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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确,完全正确,”他说,“她经常帮我做这种双股线针织秋裤,里头缝了丝绸,中间夹了三层羊毛,还垫了三角衬片和方便的活扣。我是老主顾,所以六元一条很划算。经文里也写了,‘穿暖和,不然会冻死’。”

  “这是骗人的吧?”

  卢泽惊讶地看着他说:“什么?”

  “我是说,你那些事迹都是骗人的吧?大家都知道你是个伟大的英雄……你不打斗,他们认为你掌握了所有神秘的学问……还有……就是……骗人。对不对?连住持也被骗了?我以为你会教我一些……值得学习的知识……”

  “我有她的地址,你是想知道这个吗?只要说是我介绍的——啊,我明白了,你不是说地址的事情,对吧?”

  “我不是想说你坏话。我就是觉得——”

  “你认为我应该使用一些穷尽一生而习得的神秘力量来给腿部保暖?是这样吗?”

  “嗯——”

  “把神圣的学问都用在我的膝盖上?你觉得应该这样?”

  “但是你说的就好像——”

  有些东西不对劲,洛布桑低头一看。

  他站在六英寸深的积雪里。卢泽却不然,他穿着凉鞋站在两摊水里,他脚指头周围的冰都融化了,他的脚趾却是温暖的粉红色。

  “脚指头,这是另一个办法,”清洁工说,“科兹莫皮利特太太是做秋裤的天才,但她不会做连裤袜,真的很麻烦。”洛布桑抬头冲他眨眨眼睛,“时刻牢记第一条规则啊。”

  他冻得发抖,卢泽拍拍他的胳膊说:“你学得很好,我们去那边坐坐喝点东西吧。”他指着旁边几块岩石,那里至少能避避风,雪在石头边上堆成了白色的小丘。

  “卢泽?”

  “什么事啊,孩子?”

  “我有个问题,你能不能简单直白地回答我?”

  “我一定尽力。”

  “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

  卢泽扫掉石头上的雪。

  他回答:“啊,这可是个很难的问题。”

  嘀嗒

  有一点伊戈必须承认。如果想做成一件诡异的事情,理智绝对比疯狂更成功。

  他见惯了各种奇怪的主人,那些人在精神崩溃的边缘表演着精彩绝伦的手倒立,但是不拿着地图就连裤子都不会穿。他就像所有的伊戈一样,知道如何应付那些人。事实上这份工作不难(只是有时候不得不去墓场值班),而且一旦在安顿下来执行日常程序之后,你就可以专心做自己的工作,他们根本不管你,除非是要你去架个避雷针。

  但杰瑞米的情况截然不同。他真的是一个准时到可以用来校准手表的人。伊戈从未见过谁的人生如此有序,如此精确,如此准时。他觉得自己已经把新主人视为一个人形钟表了。

  伊戈曾经的一个主人制造过一个人形钟,完全是由拉杆、齿轮、曲柄、发条组成的。那个人形钟没有大脑,只有一条长长的带子上面打了很多孔。它也没有心,只有一个很大的弹簧。如果厨房里每一样东西都放在预先指定的位置,这个东西就能把地扫干净,并泡一杯味道尚可的茶。要是东西的位置摆放得不对,或者这个叮叮咣咣的东西不小心撞到了什么,它就会把墙上的泥灰都剥下来,并且把嗷嗷叫的猫塞进杯子里。

  之后他的主人坚信应该让这东西活起来,这样它就能自己给纸带打孔,自己给自己上发条了。伊戈深知应该在什么时候严格遵照指令办事,于是他尽职尽责地在一个电闪雷鸣的夜里架起了一台十分经典的升降台式避雷针装置。后来发生了什么他完全不知道,因为当闪电击中那个人形钟的时候,他不在屋里。当时他用毯子包着自己的全部家当,离开村子往山上仓皇逃命。即使如此,在他跑到半路的时候,仍有一个白热的嵌齿轮从他头顶飞过,深深地陷入树干中。

  忠于主人当然很重要,但首先必须忠于伊戈家族。如果步履蹒跚的仆人遍布全世界的话,那么他们所有人绝对都叫伊戈。

  在这一个伊戈看来,如果那个人形钟真的活了,就会是杰瑞米的样子。而且杰瑞米嘀嗒嘀嗒走得很快,仿佛一个钟即将走到尽头似的。

  伊戈不喜欢钟。他喜欢和人交往。他喜欢会流血的东西。那个玻璃钟逐渐成形,闪亮的水晶零件仿佛部分消失了似的,因此杰瑞米越发专注,而伊戈也越发紧张。绝对有一些新的事情发生了,而伊戈虽然渴望学习新鲜事物,这渴望却也是有限度的。伊戈不相信“禁忌的知识”和“人类不该知晓的知识”之类,但是肯定有一些东西是人类不能知道的,比如说人不能知道全身上下每一个原子都被吸进一个小洞里是什么感觉,然而在即将到来的未来,此事似乎会实现。

  另外就是勒让小姐的事情。她给了伊戈不少钱,通常来说伊戈连一点点小钱都不会拒绝。勒让小姐不是僵尸,不是吸血鬼,因为她闻起来不是那些东西的味道。她闻起来不像任何东西。按照伊戈的经验来说,任何东西都应该闻起来像某个东西。

  另外还有一件事。

  “她脚不蹭地,先森。”伊戈说。

  “肯定沾地的,”杰瑞米说着用袖子擦了擦机器,“再过一分十七秒她就会来。我确定她的脚肯定会踩在地上。”

  “嗯,有斯候四的,先森。但四你在她桑下楼梯的斯候仔细看。她的脚曾的不对劲,先森。你居然能看到她子头的影子。”

  “子头?”

  “脚上的子头,先森。”伊戈叹气。他的口音确实是个问题,不过其实伊戈可以轻易改掉口音,但口音是身为伊戈的要素之一。另外跛脚也是可以改的。

  “去门口准备着吧,”杰瑞米说,“就算飘着走,她也不是坏人。”

  伊戈耸耸肩。他在意的地方是,飘着走很可能说明对方根本不是人。另外,他一不小心发现杰瑞米今早更加仔细地拾掇了一下自己,他对此十分担忧。

  在这种情况下他决定还是不要去讨论自己的雇佣关系问题,他自己已经想过了。那位尊贵的女士在雇用他之前,就已经让杰瑞米干这份活了。嗯,一切迹象表明她了解自己的人。不过她是在坏蛋假沙恩大街亲自雇用了伊戈。接着就在同一天,伊戈自己上了邮车。但也正是在那一天,勒让小姐首次拜访了杰瑞米。

  在尤伯瓦尔德和安卡-摩波之间,唯一一样比邮车还快的东西就是魔法,不然就是有人想出了办法乘着旗语信号移动。而勒让小姐看起来不像是女巫。

  店里的钟齐声鸣响,表示到七点钟了,伊戈打开前门。要始终做了[26]预估到敲门声。这也是伊戈们的守则之一。

  他打开门。

  泡湿先生拿着牛奶瓶站在门口:“两品脱,新鲜又美味。今天真是个像鲜奶油一样美好的日子,不是吗?”

  伊戈看着他,手里接过瓶子,傲慢地回答:“我更喜欢绿色的。再见吧,泡湿先森。”

  他关上了门。

  伊戈回到工作室里的时候,杰瑞米说:“不是她?”

  “四卖牛奶的,先森。”

  “她迟到了二十五秒!”杰瑞米非常焦急,“你觉得她会不会是出什么事了?”

  “曾正的贵妇们很流行茨到,先森。”伊戈说着把牛奶放好。奶瓶摸起来是冰冷的。

  “嗯,我觉得她肯定是一位真正的贵妇。”

  “仄可不好说,先森。”伊戈明明先说她是贵妇,现在却显得无比怀疑。他走回店堂里,手刚放在门把手上,就又传来了敲门声。

  勒让小姐从伊戈身边走过。两个巨怪根本没理他,就直接走进工作室。伊戈把他们两个视为受雇而来的石头,两元钱一天,在钱周围走走就行。

  勒让小姐惊叹不已。

  那座大钟已经快要完成了。它不是伊戈的祖父所说的那个笨重敦实的座钟。杰瑞米将这个钟做得非常漂亮,伊戈对此十分惊讶,毕竟这座房子里没有任何装饰。

  杰瑞米曾说:“你祖父帮忙制造了第一个玻璃钟,那么我们就来造一个老爷钟吧。”如今它差不多已经造好了——那是一座修长的水晶和玻璃纤维制成的钟,以某种令人不安的方式反射着光芒。

  伊戈在狡猾手艺人大街花了一大笔钱。只要给够了钱,就能在安卡-摩波买到任何东西,包括人。他确保每一个宝石的切割工匠和玻璃工匠都只做少量工作,任何人都猜不出最终是要做什么东西,不过他这么做完全是多心了。钱还能买到大量的不感兴趣。再说了,谁会相信人能用水晶计量时间呢?所有线索最终在工作室里联系起来。

  伊戈忙前忙后,给各种东西抛光,杰瑞米夸耀自己的创意时,他也认真听着。

  “——不需要任何金属部分,”他说,“我们已经有办法让光线顺服地穿过玻璃里。我们还找到了一个能让玻璃略微弯曲的手艺人。”

  “我们。”伊戈发现了关键。这也是常有的事。“我们”发现了什么东西,意味着主人需要一个“他们”,“他们”是什么则要伊戈去想。总之,研究光线的流动也算是一种全家共享的乐趣。只要有沙子、有化学,再加一点小秘密就可以让光线坐端正乖乖听话。

  勒让小姐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摸了摸钟的侧边。

  “这是分隔装置——”杰瑞米说着拿起工作台上的水晶阵列。

  但勒让女士依然看着那个钟,她问:“你给它做了表盘和指针,为什么?”

  “哦,是为了它能够计量传统的时间,”杰瑞米说,“当然,所有齿轮都是玻璃制成的。理论上来说它永远不需要校准。它会随着宇宙的时瞬走动。”

  “啊,是你发现的吗?”

  “时间能让概率最小的事情发生。我知道这时间是存在的。”

  她似乎非常满意:“但钟还没有完成。”

  “还需要一些试验,另外还有些误差,”杰瑞米说,“但我们会处理好的。伊戈说星期一会有一场暴风雨,到时候会有足够的能量。届时,”杰瑞米笑起来,“全世界所有的钟都会停在同一时刻,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可能!”

  伊戈越发勤快地忙里忙外,勒让小姐看了看他。

  “你对这个仆人满意吗?”

  “哦,他有时候有点抱怨,但是心眼很好,而且还很节约。他不管做什么都特别熟练。”

  “是啊,伊戈都是这样,”勒让小姐心不在焉地说,“他们似乎完全掌握了继承的要领。”她打了个响指,一个巨怪拎着几个袋子走上前。

  “我们说好的金子和殷瓦钢。”她说。

  “哈,不过等我们做完了这个钟,殷瓦钢也就没用了。”杰瑞米说。

  “抱歉,你想要更多金子吗?”

  “不,不!你已经非常慷慨了。”

  伊戈一边麻利地擦工作台一边想,是啊是啊。

  “那么下次再见了。”勒让小姐说。巨怪朝着门口走去。

  伊戈赶紧朝前厅走去准备开门,不管他对于勒让小姐这人有何看法,有些传统还是要遵守的。这时候杰瑞米忽然说:“钟建好的时候你会来吗?”

  “可能会吧。但是吾辈对你很有信心,杰瑞米。”

  “嗯……”

  伊戈呆住了。他从没听过杰瑞米有这种语气。作为主人,这种语气很不好。

  杰瑞米紧张地深吸一口气,仿佛是在处理座钟上某个细小又重要的零件,若不极其小心,就会引起大量齿轮灾难性地喷涌而出堆在地上……

  “嗯……我在想,嗯,小姐您,嗯……也许,嗯,能否今晚,嗯,和我一起吃晚餐,嗯……”

  杰瑞米笑了笑。伊戈觉得死人都比他笑得好看。

  勒让小姐的表情闪了一下。是真的闪了。在伊戈看来,那就像从一个表情的静止画面跳到另一个表情的静止画面,中间没有任何动作变化。她的表情从平时的面无表情,突然跳到沉思,接着又跳到惊讶。然后伊戈万分惊讶地发现,她居然脸红了。

  “哎呀,杰瑞米先生,吾……吾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勒让小姐结结巴巴地说,她本来是冷若冰霜的,现在却变成了温暖的小水塘,“吾辈真的……吾辈也不知道……也许换个时间比较好?吾辈今晚真的还有很重要的安排,很高兴见到你,我必须走了。再见。”

  伊戈站得笔直地送客,笔直到了所有伊戈的平均水平。勒让小姐快步走出房门下了台阶,伊戈正准备关门。

  她在距离街道半英寸高的位置站了片刻,仅仅停留了片刻,然后就向下飘去。伊戈在门槛和门的缝隙中紧盯着这一幕,但除了他别的人都没看见。

  他飞速跑回工作室。杰瑞米正呆呆地站着,脸红得和刚才勒让小姐一样。

  伊戈飞快地说:“我仄就粗去拿倍增器用的新玻璃元件,先森。应该已经完成了吧?”

  杰瑞米转身,迅速走到工作台旁。

  “去吧,伊戈。谢谢你。”他的声音有些模糊。

  伊戈跑出去的时候,勒让小姐一行人正沿街道走着。他迅速躲进阴影里。

  到了十字路口,勒让小姐朝巨怪轻轻摆了摆手,示意它们自行离开。伊戈跟着那位小姐。尽管跛脚,伊戈在必要的时候还是可以跑得很快的。而且他经常跑得快,特别是在土匪进攻风车的时候[27]。

  在户外,他发现更多离奇的地方。勒让小姐行走的样子也不对劲。她仿佛是在努力控制自己的身体,而不是让身体自己好好行动。人类都是让身体自己行动的,就连僵尸在一段时间之后也能掌握这种诀窍。她的行动十分微妙,幸而伊戈善于观察。她动起来的样子就像有人穿着一具自己不习惯的皮囊。

  她走进一条狭窄的小路,伊戈觉得要是有盗贼行会的人在附近就好了。他很想看到要是有人砸了勒让小姐的头会发生什么情况,盗贼行会的人都是先砸头再谈判。昨天还有人想用这招对付伊戈,结果一砸就发出金属的咣当声,那人就算没被咣当声吓住,接下来也肯定惊呆了,因为接下来他的胳膊被伊戈以解剖学一般的精确度扭断了。

  准确来说,勒让小姐走进两座建筑之间的小巷子里。

  伊戈犹豫了。让自己站在巷子口的阳光下是检查是否会带来死亡的第一步。但是另一方面,伊戈并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不是吗?而且她也没带武器。

  箱子里没有任何脚步声。他等了一会儿,从拐角处探出头。

  勒让小姐已经不见踪影了。那个巷子没有出口——另一边堆满了垃圾,是一条死路。

  但是空气中还残留着一点淡淡的灰色阴影,那影子在伊戈的注视下逐渐消失。那是一个戴着兜帽,如同雾一样的灰影。它与周围的昏暗环境融为一体,最终彻底消失。

  她转进了小巷,然后变成了……别的东西。

  伊戈觉得自己的手有些抽搐。

  每个伊戈各有各的专长,但是所有伊戈都是外科手术专家,发自内心地绝不肯浪费一点点人体组织。在山区,很多雇主都是伐木工或者矿工,有个伊戈在身边是很幸运的。因为斧头总有突然蹦起来的风险,锯子总有失控的风险,于是大家就喜欢雇用伊戈,因为他可以借你一只手——运气好的话还能借整条胳膊。

  他们在外面慷慨大度地施行手术,而在众位伊戈之间他们会更加谨慎。更清晰的视力、更强大的肺、无坚不摧的消化系统……这些强大的能力要是落入坏人手中就太可怕了。因此他们决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这些能力只存在于家族内部。

  这个伊戈的手真的来自他的祖父。现在那双手自动握成拳头。

  嘀嗒

  木头碎片和干牦牛粪组成的火堆上放着一只很小的水壶。

  “那是……在很久以前,”卢泽说,“考虑到当时发生过的情况,那究竟是什么时候其实已经不重要了。事实上非要问‘什么时候’也是不现实的,因为‘什么时候’取决于你在哪里。对有些地方来说那是几百年前的事情。对有些地方来说……可能那件事根本没发生过。在尤伯瓦尔德有个人,他发明了一个钟。那是个很神奇的钟,能计量宇宙的时瞬。你知道宇宙的时瞬是什么吗?”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住持知道这些事。我想想啊……好吧……你想象一下你能想到的最小时间单位,小到连一秒钟都长如百亿年的那种。明白我的意思了吗?嗯,宇宙量子时瞬——住持是这么叫的——宇宙量子时瞬比那个还要小。是现在和此时之间的差距,是一个原子想要晃一下的时间,是——”

  “是宇宙中发生最小状况所需的时间?”洛布桑说。

  “没错,理解得对。”卢泽说,他深吸一口气,“这也是整个宇宙在过去毁灭又在未来重建所需的时间。别这样看我——住持是这么说的。”

  “当我们说话时,这种情况发生过吗?”洛布桑问。

  “发生过几百万次了。可能发生过无量丛次了。”

  “无量丛是多少次?”

  “这是住持的说法。意思是比你在一永刻内能想到的最大的数目还要大。”

  “永刻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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