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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八月五日,星期一

  咨商个案:泰勒

  我用手机设定定时器,时间一分钟,然后进行呼吸练习。我用鼻子吸气,憋气数到三,然后用嘴巴吐气,直到把气全都吐干净。吸气、憋气、吐气,重复这个动作。

  再重复一次。

  早上醒来时我头痛欲裂,脸上浮现黑眼圈。昨晚运气算是不错,还有睡到三小时。今天的咨商结束后,我只想做一件事,那就是爬回床上睡觉。

  泰勒(Tyler)今天跟我约了时间,要来坐在我的红色沙发上。等待时,我翻阅自己做的笔记,浏览上次的咨商过程,阅读画了红线的评语。该是时候让我们的咨商进行得更深入了。

  门上传来羞怯、迟疑的敲门声。

  「请进。」我露出职业笑容,传达出温暖、关怀和关心。

  有些人可能会觉得泰勒长得颇为英俊,他有一张友善的脸孔和一双温柔的棕色眼睛,脸上笑容也很吸引人。他如果把注意力放在对方身上,大部分的女性可能会感到心头小鹿乱撞。

  但我从不会被他的魅力所迷惑,我可以看穿他脸上的轻松微笑,看见他内心深处的恐惧。

  「莱克夫(Rycroft)医师,抱歉我好像迟到了。」泰勒伸出温暖而汗湿的手。

  「你刚好准时抵达。」

  我把笔记本翻到新的一页。泰勒坐了下来,将一个抱枕抱到胸前,双眼凝视前方咖啡桌上的一盒面纸。

  「今天心情如何呢?」我手里拿着笔,准备记笔记,好奇今天的咨商会往哪个方向发展。

  「不是很好。」泰勒将抱枕放到一旁,双手交握在大腿之间,叹了口气,声音彷佛闹鬼森林吹过的一阵冷风,让人觉得诡异、沉重、可怖。

  我等待他继续往下说。

  「妳建议我做冥想的练习,说这样可以释放我内心的交战,我试过了,但是没用。」

  他那双棕色大眼发出求救信号,渴望被人了解。

  「你有设定定时器吗?每次一分钟?」

  他点了点头。

  「你是不是在思绪混乱时做冥想练习?」

  他没回答,只是环顾四周,细看咨商室里的每件物品。

  「你在找什么,泰勒?」

  「妳的书架上本来有摆一张照片,是妳在公园里看书的模样,妳说那是妳最喜爱的回忆。那张照片呢?」

  自从注意到泰勒在每次咨商时都会望向那张照片,我就把它收到别的地方去了,因为我觉得有点不舒服。现在咨商室里已经看不见我私人的照片。

  「我一直想换一下摆设。」我耸了耸肩,假装不在意他对那张照片的关注。

  「我有把注意力放在呼吸上,照妳说的那样。」他回到冥想的话题上。「可是我的思绪变得更吵杂,妳说过不会这样的。」

  我倚身向前,双臂交迭在膝盖上,盖住大腿上的笔记本。「我应该是说,最后那些思绪会比较平静下来。」我直视他的双眼,想看他对下一个问题会不会说谎,但心里还是暗自希望他能跟我说实话。

  「泰勒,你练习时想到了什么?」

  泰勒改变坐姿。

  他的头侧向左边,又侧向右边。「我一个人去散步的时候,不断思索妳说过的话,也注意到了一些事情。」

  有意思。我在笔记上写下他逃避我的问题,然后对他露出温柔微笑,希望他能把我的微笑视为鼓励,鼓励他继续往下说。

  「你注意到了什么?」

  他一听见我问这个问题,双眼立刻发亮,全身上下透露出兴奋之情。

  「我听从妳的建议,随身携带一本日记。」他就像小狗一样听话。「我在镇上散步时,看见了平常容易忽视的事。谁搬进来了,谁搬走了;谁喜欢散步,什么时间散步;谁有养宠物;谁没有个人空间的观念;谁喜欢到处炫耀自己的事业,但其实根本没人在意。我看见街上的游民、街角的妓女,以及脆弱的男人屈服于自己的欲望,在肮脏的巷子墙壁前迅速解决……」

  我举起一只手,表示不用再说下去。

  「我有带来,妳想看吗?」他从后口袋拿出一本日记本,显然非常希望获得认同。

  那本日记体积甚小。他翻开来给我看,只见上头写的字十分潦草,难以辨认。为了舒缓他的心情,我接过日记本,翻看最后几页,只辨别出几个字。

  其中,最引起我注意的是「她」。

  我发自内心、重重叹了口气,一点也不想隐藏。

  日记本里没有人与人的对话,也没有我们讨论过的主题。

  「你有去你家附近的那家店喝咖啡吗?」

  他的眉头皱得更深,眼中闪过一丝怒意。

  「没有,为什么要去?人们都看不起我,妳知道的。我听得见他们窃窃私语。」他搓揉双手,在肌肤上留下手指按压的白色印痕。

  「他们在窃窃私语什么?」

  他不肯看我。

  「泰勒?」其实我根本不用问,只要翻翻笔记,就能知道他认为那些与他素昧平生的人心里都在想什么。

  他很软弱。

  他很没用。

  他不值得被爱。

  「有时我觉得自己像是隐形人,他们根本看不见我。」他双手一撑,站了起来,修长的身躯伫立在我面前。

  「你觉得自己像隐形人?」泰勒来找我咨商已经超过十八个月,在这过程当中,他从未露出偏执的一面,为什么今天会展现出来?

  泰勒站到窗前,身体在我的沙发上投下一道弯折影子。他的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肩膀低垂,整个人呈现出沮丧的氛围。

  「妳喜欢住在这里吗?我是指住在公园对面?」他问。

  逃避。我在这两个字底下画了条线,因为这似乎是他经常出现的主题。

  「对。」我迟疑片刻,最后仍然表示承认。我很少和泰勒分享自己的私人生活。他是那种很容易对人……产生依赖的人……而这样并不健康。

  我喜爱这间房子的其中一点,就是对面有座公园。我喜欢在清晨和日落时在公园的步道里散步。我特别喜欢公园里的一张长椅,它位于树林的角落里,树木遮蔽了阳光,也屏蔽掉附近的嘈杂车声。

  「妳有想过蚂蚁被这么多人类环绕,会有什么心情吗?我们不会注意蚂蚁,只会漫不经心地踩死牠们,想也不会多想。我们摧毁那么多生命,却从不在意这件事。」

  「你并不是蚂蚁。」

  泰勒摇了摇头,双肩更加下垂颓丧。「没有人看得见我。我就站在他们面前,他们却看不见我。」

  忧郁如同一群嗡嗡飞舞的暗黑苍蝇围绕着他。

  「我就站在她的影子里,妳知道吗?无论我再怎么努力,就是碰触不到她。」

  泰勒从未跟我提过她的名字。我问过很多次,但他每次都沉默不语,几乎像被吓到般,紧接着转移话题,谈论一些抽象又无关紧要的事,我也因此不再追问此事。等到有一天他准备好,他会主动告诉我。

  我心里清楚知道,由于他持有许多偏执妄想,因此总是会夸大关于「她」的事。

  泰勒回到沙发上,双手紧抱膝盖。

  「你有没有试过对她说出你的感觉?」虽然这只是个很简单的动作,但我很惊讶地发现,很多案主都认为不可能如此直接了当地对他人说出自己的感受。

  「不会有什么差别。」他的声音低了一个八度,话语背后的痛苦让我的心揪起来。

  「说不定会出现令你意想不到的结果?」

  「不会有什么差别。」他又说了一次,但这次,我听出他口气中隐约流露一丝希望。

  「为什么?」

  「妳知道为什么。」

  逃避。我又在这两个字底下画了一条线。

  「我扮演着一个角色,」他喃喃地说:「我们之所以存在都有原因,这件事我们已经讨论过了。我的角色是支持她。但如果跟她沟通,试着让她改变心意或考虑其他选项……她就会生气。」他紧握双拳。

  这是他在谈论她时首次展现愤怒。对他来说是种良好的情绪体验,而且有益心理茁壮。

  「对,我们讨论过每个人都在扮演某个角色,例如我,我之所以存在,是为了支持那些在生活中挣扎的人。」

  他哼了一声,鼻子用力喷气,有些鼻水因而喷溅到手上,他伸手在裤子擦了擦。

  我将那盒面纸递给他,他努力避免自己被呛到。

  「所以妳是说,妳的存在是为了我?」

  我点点头。

  「我的存在是为了她,就是这样,这就是我扮演的角色。」

  「你不只如此,泰勒。」我说,但他的目光立刻下垂,表示他并不同意这句话。

  这就是我们的咨商遇到瓶颈之处,每次碰到这种情况,身为他的心理治疗师,都觉得自己只是不停让他失望。

  我希望他更有自信,更相信自己,更……变得更好而已。

  他在沙发上坐立不安,注意力转移到咨商室里的其他物品上。

  「她变了,妳知道吗?每当我试图接触她,她总是会消失……至少是在心理上消失。她看我的时候,就好像在看幽灵一样,难以辨认。但改变的人不是我,而是她。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做……」他用手掌搓揉脸颊。「我知道妳认为我太快下结论,总是把事情想得太糟,但我说的是事实,这全都是真的。」

  的确,我觉得他太悲观,但从不曾这样对他说。

  「泰勒,我认为你所说的,对你而言确实都是事实,否则我就会提出异议了。」

  他看了我一眼,思索这句话。我在他脸上看见他的思绪流过。

  「我以为我们配合得很好,」他说,并未回应我的话。「她以前都会表达关心,但现在她只是冷酷得有如石头……而我……觉得好害怕。」他低声说:「她……她不喜欢我经常不睡觉,说这样对我不好、不健康,还说我需要睡眠,所以她给了我某种东西,但我不想吃。我不要吃。」

  「你今天有把那样东西带来吗?就是她给你帮助睡眠的东西。」

  「没有,我不能带来,如果被她发现一定会问我原因。我要怎么跟她解释?她不喜欢我指控她,所以我都避免这样做,即使我知道……」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陷入沉默,而这沉默拖得太长了。

  「泰勒,你知道什么?」他陷入在一个恶性循环里,每次咨商我们都绕着这个循环打转,彷佛他面前矗立着一道砖墙,怎么绕都绕不出来。

  「她变了,变得跟以前不一样。」

  「每个人都会改变,这是没关系的,我们讨论过这件事。」我一直拿头去撞那道砖墙,心里也觉得甚是疲累。

  「妳不了解,妳不明白,我想……」泰勒将一个抱枕紧紧抱在胸前,那个抱枕是我最近买的。他的身体不断前后晃动,彷佛抱枕可以保护他不被幻想中的怪物所伤害。「我办不到,」他摇了摇头。「这里不安全。」

  「你在这里非常安全,泰勒,我保证你很安全。」

  他狂乱地左右查看,眼神流露出疯狂。

  「没有地方是安全的,没有地方防得了她。我想被她平等看待,但她不肯。」

  「当你这样表示的时候,她有什么反应?」我再次强调:「你要她平等对待这件事。」

  他缩起肩膀。「妳没听见我说的吗?她会发火。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能跟她沟通,只能藏在她的影子里。我已经停止守着她了,我再也办不到了。她的行为……我就是办不到。我只能……」他用力吞口口水,用手搓揉脸庞。「我只能守着她而已。」

  这是什么意思?他不再守着她,却又只能守着她?同一个词却代表不同意义?他是说错了,还是故意这样说?

  我不由自主地倚身向前。「你看见什么?」

  他不肯说,只是紧闭双唇,紧紧抱着抱枕,手指泛白。

  泰勒前后摇晃身体将近十分钟,将抱枕紧紧抱在胸前,像个小孩一样。

  「泰勒?你可以说话了吗?」我轻轻叫唤。

  他眨了眨眼。漫长的一秒、两秒、三秒、四秒过去了。他紧抓抱枕的手松了开来,胸膛扩张,深深吸了口气。

  「我没事。」他微微一笑,笑容中充满信任,脸上的天真神情看起来就和他手上戴着的劳力士手表一样虚假。我从他的口气中听得出来,他戴上了一副面具,假装自己是他以为我所希望他成为的人。他绝非没事,我们两人都心里有数。

  「我知道你没事,只是希望你记得,这个地方对你来说永远是安全的,泰勒。」我配合他演这出戏。「我们能不能倒退一点,回去谈……」我闭口不语,看着他伸手去拿我放在咖啡桌上的一杯水。只见他闻了闻,鼻子一皱,又把水放了回去。

  「怎么了吗?」我问。

  「这杯水……它……它……闻起来怪怪的。」

  我拿起自己的那杯水,啜饮一口,然后指了指放在咨商室小吧台上的一壶水。

  「水里加了小黄瓜。」我在水里加了几片小黄瓜。

  「小黄瓜?」

  「你觉得水有什么问题吗?」

  「妳不是想毒死我吧?」他的声音沉了下去,彷佛盛夏里的除草机。

  我伸手拿起他的那杯水,喝了一口,小心不让口红沾上杯子,然后把杯子放回桌上。

  「我保证这杯水是安全的,泰勒,我没有要毒死你。」

  他拿起杯子喝水,始终和我四目相对,一口气喝下半杯水。

  「说不定她其实什么也没做。」他缓缓说,彷佛突然想到自己其实没被下毒。

  过去他曾提过自己被下安眠药,但这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可能想错了。

  「妳不认为她对我下药吗?」

  偏执。打从一开始,我就认为泰勒罹患PPD,也就是偏执型人格障碍(注5),这种人在日常生活中非常容易怀疑别人,而且难以信任他人。

  我动手做笔记,同时让他消化一下这个想法。

  「可是我早上醒来为什么总是觉得昏昏沉沉?」他问。

  「你感到昏沉的频率是多少?」

  他脸上的表情给了我答案。

  「经常这样觉得。」

  我将笔记本放在水杯旁,倚身向前,手肘置膝,形成放松却认真的姿势。

  「泰勒,你的睡眠模式十分混乱,使得身体无法正常运作。睡眠对于心理和身体健康非常重要。一旦你的身体知道可以休息,就会导致你可能太早醒来或陷入深度睡眠。我建议你不要设闹钟,让身体睡到自然醒。」

  无论我们踏出的步伐有多小,每一步都可能让世界变得不同。

  「妳确定?」

  「你有没有听从我的建议,记录自己的睡眠状况?你有没有从睡梦中惊醒过?」

  他点了点头。

  「这是因为你从深度睡眠中醒来,身体无法快速进行判断。我想这就是你觉得昏沉、注意力不集中、整天昏昏欲睡的原因。」

  「接下来妳会说我不用那样听她的话,但妳不像我这么了解她。我了解真正的她,她是个控制狂,而且……」

  他猛然住嘴,伸手摀住嘴巴,彷佛用实际行动将话塞回口中,接着手又落回到大腿上。

  他嘴巴张开,犹如一条渴望呼吸的鱼,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他又试了一次,结果依然相同。他眼中的绝望让我的心揪起来。

  泰勒陷入在自己的情绪漩涡和女友的精神虐待中,无论咨商过程中如何努力重新建立他的自我形象和价值,他就是无法离开女友。

  他说他办不到。我说,那是他必须做出的选择,但他只回答自己别无选择。

  我不能强迫他,那不是我的角色。我的案主来找我寻求协助,他们在这过程中重新建立自己,学习各种策略,等到准备好了,就能继续前进。

  「泰勒,在我们的咨商中,你从未提过你留下来的理由,那是出自于爱吗?她是不是替你的生活带来一些什么,而那是你自己难以取得的?」

  他紧闭双唇。我看见他脸上闪过一丝愤怒,但随即消失无踪。

  那一瞬的怒意让我因恐惧而打了个冷颤。

  「我注意到了你的愤怒,我们不妨讨论一下。」

  喀——喀——喀——喀。泰勒的指节发出喀喀声响,一次弄响一根手指。

  「我没有生气。」

  最好是。

  「你爱她吗?」

  他的脸上再度出现那种神情:嘴唇紧闭,鼻子皱起,脸颊爆出青筋。

  难道是我遗漏了他的这一面?这才是真正的泰勒?直至此刻,他才展露出真正的自己?

  泰勒背后的桌子上放着一个时钟,我瞥了时钟一眼,眼神只稍微闪了一下,但泰勒注意到了。

  「妳是不是要去哪里?」他凝视着我,语气带有挑战的意味。

  我和他四目相对,并未退缩,直接面对他的挑战。

  「抱歉。」他对我道歉:「我只是……妳一定已经对我感到厌烦了,一天到晚听我描述自己的失败。」他的话中充满后悔,但眼神却一丝悔意也没有。

  「你爱她吗?」我又问了一次。

  「爱对我们来说不是问题。她需要我。她需要我。」他重复说道,语气更加坚定。

  他靠上椅背,双腿张开,伸手玩弄衬衫上的钮扣。

  「那你呢,泰勒?你需要她吗?」我注意到他的行为和反应迅速变化,从愤怒变成自信,再变成不确定。

  「我想……是吧。」他犹疑不定。「我的意思是说……情况有些改变了,或者说……情况正在改变,但是……我们的关系是双向的。我没有她会活不下去,但是……我努力想成为以前的我,她以前要的那个我……就在……那个之前。」

  「在什么之前?」

  他别过头去。

  「成为以前的你,你会有什么感觉?」

  他用力吞口口水,但还是不正眼看我。「害怕。她是那种会喂养恐惧的人,而我需要她开始尊重我。」他揉了揉自己的颈背。

  这是全新的进展,比以往都更加深入。我想要相信这是真的,他终于降下防卫,展现隐藏的情绪,但我心中仍有一部分不太确定这是真的。

  尊重和信任这两个主题在我们的咨商中不断浮现,他心中一直出现被信任和被尊重的需求。

  我的手机发出铃声,提醒咨商时间到此告一段落。我想延长时间,但他立刻就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我……我要走了。我答应她说我会在家。我……」泰勒搓揉双手,用力吞口水。

  我还来不及说话,他就从我面前匆匆离去。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我注意到他脸上露出犹豫的表情,彷佛难以决定,是否要再来继续讨论他刚才提出的恐惧。接着,他便转过头去,离开了我的视线。

  (注5)Paranoid Personality Disorder,又称「妄想型人格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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