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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剥离

几乎在睁开眼睛的同时,奈妮薇已经开始嚎啕大哭,伊兰从没听过那么绝望的声音。“我杀了她,哦,伊兰,我的愚蠢和骄傲杀了她,我以为我能……”后面的话都被连续不断的哭声给淹没了。

“到处都是白袍众,”奈妮薇叹了口气,“加拉德、先知,又没有船,好像所有事情都逼着我们留在这里等待魔格丁。我真是累了,伊兰,我懒得再去害怕谁会在街角等着我们,懒得害怕魔格丁,我似乎完全想不出下一步该怎么做了。我的头发?没有任何东西能逼我改变现在的发色。”

伊兰咬紧嘴唇,但并没有反驳奈妮薇对她的评价。“不是融合。”奈妮薇导引的至上力已经非常惊人了,如果她不能用如此强大的力量治疗柏姬泰,即使加上伊兰也同样无济于事。她们两个融合后会更加强大,但也不会强到她们两个的力量加在一起的程度。而且,她不确定自己可以融合,她只进行过一次,那次是一位两仪师要向她示范融合后的状况,但当时那位两仪师并没有传授她具体的方法。“停一下,奈妮薇,你说过,这样做并没有效果。停一下,让我试试,如果我做的也没有效果,你可以……”她可以什么?如果治疗能有用,柏姬泰早就应该脱离危险了,而如果它没有用……再重新尝试也不会有意义。

伊兰叹息一声,走过去把门打开,没等她来得及说一个字,汤姆已经冲进车厢来,上身只穿着一件满是褶皱的衬衫,下摆还没塞进裤子里。他用双臂抱着什么东西,那是用他的斗篷裹住的一个人,只有一只女人的赤脚从斗篷里露了出来。

很长一段时间里,伊兰身边的同伴沉默着,只是嘴唇和下巴在不停地颤抖,让伊兰觉得她随时都有可能会哭出来。但当她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像铁一样刚硬,表情中混杂着无穷的怒火与泪水。她将梦的世界中发生的事情一一告诉伊兰,她说得很扼要,扼要到近乎草率,直到说到魔格丁出现在营地的时候,她才把痛苦的细节全盘拖出。

“她仍然需要时间休息,奈妮薇,你清楚这一点。而且她怎么会知道我们在什么地方?根据你所说的,除了这是一个马戏团以外,她没有时间看出更多线索。”

伊兰没有回答奈妮薇,她将一只手放在柏姬泰的前额上。像治疗一样,做这件事需要肉体的接触,她在白塔里看见过两次,每次两仪师都将手放在男人的额头上。她编织的魂之力能流非常复杂,虽然比起奈妮薇刚才的编织,还是简单得多。她并不十分清楚自己正在做什么,但她曾非常专心地偷偷观察过两仪师的编织,因为她小时候就听过许多与此有关的故事,也有过许多愚蠢而浪漫的梦想。过了一会儿,她坐到另一张床上,放开了阴极力。

“融合?”奈妮薇的视线并没有离开床上的女人,也没有停止向她体内注入至上力,“是的,一定要这样,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但要让我指引。现在我在做什么,我连其中的一半都不明白,但我知道我能做,而你连一块瘀伤都治不好。”

奈妮薇朝她皱起眉,然后俯身过去检查柏姬泰的状况,昏迷的女子脸色似乎比刚才好了一点,呼吸也多了一点力气。“你做了什么,伊兰?”奈妮薇仍然在审视着柏姬泰,但她身上的光晕正缓缓消失。“这不是治疗,我想现在我也可以模仿你刚才的编织,但这不是治疗。”

“试什么?”奈妮薇喊道,但还是笨拙地挪开了身体,为伊兰让出位置。治疗的编织减弱了,但奈妮薇身上的光芒没有丝毫黯淡。

“如果你仍然被挂在那里,”伊兰坦率地说,“再过一会儿,你就会醒过来,并将我屏障。我并不怀疑魔格丁会让你发怒到可以导引的程度,记住,她太了解我们了。而我不认为在你屏障我之前,我有可能会起疑,我绝对不希望自己被捉到魔格丁那里去,我相信你也是。”奈妮薇并没有看她。“那一定也是一种融合,奈妮薇,就像罪铐一样,所以她能不让你受伤,却让你痛苦万分。”奈妮薇仍然只是满面怒容地坐着。“奈妮薇,柏姬泰还活着,你做了能为她做的一切。如光明所愿,她会活下来,伤害她的是魔格丁,不是你。一名因为同袍在战场上牺牲而自责的士兵只会是个傻瓜,你和我都是战场上的士兵,但你不是傻瓜,不要做这种傻事。”

每次和汤姆的交谈都让伊兰感到非常高兴,那种感觉就像是父亲正把他的知识传授给女儿。伊兰以前从没想过,贵族游戏会如此盘根错节地深入安多,但值得庆幸的是,安多还不算是最严重的,在其他地方更盛行。根据汤姆的看法,只有边境国能够完全避免受到它的影响,因为他们的北边直接毗邻妖境,兽魔人的袭击几乎已经是家常便饭,他们没时间制定策略、施行阴谋。她和汤姆有过许多次令人欣喜的交谈,而且现在汤姆已经相信她不会再想依偎在他的怀里了。想到那时的情景,她不禁脸一阵热,她确实那样想过一、两次,幸好没有陷入太深。

“‘即使女王也会绊倒,但明智的女子步步小心’。”她轻声地背诵着。莉妮就是一位明智的女子。伊兰不认为自己还会再犯下这个错误了,她知道自己犯过许多错误,但极少会重复犯错。也许有一天,她会足够完美,能够实至名归地接下母亲的王座。

奈妮薇终于将目光转向伊兰,她紧皱了一下眉头,立刻又将脸转向一边。“你不明白。”她的声音几乎变成耳语,“她……曾经是连在时光之轮上的英雄之一,她的使命就是一次次重生,不断制造新的传奇。但这一次她降临世界的方式不是诞生,伊兰,她被硬从特·雅兰·瑞奥德中剥离了。她还连99lib?net时光之轮上吗?还是这样的联系也被打断了?因为我的骄傲、顽固和愚蠢,因为我逼着她去猎捕魔格丁,她凭自己的勇气所赢得的一切都被剥夺了。”

“我应该全身都是鞭痕的。”最后,她抚摸着光洁完整的手臂,苦涩地说道,虽然看不到任何伤痕,但她的手掌在碰到皮肤时仍然会止不住地哆嗦。“我不明白为什么一点伤痕都没有,我能清楚地感觉到那些伤痛,但这是我应得的,这是对我的愚蠢和骄傲的惩罚,也是在惩罚我畏惧到无法发挥自己的能力。我应该像一条火腿般被挂在熏制房里,如果世间真有公正可言,我现在应该继续被挂在特·雅兰·瑞奥德里,而柏姬泰不该躺在这里,让我们为她的生死而担心了。如果我能知道得更多一些,只要能给我五分钟时间来拥有魔格丁的知识,我就能治好她,一定可以的。”

“有十一个马戏团到了那座城市,另外还有三个正等着过桥,瓦蓝已经因为这件事而脸色铁青了。奈妮薇,受过那样的伤之后,即使她能找到黑宗两仪师或其他弃光魔使为她治疗,她也要用几天的时间恢复力量,然后她还要用更多时间搜查十五个马戏团。也许我们背后或者是阿特拉还有更多的马戏团正赶往这里。无论她是派遣暗黑之友还是送信到萨马拉去,我们已经有了准备,我们有几天的时间可以找一条船到下游去。”她停下来思考了一会儿,“你能不能找些草药染一下头发?我打赌,你在特·雅兰·瑞奥德里一定是结辫子的,我在那里也一直让头发变成原本的颜色。如果你像现在这样松开头发,再染成其他颜色,我们就更难被找出来了。”

“你杀了谁?”奈妮薇说的不可能是魔格丁,弃光魔使的死肯定不会让她如此悲痛欲绝。伊兰想搂住奈妮薇,给她一点安慰,却听见一阵敲门声。

“我不知道,她不再逝去了,但我不知道。”疲倦让奈妮薇的声音轻柔了许多,其中还包含着强烈的痛苦,仿佛她正与柏姬泰一同承受着伤害。瑟缩着,她站起身,打开一条有红色条纹的毯子,将它盖在昏迷的女子身上。“你做了什么?”

伊兰急忙挥手示意他们出去。汤姆和泽凌转动着眼珠彼此对望着,微微摇摇头,但还是一言不发地向门口走去。“她是……一位朋友。”伊兰对他们说,现在伊兰觉得自己仿佛正毫无知觉地飘浮在梦境里。这怎么可能?“我们会照顾她的。”怎么可能会发生这种事?“不要把这件事对任何人说。”当她关门的时候,两个男人望向她的目光几乎让她满脸通红。他们当然知道该怎样对待这件事,但有时候,男人们就算是最简单的事情也需要提醒,哪怕是汤姆。“奈妮薇,光明在上,这是怎么回事?”伊兰转过身,立刻闭上了嘴,阴极力的光晕已经包围了跪在床边的那个女努努书坊人。

突然间,她坐起身,看见眼泪正从奈妮薇紧闭的眼里不停地滚落,原先被伊兰当成鼾声的声音(奈妮薇确实会打鼾,不管她怎么争辩)实际上是从她喉咙深处传来的低微嚎啕。这是不该出现的情况,如果奈妮薇受了伤,伤口应该出现在身上,虽然她直到醒来之后才会感觉到疼痛。

“她还活着,”汤姆将那个用斗篷裹住的身体放在伊兰床上,“但已经快死了,我几乎听不到她的心跳。”

伊兰皱起眉,将斗篷掀开一点,发现自己正盯着柏姬泰的脸,那张脸已经变成非常可怕的青白色。

“她正好在那里。”泽凌在汤姆的背后说道,听他的口气,仿佛泽凌并不相信这句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两个男人都赤着脚,泽凌甚至还裸着上身,露出一片消瘦、无毛的胸脯。“我醒了一下,她就突然出现在那里,身上就像她出生时一样一丝不挂,然后又像一张被割下来的渔网般倒在地上。”

“你需要睡眠,”伊兰坚定地说,“没有那枚戒指的睡眠,把它给我吧!”奈妮薇犹豫着,但伊兰仍旧伸手等着,于是她只好从脖子上的皮绳里取出那枚有斑点的石戒指,将它放在伊兰手里。伊兰把戒指收进口袋,然后说道:“现在,躺下睡一觉,我会照顾柏姬泰的。”

也许我应该叫醒她。伊兰伸出手,心里还在犹豫。叫醒一个处在特·雅兰·瑞奥德里的人并不容易,简单的摇晃,甚至是泼冷水有时都不会有用。而已经被赛兰丁打黑了眼圈的奈妮薇,肯定不想在自己的脸上再添些青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应该去问问赛兰丁。无论出了什么事,奈妮薇应该能自己走出梦的世界。除非……艾雯说过,智者们可以强行将一个人留在特·雅兰·瑞奥德,但即使智者们已经将这个技巧教给艾雯,艾雯也还没把这个技巧教给她和奈妮薇。如果现在有人抓住奈妮薇,正在伤害她,那不可能是柏姬泰,或者是智者们。嗯,有可能是那些智者,如果她们看见奈妮薇没得到她们的允许就在梦的世界里闲逛。但除了智者们之外,还有一个可能……

“叫他们走。”奈妮薇口齿不清地说道,随后她就在床上蜷成一团,浑身瑟缩不止。

伊兰打了个哈欠,躺在自己的床上看着奈妮薇,她用一只手撑着头,黑色的头发披散在手臂上。不进入特·雅兰·瑞奥德的人必须保持清醒,这太荒谬了。伊兰不知道奈妮薇在梦的世界里待了多久,但她躺在这里已经等了两个多小时,既没书可看,也没有针线活可做,除了盯着那个躺在床上的女人之外,她没有任何事可以打发时间。继续研究那副罪铐没有任何意义,她认为自己已经竭尽所能地搞清楚了它的每一点特征。她甚至试着对这个睡着的女人做了一点小小的治疗,差不多用上了她所知道的所有治疗技巧。奈妮薇醒着的时候不曾同意她这样做过——她不认为伊兰在这方面有什么能力,也许现在她就能知道了——她的黑眼圈已经消失了。实际上,这是伊兰做过最复杂的一次治疗,真是穷尽了她的一切能力。她没事可做,如果她有一些银,也许她能试着做一副罪铐。银并不是制作罪铐所需的惟一金属,但她也要融掉相当多的钱币才能得到足够分量的银。那样的话,对面床上的那个女人只会气愤地发现又多了一副罪铐。如果奈妮薇愿意把她们进入特·雅兰·瑞奥德的事告诉汤姆和泽凌,至少她可以请汤姆进来聊聊天。

“烧了她!”奈妮薇一边低声吼着,一边猛烈地导引着至上力。“为了她所做的一切,让她永远落在火海里吧!”伊兰辨识出那股能流的编织是为了进行治疗,但辨识就是她的能力极限了,她无法模仿。“我会找到她的,柏姬泰。”奈妮薇喃喃地说道。编织中主导的是魂之力,也融入了水之力和风之力,甚至还能依稀辨别出火之力和地之力。那种复杂的感觉就像是同时用双手和双脚在一件长裙上进行刺绣,而且刺绣的人还是被蒙住眼睛的。“我会让她付出代价的。”奈妮薇身上的光芒愈来愈强,直到所有的灯光也被淹没在其中,直到伊兰看她时不得不眯起眼睛。“我发誓!以光明和我救赎与转生的希望发誓,我会的!”她声音中的怒意改变了,变得更加深入骨髓。“这不管用,她身体里没有需要治疗的地方,像正常人一样健康,但她正在死亡。哦,光明啊,我能感觉到她正在离开。烧了魔格丁!烧了她!顺便把我和她一同烧掉吧!”但她并没有放弃,编织还在继续,结构繁复的能流不停地注入柏姬泰的身体。那个女人躺在那里,金色的发辫垂下床沿,胸部的起伏正渐渐减缓。

“如果她真的看出更多线索了呢?”奈妮薇揉搓着自己的额角,仿佛感到思考困难,“如果她确切地知道我们所在的位置呢?她可以派遣暗黑之友跟踪我们,或者送信给位在萨马拉的暗黑之友。”

“也许我能帮忙。”伊兰缓缓地说。这种行为应该得到对方同意,虽然在历史上,这规矩并非一成不变,这种行为没得到同意的时候曾经和得到同意的时候一样多。没什么理由不可以对一个女人进行这种行为,只是她从没听说有前例。

伊兰很久都没说话,最后奈妮薇走过来,笨拙地坐到她身边的床上。“约缚,”伊兰最后说道,“我……约缚了她,让她变成了一名护法。”看见奈妮薇脸上难以置信的神情,伊兰又急忙说道:“既然治疗没有用,我只能做点别的,你知道护法能够从约缚中得到的优势,其中之一就是力量,旺盛的精力。当普通人受了致命伤、衰竭、死亡的时候,护法仍然能活下来,甚至继续战斗,我能想到的只有这个了。”

奈妮薇僵硬地从努努书坊对面的床上爬下来,跪在这个不省人事的女人身边,脸上还挂着泪水,但她已经不再哭泣了。“她还活着,”奈妮薇喘息着说,“她还活着。”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在这两个男人面前只穿着衬衣,但她几乎没有瞥他们一眼,只是在嘴里说着:“把他们轰走,伊兰,有这些笨羊盯着,我什么都做不了。”

奈妮薇深吸了一口气:“嗯,至少这比我做的要有效果,一名女性护法,我想知道岚会怎么看这件事。她没理由不能成为护法,她是最适合成为护法的女人。”又哆嗦了一下,奈妮薇盘起双腿,又转头望向柏姬泰。“你必须隐瞒这个秘密,如果有人知道一名见习生约缚了护法,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

伊兰犹豫了一下,她不知道这两名女子中谁更需要她。最后,她坐回床上。现在无论她说什么,都不会让奈妮薇更好受一些,但她对那个女人的恢复力很有信心。时间会解决她心中的一切问题,到时候,她会相信一切该归咎于魔格丁,而不是自己。她一定会的。

伊兰也打了个哆嗦。“我明白。”她简单而急切地说道。犯下这样的过错不至于被静断,但任何两仪师对付她的手段都会让她宁愿自己干脆被静断算了。“奈妮薇,出了什么事?”

“我希望没有。”奈妮薇几乎是咆哮着说出这句话,“我要让她付出……”她深吸一口气,但这没有让她振作起来,反而让她变得颓丧了。“我不能侥幸认为她死了,柏姬泰并没有射中她的心脏,以那时她的状况,能射中魔格丁已经是奇迹了。如果我被扔了那么远,肯定连站都站不起来,即使魔格丁只对我做了那些,我也已经站不起来了。不,魔格丁还活着。我们最好相信,她可以立刻就治好自己的伤口,明天早晨就会开始追击我们。”

“她会活下来吗?”伊兰虚弱地问。她和柏姬泰之间并没有出现什么明显的联系,没有能流,但她能感觉到那名女子的虚弱,可怕的虚弱。柏姬泰死的那一瞬间,她立刻就会知道,即使她睡着了,或者是在几百里外的地方。

伊兰本来还希望奈妮薇不会想到这些问题,至少在她的身体恢复一些之前不会想到。“你知不知道魔格丁伤得有多厉害?也许她已经死了。”

奈妮薇凝视着对面床上瘫软的女子,过了一会儿,她摇摇头:“我睡不着,我……需要一个人走走。”她站起身,姿态僵硬得像是挨了一顿痛殴。她从挂钩上取下她的暗色斗篷,将它披在衬衫外面,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停了一下。“如果她想杀死我,”她凄凉地说,“我不知道能不能阻止她。”说完,她就赤着脚,表情黯然地走进夜幕里。

她抓住奈妮薇的肩膀,拼命地摇晃。如果这样没用,她就会将桌上水罐里的水冻成冰水,泼在奈妮薇脸上,或者直接甩她耳光。此时,奈妮薇的眼睛猛地睁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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