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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 詹姆斯

  我本能地后退几步,远离全像投影,心中对所见所闻充满惊骇。

  「为什么给我看这些?」

  「詹姆斯,依照根本原则第七项,每当有重大发展就应该告知你,只是必须考虑方式与时机是否对你造成伤害。正因如此,我将电网之眼的地图留在最后一个球体上。」

  「我不太懂这是什么意思。」

  「先生,我认为揭露这么复杂的事件应当分阶段进行,否则内容恐怕难以承受。」

  我的头微微后仰。「你这些话很保守。」

  「计算结论是请您自己亲眼看最好,球体就是证据。我在最后一个球体留下地图,是为了引导您了解事情经过。」

  「他坚持要在那边留地图。」阿瑟跟着说。「浪费时间,我早说过结果根本没差别。反正你的脑袋都会炸掉,我们无论如何得重新解释,每次都这样。」

  我没理会他,直接问奥斯卡:「究竟经过了多少时间?地图上总共有十个球体,还有其他地方有吗?」

  「没了。第十个就是目前最后一个。」

  「电网之眼这个循环持续了多久?」

  「非常久。」

  「会结束吗?」

  「我们也无从得知。计算可能的循环数时,总和与无限大难以区别。」

  「这句话的意思是?」

  「数字放进我们列出的方程式以后,处理起来和无限大一样,但并不代表数学上或实务上可以证明它确实是或不是无限大。每次循环都会导致球体体积增加,然而增加幅度一次次降低。即便如此,需要具现的人类数量成长比例不变,这也是我们至今没有解决方案的难题。」

  我在医疗舱来回踱步。头好痛,可能是因为月壤病,也或许是脑袋装不下群山一样巨大的震撼事实。

  「你们想拿我怎么办?」我控制不住情绪,语气非常凶悍。

  奥斯卡仍旧平静以对。「我们没有要求,只是告知你存活的唯一办法,期望你回到休眠袋,加入电网内的具现世界。你和所有移民的生活都能继续下去,不会察觉与过往肉身体验有任何差异。」

  我必须出去透透气。决定一个人穿过宇宙飞船走道时,胸口和关节都很痛,也重新开始咳嗽了。

  红矮星偏橘色的阳光洒在森林边缘耶利哥号降落处,外头的景象彷佛遭到轰炸,处处狼籍。

  从森林走向平原,晓神星暴龙留下的痕迹并未消失,泥土经过牠们的疯狂踩踏,变得乱七八糟。

  破烂不堪危机重重,这就是真实世界。痛苦,但真实。

  电网提出的办法则否。我心里永远会有阴霾。问题是,我有别的选项吗?

  轻缓的脚步声从背后传来。我一转身,发现奥斯卡和阿瑟盯着自己。

  「速战速决吧。」阿瑟说。「快回休眠袋去,反正每次你还不是都回去了。我还有很多星星要收割,很多肉块要切片。」

  这就是电网的要求、或者说期望。要我回去休眠袋,度过安全幸福但虚假的生活,尽管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真相。

  它们会继续侵略宇宙,以阿瑟为首的势力不断夺取恒星,消灭他眼中的低等物种。地球经历过的一切,会在几百万个星球上重演。

  有办法阻止他吗?

  真有别条路?

  我没办法治疗大家感染的月壤病。就算杀死眼前这个阿瑟,他只要将程序代码传到别具躯体就能重生。

  再转身,我望向山谷东边的丘陵与山峰。最初时间线的移民团在上面建造都市,我脑海中浮现他们的主城,以及另一个我画过的设计图,给埃玛的,给泉美和闵肇的,也为桂葛里盖了间小屋。体验的记忆就像发生在自己身上──或许事实亦是如此──因为那是平行的我,前世的我。

  也因此我知道他做的抉择及后果。进入具现程序创造的世界以后,另一个詹姆斯度过相当真实、充满喜怒哀乐与意义的人生。

  可是此一时彼一时也,现在这个我的感受截然不同。休眠袋通往虚拟世界,由计算机程序在时空循环难以追溯的另一端设计而成。里头的人类与万物只是数据,知道真相之后就再也不可能放下,我永远无法真正活在当下。

  但相对的,埃玛和其他人都不会察觉。对她、对我的儿女来说,世界真实不虚。是不是这样就好?我曾经为亲生父亲做出同样的选择,让他进入机器以求存活,只不过地球社会无法接受,后来我也逐渐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最初的詹姆斯──选择进入电网。看着埃玛走出方舟展馆,确认小动物还平安时脸上充满幸福喜乐,第一个詹姆斯的内心波涛汹涌。对埃玛而言,怀中毛茸茸的小东西无比真实,于是他下定了决心。

  奥斯卡上前一步。「先生,我们必须根据程序行动。」

  「我懂。」

  「程序写在零和一的排列组合中,而人类的行动写在鸟嘌呤、腺嘌呤、胸腺嘧啶、胞嘧啶这些核碱基注20的排列组合上。」

  「意思是我没有选择?」

  「报告先生,完全不是这个意思。我仅仅是提出请求,您赋予我生命,还保护了我,我想回报您。」

  一阵清风吹过森林,枝头沙沙作响、叶片满天飞舞,远处动物吼叫,我猜是晓神星暴龙。

  「先生,从第二次循环开始,我将您想要的一切增添到您生命中:婚姻、儿女,与好友相处的时光,并提早与兄弟和解。」

  「是的,奥斯卡,我很感激。但之前的詹姆斯渴望这一切是因为他得不到,换作现在的我,则未必足够。我渴求的依旧是你口中我不能拥有的东西,也就是以血肉之躯脚踏实地活在对我而言『真实』存在的世界里。」我说出这番话,也彷佛顿悟过来。「人类的问题大概就在这儿吧?我们永远觉得不够,心底的饥渴催促我们追逐目标,却也导致我们的覆灭。」

  阿瑟举起仅剩的手臂。「嘿,詹姆斯,你要布道的话,我先离场无所谓吧?我去船上等你回休眠袋啰?」

  我真想拿块石头把他脑袋敲烂。但也只是白费工夫,他把程序转移到别具躯体就好。

  胸口一痒,我连续咳了好几下,头更痛了,只好闭起眼睛,集中意志压抑颅骨内的沉重感。

  说真的,我还有什么选择?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埃玛与孩子死掉。

  「好吧。」我低声回答。

  阿瑟咧嘴一笑。「这才象话。」

  我没搭腔,径自缓步朝宇宙飞船走去。走着走着,心里总觉得不对劲──为什么?以前的我也做出了同样的抉择,还连续九次。

  但我就是觉得不对,像是盯着看似完整的拼图,却发觉应该有两片位置反了,还不确定差错出在哪里,潜意识却大声叫自己小心。

  进了船内主通道,阿瑟得意洋洋的声音回响过来。「不得不说,在山洞找到迦太基号的人那时候我吓了一跳。他们怎么跑到那里去了?」

  我听了一愣。就是这个,前后兜不拢。「以前,前面几次循环,他们不在那个洞窟吗?」

  阿瑟耸肩。「通常会直接死在月壤绵生长的洞穴里头。耶利哥号移民团建立都市过后几个月就会找到洞窟,然后所有人都会感染。」

  「先生,」奥斯卡接着说。「每次循环都会产生极小的差异。变项太多,无法一一按图索骥。」

  他的用词很奇怪。按图索骥。提醒了我另一点:地图。更精准地说,为什么那座洞窟正好在地图中央?就电网的立场而言,有必要吗?奥斯卡说过,制作地图是为了告知我球体以及时空循环的存在,但未免太刻意了,感觉背后另有内情。更何况他还提过,目前的最后一个球体才附上地图。电网之眼依旧是解开谜题的关键。

  我一下子恍然大悟,猝然明白了来龙去脉,费了好大意志力才克制下来,不动声色。我放慢呼吸,在通道停下脚步。

  「嗯哼。」阿瑟继续说。「就别拖拖拉拉了,我不想在这里多待半秒钟。」

  我缓缓朝医疗舱走过去,盘算要如何脱身。

  「可是我还想看看哈利。」我站着不动说。「跟他道别。」

  「哎呀,干嘛呢。」阿瑟一脸嫌恶。「哈利不是都已经──就,死啦?」

  「和遗体也可以道别。」

  「我们会尊重先生您的意愿。」奥斯卡语气不容反对。

  「那你们自己去郊游吧。」阿瑟说。「我懒得再去走那片树林。」

  「你一起去。」我立刻开口。「最初你就在场,希望最后你也不要缺席。」

  阿瑟还没来得及拒绝,奥斯卡附和道:「搭我的飞船,你不要刻意忤逆。」

  阿瑟又翻白眼,但不再啰嗦。两人转身朝外走,我逮到机会窜进医疗舱,取走能量枪。

  其实奥斯卡回了头。我不确定他是否看见我藏了东西进口袋,至少他表面上没反应。倘若我猜错了,不可能活得下来。

  注20:nucleobase,DNA和RNA中起配对作用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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