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八月十日，星期六
我们全都是疯子
茶馆可以避开尖叫的儿童、拥挤的街道和酷热的阳光。我以最快速度躲进茶馆里。这周末的柴镇简直像是疯人院。
我推开疯帽客茶馆的门，发现莎宾娜的头有一半埋在一个大盒子里。她的灰色大鬈发在脑后胡乱地绑成了发髻，粗硬的发丝散落在脖子上，营造出光晕般的效果。她猛然抬头，像个小女孩正在妈妈的缝纫柜里探头探脑、被当场抓到。
「天啊，丹妮尔。」她一手按住胸口，脸上露出尴尬笑容。「我可不再年轻了，妳这样会把我吓出心脏病。」她往后拨了拨头发，理顺桀傲不逊的发丝。
茶馆里一个客人也没有。
「我才惊讶妳竟然没出去逛。」我朝外头指了指。
「妳在开玩笑吗?我今天难得可以清静一下，何况我这辈子看过的游行已经够多了。妳来看看这个。」她用手指比了比，催促着我。「这是今天刚送来的。」她的声音难掩兴奋，像是发现了艾丽斯和红心皇后(Red Queen)的罕见画像。
她拿了一组茶杯和茶碟给我看。
那可不是普通的茶杯和茶碟。
它们以骨瓷制成，上头用黑色颜料绘以双手负在身后的艾丽斯，边缘用扭曲字体写着「越奇越怪」四个字。茶杯里画着一把附有标签的钥匙。茶碟上画着许多《艾丽斯梦游仙境》中的人物，放茶杯的位置写着「我们全都是疯子」。
莎宾娜的茶馆入口处也有这句话的标语。
我家客厅同样挂着这句话的裱框文字。我曾想过把它挂在咨商室里，但想想又觉得不妥。
「我一直在等这批货送来，这是跟英国下订的。」
「是要拿来卖的吗?还是要在店里使用?」我的视线无法从手上的茶杯移开。
「拿来卖的。想要一组吗?」她指了指右边的展示柜。「我把最后几组的蛋糕盘也抢到手了。」
每周六下午，莎宾娜都会举办预约制英式下午茶派对，以书本、怀表型马卡龙和可放心饮用的药水为主题。派对总是挤满了人，必须至少提早一个月才订得到位子。
我离开原地，走到展示柜前，在心中记下每一件新商品，伸手抚摸棉质擦碗巾、白色桌巾和彩釉茶壶。
这些东西我全都想要。
最后我看见了一样最想拥有的东西。
「那是非卖品。」莎宾娜开口。她何不干脆说，是我标购到了，妳输了。
我假装没听见。
莎宾娜在架上放了一本《艾丽斯梦游仙境》，我把抚摸斑驳书脊的手缩了回来。那本书独自放在柜子上，没有和其他版本的书迭在一起。它倚着一个茶杯，书脊和书封清楚可见。
那本书年代久远，是一本收藏品，虽然不算很稀有，但是相当古旧。
我认得那本书。莎宾娜摆出一副先抢先赢的表情。
「我决定这是最后一次通知妳在线拍卖会的消息了。」我说。莎宾娜认识我时并不是收藏家，她是后来才受我影响。
「我有个礼物要送妳。」她蹲了下去，打开一个柜子抽屉，拿出一个尚未拆封的包裹。
「不用这么客气啦。」
「我知道，」她脸上露出真实、诚挚和兴奋的笑容。「但我一看到它就觉得想送给妳。」
我打开包裹，掀开盖子，倒抽一口气。
「妳在哪里找到的?」我双手颤抖，拿出盒子里的东西。
那是一副古老的「新艾丽斯梦游仙境卡牌游戏(注11)」，里头共有四十八张卡，上头绘有《艾丽斯梦游仙境》中的人物。卡牌的盒子甚是老旧磨损，但却是我见过最美丽的东西。
「我看过这个卡牌游戏的照片，但从未……」我话没说完，就给莎宾娜一个大大的拥抱，手里拿着那副卡牌游戏，内心雀跃无比。
「这是我在一场遗物拍卖会上发现的，我知道妳比任何人都懂得欣赏它。」她也紧紧回抱。「再说，我在那个在线拍卖会上赢过妳，心里也过意不去。」
「好吧，原谅妳了。」我对她眨了眨眼。
莎宾娜把其他战利品拿给我看，它们全都跟艾丽斯有关，当中还有一些读物和书籍，我看了几乎每一样都想拥有。
「发生那种事真是太可怕了。」莎宾娜突然说。我知道她指的是最近发生的命案。「一想到那些孩子就让我心碎。」她双手按住胸口。「我想帮助他们，但不知道该怎么做。」
「我也很难相信会发生那种事。」
莎宾娜看了看四周，倚身过来。「我向来不赞成死刑，但是这次……它离我们的生活太近了。被害人是我们的镇民，是小区的一份子。那些小孩来过我店里，我招呼过他们一家人。我只是……」她压低声音说，突然顿了一顿。「不管凶手是谁，绝对是个疯子，可能有精神病或什么的。」
我挪开身子，震惊于她说的话。死刑?
「我的意思是，怎么会有人杀死父母、留下小孩?这种人一定有病。有人说凶手跟父母亲一定有未了结的纠葛。听说警察正在探询本地的精神科医师，看看他们手上有没有高危险患者。」莎宾娜继续压低声音。「他们来问妳了没?老实说，丹妮尔，这种事把我吓坏了。我们镇上竟然有这种心理障碍的人，而且还会杀人……这种人应该关进监狱才对。」她的身体微微颤抖，彷佛被内心释放的怒气占据。
我摇了摇头。也只能摇头。如果我一开口，肯定会说出很难听的话。真不敢相信这种话会从莎宾娜的口中说出。人们处在这种危机时刻，往往会抛开脑子里的筛选器，吐露出内心的真正想法和感觉。
我一步一步慢慢退开，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她也许觉得跟我在一起很安全，什么话都可以说，什么情绪都可以表达，但我可不这么想。
「丹妮尔?妳还好吗?」我听见她话中的担忧，这才发现自己脸上可能流露出不悦神情。
「我没事。」我回话的速度，比被马鞭抽打、即将奔到终点线的赛马还快。「我听见妳说的话了，但不太同意妳的看法，而且……我还是先离开比较好，以免说出让自己后悔的话。」我没等莎宾娜回答，也没等她道歉或收回先前说的话。
「我先走了。」我匆匆离开茶馆，穿过街上的拥挤人群。我只想回家。我需要回家。
一打开家门，疲惫感立刻席卷而来。我拖着沉重脚步走到沙发前，觉得头痛欲裂。莎宾娜说的话宛如乌云般笼罩着我。我瘫倒在沙发上，闭上眼睛，迎接黑暗的来临。
一阵微风吹过我的肌肤。我想睁开眼睛，但没有力气。阳光温暖了我的身躯，学校乐团的演奏声回荡在空气中。
我奋力睁开眼睛。
只见我竟然身处在室外。
我猛然起身。
不在屋内，也不在沙发上，而是在我家的前阳台。我的双脚搁在白色藤椅上，边桌放着一杯冰红茶和我的笔记本。
为什么我会在外面?我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我从不曾在大白天梦游，连一次都没有。梦游症状都在半夜发作，而且只发生在童年时期。
也许……是我承受的压力太大。莎宾娜说的话、命案、字条，以及觉得自己的咨商成果失败……也许这些事对我冲击太大。
也许我该找人谈一谈，这个人必须能协助我整理思绪、减轻压力。
这个人必须能帮我厘清一切，尤其是查出那些字条到底是谁写的。
(注11)新艾丽斯梦游仙境卡牌游戏(The New and Diverting Game of Alice in Wonderland)，创始于十九世纪，上面的图画是根据John Tenniel爵士的原画忠实地复制而成，并被收录于一八九六年版的《艾丽斯梦游仙境》一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