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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八月二十七日,星期二

  埃拉坐在我的沙发上,双手紧抱大腿。时间已经过了十五分钟,她一句话也没说。

  我读完两章的《艾丽斯梦游仙境》,也泡了茶。我静静等待,等了又等,等到觉得这段沉默已过于漫长、逐渐扩散。

  我心里十分紧张,没预期埃拉竟然会现身,但这是今天唯一值得高兴的事。

  昨晚谭美说自己会过来,但是并未赴约。我打了好多通电话,她都没接。我担心这代表又有命案发生了。

  本来希望谭美今早会来,我还特地做了玛芬松饼,但她仍旧无消无息。

  「埃拉,妳想再喝一杯茶吗?」我们就这样静静坐着太久了。她微微摇头,依然不发一语,甚至没有抬头看我。

  我替她添了杯茶,思索着是要继续等下去,还是要逼她开口。

  逼迫的方式用在埃拉身上,效果通常不太好,但我不想一直枯等。

  也不想再读一章《艾丽斯梦游仙境》。

  我要的是答案。

  「埃拉,那天妳去哪里了?就是我在图书馆遇见妳的那一天。」

  我思索过她不告而别的各种可能原因。

  她可能是回去上班迟到了。

  她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跟我在一起。

  我可能会说一些她不愿面对的事。

  或者可能是……只是可能,她是连续杀人犯,而她不想被警察捉到。

  最后这个原因很蠢,但我想把每件事都串连起来,包括任何小事。

  今晨稍早时,我去镇上的商店买咖啡,听见别人在窃窃私语。据说嫌疑犯出现在图书馆,被图书馆员认出来,还通知了警察。

  「妳记得吗?」我提醒埃拉说:「我们一起坐在长椅上,后来警察出现?前一刻妳还坐在我旁边,后一刻妳就不见了。」

  她咕哝着说了句话。

  「妳说什么?」我倾身向前,希望她大声点。

  「我不喜欢警察。」她说,咳了一声,声音宛如破裂的卵石般粗嘎。

  我靠上椅背,暗自对自己气恼。我竟然没想到她不告而别是为了这个原因。

  她当然不喜欢看见警察。

  她当然会觉得不舒服。

  所以,自然会想赶紧离开。换作是我也会这么做。

  「原来如此,我应该想到这点的,抱歉。」我向她道歉,心下十分惭愧。

  两人沉默对坐,我依旧感到很不自在。

  「后来妳去了哪里?」问出这句话之后,我真想踢自己一脚。为什么不放过她?为什么不让她自己说?

  「回家。」

  我拨弄着自己脖子上的十字架。这听起来很合理,比回去上班或人间蒸发还要合理。

  我竟然幻想了那么多不可能发生的情节,真想敲自己脑袋一顿。

  我应该更了解她才对。

  「我知道自己不应该逃跑。爱娃提醒过我,我已经比以前更坚强,他们不能再伤害我了,但……我还是觉得害怕。我知道碰上警察的话,自己会有什么反应,我无法……」她没把话说完,只是玩弄着裙子上的线头。

  「妳无法什么?」我提醒她:「妳需要把一个句子完整说完,清楚表达意思,这样我们才能一起面对它,埃拉。妳在这里很安全。」

  她点了点头,下巴上下摆动,宛如水桶里载浮载沉的苹果。

  「如果人们发现妳的过去,妳认为会发生什么事?」我问她。

  这时她才抬头看我。她放开手上玩弄的线头,伸展手指,指节发出喀啦声响。

  「我们都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莱克夫医师。他们会认为我是凶手,我会因为过去的犯罪纪录而被人们冠上罪名。一旦真相被人发现,他们绝不会原谅我。人们都很虚伪,他们谈论上帝、耶稣和救赎,说的比做的还好听。他们口中的慈悲只适用于善意的小谎言,不适用于黑暗的真相。一旦他们知道真相,过去对妳的观感就会全然被推翻。人们翻脸会比翻书还快。」她的口气充满讥刺和悲苦。

  「我想这种事以前应该发生过?」

  她低吼一声,我从未听她发出过这种声音。

  「我待过的每座城镇、工作的每个场所、重新开始的每个地方,全都发生过这种事。」

  我啜饮一口茶,思索该把这个主题带往什么方向。她愿意降下防卫心并表达愤怒是好的、健康的,也是朝正确方向踏出了一步。

  「如果这种事又在这里发生怎么办?」我问。倘若势所难免,最好先拟定对策。

  她已受到审判,并遭到判刑。总有一天,这一切将令她难以承受。

  「我会搬家。我们总是这么做,未来也还是会这么做。」她紧紧抱住自己,脸上的愤怒逐渐转变为丑陋的自我厌恶和憎恨。

  「妳口中的我们,是指妳和爱娃吗?」

  她眼泪盈眶,点了点头。

  「这让妳有什么感觉,埃拉?妳是不是总是准备好要搬家,因为害怕真相会被发现?」

  泪水滑落她的脸颊,我的心也随着她的眼泪沉了下去。

  「我永远都无法放下防卫心,永远都无法舒服过日子,永远都无法有一个真正安稳的家。」她看起来如此心碎,彷佛说出这些心声,就能动摇她在自己内心和灵魂周围筑起的脆弱围墙。

  我想疗愈她,和她一起摸索前进,直到我们能一起站稳双脚,找到内在的平静。

  这一刻,我和她彷佛心灵相通、合而为一。我们有相同的恐惧和梦想,这让我感到十分震撼。

  「妳在哭,」埃拉说:「妳从来没在我面前掉过眼泪。」她口气惊讶,彷佛难以相信我对她的同理心,而这让我更加心碎。

  「我在跟妳一起哭。」我伸手拿了一张面纸,擦去眼泪。「妳所忍受的孤独……」想说的话犹如热烫的岩石般卡在食道。

  「但为什么?妳也有这种感觉对不对?妳知道孤独是什么滋味。妳为什么要为我哭?妳应该要为自己哭才对。」

  刚才在她脸上看见的自我厌恶和憎恨又出现了。

  「容许自己去感觉并没有什么不对,埃拉。」我说。

  难怪她会在心的周围筑起一道墙,挡住任何个人情绪,并将心中的希望、梦想和爱投射到图书馆的小朋友身上。

  这非常合理。虽然这么做并不健康,但这是她必须面对的现实。现在我明白了。

  「我只是觉得这样不舒服而已。」她翘起了腿,茫然地揉了揉小腿。

  我用手指抚摸脖子上的项链。

  「当妳去感觉自己的情绪,或是当别人为妳感到难过时,妳是不是觉得不舒服?」我想厘清这个问题。

  她耸了耸肩。

  「那图书馆的小朋友呢?他们一定很喜欢妳,对不对?」我给她时间思考。「我看过妳拥抱他们、握着他们的手。我在许多活动上看见妳跟孩子们互动,埃拉。当时妳的感情是很丰富的。」我忆起这些画面,露出微笑。

  她也微微一笑。

  「那不一样,」她说:「他们天真善良,值得被爱。」

  「他们跟妳没什么不一样。」

  她抬起了头,和我目光相对,脸上的温柔顿时消失。

  「我跟他们有着天壤之别。」她的口气充满不屑。

  「但如果妳这么坏,难道他们不会察觉吗?他们虽然天真且需要被爱,但也对周遭的人十分敏感。如果妳真这么邪恶……那些小朋友一定察觉得到,妳不这么认为吗?」我无意措辞如此严厉,但我想要……不,我需要帮助她了解,和她一起探索,重新拾回她的自尊心。

  「他们知道我爱他们,」埃拉同意道:「是的,他们很纯洁。但是当他们发现真相时,这份爱就会消失。我并不盲目。我知道他们有一天会背弃我,这让我觉得很伤心,但是……我活该如此。」她垂头丧气,弓起整个肩膀,有如乌龟一般。「爱娃说,事情不会永远这样下去。她说,有一天我们会找到一个需要爱的小孩,我们可以共同扶养这孩子。她正在找一个完美的小孩。」埃拉的口气中带有一种天真,这一点也不像她。

  她现在活在哪一则故事中,才会觉得这种事情有可能发生?

  「爱娃要如何为妳找到一个小孩?」

  我料想埃拉会躲入她读过的一本书,里头叙述孤儿或其他类似的剧情。

  「只要找到一个需要被爱的小孩就行了,一个举目无亲的小孩。」她诚恳的眼神中闪烁着天真光芒。

  恐惧掐住我的心,用力绞拧。

  「所以她要如何……」我用了吞口口水,亟欲喝口水来滋润干渴的喉咙。「爱娃要如何办到这件事呢?」

  我很害怕听见接下来的回答,但已知道埃拉将会说什么。

  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想听到。

  这样想有错吗?我是不是太懦弱了?

  「埃拉,」出于恐惧,我转换话题。「告诉我更多关于爱娃的事。在公园那天,妳第一次提到她,但我还没完全了解她在妳的生活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倘若埃拉的回答真如我所料,那我需要更多信息。

  我需要了解埃拉怎么会跟爱娃这种人扯上关系。

  我需要厘清埃拉到底涉入了什么事。

  我需要……

  该死,我真的需要从这场噩梦中醒来,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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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埃拉没有回答,而是要求暂时休息。我趁她整理心情时,服用了一颗泰诺,并发现药瓶快要空了。该死,这瓶药我也消耗得太快了吧。

  埃拉回到咨商室。我准备查出更多关于爱娃的事,以及她是如何影响埃拉的生活。

  我准备聆听她愿意陈述的所有事实。

  我必须提醒自己,埃拉的心理并不健康,她说的有可能是编造出来、只是一部分的事实,又或者只是她幻想出来的。

  我必须记住这点。

  我的职责是协助她离开幻想世界或故事情节,回到现实世界。

  差点忘了,昨天泰勒的咨商让我想到一件事。

  仔细思考之后,我认为爱娃这个人有可能并不存在。

  在那天前,埃拉从未提过自己有个室友或狱友。这么多次咨商下来,尤其刚开始时我为了要了解她,曾经问过很多问题,但她从未提过这位室友。

  爱娃不是真的。她只是埃拉寻求的慰藉,只是一个幻想的朋友。想清楚这点之后,我的呼吸似乎顺畅多了。

  埃拉翘脚坐在沙发上,及膝长裙盖在脚上,双手交握放在大腿上。

  「爱娃跟我很像。有时我觉得我们像是姊妹、甚至是同一个人,尽管她比我年长很多。」她叹了口气,深深呼吸。

  她说的话证实了我的怀疑。

  「爱娃以前跟我住在同一间囚室,是我在狱中认识的第一个人,而且是个狠角色。起初我很讨厌她。第一年的时候,我很想在她心脏插上一刀。我经常幻想在半夜掐死她、在洗澡时用剃刀攻击或是陷害她,让她被警卫找麻烦。」

  埃拉的口气听起来……彷佛像我不认识的人。眼前坐在沙发上的似乎是个陌生人。

  「为什么那么恨她?」我拿起笔记本。接下来埃拉要说的话可能是她生活的写照,我希望她会透露更多关于过去的事。

  「她让我联想到自己。她发起脾气来是那么威猛,体味是那么强烈,闻久了令人上瘾。她还做了我一直不敢做的事。」

  「是什么事?」

  「她接受了自己、拥抱自己的命运,没有一丝畏惧。她的字典里没有恐惧二字。而对我来说,我只会不断恐惧。」

  这几句话在我们之间沉淀。这一刻,这几句话的力量远超出她过去在咨商中提过的其他事。

  埃拉瞳孔缩小,鼻孔翕张,面容变得难以辨认。她全身散发出仇恨的气场,那氛围将我推得靠上椅背,差点将我压扁。

  「爱娃阉割了她的舅舅。」埃拉的嘴唇咧出一道微笑。「她趁舅舅喝得醉醺醺、轻飘飘时,阉割了他,再把生殖器塞进他嘴巴,最后划开他的喉咙。」

  我努力掩饰自己的惊惧。

  「我只是刺杀自己的父母而已,她干的事却是……如此美丽而充满诗意。我好嫉妒她,这份妒意在狱中第一年时不断啃食我。后来情况有所改变。有一天冲澡时,她发现我在哭。当时我并未觉得赤裸和脆弱,反而觉得被了解。」

  对一个被判刑入狱的年轻女子而言,想要被需要和被爱的渴望一定十分强烈。对一个长年遭受性侵的年轻女子而言,要在狱中生存下去,不是继续被虐待,就是得成为施虐者……这一切都极具毁灭性。

  我不会将眼前这名女子归类为施虐者,但根据她在狱中的心理治疗师所寄来的信息,她的确变成了施虐者。

  「爱娃教妳如何生存。」我的话声中充满了解、同情和原谅。

  埃拉点点头。

  「不只是教我,她还给我力量,让我不只成为幸存者,还去发现自己更好的一面。这就是为什么我会提前获得假释。我释放了愤怒和仇恨,找到方法生存和茁壮。」埃拉倾身向前,端起冷掉的茶,喝了三口便喝完。

  「爱娃需要我,我也需要她。」她继续说:「我和她就像是阴阳两面。当生活对她而言变得太疯狂时,我会抚平她的暴躁脾气。我帮助她集中精神,寻找生命的意义。」

  将不想要的人格特质推到爱娃身上,我如此写下。

  埃拉对爱娃的描述越多,我就更加确定爱娃并不存在。

  「那爱娃的生命意义是什么?她从事什么工作?」

  我想得出很多埃拉如何回答此问题的方式。

  埃拉是个很复杂的人,在体验过那么多毁灭性的经历后,她最后能找到疗愈实在是个奇迹。她以前的心理治疗师花了很多时间治疗她的自虐行为,而埃拉是个非常成功的案例。

  她把不想要的情绪和期望投射到一个虚构人物身上,这听起来很合理。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做过这种事。我们都会戴上面具、隐藏真正的自我、表现得较为得体,只为了被他人接受。

  埃拉在这个情境中就是这么做的。

  我一边在笔记本里写下这些,一边分心聆听埃拉往下说。

  「爱娃的目标,是保护那些无法保护自己的人。」她说。

  我倚身向前,拿起茶杯。

  「她守护那些需要被爱的孩子。」

  我将茶杯凑到嘴边,看着埃拉,准备聆听。

  「我寻找那些孩子,她保护那些孩子。」

  我手一松,茶杯掉到大腿上。温热的茶水泼洒到笔记本和大腿上,同时彷佛也沾污了我的灵魂。我突然明白她坦承了什么事。

  我整个人跳起来,抓起毛巾连忙擦拭茶水。埃拉平静地继续坐着,彷佛世上的事都与她无关。

  我不愿相信埃拉刚才坦承的事,也不想听她接下来说的话。现在,我只想躲进自己的一小方世界里,不去面对那个从头到尾都摆在眼前的事实。

  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判断错误。对埃拉判断错误,对连续杀人犯判断错误,对一切都判断错误。

  埃拉的心灵已然破碎,而在她破碎的世界中,她摧毁生命。

  而我是如此盲目,竟然容许这一切在眼前发生。

  无论那些字条是谁留的,他们都知道真相。他们的确应该责怪我。但他们也同样有罪,因为他们大可以去报警。

  那他们为什么不去报警?

  为什么只来找我?

  我现在又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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