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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世界之眼 第十五章 陌生人和朋友

  阳光如流水般缓缓淌过狭窄的床铺,岚终于从沉睡中醒来,却觉得筋疲力尽。他拉过一个枕头盖住脑袋,却无法完全遮挡住阳光。而他,也不是真的想继续睡下去。第一个恶梦之后,他又做了许多各式各样的梦,虽然他只记得第一个梦境,但是他再也不想做梦了。
  他叹了口气,把枕头甩到一边坐起来,伸个懒腰,发现昨天被热水浴洗掉的酸痛竟然全回来了。头也疼得厉害,这倒没什么奇怪的,那样一个恶梦足以令任何人头疼。其他的梦境已经被他遗忘,只有第一个记忆深刻。
  另外两张床已经空了。太阳已经爬得很高,阳光从窗户里笔直地晒进来。如果是在家里,这时候他应该早已吃过早餐,忙农活去了。他赶紧下床,生气地自言自语:今天是可以逛逛这个城市的难得机会,这帮家伙竟然不叫醒他。不过,水缸里已经打好水,是暖的。
  他匆匆洗漱完毕,穿好衣服,犹豫了一会儿是否要带上塔的剑。兰恩和索姆的行李都留在了房间里,但是守护者的剑不在。在艾蒙村的时候,即使当时没见到任何会遭遇半兽人的迹象,兰恩也是一直配着剑的,还是学他好了。岚一边说服自己道:这真的不是因为自己做过无数次配着剑在城市里行走的白日梦啦。一边把剑挂在腰带上,再把斗篷搭在肩上,像背着个大袋子。
  然后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梯,往厨房跑去。厨房是能最快地找到食物的地方了,既然只能在拜尔隆呆一天,当然不能把时间浪费在吃东西上。见鬼,他们竟然没有叫醒他。
  菲兹先生也在厨房里,正在跟一个胖女人对峙。那个女人双手直到肘部都粘满面粉,显然是个厨师。她正伸出手指在旅店老板的鼻子底下摆动着,倒像是她在教训菲兹。店里的女仆们、厨房帮工们、侍者们和清洁工们各自忙忙碌碌,都识趣地避开两人。
  我的斯利是只好猫,厨师厉声说道,我不许任何人有异议,你听到没?我觉得你正在抱怨它的工作做得好过头。有人投诉了,菲兹先生好容易才插上口,是投诉,我的夫人。半数以上的客人我不听。我就是不听。他们要投诉我的猫吗,那好吧,叫他们来煮菜好了。我那可怜的老猫只不过是尽忠职守罢了,我会带着他另找一个懂得欣赏我们的地方。你等着瞧吧。她解开围裙的系绳,把它脱下来。
  不!菲兹先生慌忙阻止。两人在厨房里团团转,厨师坚持要甩掉围裙,旅店老板则拼命把围裙按回去。不要,莎拉,他喘着粗气,用不着这样。我说,用不着!没有你我怎么办呢?斯利是只好猫,非常、非常优秀的好猫,她是拜尔隆最好的猫。再有人投诉,我就会跟他说,你应该感谢他优异的工作表现。是的,感谢。你不能走。莎拉?莎拉!厨师停止打转,从老板手里一把抢过围裙:那好吧。好。她两手捏着围裙,却不急着穿回去,不过,如果你想让我准备午饭的话,最好赶快走开,不要妨碍我工作。这里虽然是你的旅店,但厨房是我的地盘。除非你想自己动手?她做出要把围裙递还给他的样子。
  菲兹先生赶紧摊开双手连连后退,张嘴正要说话,又停住了,他这时候才想起来要看看四周的情况:厨房里的众人仍然装出没事发生的样子,岚也赶紧低头假装忙着在外套口袋里找东西。其实他那些口袋里除了茉莱娜给他的那个银币外,只有几个铜币和一些乱七八糟的杂物,比如小刀和一些尖利的小石头,还有两条备用的弓弦,以及一段也许有用的细绳。
  莎拉等菲兹走出厨房,才精神奕奕地穿上了围裙,把注意力投向岚:我猜你是来找吃的,嗯?好,进来吧。她朝他笑了笑,我不会咬人的,不会啦。不要把刚才的事放在心上。思仪,给这个伙计拿些面包、芝士和牛奶来。我们现在只有这些,你自己找个位置坐吧,伙计。你那些朋友们都已经出去了,只有一个还躺在床上,我猜他有点不舒服。你也打算出去逛逛,对吧。一个女仆给岚送来一盘食物,岚找了个凳子坐下边吃边听厨师说话。她正在揉做面包用的面团。
  你不要介意刚才的事情。菲兹先生是个不错的人,这是不用说的。是那些客人的投诉弄得他瞎紧张。你看看那些人都投诉些啥呢?难道他们宁愿看到活老鼠而不是死老鼠不成?但是像这样到处留下手尾倒不是斯利的一贯作风,而且,居然还有十几只那么多。斯利决不会容忍这么多老鼠跑到店里来的,决不。而且店里很干净,哪来这么多老鼠呢。还有,所有老鼠的脊梁骨都被折断了。她困惑地摇着头。
  岚口里的面包芝士顿时滋味全失:脊梁骨被折断?厨师摆了摆粘满面粉的手:还是想想开心的事吧,这是我的处世之道。这里有个吟游诗人哦,你知道吗,现在就在大堂那里。哦,不过你是跟他一起的,不是吗?你是昨晚跟阿拉丝夫人一起到的那队人之一,对不?我猜也是。我自己大概没什么机会去看那个吟游诗人的表演了,因为现在旅店满成这样,多数客人都是从矿场来的民工。她狠狠地揍了手里的生面团一拳,通常我们不会接待这样的人,但是现在满城都是他们。虽然,我想,接待他们总比接待某些人要好些。但是,啊,我从去年冬天之前到现在,都没有看过吟游诗人的表演了,而且岚麻木地咀嚼着,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吃什么,更没有听到厨师的说话。死老鼠,而且脊梁骨全都被折断。他随便吃完早餐,道了谢,就匆匆离开了。他得找人谈谈。
  牡鹿与雄狮的大堂跟酒泉旅店的大堂除了用处一样以外,没有任何相同的地方。它的占地要宽两倍、长三倍以上,墙壁的上方有漂亮的绘画,描绘着华丽的建筑和花园,园里有鲜艳的花朵和高大的老树。它不像酒泉旅店般只有一个大壁炉,而是每个墙壁上都有一个。大堂里摆放着数十张餐桌,座无虚席。
  每个客人嘴里都叼着烟管,手里拿着酒杯,身体前倾,聚精会神地看着一个人:索姆。他站在大堂正中央的桌子上,五颜六色的斗篷放在桌旁的一张椅子上。连正在擦拭杯子的菲兹先生也被他吸引住了,手里拿着一块抹布和一个银色大酒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战马昂首阔步,盔甲银光闪闪,骑士意气风发,索姆绘声绘色地说,一边摆出骑马的姿势,而且,不知怎的,在观众眼里他不是独自一人,而是身处一支延绵无尽的队伍中。丝一般的鬃毛随着马儿的前进飘扬,上千面旗帜在无垠的空中划出彩虹。喇叭吹出响亮号子,战鼓擂出如雷鼓声。成千上万的观众发出一浪接一浪的欢呼声,在伊连的上空回荡。但是,骑士们不为所动,他们的心和眼被肩上所负的神圣任务所照亮。大猎角传奇开始了。骑士们前进着,去搜寻瓦勒尓之角,搜寻这只从坟墓中召唤历代英雄之魂为光明而战的传奇号角。这是吟游诗人称为平调的技巧。到拜尔隆的路上,他在营火边给岚和他的伙伴们讲过,讲故事时的技巧分为高调、平调和普调。普调就是平常跟邻居谈论自家的农作物时用的方式。那些晚上他只能用普调给他们讲故事,语气里掩不住对普调的不屑。
  岚缩回走廊,把门关上,丧气地坐倒在墙边。看样子索姆不能给他什么有用的建议了。茉莱娜呢?如果她知道了,会怎么做?他发现经过的人都奇怪地看着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喃喃自语。他赶紧站起来,抚平身上的衣服。他必须找人谈谈,那个厨师提到过有一个伙伴没有出去,去找找他吧。想到这,他立刻往珀林和马特住的房间走去,几乎是一路小跑。
  他敲敲门,然后把头伸进房间里看。原来留下的是珀林,他躺在床上,衣服都还没穿上,头埋在枕头下。他转过头来看了看岚,又把眼睛闭上了。马特的弓箭则堆在墙角。
  我听说你觉得不舒服,岚说道,走进来坐在另一张床上,我只想跟你谈谈,我他忽然发现自己不知道该如何说起,嗯如果你病了,他边说边站起来,那你还是睡一下吧,我走了。我都怀疑我以后还能不能睡觉了,珀林叹道,如果你想知道,我告诉你吧。我做了个很坏的梦,之后就再也没法睡着。马特大概也跟你说过了。今天早上我告诉他,因为这个原因我太累了,所以不能跟他出去时,被他嘲笑了一通。但其实他也做了恶梦,我整晚都听到他在说梦话,声音颤抖不清,肯定也睡得很糟。他把一条粗壮的胳膊搁在双眼上挡住阳光,光明啊,我很累啊。也许只要在这里躺上个把小时,就会好了。如果因为一个梦而错过参观拜尔隆的机会,马特肯定会把我数落至死的。岚慢慢坐回床上,舔了舔嘴唇,然后,飞快地问了一句:他杀了一只老鼠吗?珀林放下搁在眼上的胳膊盯着他,好一会儿才问:你也梦到了?岚点点头。珀林说:我好想回家。他告诉我他说我们该怎么办?你跟茉莱娜说了吗?没有。还没有。可能我不会跟她说。我不知道。你呢?他说见鬼,岚,我不知道。珀林忽然用肘子撑起上半身,你猜马特会不会也做了同一个梦?他虽然嘲笑我,但是听起来很勉强,而且当我告诉他因为恶梦睡不着觉时,他的表情有点奇怪。也许吧,岚说道。他现在觉得安心了些,因为自己不是唯一一个做这个梦的人,但是他又为这种想法感到有点内疚。我想问一下索姆的意见,他见多识广。你你该不会认为我们应该告诉茉莱娜吧?珀林摔回床上:你也知道那些艾塞达依的故事。可是,你觉得我们可以相信索姆吗?我们究竟可以相信谁岚啊,如果我们能逃脱此劫,活着回家,之后你再听到我说任何要离开艾蒙村的话,即使只是到守望山去,你也尽管踢我一脚好了。好吗?那还用说吗,岚回答,勉强笑了笑,装出高兴的样子,我们一定能回家。来吧,起床吧。我们可是在城里啊,而且还有一整天的时间去逛逛。你的衣服到哪里去了?你去吧。我只想再躺一会儿。珀林又把胳膊搁在眼上,你先去好了。我过一两个小时后再去找你。这会是你的损失哦,岚边站起来边说,想想看你错过的是什么。他站在门边,是拜尔隆啊。我们曾经谈论过多少回,终有一天要到拜尔隆来看看?珀林躺着,双眼藏在胳膊下,一言不发。岚等了一会儿,走出房间关上了门。
  在走道上,岚斜靠着墙壁站着,脸上的笑容已然退去。他的头还是很疼,而且,更疼了。其实他自己也没有多少热情去参观拜尔隆,他现在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精神。
  一个清理房间的女仆经过,手里抱着一堆床单。她关心地看了看岚,但是还没开口说话,他已经起步走下了楼梯,边走边披上斗篷。索姆在大堂的表演至少还要几个小时才能结束。不如去找找马特吧,问问他是否也在梦里见到了巴阿扎门。这一次他慢慢地走下楼,边走边揉着太阳穴。
  楼梯底靠近厨房,所以他从那边走出去,匆匆跟莎拉点头打招呼,在她来得及继续刚才的话题前赶紧跑掉。马厩院子里只有木茨一个人,他站在马厩门前。另外有一个马夫刚刚扛着一大袋东西进了马厩。岚也朝木茨点了点头,但他凶狠地瞪了他一眼就走进马厩了。希望城里其他的人多些像莎拉,少些像木茨就好了,岚心里想着,做好了参观这个城市的准备,向旅店外走去。
  在院子门前,他惊呆了:街上人山人海,像一群挤在羊圈里的羊。人们把自己裹在斗篷和外套里,只留出眼睛,帽沿因寒冷压得低低的,脚步匆忙像被强风推动一般,相互擦肩而过时,既不看对方,也不打招呼。他们全是陌生人,他想,谁也不认识谁。
  气味也很陌生,刺鼻的酸味和甜味混在一起,扎得他不住地搓鼻子。在艾蒙村就算是过节的时候他也没见过这么多人挤在一处,连这一半都不到。而这里,还仅仅是一条街。菲兹先生和厨师都说过,整座城市都挤满了人,整座城市都是这个模样?他慢慢后退,远离这条塞满人的街道。把不舒服的珀林一个人留在床上真的不太好啊。而且,如果索姆讲完故事以后自己正好还没回来,说不定他也会离开旅店,这样就会错过跟吟游诗人谈谈的机会了。还是在店里等一下吧。他转身背对拥挤的街道,松了口气。
  不过,回到旅店里对岚也没什么吸引力,因为他现在头疼得很。于是,他找到店外的一个倒扣着的酒桶,靠墙坐下,希望冰冷的空气可以舒缓头疼。
  木茨时不时走到马厩门口来瞪他一眼,显然很不喜欢他。因为他是乡下人吗?还是因为昨晚菲兹先生让他们从后门进来使他很难堪?岚心想,他该不会是一个暗黑之友吧?他想笑,但笑不出来。他轻抚着塔的剑,现在的他根本没有什么值得笑的事情。
  一个牧羊人,佩戴着一把刻有苍鹭标记的宝剑,耳边传来一把低低的女声,真是世事无奇不有。你被卷到什么麻烦里了,乡下男孩?岚吃了一惊,跳起身来。原来是昨晚他们洗完澡出来时,看见的那个跟茉莱娜说话的短发女孩。她还是穿着男装衣裤,看来年纪比岚稍长,一双黑眼睛比伊文娜的还大,显得有点热心过头。
  你就是岚,对吗?她接着说,我叫明。我没有什么麻烦。他回答。不知道茉莱娜跟她说过什么,但兰恩关于保持低调的警告言犹在耳。你为啥以为我有麻烦?双河是个安宁的地方,我们都是老实人。那里不是制造麻烦的地方,只有农田和羊群。安宁?明微微笑着,我从那些到过双河的人那里听过不少关于双河人的传闻。比如说,嘲笑你们这些木头脑袋的牧羊人的笑话。木头脑袋?岚不由得皱起眉头,什么笑话?那些人说,她好像没听到他的问题似的,你们脸上总是挂着笑容,很有礼貌,谦恭温顺得像块牛油。但这只是表面。内心里,他们说,你们像老橡树根一般坚韧。如果逼急了,他们说,你们能掘地三尺挖出顽石。不过,你的石头不是埋得很深,你的朋友们也是,因为风暴已经将覆盖在石上的泥土刮开。茉莱娜没有告诉我所有的事,不过我可以看得到。老橡树根?顽石?这不像是商人之类的人会说的话。不过她最后的话让他吓了一跳。
  他迅速看看四周,院子里没有别人,而且最靠近的窗户是关着的。我不认识那个你说谁来着?那么,阿拉丝夫人好了。明忍俊不禁的样子使岚不由得脸红了,没有人会听到的啦。你为什么认为阿拉丝夫人会有另一个名字?因为她告诉我了啊,明耐心地回答,岚再次脸红,不过,我猜她是没办法才告诉我的。因为我看到不同的她就在她上次住在这里,准备到乡下去时,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她也知道我的事。我曾经跟其他像她一样的人打过交道。看到?岚完全听不明白。
  好吧,考虑到你的旅伴是这样的人,我猜你不会向光明之子告发。那些白斗篷也讨厌我的能力,跟他们讨厌她的能力一样。我不明白。她说,我可以看到时轮之模的片断。明轻笑一声摇摇头,听起来很了不起似的,其实,只不过是当我看着人们时,可以看到一些影像,有时我还会知道那些影像的意思。比如,我看到一个男人和女人,他们本来互不认识,但是我知道他们以后会结婚。她想让我来看看你们,你们所有人一起的时候会有什么。岚打了个冷战:那,你看到了什么?你们在一起的时候?嗯,千千万万闪耀的星星之火围绕着你们,像漩涡一般转动着;还有一片巨大的比深夜还黑暗的阴影。这影像非常强烈,我很奇怪为什么别人就看不见呢。星火想充满阴影,阴影想吞噬星火。她耸耸肩,你们被命运绑在一起,将会遇到危险,但我不知道那会是什么。我们一起?岚喃喃道,连伊文娜也是吗?但是它们追赶的并不是我是说明似乎没有留意到他说漏嘴:那个女孩?她也是,还有那个吟游诗人。你们全都是。你爱她。他呆看着她,就算没有那些影像,我也看得出来。她也爱你,但是她不属于你,你也不属于她,不是以你们想要的那种方式。这是什么意思?当我看着她时,我看到了跟阿拉丝夫人身上一样的影像。那些东西,我虽然不理解,但我知道它意味着什么。她无法抗拒它。这太傻了,岚不安地说道。他的头疼现在变成了麻木,脑袋里像是塞满羊毛,只想远离这个女孩和她的那些影像,然而你看着其他人时又看到了什么?什么都有,明回答,咧嘴笑着,好像知道他真正想问的是什么,战争嗯安德拉先生的头上有七座高塔的遗迹,还有一个摇篮里的婴儿抱着一把剑,还有她摇摇头,跟他一样的人。你明白吗?每个人都有很多很多的影像,它们一个叠着一个挤在一起。那个吟游诗人的影像里,最强烈的是一个男人不是他自己哦在玩火焰戏法,还有白塔,我一点也不明白这两样为什么会放在一起。那个强壮的卷发家伙最强烈的影像是一匹狼,一个破碎的皇冠,还有树木鲜花包围着他。另一个人则是一只红鹰,一只眼睛放在一个平衡的天平上,一把镶着一颗红宝石的匕首,一只号角,还有一张大笑的脸。还有其他的东西,你知道我的意思啦。这次我完全没法理解这些影像。她停下来,笑着,等待着,直到岚终于清了清喉咙问道:我呢?她噗哧笑了:都是类似的东西啦,一把不是剑的剑,一个金色的月桂叶皇冠,一根乞丐的手杖,你在沙地上倒水,一只血手和一块白热的铁,三个女人围着一个棺材站着,你坐在棺材上,血染的黑岩石够了够了,他不安地打断她,你不用把它们全部列出来。最强烈的是,你被闪电包围,有些击打在你身上,有些从你身上发出。这些影像我一个都看不懂,除了一样:你和我还会再见面的。她看了看他,眼神古怪,好像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为何不呢?他说道,我回家会经过这里。我想也是,一眨眼间她的笑容又回到了脸上,歪歪的,带着神秘。她拍拍他的脸颊,不过,如果我把所有看到的东西都告诉你,你就会头大得跟你那个宽肩膀的朋友一样,头发全部卷起来了。他往后缩去躲开她的手,像躲避炽热的铁块似的:你是什么意思?你有没有看到老鼠?或者,你能看到梦吗?老鼠?!没有,没有老鼠。至于梦,也许你以为我看到的影像是梦,但是我可不这么认为。她笑得那么开心,岚不禁以为她疯了。我得走了,他边说边侧身挪开,我我得去找我的朋友。那你走吧。不过你逃不了的。他转身就走,越走越快。
  想跑就跑吧,她在身后喊道,你无法逃离我的。她的笑声追赶着他跑过马厩院子,跑到了街上扰攘的人群中。她最后的那句话跟巴阿扎门说的太像了。他在人群中磕磕碰碰地往前挤着,引来路人责备的目光和言语,但是他不肯慢下脚步,直到离开旅店几条街远才停下。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定睛看看自己究竟到了哪里。他的头现在变得像个气球,不过他仍好奇地东张西望。在他眼里,拜尔隆虽然跟索姆故事里描述的那些传奇城市不太一样,但也算是个雄伟的城市。他在宽阔的大街上游荡,多数街道都铺着平整的石板。他也随意地走进那些狭窄而且弯弯曲曲的小巷里,又或者跟随人群流动。昨晚下过雨,那些没有铺过的街道被行人踩得满地泥浆,不过这对岚来说没什么奇怪的,艾蒙村的街道从来不铺石板。
  这里肯定没有宫殿,只有少数屋子能比艾蒙村的屋子大,但是每一座屋子的屋顶都铺了石板或者瓦片,跟酒泉旅店的屋顶一样漂亮。他猜想,也许在卡安琅那里会有一两座宫殿吧。至于旅店,他数了数,光是他经过的街上已经有九家,而且没有一家比酒泉旅店小,多数都是跟牡鹿与雄狮一样的规模。而他走过的,仅仅是城里无数街道的少数几条。
  每条街上都有商店,家家都有遮阳棚伸出到街上,下面摆放的桌子上堆满了货物,从衣服到书本,从锅碗瓢盆到靴子,什么都有,像把一百个小贩的货物集中到了一起似的。他看着这么多货物惊叹不已,不止一次招来店主怀疑的目光。起初,他并不明白店老板那样瞪着他是什么意思,当他反应过来时,他觉得很生气,直到想起自己在这里也是个陌生人,只好赶紧离开。反正他身上的钱也买不到多少东西。在这里,许多铜币只能买到十几个干瘪的苹果,或者一把皱巴巴的萝卜。在双河,那样的东西只能拿来喂马,在这里,人们却很乐意花钱去买。
  照岚看来,这里的人口明显过剩,这么多的人差点把他淹没。有些人身上的衣服比双河所有人的衣服都精美,跟茉莱娜的差不多了,不少人穿着镶有皮毛、一直覆盖到脚踝的长大衣。至于旅店里人人在讨论的矿工,他们的样子很容易辨认,个个都因为常年在地底挖掘而弯腰驼背。而其他的人样子,不论衣服还是面孔,都跟双河人没什么不同,这跟岚想象的不太一样。事实上,有些人的样子看起来很面熟,岚不禁要猜想那人是不是他认识的艾蒙村附近某家的亲戚。比如,一个没牙的灰发老人,长着水壶柄似的耳朵,坐在其中一家旅店门外的长椅子上,愁眉苦脸地看着手里的空酒杯很可能是比利康伽的堂兄弟。还有,那个大下巴的裁缝,正在店前缝制衣物大概会是钟坦勒的兄弟,他们甚至有一样的秃后脑。他转过一个街角时,另一个跟沙米尔克拉唯长得几乎一摸一样的人跟他擦肩而过,还有岚不可置信地看着一个骨瘦如柴的小个子男人,他长着长手臂、大鼻子,在人群中急急忙忙地往前走着,身上的衣服像一堆破布,眼窝深陷,面容憔悴,好像很多天没有吃过睡过似的。岚敢发誓那个男人也看到了岚,他的动作凝固了,身后的人几乎要把他推倒。岚再没有犹疑。
  菲恩先生!他大喊,我们都以为你被一眨眼间,小贩拔腿就跑,岚赶紧追过去,一边对被他撞到的人喊着抱歉。穿过人群他看到菲恩冲进了一条小巷,他也跟了进去。
  小巷里,小贩停了下来,因为前头有一个高栅栏把他的去路挡住了。岚刹住脚步。菲恩转身面对着他,警惕地向后退缩,挥舞着脏手示意岚不要过来。他的衣服被撕了许多道口子,斗篷破破烂烂。
  菲恩先生?岚试探地问道,你怎么啦?是我啊,艾蒙村的岚艾索尔。我们都以为你被半兽人抓到了。菲恩猛烈地打着别过来的手势,甚至还缩着身体朝巷子口跑了几步。但是他似乎不敢从岚身边跑过,甚至不愿意靠近他。不!他嘶哑着嗓子喊道,头转来转去不停地朝岚身后的街道看去。不要提起他的声音压低成沙哑的耳语,头扭到一边,斜着眼飞快地瞥了岚一眼,它们。城里有白斗篷。他们没理由找我们麻烦,岚说,跟我到牡鹿与雄狮去吧,我跟朋友们住在那里。你也认识他们的。他们见到你会很高兴,因为我们都以为你死了。死了?小贩愤怒地打断他,帕丹菲恩不会死。帕丹菲恩知道什么时候该跳,什么时候该落。他把身上的破衣服拉直,像整理宴会服装似的,以前是,以后也是。我将会很长寿。比他的脸色忽然变得僵硬起来,双手紧抓着衣服前襟,它们烧了我的四轮马车,还有我所有的货物。这根本毫无道理,是不是?我没法取回我的马匹,因为那个又老又胖的旅店老板把马厩给锁了。我唯有逃跑,免得喉咙被割断。结果呢,我变得一无所有。这公平吗?你说,公不公平?你的马匹还好好的养在艾维尔先生的马厩里呢,你随时可以去把他们取回来。如果你跟我一起到旅店去,我肯定茉莱娜会资助你回到双河去的。啊她?她她是个艾塞达依,不是吗?菲恩警惕起来,不过,也许他停了停,焦虑地舔舔嘴唇,你会在那个叫什么来着?你刚才说的?牡鹿与雄狮那里呆多久?我们明天就走了,岚回答,不过这有什么关系?你根本就不明白,菲恩大发牢骚,你吃饱喝足睡够了,而我,自从那一晚就没睡过。我的靴子在逃跑的路上磨坏了,还有,到现在为止,我只能吃他的脸扭曲着,我不想靠近任何艾塞达依一里以内,他噗地往地上吐口水,离她们越远越好。不过,我可能必须走近她们,我没得选择,是不是?一想到被她那双眼睛看着,甚至让她知道我在哪里他向岚伸出手去像是要抓住他的衣领,但是半路停住了,摆着手又后退一步,答应我你不会告诉她。我怕她。不需要告诉她,没有理由要让一个艾塞达依知道我还活着。你必须答应我。你必须!我答应你,岚安慰道,但是你不用怕她。跟我来吧,那样你至少可以吃到一顿热餐。也许,也许。菲恩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你刚才说,明天?到那时你不会忘记你的承诺的,是不是?你不会让她?我不会让她伤害你,岚说,心里却想,怎样才能阻止一个艾塞达依做她想做的事?她不会伤害我,菲恩说,不,她不会。我不会容许她这样做。他突然像一只野兔般嗖地从岚的身边冲过,没入人群中。
  菲恩先生!岚喊道,等等!他随之冲出巷子,只来得及看到那个衣着破烂的身影消失在下一个街口。他喊着,朝那个方向追去,刚转过街角,就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个人的背上,两个人一起摔倒在一滩泥浆中。
  你走路不带眼啊?对方咕哝道。
  岚吃惊地爬起身:马特?马特凶狠狠地瞪了岚一眼,用手把斗篷上的泥巴擦掉,你快要变成城里人了,睡觉睡到大中午,到处乱跑撞人。他站起来,看着自己粘满泥巴的双手,嘀咕着又把它们擦在了斗篷上,听着,你一定猜不到我刚才看见谁了。帕丹菲恩。岚说。
  帕丹菲你怎么知道?我刚才正跟他说话呢,他忽然跑了。这么说那些半马特停住了,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身边的人群自顾自走路,没有人留意他们。岚很高兴看到他终于学会一点谨慎。这么说那些东西没有抓到他咯。他为什么离开艾蒙村呢,一句话都不留下就不见了?难道他从那一晚开始就不停地逃跑,一直逃到这里?但是,刚才他又为什么要跑呢?岚摇了摇头,觉得脑袋快要掉下来了:我不知道,只知道他很害怕茉阿拉丝夫人。要做到随时小心自己的话语真是件难事,他不想让她知道他在这里。他要我答应不告诉她。哈,他的秘密在我这里也很安全,马特说道,我也不想让她知道我在哪里。马特?身边的路人来来往往,依旧没有人留意他们两人,但是岚还是压低了声音,靠近了他的伙伴,马特,你昨晚做恶梦了吗?梦见一个男人杀死一只老鼠?马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你也是?他说道,我猜珀林也做了这个梦。我今天早上几乎要问他了,但是他一定也是。见鬼了!有人在控制咱们的梦境。岚,我真的、真的很希望没有任何人知道我在哪里。旅店里今天早上到处是死老鼠。岚觉得现在说出来没有早上时那么害怕了,他甚至对任何事物也没有什么感觉似的,它们的脊梁骨都被折断了。他的话语在他自己的耳边嗡嗡作响。如果他病了,他将不得不向茉莱娜求助,而令他意外的是,此刻他觉得,即使可能要在自己身上使用唯一之力,似乎也不是什么烦恼事。
  马特做了个深呼吸,用力拉扯着自己的斗篷,不安地四处张望像在寻找藏身之地:我们究竟怎么了,岚?怎么回事?我不知道。我想向索姆寻求意见,关于是否告诉其他人的意见。不!不能告诉她。也许可以告诉索姆,但决不能告诉她!马特反应的激烈令岚觉得颇为意外:这么说,你相信他的话?他不需要说明他指的是谁,马特脸上的扭曲表示他听得明白。
  不行,马特放缓了语气,这是个可能性问题,如此而已。如果我们告诉她,而他说的是谎话,那么可能没有事情发生,可能。但是也有可能,光是凭他能进入我们的梦境这一点,已经足够令她我不知道。他停下来吞了吞口水,如果我们不告诉她,可能我们会继续做这样的梦。有没有老鼠也罢,恶梦总是好过你记得渡口那里的事吗?我觉得我们还是什么都不要说好了。好吧,岚当然记得渡口的事,还有,茉莱娜的威胁。但是,那好像是很久之前发生的事了,好吧。珀林也不会说,是不是?马特继续道,脚趾点着地面,我们得回去找他。如果他告诉了她,我敢打赌,她会猜到我们都做了这个梦的。来吧。他积极地开始往人群里挤。
  岚站着,看着马特的背影,直到马特转回来拉他,碰到他的手时,他眨了眨眼,这才跟着走。
  你怎么啦?马特问道,你睡着了吗?我想,我感冒了。岚回答。他的头紧绷绷,空荡荡像一面大鼓。
  回到旅店后你可以喝些鸡汤。马特建议道。他们一边走着,马特一边不时地跟他聊天。岚很费劲地听着,还不时地回答一两句,但这对他来说都很困难。他并不是累,也不是困,就是觉得自己的意识在飘荡,无法集中精神。过了一会,他发现自己跟马特说起了明。
  一把镶着一颗红宝石的匕首,呃?马特说道,我喜欢。我不知道那个眼睛是什么。你确定她不是虚构出来的?我觉得如果她真的是个占卜师的话,应该知道这些东西的意思才对。她没说她是个占卜师,岚回答,我也觉得她没有幻视。你忘了吗,我们洗完澡的时候,看到茉莱娜在跟她说话呢。她也知道茉莱娜是什么人。马特朝他皱了皱眉:不是说不要用这个名字吗?是的。岚喃喃道,双手搓着头。要集中注意力真难。
  我看你真的生病了。马特说道,仍然皱着眉。忽然他拉住岚的衣袖停下脚步。你看他们。三个男人身穿着打磨得银光闪闪的胸铠和圆锥状钢盔,连手臂上的护甲也闪闪发光,正穿过人群朝马特和岚的方向走来。他们穿着雪一般白的长斗篷,左胸上有一个金色的光芒四射的太阳,一手搭在腰间的剑柄上,趾高气扬地东张西望。人群如常走路,没有人回头看他们,只是,在他们的前面,人人都恰好走到路的两边去了。他们就这样带着这个移动的空间走来。
  你说他们是不是光明之子?马特问道,声音很大。一个路人瞪了他一眼,加快了脚步。
  岚点点头。光明之子。白斗篷。憎恨艾塞达依的男人。他们四处干涉别人的生活的,对那些不顺从的人就制造麻烦,比如烧毁农场或者其他更糟糕的事。我应该害怕他们才对吧,岚心想,还是应该好奇?什么都无所谓吧。他无精打采地看着那三个人。
  他们看起来没什么了不起么,马特说,只是自大的很,你说呢?不要理他们了,岚回答,回旅店吧,我们要跟珀林谈谈。跟艾华康伽一个样。他也是鼻孔朝天的。马特忽然咧嘴笑了,眼里闪现光芒,还记得他从马车桥上摔下来,全身滴着水拖沓地走回家么?那让他垂头丧气了一个月。那跟珀林有什么关系?你看到那个没?马特指着光明之子前方不远的巷子,那里停着一辆手推车,车上堆着十几个桶,只有一根木桩固定着。你看着。他笑着冲进了左手边的一个刀具店。
  岚看着他的背影,他知道马特眼里的那种光芒意味着他要恶作剧了。奇怪地,他只觉得好奇,想看看马特要干什么。他下意识地知道这种想法不但错误,而且很危险,但是他微笑着,期待着。
  不一会儿马特已经跑到他头上,从店子阁楼的窗户爬到瓦片屋顶上,手里的投石绳已经甩起来。岚看看那辆手推车,几乎同一时间随着尖利的咔哒一声,那根固定木桶的木桩断了。此刻,白斗篷们正好走到巷子口。人群急忙往旁边闪开。十几个木桶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咕噜咕噜地滚出来,泥浆四溅。那三个光明之子高傲的神情被惊讶代替。有些路人摔倒了,溅起更多泥浆。虽然那三人动作十分敏捷,轻松地躲开了所有的木桶,可他们的白斗篷却无法躲开飞溅的泥浆。
  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穿着长围裙的男人急匆匆地从巷子里跑出来,挥舞着手臂生气地喊着。但是当他看清楚那三个徒劳地想把斗篷上的泥巴抖落的人后,他以比出现时还要快得多的速度缩回去了。岚朝屋顶上看了看,马特已经不在了。射击那根木桩对任何双河人来说都是易如反掌的事,有趣的是随之而来的效果。他忍不住笑了,虽然他还是很不舒服,但这仍然很好笑。当他回头看看街上时,却发现那三个白斗篷正瞪着他。
  你觉得好笑吗?其中一个站得稍前的白斗篷开口问道。他的态度傲慢而又坚定,眼里闪烁着一种自以为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重要事情的光芒。
  岚的笑止住了。附近只剩下他、三个白斗篷和泥巴,其余的人都忽然有急事跑到远远的街道两边去了。
  对光明的畏惧令你舌头打结吗?白斗篷的窄脸因愤怒显得更瘦了。他轻蔑地看了看岚斗篷里露出的剑柄,也许这个意外跟你有关,是吧?跟另外两人不同的是,这个人斗篷上的太阳图案下还有一个金色绳结。
  岚动了动,心里想把剑遮在斗篷里,手里却把斗篷拨到身后。他的脑海里狂乱地疑惑着自己究竟在干什么,但是这个想法太遥远了。就算是光明之子,他回答,也会遇到意外。窄脸男人挑起一边眉毛:你很厉害吗,小鬼?他自己其实不比岚大多少。
  是苍鹭标记,伯哈大人。另一个光明之子提醒道。
  窄脸男人又看了看岚的剑鞘:那只青铜苍鹭很明显。他的眼睛略睁大了一瞬间,然后目光回到岚的脸上,不屑地哼了一声:他太年轻了。你不是这里的人,对吧?他冷冷地问道,你从哪里来?我刚刚到拜尔隆。岚的手脚都感到一阵莫名的刺激感,血往头上涌,全身发热,你该不会有好旅店介绍吧,有吗?你回避我的问题,伯哈一口打断,你心里藏有什么样邪恶使你不回答我的问题?他的两个跟班走上一步,一边一个,脸上刻板无情。除了斗篷上的泥巴外,他们现在一点也不好笑了。
  刺激感充斥着岚,热度已经升级为发烧。他想大笑,这感觉真好。脑海里一个微弱的声音呼喊着这样不妥,但是他只觉得自己全身充满能量,几乎要爆发。他微笑着,靠着脚后跟轻轻摇动着身体,等着。模糊地,遥远地,他好奇将会发生什么事。
  小头目的脸色阴沉下来,两个跟班的其中一个稍稍拔出自己的剑,露出一寸剑刃,声音生气地颤抖着:你这个灰眼睛的乡巴佬,当光明之子提问题时,必须回答,否则窄脸男人抬起手挡在他胸前阻止了他,并把头往街道的一方扬了扬。
  城里的守卫已经到了,共有十二人,戴着圆钢盔和镶钉的皮革短上衣,提着铁头木棍做好了准备,站在十步开外观察着,默不做声。
  这座城市已经失去光明了,那个几乎要拔剑的人吼了一句,又提高声音冲着那些守卫喊道,拜尔隆站在暗黑魔神的阴影之下!伯哈做了个手势,他啪地把剑塞回鞘里。
  伯哈把注意力转回岚身上,那种自以为是的眼神闪闪发光:小鬼,即使是在一个覆盖在阴影中的城市里,暗黑之友也绝对逃不出我们的手掌。我们会再见面的,你等着瞧!他恶狠狠地转身大步离去,两个跟班紧随其后,完全当岚不存在。当他们走到街道另一方的人群前时,跟他们来时一样,行人恰好地给他们让开了路。守卫们犹豫了片刻,看了看岚,然后把铁头木棍搁在肩上,跟在三个白斗篷身后去了。他们却不得不在人群中挤出路来,口里虽然喊着给守卫让路!却没什么人理会他们。
  岚仍然轻轻摇着身体,等待着。那种莫名的刺激如此强烈,令他全身颤抖,火烧一般。
  马特从店里走出来,不认识似地看着他:你不是病了,他下结论道,你是疯了!岚深深吸气,刺激感像忽然破裂的泡泡一般,一下子消失了。他摇晃了一下,才省悟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他舔着嘴唇跟马特对视:我想,我们现在赶快回酒店吧。好的,马特回答,好的,我想也是。街上的人潮又恢复了,不少走过的人都看着两个男孩,跟同伴窃窃私语。岚敢肯定,这个事件正在迅速传播:一个疯男人差点跟三个光明之子打架,这是个不错的谈资。也许是那些恶梦让他失去理智。
  两个人在这些毫无规律的街道上迷了几次路,幸好,没过多久他们就遇到了索姆墨立林。他正在人群中穿插,像在游行一般。吟游诗人说他出来是想舒展一下筋骨和吸吸新鲜空气,不过每当有人朝他的五彩斗篷多看几眼时,他就立刻响亮地宣布道:我住在牡鹿与雄狮,只住今晚。是马特首先开口,断断续续地跟索姆说起那个梦,以及要不要告诉茉莱娜的担忧。当岚发现马特说的跟他记的不一样时,他也不时加几句。也许每个人的梦除了主要的部分以外,都有点不一样吧。
  起初索姆还没在意,但是没说多久,他就开始全神倾听。当岚提到巴阿扎门时,索姆一边一个抓住他们俩的肩膀警告他们住嘴。然后他掂起了脚尖,立刻比多数人都高出了一个头。四面察看过后,他推着两人转进一条死巷子,里面只有几个柳条箱和一条瘦古嶙峋的黄狗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索姆警惕地观察人群,确信没有人停下来听他们说话后,才回头看着马特和岚,蓝蓝的眼睛在他们两人的身上和巷子外面的人群之间扫来扫去。不要在会被陌生人听见的地方提起那个名字。他的声音压得很低,甚至只是可能被陌生人听见也不可以。这是个非常危险的名字,就算在没有光明之子四处游荡的街道上也是。马特不屑地哼道:我来告诉你光明之子的事吧。他斜了岚一眼。
  索姆不理他:如果只有你们一个人做这个梦他拼命抓胡子,把你们记得的所有情节,每一个细节都告诉我。他一边听一边警觉地看着巷外。
  他列出了一些男人的名字,据他说,他们都是被利用的,岚把所有记得的都说完了,最后提起那串名字,古埃乐阿玛拉飒,劳霖黑祸。靼维安,马特插嘴道,还有羽莲石弓。还有罗耿。岚结束道。
  都是些危险的名字,索姆低声道,更加仔细地打量着他们俩,从某个方面来说,几乎跟刚才那个名字一样危险。除了罗耿,其他几个都已经死了,有些已经死了很久。劳霖黑祸差不多是两千年前的人。但是一样危险,就算只有你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最好也不要大声喊出来。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这些名字,但是万一给不该听的人偷听到他们到底是谁?岚问道。
  男人,索姆喃喃回答,撼动承天之柱,动摇世界根基的男人。他摇摇头,那不重要,忘记他们吧,他们现在已经化为尘土了。他们是不是真的如他所说,被利用了?马特问道,然后被杀?你可以说,是白塔杀了他们。你可以这样说。索姆抿紧了嘴唇,又摇了摇头,但是,利用?不,我看不出来。光明才知道艾梅林殿下有多少秘密计划,不过,我看不出来。马特打了个冷战:他说了很多事情,疯狂的事情。关于弑亲者卢斯塞伦的,关于阿图尔鹰之翼的。还有,世界之眼。光明啊,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是一个传说,吟游诗人缓缓说道,也许是吧。在边疆它跟瓦勒尓之角一样著名。在那里,年轻男子四处搜寻世界之眼,就如伊连的年轻男子搜寻瓦勒尓之角一样。也许只是个传说。索姆,我们该怎么办?岚问道,要不要告诉她?我再也不想做这种梦了,也许她有什么办法。我们不会喜欢她做的事情的。马特发牢骚道。
  索姆仔细地看着他们俩,用食指的指节刮着胡子,思考着。我建议不要说,他终于说道,不要告诉任何人,至少,短期内不要。有必要时,你可以随时改变主意。但是,一旦你说了,就完了,你比现在更加无法摆脱她。他忽然挺直腰,驼背几乎消失了,另一个家伙!你们说他也做了同样的梦?他应该还有足够的理智保持沉默吧?我想他有的,岚回答,同时马特说:我们正打算回旅店警告他。光明保佑我们及时赶回去!索姆立刻大步往巷外走去,斗篷拍打着他的脚踝,补丁随风鼓动。他边走边回头喊道:你们的脚钉在地上了吗?马特和岚赶紧跟上,但是索姆完全不等他们,这次即使有人留意看他的斗篷,甚至跟他打招呼,他也不加停留,飞快地分开人群而去,好像这些人都不存在似的。马特和岚在后面小跑着才跟得上他。不一会他们就回到了牡鹿与雄狮,比岚预想的要快多了。
  他们正要进去,珀林就冲了出来,边跑边披斗篷。为了躲开索姆三人他差点摔倒。我正要去找你们俩。他站稳后喘气道。
  岚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你跟任何人说过那个梦了吗?拜托,你快说没有。马特要求道。
  这非常重要。索姆补充。
  珀林被搞得一头雾水:没啊,我没有。我起床还不到一个小时呢。他无力地垂着双肩,光是制止我自己不要去想它,都已经令我头疼,更别说要谈起它了。你们又为啥告诉他呢?他朝吟游诗人摆摆头。
  我们得找个人说说,不然会发疯的。岚回答。
  我晚些再跟你们解释。索姆朝牡鹿与雄狮进进出出的人群示意。
  好吧。珀林缓缓同意,看起来仍然很不解。忽然他一拍额头:你们搞得我差点忘了为什么要去找你们了,不是我不想找你们,而是奈娜依在里面。天啊!马特大喊一声,她是怎么来的?茉莱娜那个渡口珀林哼道:你以为弄沉渡船这样的小事能阻止她吗?她把高塔狠整了一顿我不知道那家伙是怎么回到河那边去的,不过她说那人躲在自己的睡房里,不肯靠近暗礁河一步不管怎样,反正她逼着他找到一艘装得下她和马匹的小船,把她送了过河。就他一个人哦,她只给他留了找到一个拖船手来重做一双船浆的时间。光明啊!马特倒吸一口凉气。
  她到这里来干什么?岚很想知道,马特和珀林都拿这还用问吗的眼神瞪他。
  她来追我们,珀林回答,她现在跟跟阿拉丝夫人在一起,那里的气氛冰冷得快要下雪了。我们到别处去躲一会儿好吧?马特问道,我爸说,除非别无选择,否则只有傻瓜才会把手伸进黄蜂巢。岚插嘴道:她不可能逼我们回去。春诞前夜的灾难应该令她清楚知道这一点。如果她不明白,我们就说服她。马特的眉毛随着岚的话越挑越高,等岚说完,他低低吹了个口哨:你想说服奈娜依相信她看不到的事情?我已经试过了。我说,我们还是躲开吧,晚上再悄悄回来。根据我对那个女人的观察,索姆说道,她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如果她不能马上得到想要的,她会大闹直到引起所有人的注意,这是我们现在最怕的。这番话令所有人都无话可说了。他们互相对视,深呼吸,然后抱着必死的决心走进了旅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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