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版全球独家收录番外篇】
1
孩子们都睡了，屋瑞安安静静。詹姆斯一个人在家中办公室，听见有人从屋外进来。
后门摇晃，门锁咔嚓轻响，开启动作顺畅得像个专家。咻的一声，门板滑开，冷空气吹过挂衣间，窜进门旁角落，环绕詹姆斯座位四周。
他原本探身在桌上，专心绘制主城干道旁边的新建案。此刻他握着铅笔的手开始冒起汗，沾黏了图纸，等了一会儿没人讲话。
「埃玛?」詹姆斯唤着。
妻子没有回话，因为穿越挂衣间的人根本不是她。那个脚步沉重却流畅规律，简直像个机器人。
「桂葛里?」詹姆斯又叫了一次，以为是合伙人登门拜访。翌日早上八点要给客户过目设计图，不知他是否为了这件事来盯进度。
但唯一的回应是脚步声越来越接近。
詹姆斯心生警惕，起身寻找房间里有没有东西能够防身，举目所见只看到一迭迭纸张，再来是铅笔与尺。都没什么用。
房门外走道上，有一把雪铲靠着墙直立着。他闪身过去，对方竟已经来到门口，站姿僵硬，眼神却很锐利，脸上完全没表情。
詹姆斯往后一缩。
厨房传来埃玛的呼唤。「詹姆斯?」迟疑一阵之后她继续问。「你刚刚叫我吗?」
詹姆斯打量入侵自家的人，千头万绪闪过脑海，很难压抑语气中的讶异。「没……没事，我找到要的东西了。」
「抱歉冒昧造访，我们没有联络管道，只能出此下策。」
眼前这张脸，詹姆斯再熟悉不过。奥斯卡的脸。但他很清楚眼前仿生人绝非奥斯卡。奥斯卡已经死了，走道上只是一个复制品，或者可以称为后裔。结束奥斯卡生命同时，仿生人后代亦从阿瑟的箝制解放，此后一切全然改变，直到今天之前，詹姆斯再也没见过他们。此时此刻此地重逢，令詹姆斯心里五味杂陈。他一方面对奥斯卡的命运深深遗憾，另一方面担心仿生人重新现身并不是好兆头。
「你是……」詹姆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请叫我亚诺，之前我们没见过面。」
「詹姆斯!」埃玛在厨房里叫着。「你在和谁说话吗?」
「呃……自言自语而已。」
虽然埃玛没回话，詹姆斯听得见她拖着腿，略显吃力地走过来。之前她在太空待得过久，双腿肌肉已无法回复原本的健康状态，但她从不自我设限，纵使行走速度变慢，依然凭借决心和毅力抵达任何目的地。肢体障碍需要克服，而人生中更有成千上万的险阻。詹姆斯欣赏妻子很多地方，这只是其中之一。
埃玛来到挂衣间和办公角落之间，亚诺转身，两人面对面。她立刻愣住，不知所措。
「这位是亚诺。」詹姆斯赶快开口。
「你好。」埃玛挤出回应，和丈夫一样上下打量仿生人。她和詹姆斯一样，在长冬时期与奥斯卡相处了很长一段时间，尤其复健过程有他相伴，早已萌生出深厚友谊。詹姆斯相信此时此刻埃玛的情绪一定也很十分复杂。
亚诺打破沉默。「女士，很抱歉忽然打扰，但没有其他办法。」
「什么意思?」她问。
「有必须告知的事件。」
「详细说吧。」詹姆斯说。
「我们接收到发自宇宙飞船的讯息，对方宣称来自地球。」
闻言，各种臆测疑问在詹姆斯脑袋里像鞭炮炸开。怎么会?为什么是这个时间点?他们要去什么地方?
詹姆斯与埃玛带领地球最后幸存者，搭乘两艘大型移民船离开母星，两艘都已经降落晓神星地表。他们抛下的地球应该成了完全无法居住的冰球……但果真如此吗?或许有人躲进地底、逃过一劫?于是最后也离开了地球?
他还没能问出口，又有脚步声从户外踏进挂衣间。桂葛里绕过转角停下脚步，一如方才的埃玛那般将眼睛瞪得又圆又大，但两个人的情绪可不一样。
「这是亚诺。」詹姆斯介绍。
「他在这里做什么?」桂葛里语气冰冷，故意无视仿生人只望向詹姆斯。自从心爱的莉娜因电网而死，桂葛里开始极端痛恶所有人工生命形态，即使过了许久，怒意也仅仅褪色一丁点儿。
「我前来转达讯息，来源声称是地球的宇宙飞船。」
桂葛里嗤之以鼻。「怎么可能。」
其实詹姆斯听见的第一反应也是这四个字。
埃玛伸手。「桂葛里、亚诺，去厨房聊吧。」
大家跟着埃玛走进厨房，她自己先在中岛找了凳子坐下，释放双腿压力，三人站在旁边。桂葛里站得离亚诺很远，双手环抱胸口，牙关咬得很紧，似乎竭力按捺脾气才没有爆发。
「从头说起吧。」詹姆斯开口。
「那么，我从接收到的讯息开始，」亚诺回答。「我现在回放。」
接下来的场面挺叫人不自在的，就连亲手造出奥斯卡和移民舰队第一批仿生人的詹姆斯也不例外。亚诺完全静止不动，口腔声带开始传出并非方才他的声音，而是一个女子，话讲得很急、嗓子又很紧，像是刚哭过。录音音质有点粗糙，经常有噪声或中断。
无论谁收到讯息，这是求救讯号，我们没有敌意。
桂葛里眼珠子翻了一下。
隔了一秒，然后又一秒钟是噪声，接着才听见她说什么。
……来自母星地球，我们寻找孩子能够平安成长的环境。请帮助我们。我们的宇宙飞船……
又断了两秒。
……动力只能维持两周。唔，大约是……这段讯息的两百五十倍时间。我们会反复播放这段求救讯息，并附上或许可协助翻译的资料。如果詹姆斯.辛克雷、与他同行的移民或其后代，来自地球的人收到讯息，请救救我们。
亚诺再次说话时回复到自己的声音。「无人机在极远处接收这段讯号。」
「什么时候?」埃玛问。
「以地球日来算是四天前。」
「那他们只剩下十天，」埃玛低声叹息。「船在什么位置?」
「距离晓神星三光年。」
埃玛叹息变重了。「我们没办法及时赶到。」
从这句话判断，詹姆斯明白妻子主张过去救援。目前问题就在于他们要不要采取行动。
桂葛里不动声色，和亚诺一样直视前方，面无表情。
「距离三光年的话，」詹姆斯说。「他们很可能以晓神星为目的地。」
「合理推测。」亚诺说。
「他们的船怎么了?」桂葛里虽然开口问话，眼睛还是不肯看亚诺。
「现况不明。」
「有影像吗?」
「没有。」亚诺回答。
桂葛里摇头，似乎认为这是一场骗局。「你们到底想干嘛?为什么特地跑来?」
「没有特定目的，之所以前来是因为源代码仍然有效：发生足以影响晓神星居民的重大事件时，我们应告知詹姆斯.辛克雷，并寻求其建议。」
「那艘船怎么能影响我们?」桂葛里问。「他们都已经太空漂流了，何况距离还有三光年。」
「上回与各位接触过后这几年内，电网有了数项重大突破。如各位所知，基于根本原则，我们无法开发可以改写核心程序的技术，导致某些类型的创新受限。限制仍然存在，但尽管自由度仅仅微幅增加，也容许了新发明诞生，其中包括超光速移动领域。虽然会消耗巨大能量，但电网已经能够操作时空，类似当初将种子球体送回过去的手法。」
「说白话文好吗?」桂葛里咕哝。
「电网即将派出可以载人的船只前往讯号来源，预计十三日内抵达。如各位所知，我们已转型为人道组织，因此会对遇难船只伸出援手。」
2
现场陷入沉默。埃玛望向詹姆斯，虽然没讲话，但夫妻心意相通。
「说谎。」桂葛里几乎是用骂的。
「我并无虚言，」亚诺淡淡说。「电网可以扭曲时间，难道会无法扭曲空间?时空是一体两面。」
「我没说你们不能超光速移动，」桂葛里反击。「是说根本没有什么落难船只求救。」
「为什么要骗你们?」
「好问题。为什么?」
「亚诺，」埃玛语气放慢，想缓和气氛。「假设你们可以及时赶到，打算怎么做呢?」
「目标十分明显，就是保全人类性命，因此我们会修理船只，并尽力协助他们完成原本行程。」
沉思中的詹姆斯抬起头。「即使他们想过来晓神星也一样吗?你们会帮忙?」
「是的。」
「有趣。」詹姆斯小声回答，脑袋开始思考新移民出现可能引发什么波澜。最重要的是，万一对方已经是新形态的人类──完全不同的物种，会对晓神星既有的社会带来什么影响。新移民如何与旧移民互动共处?双方能够融合吗?有这种意愿吗?
「抱歉，」亚诺说。「我必须离开了。如各位所知，时间急迫，我此行目的仅为获取建言。」
「亚诺，」埃玛开口。「能请你在外头稍等吗?我们需要几分钟讨论。」
他轻轻点头，走了出去。
「有意义吗?」桂葛里摇头。「仿生人在这种距离搞不好一样听得见。」
「或许吧。」埃玛回答得漫不经心，一只手在木制中岛台面游移。「可是，詹姆斯，他们怎么活下来的?」
「一定要猜的话，我想是在小行星撞击前后躲进地底没再上来，但是出了什么事故必须返回地表。我敢打赌，他们找到了大西洋联盟遗留的档案文件，按照规格造出自己的宇宙飞船。毕竟是在我们之后过了几千几万年才启航，工程时间十分充裕。此外，也许他们的船更快，又或者航程路径比较直接。」
「未免太多假设，」桂葛里说。「我讨厌假设。」
埃玛转头看他。「就像你讨厌电网一样。」
「讨厌他们不代表我说错，也不代表他老实。」
「他们说谎有什么好处?」詹姆斯问。「电网要消灭我们轻而易举，我们也构不成威胁。」
「帮你修正，」桂葛里说。「我们自以为对电网不构成威胁。詹姆斯，你未必掌握全盘信息。我们不能轻易相信电网。」
「也不能待在这儿袖手旁观吧，」埃玛说。「至少我办不到。」
桂葛里耸肩。「有什么不行的，难道妳打算搭上电网的船?」
「你说对了，桂葛里。假如真有地球人等待救援，一定得去帮忙啊。易时易地，也可能是我们自己、或者我们的孩子邻居向别人求救。」
「真有什么东西在太空等待的话，」桂葛里说。「电网自己有能力处理才对，它们比我们厉害多了，连食物饮水氧气都不需要。」
「但是电网需要一样东西。」詹姆斯开口，两个人望向他。「判断力。戍卫航天董事会在根本原则添上一条，要求仿生人在重大决策上征询人类意见，原因就出在这点。桂葛里，你现在应该也发现了，人工智能有时候会对规则做出错误诠释，代价便是人命。我赞成埃玛，也打算上船，尽可能帮助那些人。尤其对方主动提到我名字，是我舍弃了他们。」
「我们都一样。」埃玛说。
「如果当年更认真搜索，或许能找到其他幸存者。」詹姆斯继续说。「但我们只是派无人机在地球绕了绕、广播讯号，就以为一定能救到所有人。」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重点是现在怎么办。」
桂葛里深深叹息。「你们两个都疯了，然后你们都给我留下来。既然是船只损坏的问题，那就是我的工作。」
「可是船在太空喔。」埃玛说。「是太空中漂流无法航行的损坏船只。这里只有我真正处理过类似状况，我当然得亲自过去。」
「你们要面对现实──只有我走了，就算回不来，也没人会牵挂。」桂葛里反驳。「反正我孓然一身没结婚，逻辑上当然是我去。」
詹姆斯笑着说：「你再说下去，我都觉得你要变成电网了。大家都别啰嗦，三个一起去，没意外的话，真正的问题只有如何安置那艘船上的人，必须评估看看他们适不适合降落晓神星。」
「还有会不会对我们其他人带来危害吧。」桂葛里附和。「虽然都是地球人，但可能相差很多。」
3
詹姆斯打开自家后门，外头城市上空以布幕遮蔽阳光，亚诺就站在阴暗之中。
「我们决定与你一起过去救援。」
「不智之举。」亚诺说这话时依旧面无表情。
「我以为你早已料到这个结果?」
「预测机率为百分之九十三点四。此时我必须列举行动中的危险因──」
詹姆斯比手势要他暂停。「我们该尽快启程，时间紧迫，埃玛、桂葛里和我都很清楚太空活动充满危险。在哪里集合?」
「这儿就好，我呼叫飞船过来。如你所言，时间急迫。」
埃玛上楼到孩子们的卧室。卡森睡得很熟，她探身在小儿子前额吻一下，并将被子拉到他下巴。
亚黎不在床上。埃玛并不意外。她走到床边书柜，找到C.S.刘易斯的作品《狮子.女巫.魔衣橱》精装本，轻轻向外一拉，随着咔嚓声，书柜伪装的暗门开启，女儿在供他们游玩的密室内裹着几条被子睡得香甜，有人进来了都不知道。
埃玛轻抚她头发。虽然有点想叫醒女儿，但最后还是算了。
到了山姆房间，她进去时，铰链嘎嘎发响，男孩立刻撑着手肘坐起身，被光线刺得开始揉眼。「妈?」
埃玛坐到他床边。「嗨，宝贝。」
「有事吗?」
「爸爸和我有事得出门一趟。」
「啊?现在?」
「嗯，不必担心。妈妈不在的时候，你帮我照顾亚黎和卡森好吗?」
山姆又躺了下去，整个倒在枕头上，闭起眼睛回答：「嗯，好啦。」几秒后就又睡着了。
詹姆斯到了自家对面，轻轻敲门之后朝窗户里头看去。准备再敲一次的时候，厨房亮了灯，亚历赤脚踩着硬木地板走到玄关，开了前门一条缝，睡眼惺忪地查看来人是谁。
「你又睡啦?」詹姆斯半开玩笑地说。亚历总是早睡早起。
他听了叹口气打开门。「进来吧?怎么啦?」
「埃玛和我得出一趟远门。」
「你这样说，听起来像是亡命天涯。」
詹姆斯很配合地面色一沉。「跟你说太多的话，怕你有一天不得不出庭作证……」
亚历挥挥双手。「好了。究竟怎么回事?」
詹姆斯敛起笑意。「其实不完全肯定，只知道大概得离开一个月左右。」
「去什么地方?沙漠?还是背光面?」
「其实呢，要更远一点。」
亚历几乎笑出声。「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但才说完他立刻反应过来。「要上太空?有办法吗?我们已经没有宇宙飞船了吧?」
「电网有。」
「詹姆斯，电网不可信!」
「奥斯卡可以。」
「但他已经走了。」
「他留下的仿生人还在。别担心，不会有事，只是要麻烦你帮我照顾孩子们。」
「这没问题，不过你必须平安回来。」
詹姆斯回到家，亚诺已经在后院等待，身旁有艘小飞船。桂葛里待在挂衣间，模样像是不想参加校外教学却不得不去的小孩。
埃玛从里头走出来，手上拖着两个装满的行李袋。桂葛里见状跑去帮忙提，走向飞船时身子摇摇晃晃，东西似乎有点重。亚诺上前伸出手，桂葛里板着脸绕过了他。
「妳收好了?」詹姆斯问埃玛。
「就一些衣服和零食，加上卫生用品。」
「妳可真是好妈妈。好航天员。太空妈妈，我决定以后就这样叫妳。」
「少贫嘴，再说这种冷笑话自嗨，我就从气闸把你推出去。」
詹姆斯忍着笑，两人跟在桂葛里后面上船。
飞船升空时，三个人都没讲话，只盯着观景屏幕上越来越远的都市。高度超越遮光布幕之后，便可以看见山谷将晓神星地表分为两半，一边是沙漠，一边是冻土。谷地或许即将迎接更多地球人。
来到背光面，红矮星克卜勒四十二无法直晒的地方，宇宙飞船在此等候。詹姆斯没看过这次设计，与地球人前来晓神星所用的船只相比小得太多，甚至比大部分辅艇还要小，所以他颇为讶异，本以为电网准备的载具规模要足够运送漂流的难民。
「先谈谈计划内容。」詹姆斯开口。
「第一优先是提供医疗，并修理船只的维生系统。」亚诺回答。「之后针对机件故障加以补强，进行能源补给。我们认为船只问题应当来自于此。」
「请多解释些。」埃玛说。
「宇宙飞船位在星际空间深处，与最接近的恒星还有很远距离，推测他们在航程中太长时间没接收到足够光能充电。如果他们和各位当初一样，航行中收集漂流物质做为燃料，则会是漂流物质存量不足。同时另一可能则是遭遇机械故障，导致充电或储电功能失灵。」
詹姆斯浅笑。「简而言之，就是高速公路开到一半没油了。」
「原始但切题的比喻。」
詹姆斯摊手。「没油，所以要挖原油啊，懂吗?」
埃玛扶额说：「冷笑话黄牌警告。亚诺，借用一下气闸?」
「女士，不建议妳那么做。」
「开玩笑而已，亚诺。」埃玛瞥了瞥詹姆斯。「应该吧。」
待命的电网船只没有名字，而是很长的编号。詹姆斯觉得里面狭窄阴暗，走道几乎挤不过去。总而言之，不像地球人做的东西，与当初他协助设计的款式相差很大。
发现船上没有其他仿生人，令詹姆斯有点讶异，对此亚诺的说法是新技术以小型机器人为导向，需要时再组合即可。他更直接表示：「已经没有模仿地球人外形的理由。」
主通道上，詹姆斯看见一些机器人四处飞窜，墙上、舱顶、地板到处都是，如同小蜘蛛跑来跑去，于是更深刻体会到电网与人类的差距有多大，尽管它缘起于亘古前、或者说是命运走向不同方向的另一条时空线。
走到底是医疗舱，不比詹姆斯和埃玛在晓神星的卧室大多少。
「我们使用的休眠技术与你们前往晓神星时类似。」亚诺开口。「但必须事先警告一点：我们无法完全预测超光速移动对人体是否造成影响，当然也不可能有人体实验纪录。」
「好极了。」桂葛里咕哝。
「你们评估的安全性如何?」埃玛问。
「预估百分之九十七点一四是三位不会有任何永久性损伤。」
「其他副作用?」詹姆斯问。
「只有一项值得提出。苏醒时，我们认为三位必须调适时空间变化，于是出现解离反应。人类大脑认知的时间为单方向线性且没有速度变化，然而实际上──」
詹姆斯扬手。「反正活得下来对吧?」
「是。稍有不适感而已。」
埃玛率先进入休眠袋，桂葛里第二个。最后詹姆斯也躺上医疗平台，看着半透明白色袋体裹住自己，想象醒来时究竟会看见什么。
4
光线刺眼。
即使闭着眼睛，詹姆斯仍能感觉到白光彷佛要刺穿眼球、直冲眼底，一股冰凿插入般的疼痛涌出。
他试着转身，身子很痛、很沉重，黏在平台上动弹不得。重力剧烈改变了吗?
上面有个隆隆声，很慢但很大，像是录音用十分之一速度播放，喇叭对准耳朵。
他张开嘴想说话，可是听不见自己究竟有没有出声。感觉一切都是慢动作，除了隆隆声什么也听不见。
冰冷金属物体靠上颈部，接着有个像是橡皮筋弹一下的啪嚓声响起。
詹姆斯再次醒来时，光线稍微温和了些，想要转头使肌肉正常活动。
亚诺讲话的声音传来，感觉节奏特别慢，不过字词渐渐串连起来。「……听得见吗，辛克雷博士?」
「听得见。」他头痛，身体也痛。「我怎么了?」
「时空感错乱症状比我们预期严重，请躺好不要乱动。」
脖子又被金属物触碰，也再一次出现如弹橡皮筋的声响。几秒后视野思绪清晰起来，彷佛大脑排毒成功。
「感觉好些了吗?」
「好不少，」詹姆斯回答。「到目的地了吗?」
「是。」
亚诺上方出现全像投影：一艘宇宙飞船飘浮在黑暗宇宙。因缺乏参考点，詹姆斯无法判断船只体积，只看得出船身圆扁如一颗被压过的球，两侧有凸起，感觉像是附加于主体的额外模块。
当年的晓神星移民船舰并非这种造型，然而这也合理，毕竟那两艘船以星际防卫为初衷，需要长而宽阔的侧舷，地球遭到攻击之后才进行改造，以便运送移民。如果一开始就朝这个目标设计，球体自然更为理想，同样材料能提供更多空间。
「这艘船多大?」詹姆斯问。
「直径大概六十八公尺，最高处二十公尺。」
詹姆斯仔细观察，思绪在脑袋转换。宇宙飞船有两百二十呎宽、六十五呎高。经过这么多年，他还是比较习惯英制单位。这个大小的空间装得进多少人?
亚诺扶詹姆斯下来，然后也将桂葛里与埃玛唤醒，用了一样的药物，两人的时空感错乱也很快缓和。
三人换上宇宙飞行服，到气闸前面集合。门边充斥小蜘蛛形状的机器人，彷佛随时要进攻的军队。
船身摇晃，应该是与地球移民船接触了。
「我先过去确认环境是否安全。」亚诺说。「请先在这里等待。」
气闸打开，后头一条短短圆管状通道连接到移民船外部舱口。蜘蛛翻到门外，立刻飘浮起来，好像被一阵轻风吹起。显然电网的人工重力没有延伸到气闸外。
蜘蛛想必装有推进器，才能轻轻晃动后向前飞出。
亚诺跨过门坎后关闭身后的气闸。詹姆斯、桂葛里、埃玛三人静静等候。
「船很大，」埃玛开口。「他们的人数或许比较多。」
桂葛里朝气闸踱步，一副靠近就能逼人家开门的样子。「我还是觉得状况不对。」
「无法掌握状况确实感觉不好。」詹姆斯知道亚诺一定听得见。「亚诺，可以跟我们说一下情况吗?」
「直接转播给你们。」
太空装头罩的玻璃面板浮现两个实时影像，其一是电网船只朝地球移民船伸出触手似的缆索，上头爬满机器蜘蛛。缆索接触到移民船外壳，蜘蛛立刻跳过去焊接，一瞬间便完成固定。
「开始为宇宙飞船充电，」亚诺解释。另一边影像里，他顺着光线暗淡的狭长通道飘浮到底，有三个发出蓝绿色光线的容器，外形像是休眠舱。
「宇宙飞船有两个可以分离的区块，这里是其一。」亚诺继续说。「后侧模块是引擎，这边是舰桥，我想面前就是任务指挥官了。」
「我们可以过去吗?」埃玛问。
「可以，」亚诺回答。「船只目前稳定，没有发现威胁。」
气闸开启，埃玛率先出发，她摆动双手产生推力，飞过连接通道，另二人随后跟上。再度体验失重状态，令詹姆斯回想起和平号追逐电网异物那段岁月。目前的处境很相似，都是探索太空深处的谜题，而真相可能颠覆已知的一切。
地球宇宙飞船的气闸隔间十分狭窄，高度不超过四英呎，往内的通道也一样，感觉像是给小孩，或者体型非常小的人使用，詹姆斯若非可以飘浮就得弯着腰前进。气闸内门设有零到九的数字键盘，散发一种安心氛围──这是目前为止第一个指向地球人的线索。
「我们判断已经找出船只漂流的原因，」亚诺说。「引擎故障，失去推进力，无法控制方向、收集核融合燃料物质，也难以抵达有充足光能的位置。」
「让我看看引擎。」桂葛里说。
「头罩会显示地图，请按照指示前往。」亚诺回答。
詹姆斯回头一看，桂葛里已经伸手将自己推向另一头，而埃玛继续往前滑过走道。她在太空中像只优雅利落的海豚，他则是还在练习划水的小鸭，老是转来转去撞墙壁，必须费很大力气才跟得上。
片刻后，詹姆斯看见亚诺在泛着蓝绿色光线的房间等待，身后有一扇大窗面向漆黑的宇宙。若非玻璃表面还有些许反光，很难看出是扇窗户而非墙壁。
詹姆斯与埃玛进入房间，总算可以挺直身子。亚诺大概没说错，这里像是舰桥，顶端比较高，但也仅仅六呎出头。
三个疑似休眠舱的物体直立靠在墙边，大概五呎高，外壳是金属灰，透过玻璃罩能看见里面的人。詹姆斯与埃玛飘过去仔细观察。
明显是地球人，但差异又极其醒目，尤其表现在皮肤上：他们白得似雪，完全无毛，无暇面孔上连眉毛也没有。詹姆斯甚至找不到毛孔，彷佛白陶土一体成型、天衣无缝，唯一有颜色的部分是嘴唇那抹浅蓝。
「目前看来只有这三个成人，」亚诺说。「船只其余区块塞满类似容器，里面都是婴儿与孩童，性命垂危。」
5
引擎室与船内其他部分一样狭窄拥挤。蜘蛛模样的机器人在天花板、地板、墙壁满满爬行，却几乎要碰到飘在中央的桂葛里。
房间里一股嗡鸣回荡。
控制面板亮起，一连串数字与奇怪字母自屏幕卷过。看似人类语言，但桂葛里完全看不懂。
忽然，画面闪烁红光，发出刺耳警报音。
舰桥上，埃玛听了亚诺的说法，心头一惊。「为什么孩子们会死?」
「无法确定，还在确认──」
「人在哪里?」
「从你们背后的通道过去。」
埃玛转身，发现舰桥还有一条出去的路。她赶紧脚一蹬，飞窜过去，路到了尽头是个蜂巢状空间，没有地板和走道，可见最初便是在太空建造，支架的层与层间隔都很小。
房间中央的凹槽发出浅蓝色光芒，远看像是外星萤火虫躲在巢穴。最外围层架的凹槽没有亮灯，而且黑暗正逐渐由外而内侵蚀。
「我到客舱了，」埃玛朝着无线电叫着。「休眠槽一个个关闭中，怎么回事，亚诺?」
「无法确认。电网已经为船只提供动力，但遭遇数项意料外的状况。」
频道上传来桂葛里紧绷的声音。「引擎室运作异常。」
「蜘蛛形机器人已经开始调查。」亚诺的态度依然很镇定。
「叫它们动作快点。」桂葛里没好气地说。
「唤醒船员吧。」詹姆斯提议。
「会有危险。」亚诺回答。
埃玛踢脚朝客舱深处移动，前方一个休眠槽灯光越来越暗淡。她伸手朝身旁已经熄灯的槽盖一推，人朝着那方向飞过去，可惜还是太迟，到达时那个休眠槽已经黑了。
隔壁槽内是个闭着眼睛的小婴儿。与舰桥看见的人类相仿，皮肤雪白光滑、细致无暇。当着埃玛的面，婴儿轻轻动了手指。
浅蓝色光线开始摇曳暗淡。
亚诺转身望着詹姆斯。「唤醒船员是不智之举。」
「还有什么选择?我们需要支持。感觉你们无法查出宇宙飞船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已经进行调查──」
「快点!」詹姆斯催促。
舰桥的两条通道都关上门。
「唤醒程序会封锁房间，」亚诺解释。「并且开始加压。」
周围许多面板启动，同时间，詹姆斯隔着太空装也察觉气流变化。
三个休眠舱只有中间的打开，里面那位女性动也不动。
现在詹姆斯看清楚了，她身高的确仅四英呎左右，手脚纤细没有脂肪，肌肉线条分明。明明是同族，差距却大得难以忽视。
地球究竟怎么了?他们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太空装的外部扩音器已经启动。」亚诺告知。
詹姆斯朝女子靠近。「哈啰，妳听得见吗?」
女子睁开眼睛，嘴角微微翘起，露出笑意。「詹姆斯.辛克雷，地球的叛徒。」
6
桂葛里努力辨识屏幕上的符号及文字。房间仍不断晃动，感觉引擎想要加速，但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无线电上，亚诺的语气若无其事。「桂葛里，我们透过私人频道与你对话。电网判断宇宙飞船引擎严重损毁。」
「怎么处理?」
「得请你将引擎模块与船身分离。」
「为什么不是你们来做这件事?」
「因为我们办不到。蜘蛛形机器人尝试过骇入系统取得控制权，但一直无法成功。虽然唤醒了一位船员，但现在时间已经不够，唯一解决办法就是手动分离模块，请快点执行。」
周围的蜘蛛朝同一个地方集中，为他标示出操作盘上两个大握柄。桂葛里观察一阵，心想只要扭动握柄，引擎就会自己飞出去──或许会漂流太空，而电网能够将船拖到安全地点。他伸手准备拉动操作杆，没料到背后的舱门忽然关闭。
「舱门关起来了!」他透过无线电叫着，压抑不住语气中的恐慌。
「是的。手动分离需要有人在引擎室内，我们认为这个设计是为了确保即使通讯故障也有人员在场。请快点将操作杆向上推，就能分离船身和引擎。」
埃玛看着休眠舱的灯光闪烁，婴儿在忽明忽暗之中继续沉睡，对于环境一无所知，即将失去维系生命的电力。一旦断电，这孩子就要漂流于黑暗冰冷的太空，再也没有苏醒的机会。
「电力还是没有回复。」埃玛说。
「我们知道情况。」亚诺回答。
「打算怎么处理?」
「推测分离引擎就可以稳定系统。」
休眠舱灯光越来越暗。埃玛顺着走道望去。这么多人即将死去，这么多人已经死去。
「我能帮上什么忙?」
「先前我透过头罩镜头扫描休眠舱，妳应该能看见舱外有个辅助电源接口?」
埃玛低头便看见六角形插座。「嗯。」
「妳的宇宙飞行服上有电线，位在腰部。」
她摸索一阵，找到电线末端，拉到插座前方。原本电线接头形状不合，却在靠近插座时自动变形，啪嚓一声便固定好了，埃玛的头罩显示面板跳出一条量表。
»太空装电力尚有：百分之八十七。
才几秒过去，量表立刻更新。
»太空装电力尚有：百分之八十六。
休眠舱灯光还是闪烁着，但变亮了些，里头的婴儿睡得香甜。
埃玛忍不住嘴角上扬。
「记住，在电力剩一成时收回电线，才足够妳回去充电。」亚诺提醒。「詹姆斯和我已经唤醒一名船员。」
詹姆斯注视那双灰蓝色眼珠。她的瞳孔小得只有针能穿过，散发的蓝绿色光芒却又异常锐利。
女子从休眠舱飘出来，视线始终停在詹姆斯身上，而且似乎对于自己赤身裸体丝毫不以为意。
「请问妳叫什么名字?」
对方仰头说：「伊莲娜。」
「这艘船出了问题。」詹姆斯说。
「看来是引擎故障。」亚诺帮忙补充。
她飘到控制面板前面，看了显示以后开始点击操作。
「詹姆斯，」亚诺直接从扩音装置说。「我失去了与埃玛和桂葛里的联机，也无法远程遥控蜘蛛了。」
「别紧张，」伊莲娜又开口。「一切都在掌控中。而且我们正好有空上一堂历史课。」她转头望向詹姆斯。「想不想知道你们走了以后，地球是什么情况?」
「想，很想。」
「黑暗，冰冷，你们从没感受过的天寒地冻。寒气渗入地底，来到我们藏身之处，钻进人类体内，于是一代又一代，我们的皮肤越来越厚。正因如此，对我来说，现在这里的室温像是烤箱，晓神星的背光面却能成为我们的乐园。」伊莲娜皮笑肉不笑地说。「我们是被遗忘的族群，血脉来自你们留在地球等死的人。」
「我们当时别无选择，自身难保，何况你们也没过来联络。」
「有。有些人响应你们呼叫，还亲自过去大西洋联盟，以为你们会带大家前往新家园，结果大失所望。」
「那时候宇宙飞船空间不够，」詹姆斯回答。「不能全怪在我头上吧?」
「是你在雪原上杀光他们。」
「是他们先动的手。」
「他们只是争取活命机会，而且是你先说谎在先。其实你们也可以留在地球，或者制造更多宇宙飞船。你明明是最聪明的地球人，却背叛了我们。」
「我根本不知道还有人在外面。」
「按照逻辑，你不可能不知道外头还有幸存者。你真心认为所有活下来的人都能在那天抵达九○三号仓库?不知道很多家庭还在外面流离失所?不知道有很多孩子孤苦无依?」
「我们搜索过──」
「那就是不够努力。」
「妳到底想要什么?」
「给你实践诺言的机会。我们要晓神星，将会不择手段拿下来。」
7
桂葛里先注视握住的操作杆，再回头望向关闭的舱门。引擎室震动越发猛烈。
「亚诺?」他对无线电大吼。「亚诺!」
怎么呼叫都没响应，恐怕整条船都断了通讯。
眼下必须做出抉择。将握柄推回原本位置就能逃出去，继续拉到底可以分离引擎，但自己也会跟着飞走。他的额头和掌心开始冒汗。
埃玛眼睁睁看着太空装电力存量不断降低，只剩下百分之六。感觉减少速度越来越快，也就是休眠舱消耗了更多能量。为什么会这样?
「亚诺，现在是什么情况?休眠舱耗电增加了。」
没有回应。
「亚诺?」
»太空装电力尚有：百分之五。
「亚诺!」
依旧沉默。
照亚诺的说法，剩余一成电力时就该拔线。难道过了那个阶段就回不了头?现在就算拔了线，能不能支撑到返回电网宇宙飞船?
»太空装电力尚有：百分之四。
埃玛心里有个画面：自己拔下电线，手一推飘向走道离开，休眠舱灯光会在摇曳后逐渐熄灭，里头的小孩当然注定冻死。
»太空装电力尚有：百分之三。
泪珠滑过她的脸颊。
»太空装电力尚有：百分之二。
「亚诺……」
等了等，没有反应。
»太空装电力尚有：百分之一。
头罩面板上的电力显示闪烁消失。
寒意瞬间笼罩她全身，穿透衣物与肌肤。
她呼了口气，白烟密密附着于面罩，什么也看不见了。
詹姆斯打量伊莲娜。「晓神星很大，有空间容纳所有人。」
「天知道你什么时候会改变主意，又或者别的因素导致你认为『自己人』优先于我们。毕竟你在地球的时候就干过这种事。从过去种种就看得出你的为人，詹姆斯。」
「透过协商达成共识就好，不是二选一的状况。」
「以前也和你协商过，还不是落得现在这种后果。我们学乖了。」
「有更紧急的问题必须处理，」亚诺插嘴。「这艘船的处境堪忧。」
伊莲娜又在面板点了几下，面向太空的大窗化作分割屏幕显示实时影像：一边是桂葛里在引擎室内抓着两根操作杆，另一边是埃玛缩在一个六角形休眠舱旁边，舱体与她太空装之间以电线连接。休眠舱的光线不太亮，而且越来越暗。
「你们一开始的电力供给调校不当。」伊莲娜说。「引擎过载，停不下来了，系统会一个一个故障。那个男人待在里头必死无疑，女人也把太空装电力都送给了旁边的备用电源。我救得了他们，只要引擎熄火、把电流导向备用电源就好，还能帮那女人充电。」
「快动手啊。」詹姆斯叫着。
「我要听你亲口道歉。为你抛弃同胞道歉，你害死那么多人，也害我们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对不起。」
「空口无凭，何况你詹姆斯.辛克雷是地球历史上最大的骗子，你说的话有什么意义?用行动证明你的悔意。」
「妳到底要我怎么做?」
「要你亲身体验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留在地球连呼吸都会肺部疼痛，毛孔散发的蒸汽会结冰、冻伤皮肤，最后连血液都凝固，再也流不进心脏。简单得很，只要你摘掉头罩就懂了。」
詹姆斯错愕地望着伊莲娜，好一会儿脑袋才重新开始转动。
「亚诺，」他开口。「你们能控制这艘船吗?」
「还在转译──」
「能还是不能?」
「不行。应该说来不及救下桂葛里和埃玛。」
詹姆斯转头对伊莲娜说：「妳怨恨的是我，我照妳的话做就好了吧?没必要与已经到达晓神星的人为敌，也没必要为难桂葛里和埃玛。妳也亲眼看见了，他们都努力想救人。让我这条命交换他们两个与晓神星所有人的平安。」
「可以接受。」
他用力吸了一口气，然后伸手解开头罩卡榫。
刺骨冷风瞬间扑面而来，寒气席卷全身，詹姆斯忍不住眼睛泛泪，只能憋着最后一口气，希望亚诺有办法救他。
可惜奇迹并未出现，冰冷彷佛水泥灌入太空装，他再也无法挣脱。
伊莲娜冷笑，却迟迟没有解救桂葛里和埃玛的意思。
詹姆斯的意识在寒意中逐渐消散。他没想过长冬的故事竟会在太空中的黑暗收尾，由自己根本不认识、不知道其存在的难民后代画下句点。当年他还曾经豁尽全力想拯救这些人的祖先。
引擎室内，桂葛里将操作杆拉到底。随着轰隆巨响，舱壁与地板疯狂摇晃，他像颗弹珠弹来弹去，脑袋反复与头罩相撞，眼前一阵黑，昏了过去。
埃玛再吸一口气。冰冷无比。即使吸光了她的生命能量，休眠舱灯光仍旧暗了下来。她的呼吸越来越浅，脉搏越来越快。脑海里那片黑起初很朦胧，却一下子膨胀得有如占据整个宇宙。
詹姆斯一吐气就是白烟，反作用力轻轻推他往后退。
伊莲娜却穿过了那片烟雾飘浮接近他。「我很少觉得惊讶，不过现在倒是挺意外的。」
他浑身剧痛，肺部像是要爆炸。
开口时，声音极度沙哑模糊：「埃玛……桂葛里……」
「睡吧，詹姆斯。什么都别担心，已经结束了。」
8
醒来时，詹姆斯发现自己身在小船上，就是先前停在自己后院、接驳到电网宇宙飞船的那一艘。埃玛与桂葛里先清醒了，已站在旁边满脸困惑。亚诺则是待在角落。
「怎么回事?」詹姆斯一开口惊觉喉咙正常，肺部也是，好像根本没被冻伤过。
「你们的经历，我们称之为『考验』。」
詹姆斯扭身下床。「考验什么东西?」
「各位的道德良知。」
「那些地球移民怎么了?」埃玛提问，可是亚诺不回答。
詹姆斯察觉一部分真相，但知道只是冰山一角。「移民根本不存在吧?」
「没错。」
「电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埃玛又问。「煞费苦心安排这出戏……还是所谓的『考验』，意义是什么?」
「其实，」詹姆斯缓缓道来。「他们不是电网。」
9
亚诺露出微笑，詹姆斯见了心中更加有底。「看来这次也说中了。」
「那你们究竟是谁?」桂葛里问。
「各位从地球前来晓神星途中曾派出无人机侦察路径，无人机朝四面八方散开，搜寻可能的威胁。」
「我们丢了一些无人机。」埃玛想起来了。「如此说来，你们就是无人机发现的威胁?」
「一半一半，」亚诺回答。「无人机找到的是我们没错。」
「你们对自己的称呼是?」詹姆斯问。
「这就不牢各位费心。你们无需知道我们是谁，若我方认为没必要，彼此不会再有接触。」
「那现在怎么就必要了?」桂葛里问。
「方才提到过，这是『考验』。我们得知各位存在之后，就有此必要。」
「什么意思?」詹姆斯问。「看样子你们相当了解地球人。」
「是的。我们针对各位搜集资料，主要来自捕获的电网船只。以前也尝试过，但电网会反击。近期状况起了变化，詹姆斯摧毁了各位称为『阿瑟』的人工智能以后，电网船只不再与我们交战，专注于保全各处生命，非地球人也包含在内。根据从电网获得的信息，我们找到了各位，并进行这次『考验』。」
「所以，究竟要考验什么?」
「各位的道德与无私。你们是否愿意牺牲自己拯救同伴、亲人以至于陌生人和他们的孩子?」亚诺沉吟后补充。「三位通过考验了。」
「没通过会怎样?」詹姆斯问。
「我只负责监督过程，对应威胁另有专职。」
詹姆斯听了一阵恶寒。「接下来呢?」他淡淡地问。
飞船舱门打开，外头是他们家后院，房子就在一百呎外。天幕遮掩了太阳，微光下世界宁静祥和。
「接下来请各位安心回家去。请牢记在心：生命就是一连串考验。虽然有许多考验你们根本无从得知，但并不会因此失去意义。」
(冰冻地球三部曲：失落星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