出那条尿布。「呵呵呵，很有趣嘛。」
全场瞬间捧腹大笑。
「我不在的时候，你们就搞这种东西吗?」尽管想装正经，但自己也快要控制不住笑意，只能拚命摇头克制。我举起尿布。「保卫地球的天才团队，心智年龄居然停留在开尿布玩笑的程度?」
哈利忽然又正色，脸凑近我耳边。「詹姆斯，我们需要你指示如何处理啊，」他停顿两秒。「这边除了你，还有谁能碰这玩意儿呢?」
又是一轮爆笑，连躲在门口的奥斯卡也扬起嘴角。我想他正在顺便观察每个人的面孔，记录所有人的反应。
我赫然发现尿布有点重量。里头真的有东西，不会吧……好奇和恐惧交杂下，我慢慢翻开一看，结果发现一团暗褐色黏稠物。不可能……他们不至于……
哈利再次板起脸严肃地重复。「那是有机物。」
桂葛里挤到前面，边走向我边伸手探进口袋。「别怕，詹姆斯，我来救你了。」
他掏出白色纸袋和里面的贝果面包，忽然抢走尿布，用贝果抹了一下那团褐色，然后咬了一口。我来不及反应，只能瞠目结舌盯着他看。
桂葛里耸耸肩，边嚼边说：「干嘛，巧克力酱现在可是绝版品了。」
正式开会跟上团队进度后，奥斯卡与我前往总部地底，此处实验室只有我们两人有权限进入，里面的机密实验是我认为在接下来的战争中有潜力解救全人类的关键。
LED灯自动开启，照亮四周混凝土墙壁、地板和上方金属支架。我们走向原型机时，脚步声在这大洞似的空间回荡不休。
「唤醒，执行系统检查。」我大声下令。
「我是奥利佛，系统确认无误。」
奥利佛的外表与奥斯卡并无二致，但内在做了许多重大改造。简而言之，他是对应地球环境与太空环境的战斗专用仿生人注2。想要打败电网，必须准备大量战力。
佛勒的办公室风格和我差不多，没有太多装饰，一面墙壁装满了屏幕，桌面上放着亲人照片。
最大片的屏幕联机监控新国际太空站当前状态，漆黑背景烘托出闪亮站体。打造新太空站的三大国际势力分别是：我与埃玛居住的大西洋联盟、俄罗斯和中东组成的里海联盟，以及亚洲幸存者为主的太平洋联盟。我们的团队密切参与站体的设计与建造，埃玛也提供了许多建议。她曾在旧国际太空站担任指挥官，因遭受电网攻击导致所有成员丧命，能在新太空站工程有一席之地，或许稍稍抚慰了她的哀恸。对地球人而言，新国际太空站具有指标意义，印证了只要通力合作，我们便能在短时间克服困境。更实际的层面上，国际太空站是守卫地球的前线，而且新站用途远远超越过往──它同时是个造船厂，可以生产舰队、保护人类。
捍卫地球计划分为两个大方向：无人机，以及宇宙飞船。
无人机新型号命名为「百夫长」，兼具侦察和攻击功能。目前预计制作六千架百夫长，绝大多数布置在地球周边，其余分散到整个太阳系盯哨待命。
主要火力还是交给宇宙飞船，昵称为「超母舰」，每艘都能载运、部署一万架战斗用无人机。期望是五年内就有第一艘可用的超母舰，但进度若稍有延宕，也不令人意外。屏幕上，太空站伸出了鹰架结构机械手臂，正要组装第一台超母舰原型机：耶利哥号注3。
「你总算回来了。」佛勒起身与我握手。「埃玛和亚黎都好吧?」
「状况不错。」我找了张椅子坐下。「多谢关心。」
「那你自个儿呢?」
「要是营地没咖啡了，可能有点危险。」
「唔，你血液中的咖啡因含量还可以维持好一阵子。」佛勒咬着嘴唇。「唉，有坏消息，我就直接说吧。三方防卫委员会否决了你的奥利佛量产计划。」
「有解释理由吗?」
「语焉不详，我猜是担心电网能控制仿生人军队。」
「无人机还不是一样。」
「的确，但无人机不是摆在自家后院地下室，冲出来就能一夜杀光所有人类。」
「你觉得有机会沟通吗?」
「恐怕没有，他们的态度很强硬，但至少愿意让你继续开发，也承认有原型机和设计图比较保险，必要时还能大量生产。」
这消息对我而言自然是一大打击，我认为这是个错误决策。万一战场来到了地球，我们需要更多战斗人员。
接下来应该关心耶利哥号和其他项目的进度，但我忍不住提起里察.钱德勒上节目受访这档事。此时此刻他构成的威胁，可能比电网还严重。「你看了今天早上的《熔点》吗?」
平日佛勒的神情都像个和蔼的老爷爷，此刻却蒙上一层寒意。「钱德勒的事情你别担心。」
「很难不担心。」
「有更大的问题。船舰和无人机必须比预期更早做出来。」
「我错过了什么大事件?」
「是一连串小事情加上三个大转折。」
佛勒敲了敲键盘，屏幕画面切换到星系全图，中央是太阳，周围是行星，以白色线条勾勒出轨道。
他再按一个键，镜头聚焦于海王星外侧的古柏带注4，这里有许多小行星、矮行星绕着太阳系旋转。然而此刻能看见三个突兀的物体从中穿越，朝着星系内侧进军。
「你也明白，要在古柏带安置探测器，费了好大一番工夫。目前无法确认古柏带总质量，推估是小行星带的两百倍。」
「也就是有更多物质可供电网制造武器与电芯。」
「没错。古柏带里有三个矮行星，冥王星是其中之一，最早天文学家以为周期彗星都来自古柏带，后来已经确定证伪。古柏带的性质稳定，所以发现它有小行星脱出，很令人讶异。」
而其背后意义很清楚：电网回来了。它们极有可能先派出和上次同样的巨型「收割者」，它具有穿越星系的航行能力，还能采掘矿物，制作出任务所需的太阳能电芯。
「你认为那是新的收割者发射过来的。」
「至少得考虑这个可能性。如果为真，代表新的收割者不久前已经抵达。」
「接触之前还有多少时间?」
「正在计算轨道。」
「推估呢?」
「两年。大约。」
「超母舰做不了这么快，无论制程多赶都没用，少说差一年，但应该会更久。」
「我明白。那就要靠无人机舰队将小行星击落，舰队规模必须非常庞大。」佛勒倾身向前。「可行性高吗?」
「我也不确定。」
注2：原文android。科幻领域中robot通常翻译为机器人，但实际上未必是人类外形;相对而言，android则专指模仿人类外观及行为的机器人。
注3：Jerich，耶利哥位于现今巴勒斯坦，为超过三千年历史的古城。
注4：Kuiper Belt，位于太阳系海王星轨道以外的小行星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