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八月三十日，星期五
我的心跳宛如一连串鼓声。我坐在原位，强烈的击鼓声逐渐加快，我如坠五里雾中。
「请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别再问了。别再做咨商了。我只想知道真相。我身心俱疲，骨头酸痛，无法再支撑下去。
「丹妮尔，妳对DID有多少了解?也就是解离性身分障碍症(Dissociative Identity Disorder)。」
我皱起额头。过去受心理治疗师训练时，这种疾病被称为多重人格障碍。
「老实说，不太了解。我读过一些相关文章，但没碰过罹患这种病症的患者。」
布朗医师点了点头，这是心理治疗师身上常见的点头方式。
「我治疗过许多罹患这种精神症状的患者，这也是为什么在跟妳进行咨商时，有些地方引起了我的注意。」她从桌上拿起一个档案夹，翻了开来。
「等一下。」我阻止她往下说。我不想听。不想听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她一定是从我的表情和声音中察觉到我的恐惧，因为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轻轻捏了捏。
「我无法想象妳现在的感觉，但希望妳知道，我会在这里陪妳，我们会一同穿越这个关卡。我跟妳保证，绝对不会离开妳。」
我缩回了手。她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我没发疯。」
「丹妮尔，妳刚刚播放录音给我的时候，妳听见谁的声音?」
「妳是说第一次吗?是我和泰勒的声音。至于刚才播放的录音里，是我、泰勒和爱娃的。」我觉得很生气，甚至懒得掩饰。
「妳知道我听见什么吗?我只听见妳的声音，而且是妳的声音切换成三种不同的音调。泰勒说话时，妳的声音比较低;爱娃说话时，妳的声音比较尖。但无论是谁在说话，都是妳的声音。」
「不，这不可能。」
她只是看着我，不发一语，静静等待，等待我了解，期待我了解。但我办不到。
「那些字条呢?妳有看吗?那不是我写的。」
「字条在我这里，妳咨商室里的日记本也在我这里。」她弯下腰去，从她带来的包包里拿出我的日记本。
我认得那些日记本，那是我发给埃拉、莎瓦娜和泰勒的日记本。我请他们把自己的想法写在日记本里。此外还有另外两本，一本是我的，用来记录自己的记忆断层，而另一本我却不认得。
「这本是泰勒的。」布朗医师翻开封面，只见泰勒的名字写在第一页。
她翻了几页，每一页上面都有日期，那些日期跟我们的咨商时间重迭。
接着布朗医师拿出我收到的字条。
我看了看那些字条，发现了自己不想接受的事实。
「我们认为这些是泰勒的人格写的。」
我把视线从字条上移开，并注意到布朗医师流露出同情的眼神。
接着她打开每一本日记本，向我展现不同的字迹。
「这下妳应该明白了吧，我不可能写出这么多种的笔迹。」我口中虽然这么说，真相却逐渐渗透到脑子里。
倘若我真的是解离性身分障碍，倘若我体内住着多重人格，那么当被不同人格主导时，我的确可能写出那些字条。
我明白了真相，霎时间胃里一阵翻搅，接着便侧身呕吐。
「他们是真实存在的。我见过他们……听见过他们的声音……我……」我开始啜泣，泪珠滚落脸庞，我的心碎成数百万片。
我崩溃了、破碎了，再也无法复元。
「我认为妳有幻听、幻视和妄想的症状。如此一来，妳的失忆和偏头痛，以及最近经历的事，全都兜起来了。」
兜起来才怪。
「但他们是真实的，我知道他们是真实的。」我争辩道，不愿意接受事实。「他们是活生生的。埃拉在图书馆工作。拜托，妳可以帮我找谭美来吗?她会告诉妳……」我的声音越来越小。我想起自己每次要求跟谭美会面时，众人脸上露出的表情。谭美扶我上车时，周围的人爆出耳语，说我是疯子、神经病……
「这个单位里没有一个刑警叫做谭美。警方也问过图书馆，没有义工或员工叫做埃拉。」
她翻到一页。
「安娜.丹妮尔.莱克夫这个名字妳熟悉吗?」她指着页面上的一张照片，照片底下写着一个名字，也就是我的名字。
「我不……那是我的全名，可是我……天啊，这不可能是真的。」我的头越来越痛，痛到让我想从自己的皮肤里爬出来。
「丹妮尔?没关系的，如果妳觉得太难以接受是没关系的。」布朗医师这么说是想安慰我，但并未发挥效果。这些话伤害了我。她的声音、她那张椅子的吱嘎声、我手腕上的铁链铿锵声，这一切的声音都在伤害我。
我把头靠在手臂上。我极为困倦。我已不在乎自己是谁，或自己可能是谁，或一切的一切。
「丹妮尔，可以请妳再坚持一下吗?再一下就好了。」她的手轻触我的手，我稍微抬起头。
「妳的头很痛对不对?我想头痛是每次妳的某个人格想要取得主导权的征兆。」
人格?征兆?这不可能。
我全身颤抖。我觉得身体不属于我。
「妳那些罹患……这个的……其他患者……他们都还好吗?」我低声说。
「他们都很好。这需要花一点时间，但他们都接受了自己的家族。这不是什么需要害怕的事，丹妮尔。我一定会陪在妳身边，陪在你们每一个人身边，我们会一起想出解决方法。」
当她提到家族时，我的头痛似乎舒缓了些，但也只有一点点，同时心中浮现一种感觉，一种正确的感觉。
脑中彷佛有层薄薄的迷雾将真相覆盖住，而布朗医师正一点一点地驱散迷雾。
我不喜欢这样。
但我别无选择。
「妳可以把它想象成一块拼图，丹妮尔。妳的人生、妳所经历的一切，都只是拼图的一部分。泰勒、埃拉、莎瓦娜、谭美，甚至是爱娃，都是拼图的一部分。」
我懂得怎么玩拼图。
「妳会帮助我们把拼图都拼起来?」
「我可以尝试。」
我在脑中看见由回忆构成的人生纪录片。
我看见莎瓦娜的童年，她遭受舅舅侵犯，我了解她对死亡的渴望来自何处。我看见当莎瓦娜的父母遭到杀害时，爱娃出现了。我看见爱娃在狱中度过非常艰苦的日子，于是她创造出埃拉来帮助她存活下来。这时我出现了，我将这一切都黏合在一起。原来我过去的所有认知都是谎言……这把我撕裂成无数碎片。但我了解到，若把这些碎片像拼图一样拼起来，便可能拼凑成一个完整的人生，而这个人生由许多章节组成。
就好像艾丽斯跌入兔子洞之后，整个世界都被彻底解构。
「那些命案呢?妳依然认为是我做的吗?」上帝啊，求求祢，请让她说不是。
「不是妳。我可以很确定地说，丹妮尔.莱克夫不是犯下这些命案的凶手。」
她这么说是为了让我好过一些，但我听出了弦外之音。
信息量实在太大，大到让我难以消化。
「妳想跟其他人说话对不对?」我问。
她摇了摇头，这让我感到惊讶。
「我只想跟爱娃说话，我想她是最具主导性的人格，她可以回答我们的问题。可以吗?我可以跟她说话吗?」
我耸了耸肩，对此毫无头绪。
「如果爱娃出现，我会怎么样?我会去那里?」好多问题都没有答案。谁可以回答这些问题?布朗医师吗?爱娃吗?
布朗医师露出慈祥的微笑，但我注意到当我提到爱娃的名字时，她有点兴奋。
「我会负责跟爱娃说话，但我认为妳不会有事，丹妮尔。爱娃需要妳。家族里的每个人格都负责扮演一个角色，我认为妳扮演的是帮助者，就像妳告诉过我的。妳是责任是帮助莎瓦娜、埃拉和泰勒，而且从妳的叙述中听起来，妳做得很好，妳帮助他们成长，变得更为坚强。妳应该为自己感到骄傲。」
我想我再也不会为自己感到骄傲了。
「我要怎么让爱娃出现?」我喃喃地说，没想到布朗医师竟然听见了。
「这很简单，妳只要闭上眼睛，爱娃就知道该怎么做了。」她说。
布朗医师的眼神中充满了解、同情和接纳，我知道自己可以信任她。
我闭上眼睛，接受浮现在脑中的画面。
我看见一张柔软的床，床罩已翻开折起，床边放着一套丝质睡衣，以及一本我爱读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