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埃玛
根据阿瑟的说法，电网趁人类在船上休眠的漫长岁月里，几乎将耶利哥号整个翻新。我个人是相信的，若它是停在地球轨道的同一条宇宙飞船，没道理能承受这次落地冲击。
耶利哥号埋进地下很大一截，底部舱房完全损毁，但中段、上段都还能使用。
最重要的是：存放休眠袋的主舱体完整保存下来。
我们从迦太基居住区找到床垫，以被单为帘分出隔间，船舱充作医院。此情此景彷佛回到中央司令部地堡，差别在于眼前有好几千病人咳嗽哭泣，又或者动也不动、口里含糊呢喃，浑身发烫、不停冒汗。进过山洞的人全撤过来了，大家等待着解药问世……否则结局只能以悲剧收场。
探索队从耶利哥及迦太基废墟回收休眠袋，不少已经破损，但加总之后数量仍超过需求。
耶利哥幸存者也搬迁过来，除了受保护的空间更多，也距离宇宙飞船较近。目前非常强调隔离，他们彻底避开回收小组，希望至少一部分人不会感染月壤病。
泉美在医疗舱马不停蹄地实验，全神贯注研究詹姆斯取回的资料。关于那些档案，他对我三缄其口，连从何处取回也不愿解释清楚。然而我推敲得出来，只有两个可能性，一是电网，二是搭乘迦太基号过来的人。然而这背后代表什么呢?
一如预期，新鲜空气可以缓和病情，到了这里之后，呼吸轻松了许多，而且看得见光线这点就让大家的情绪振奋不少。困在洞穴不仅得面对詹姆斯称之为「月壤绵」的怪异物种，也让人回想起失去日照的长冬有多么昏暗，好像大家又挤在七号营或埋在城塞等着饿死，即便太阳战争结束却迎来地球的永夜。
出了山洞的感觉截然不同。或许最后找不到办法治疗怪病，但至少死在阳光底下，能了却一桩遗憾。
领导团队在耶利哥号宇宙飞船狭窄的舰桥集合，说不定这是最后一次。我还记得初次进来看见晓神星那瞬间，心中满满的希望和喜悦。如今船落了地，我反而寻不回当时的感动。
桂葛里与闵肇透过视讯联机出现在屏幕上，背景是迦太基废墟。布莱韦站在我背后的角落，面容憔悴，眼窝凹陷。泉美坐在导航工作站，模样也彷佛老了二十岁。阿瑟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好像研究人员盯着一笼猴子。
「从显而易见的部分开始吧。」詹姆斯说。「必须动手把人送进休眠袋了。现在平均每小时会死……多少人，泉美?」
「大约一百，但是速度越来越快。」她稍微停顿。「只是目前不知道这个疾病会不会干扰休眠机制，成功与否无法保证。」
「但找不到更好的办法。」我低声回答，脑海冒出亚黎、山姆与卡森进入休眠袋的模样。
「没错。」泉美继续说。「只是还有个问题，能动起来照顾病患的人数已经不够了。将好几千人装进休眠袋是个大工程。何况现在能动的人未必能支撑多久。」
大家的视线忽然集中到我身上。毕竟我的身分是市长，形式上确实该由我做最后决断。
我朝布莱韦点头。「就尽快执行休眠计划吧，上校。从病情最重、年龄最小的开始。」
「我们可以过去帮忙。」闵肇开口。
泉美眉头深锁。「不行，你们得留在迦太基才不会感染──」
「其实我们不确定这个疾病会不会人传人。」闵肇靠到镜头前面，屏幕上整个人变大。「现在能确定的是近距离接触月壤绵会感染。」
泉美举起手。「最重要的就是『不知道』这三个字。不知道，代表你们过来就有风险，而这个风险我们无法承受，因为当下要考虑的是人类整体的存续。」
这句话好比法官的法槌，敲进众人心底。
沉默一阵后，布莱韦先清清喉咙朝我说：「市长，恕我失礼，种族存续和我的职务不太相关，我想先去执行休眠行动。」
「好的，谢谢上校。」
等布莱韦离开舰桥，闵肇问：「刚才那是什么意思?」
「尚未感染的人，要负责重建居住区。」泉美回答。
闵肇的脸一皱。「开玩笑的吧?这里只有四十个男人加上两个女人。妳只是怕我感染才这样说对不对，泉美?」
「对。」她扬声回答。「确实如此，因为我日以继夜研究这个疾病，但感觉恐怕找不到解药，时间不够了。现在只有两条路，如果无法治疗，就只能靠留在迦太基的人从头来过。」
「不是这样的。」闵肇说。「就算能重来又有什么用?我们心爱的人都在船上啊。或许我不能代表所有人，但要是真的没机会了，那我宁愿过去陪妳，跟妳一起走。少了妳，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做什么?」
泉美低下头。我看见黑色发丝遮掩下，一滴泪自她的脸颊滑落。
又一次漫长沉默，这回詹姆斯先开口：「复制技术可行吗?」
他抛了球出来，但没人敢接。
「泉美?」詹姆斯侧过去想与她视线交会，但泉美不回话。
「你的想法是?」我觉得多点信息比较能激荡出火花。
「为留在迦太基的人复制亲人朋友，由他们抚养。这么做也是为了将人口数拉回可以繁衍的门坎，但需要靠3D打印制作复制用的机器就是了。」
「恐怕一个月才生得出一台吧。」桂葛里说话了。
「时间是最大的问题。」泉美低声说。「假如给我一年，或许能完成复制人计划。只剩下几天，行不通的。」
詹姆斯转头望向阿瑟。「有没有建议?」
他眉毛一挑，故作讶异。「本纪元最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认真点。」
「我已经帮过你们了。」阿瑟用仅剩的一只手朝整条船比了比。「自己看看，没有我们改装，这玩意儿早就支离破碎。」
「要不是你们，也不会变成现在这状况。」詹姆斯反驳。「你们早就知道风暴的事情，我敢打赌你们也掌握了迦太基移民碰上危机，结果什么都没说，眼睁睁看着我们重蹈覆辙。」
阿瑟翻个白眼。「好，都怪我都怪我，谁叫我只有一只手──」
「你们希望事态发展到这一步。一切按照计划进行，对不对?如果不是事先预料到要迫降，你们又为什么特地改造船体?」
「詹姆斯，我们是电网啊。」
「少跟我来『我们是电网』这套鬼话。你们应该有月壤病的解药吧?我甚至怀疑月壤病根本是你们开发的。」
「和我们无关，我们也没有解药。」
「别隐瞒。」
「月壤病无药可救。」
「你怎么知道?」
「怎么说呢，和你一样聪明的人，已经研究这疾病很久很久了。」
「什么意思?」
「你能理解的话，就能知道眼前的困境如何处理。不是解药，但可以处理。」
詹姆斯忍不住朝工作站桌子捶了一拳。「你给我滚出去!」
阿瑟耸耸肩，走出舰桥。
「一定得设法找出解药。」詹姆斯叹气。
泉美起身。「我回去继续研究。」
她迈出一步，但身子摇摇晃晃。趁她还没摔跤前，我赶紧过去扶着，她的体重朝我萎缩的那条腿一压，让我浑身都痛了起来，等詹姆斯也来接住泉美，我才好了些。
「我没事。」她轻声说。「放开吧，血糖太低而已。」
「妳得休息。」詹姆斯说完，将她抱到舰桥隔壁的小房间。
屏幕上，闵肇与桂葛里都站了起来。「我们现在过去。」
「你们听到泉美说的了吧?」我朝镜头里两人背影叫着。
闵肇转头。「还是得有人过去帮忙啊，埃玛。难道要我们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你们一个个倒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