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詹姆斯
「殖民地……」我重复这三个字，试图理解听见的一切。「是什么月球殖民地之类?」
团队众人笑了起来，桂葛里还翻了翻眼珠。
「计划规模大过月球非常多。」佛勒关起房门。
「而且，」埃玛接口。「现在好多月球主题的VR节目，生存秀、运动比赛甚至是侦探游戏都有。现实世界的殖民地也一样过气了吧。」
「所以目标是?」
「目标，」佛勒转头望向我。「是在这个太阳系之外的地方建立殖民地。」
有一瞬间我无言以对。不过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不必担心假释。
佛勒点了点平板计算机，会议室屏幕上浮现出宇宙影像。远方一颗橘红色恒星逐渐放大，我想应该有探测器镜头正在接近。
三颗行星在周围轨道，本身都没什么旋转，同一面迎向光线。
镜头聚焦在其一，风景非常古怪：一面冰雪覆盖、另一面则是辽阔沙漠，两者被一条绿色隔开。好诡异的画面。
「恒星是红矮星。」佛勒解释。「克卜勒四十二。」
「你们发送探测器过去?」我问。
桂葛里低着头按摩太阳穴，好像刚听见史上最蠢的问题。
「不是。」佛勒慢条斯理说。「克卜勒四十二距离地球有一百三十一光年之远。」
「影片只是模拟。」哈利接着说。「根据望远镜资料做出来的。不做假影片出来很难取信董事会，只靠数字和静态画面太单调了。」
佛勒指着屏幕。「计划简而言之，就是在克卜勒四十二星系的二号行星建立殖民地。我们将二号行星命名为曙神星注9，那里的极端气候和红矮星也是很好的研究对象。」
「真不可思议。」我低声说。
「想必你心里冒出数以万计的问题。」佛勒说。
「是几百万几千万吧。」我说完自己厘清了一下先后顺序。「怎么过去?何时出发?我能做什么?」
埃玛从佛勒手中接过平板，过了一秒，画面切换到两艘停靠在国际太空站的大型船舰，旁边飘浮六条小船，让人以为是航母底下靠着小艇。「曙神星任务前后加起来已经进行将近三十年，资金来源是各国政府、顶尖企业，还有一部分是不希望后裔在地球长大的富豪家族。他们想给后代子孙没有VR和其他问题的新世界，一个更纯净美好的生活。屏幕上就是计划最直接具体的成果：两艘殖民舰，分别名为孛勒号、麦塔维史号。」
我试着回想，但实在想不起来有什么科学家或政治人物是这两个姓氏。
佛勒凑过来。「就是戍卫航天董事会的会长与副会长。」
「当然。」我咕哝。
「更令人惊叹的，」埃玛继续说。「其实是大家看不见的幕后工作，尤其是泉美团队的技术突破、哈利设计的无人机，还有桂葛里的推进器科技。我们详细探究过如何增加任务成功机率。」
屏幕画面切换为十数颗恒星，再来是五颜六色彩虹般的许多行星。「曙神星是殖民目标第一顺位，不过我们还找到了十多个备选。孛勒号与麦塔维史号预计约五年后可以出发，会同时启航，但采不同路径前往曙神星，虽然因此要做的准备更多，但能够提高成功率。根据计划，两条船的抵达时间不会相差太多，然而也有可能根本不会在曙神星停留。」
我听了有点诧异。
「这部分交给哈利解释。」埃玛说完，自屏幕前方退开。
「早就想给你看看玩具反斗城了。」哈利自她手里接过平板。
「玩具反斗城?」
「就是无人机实验室，已经有斥候机、维修机、大机机小机机和母机──」
「哈利……」埃玛轻声提醒。
他耸耸肩。「抱歉抱歉，我常常唧唧喳喳说个不停……」
埃玛叹口气，桂葛里也跟着摇头用俄文咕哝两句。
确实是冷笑话，家里老爹才会讲的那种，不过气氛因此轻快了些。我对哈利还挺有好感的。
「这些无人机的主要用途是?」
哈利操作平板，屏幕显示一段仿真动画，无人机在太空射出小型物体。
「大概二十年前，我们发射第一架斥候机，目的很简单，就是按照宇宙飞船前往克卜勒四十二的路线走一回，计算航程能得到的太阳能输出、路径上能取得的漂流物质有多少。当然也顺便确认会不会遇上其他麻烦，像是博格人、物种八四七二号或者赛隆人之类──」
「哈利……」埃玛又提醒他。
我忍着笑问：「怎么取得数据?讯号发得到那么远?」
「确实太远了点儿。」哈利回答。「谁知道会不会遇上隐形的克林贡战斗机注10──」
他说到一半察觉被埃玛瞪着，赶快摊手改口。「总之我们也担心数据被第三方拦截，所以刚才斥候机发射的东西叫作『数据砖』，等舰队正式出发就能回收，有点像是沿途捡面包屑，而且里面还藏了纸条。从取得的档案可以预测路况，尤其方便估算太阳能与特定物质的分量，对推进器运作很重要。」
「对。」桂葛里开口。「舰队采用核融合反应炉，加上太阳能备用。」
我以为他会多解释几句，但话就停在这里，似乎认为说再多都是浪费时间。想想也对。
「燃料其实是机械方面最容易处理的问题。」埃玛接着说。「航程非常漫长，长度还无法确实掌控。我们能预见的问题之一是船只维修，甚至必须大幅翻新。」她与我的眼神交会。「这就是需要你参与的部分了，詹姆斯。」
「我?宇宙飞船维修?」
「不算是。切入你的工作前，我想应该先由泉美来说明这趟航程最关键的成立前提。」
泉美接了平板计算机，她叫出的画面上，有一个人躺在塑料制成的睡袋中。袋子内部似乎全无空气，彷佛把人类做成真空包。
「米隆热病大流行期间，一间名为拉撒路注11生技的公司，曾经开发出暂时性治疗药物。」
这可奇了，完全没听过。泉美看出我眼神中的困惑。「刚刚特别强调是暂时性药物。拉撒路开发的产品名为『特罗里卡』，通过食药署核准用于治疗癌症。它的机制是一种逆转录病毒，能从根本上减缓病人的新陈代谢，藉此延迟染色体端粒缩短等等现象，对癌症而言，等于将癌细胞成长进度冻结住。虽然药物价格极高，还是有很多富豪名人私下大量服用，以求抗老逆龄。有效是有效，却也有些副作用，最主要是认知功能变差。满多好莱坞明星不拍戏时服用高剂量，开始拍戏就暂停，通常停药几天，脑袋就清楚了。」
我摇摇头。「有点疯狂。」
「好莱坞嘛。」哈利插嘴。「为了成为不老僵尸，多少钱都肯给。」
「问题出在，」泉美继续说。「用了特罗里卡这种药的人，如果感染米隆热又会如何?你应该知道，米隆热是病毒引起的出血性热病，感染后症状类似伊波拉，传染力却媲美历史上传播最快的流感。除此之外，无症状期特别长，但无症状病人还是具有传染性。一般人感染后八到十二天会发作，服用特罗里卡的病人却能长达两个月才出现症状。」
「难怪我完全没听过。」
「对。」泉美回答。「米隆热的全球疫情原本只维持三周，正是因为服用特罗里卡的人发作了，大家才以为出现第二波，社会陷入恐慌。政府对这些人和他们的家人进行隔离检疫，调查详细经过。通常而言，米隆热病人在症状开始后九十六小时内会死亡，然而服用过特罗里卡的病人即便没继续服药，也要熬好几周。眼睁睁看着家人朋友因为药物副作用历经漫长煎熬才解脱，那些有钱有权的人什么办法也没有。
「他们提起诉讼，但事情没闹上法院。基于死者承受的苦痛过大，赔偿难以估算，拉撒路直接采取自愿清算，将所有智财权拿去拍卖，并支付给受害者。但你可以想象得到，特罗里卡并未受到买家青睐。可是戍卫航天看中这个药物的潜力，近乎不花分文就将其买下。」
泉美深呼吸之后，望向屏幕上那个裹着塑料睡袋的人。「后来我研究这药物将近十三年，目前推测几年之内就能做完测试。」
「什么东西的测试?」
「完全休眠。现在有两百人已进入肉体机能彻底停止的状态，经过十六个月了还没出现副作用。其实研究团队很有信心，但还是要确保万无一失。」
「休眠，」埃玛说。「是殖民计划的关键程序。参与者在地球就进入休眠，等曙神星殖民地建立好才苏醒。但前面提到过，航程中维护船舰就成了问题所在。」
她从泉美手里拿回平板，画面再次切换到殖民舰队，镜头聚焦在六艘小船上。「这些支持部队统一称作『辅艇』，本质上就是活动工厂，能打印舰队内所有船只的组件并进行维修。如果所需材料无法直接在航线上取得，它们还具备小行星采矿机能。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与原料，三架辅艇能够复制所有船舰。无法透过打印生产的组件，也会由辅艇储藏备料，相对地，辅艇不会运送人员或休眠装置。这就是需要你帮忙的地方了，詹姆斯。」
我点点头。「是希望辅艇全自动化吧。」
「没错。」
我研究了一下屏幕上的船只，觉得应该小心响应。
「唔，对我来说冲击很大，这是个划时代的创举，要我加入，我当然会说好。我已经好一段时间没有这种机会……应该说，根本没有任何机会可言。只不过我认为必须先表明立场，过去二十年里，我过着非常……低科技水平的生活。说我与机器人、人工智能领域脱节亦不为过。我不确定我跟得上这个年代的科技。」
「你可能会大失所望。」埃玛回答。「自从米隆热疫情和VR市场大爆炸以来，人工智能与机器人技术领域就停滞不前。一方面是大众失去兴趣，但更主要是各国政府都立法限制人工智能与机器人使用，认为能藉此提高就业率、提振消费支出。嗯，是指VR软件以外的支出。」
她停顿下来，朝我露出夹带同情的微笑。「而且，说实在的，看见跨过界线会是什么下场，也就没什么人愿意投入，免得后半辈子都关在监狱里。」
会议室一时陷入死寂，所有人都别开眼睛不看我。
顿时，我觉得自己像是第一天上学的孩子，以为自己的糗事没人知道，却没料到早就流传开来。
但其实我又挺高兴这件事直接拿到台面上，往后无需遮遮掩掩，面前就是个被法院定罪过的重刑犯，谁有意见可以直接说。
最后还是靠哈利搞笑化解尴尬氛围。「哎呀，离开二十年再回来看，却发现大家更蠢更古板，你就知道绝对是这个世界有毛病。」
桌边众人咯咯笑了起来。
佛勒清清嗓子。「詹姆斯，我想还是先解释清楚工作条件吧。」
我点点头，他便继续说下去。「现在船舰也已经完成自动化，还准备了维修无人机，可以进行基础的维护工作，可是距离目标状态差得太远。舰队需要的其实是一支具有思考及适应能力的工作团队，成员不仅能面对航程中任何意外并高速反应，还要忍受以千年为单位的孤寂而没有怨言。」
「意思就是想由仿生人操作辅艇。」
「对。」佛勒回答。「殖民舰也需要得到照顾。任务团队成员可以定期苏醒做检查，但刚才说了，航程是以千年为单位，再怎么频繁苏醒，也无法达到航行时间的百分之一。」他稍微朝哈利瞥了一眼。「更何况参与者里很多人已经不年轻了。」
我起身走向屏幕，更仔细打量殖民舰，心里的震撼尚未平息。或许奥莉薇说得没错，尽管人生乖舛曲折，命运终将我带到此处，进入史上最伟大的计划。人类文明走向黄昏，唯一救赎就在眼前──前往新世界的梦想，会透过我而成真。
若我跟着奥莉薇，又是怎样的生命历程?
能挖掘出自己真正的热情吗?
我察觉埃玛正浅笑地盯着我。「怎么样，要算你一份吗?」
「当然。」
她的笑意更盛。
「不过，有个请求。」
埃玛渐渐敛起笑意，双手搭在腰间。「请说。」
我摊手表示自己明白立场。「并不是要求或条件之类的。就算你们不答应，我还是会加入。」
「嗯哼。」
「我只剩下一个亲人，亚历.辛克雷。他结了婚，有两个小孩。或许他们过得不算差，但……这世界还剩下多少时间?如果可能……当然不行的话我可以理解……总之我希望保留船位，让他们也有机会去曙神星重新开始。」
佛勒以眼神示意要埃玛决定。
「好。」
「谢谢。」
「但还是要经过标准筛选程序。」
「我明白。」
「如果他们通过测验，也有参与意愿，就会保留位置。」
佛勒转动椅子望向我。「我不想催促，加上要你一下子回答真的是强人所难，但……」他朝埃玛和泉美点点头。「任务条件一项一项到齐，董事会必然想知道仿生人原型机多久能开发完成、生产又要花多少时间。」他也摊摊手。「你可以当作自己有无限的预算与资源，以此为前提……你认为多久能为董事会展示原型机呢?」
「巧的是，我还真能明确地回答你。」
佛勒点头。「那就太好了。」
「明天我就带原型机过来接受测试考核，后天就能进行量产。」
哈利仰头大笑。「就跟你们说了，找他准没错!」
注9：原文Aurora，语源为拉丁文的「黎明」。
注10：博格人、八四七二、克林贡人出自《星舰迷航记》，赛隆人出自《星际大争霸》。
注11：圣经故事中经由耶稣得以死而复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