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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后,我基本处于恍惚迷离的神游状态。我是回神过几次——比如那张胡乱写着家族世系的小纸条从我的旧速记簿里掉出来那次——但都只是短暂的插曲。有一点像我同时梦到玛蒂、乔、莎拉的情况,也有一点像我小时候那场梦境混乱的高烧,我差一点死于麻疹的那次。但是,大多数时候还是什么也不像。神游就是神游。我一直在那感觉里面,只愿上天没让我这样神游过。

  乔治朝我走过来,押着那个戴着蓝色面罩的男人走在他前面。乔治现在也一瘸一拐的了,而且很严重。我闻到滚烫的热油、汽油和轮胎烧焦的味道。“她死了?”乔治问我,“玛蒂?”

  “对。”

  “约翰呢?”

  “不知道。”我才说完,约翰就抽动了一下,呻吟了一声。他还活着,但流了很多血。

  “迈克,听好,”乔治才开口,还没来得及说下去,就听到一长声凄厉的尖叫从洼地起火的车子里面传来。是那个开车的人,他陷在里面要烤熟了。枪手转身想跑过去,乔治马上举起手里的枪:“敢动一下我就毙了你。”

  “你不可以让他就这样烧死,”开枪的人在面罩里面说,“连狗也不应该这样放着让它烧死。”

  “他已经死了,”乔治说,“没有防火装备,你走不到那辆车十英尺内。”他站不稳,晃了一下,脸色白得跟我从凯脸上抹掉的发泡奶油一样。开枪的人作势要冲向他,乔治把枪举高。“再敢乱动你就别停,”乔治说,“我可不会住手,我发誓。把面罩拿下来。”

  “不。”

  “我才懒得跟你耗,耶西[291],准备去见你的天父吧。”乔治把手中左轮手枪的撞针朝下拉。

  那个开枪的人说了一声“耶稣基督!”一把扯下脸上的面罩。是乔治·富特曼,不怎么让人惊讶。他身后烧成一团大火球的福特里面又传来尖叫,之后就无声无息,只剩滚滚黑烟往上蹿升。几记雷声连番滚来。

  “迈克,你到里面找东西把他捆起来,”乔治·肯尼迪说,“我可以再押他一分钟——硬是要两分钟也可以,但我血流得跟杀猪一样。找找看有没有捆绑带,那东西得连胡迪尼也绑得住才行。”

  富特曼站在那里,眼光从肯尼迪身上飘到我身上又再飘回肯尼迪,然后偷偷瞄向68号高速公路。那里居然杳无人烟,但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暴风雨即将来袭,气象预报早就报得火热。观光客和避暑客都去找掩蔽处了,至于镇上的人……

  镇上的人……大概全都竖着耳朵在听吧。虽不中亦不远矣。牧师正在讲罗伊斯·梅里尔这个人,长寿的一生卓有成就,承平、战时皆效力国家。只是,镇上的老人听的不是牧师嘴里的话。他们竖起耳朵听的是我们这边,专心得像在湖景杂货店里围在腌黄瓜的桶旁边听收音机转播职业拳击赛。

  比尔·迪安紧抓着伊薇特的手腕,抓得指节发白。她的手好痛,但没有抱怨。她就是要他紧抓着她。为什么呢?

  “迈克!”乔治喊我的声音明显减弱不少,“拜托你,你要帮忙啊。这人很危险!”

  “放我走,”富特曼说,“这样比较好,你不觉得吗?”

  “去你的狗屁大梦,操你妈的奶奶。”乔治骂回去。

  我站起来,走过压着钥匙的盆栽,走上空心砖门阶。天上打过一道闪电,跟着传来隆隆的雷声。

  拖车里,罗米坐在厨房桌边的一张椅子上面,惨白的脸色比乔治有过之而无不及。“孩子没事,”他是用尽力气才挤出这几个字的,“但好像醒过来了……我走不动了。我的脚踝整个报销了。”

  我朝电话走过去。

  “别打了,”罗米说,声音嘶哑、颤抖,“我打过,不通。闪电可能打中别的地方,打坏设施了。天啊,我这辈子从没这么痛过。”

  我朝橱柜走过去,把一张张抽屉拉开来,看里面有没有捆绑带,有没有晒衣绳,有没有……管它什么都好。我在里面的时候,万一肯尼迪在外面因失血过多昏过去,那也叫乔治的另一个家伙就会拿他的枪杀了他,再杀昏死在闷烧的草地上的约翰。等他解决了外面的两个,一定进拖车里来杀掉罗米和我。最后解决凯拉。

  “不会,”我说,“他会留她活口。”

  这样搞不好更惨。

  第一张抽屉是银器。第二张是三明治袋、垃圾袋和扎得整整齐齐的一沓杂货店折扣券。第三张里面是隔热手套、隔热垫——

  “迈克,玛蒂在哪里?”

  我倏地转身,活像在配制毒品时被人活逮。凯拉站在走廊尾端的起居室,头发散在睡得红红的两颊旁边,发圈像手镯一样挂在一只手腕上面。她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满是惊惶。应该不是枪声惊醒她的,说不定连她妈妈的尖叫也没惊醒她。是我惊醒她的。我脑子里在想的事惊醒她的。

  那时,我发觉自己想快一点把脑子里的影像盖掉,但太迟了。她先前就曾经看透我在想德沃尔的事,还告诉我别想不好的事。现在,她在我还没来得及把她挡在我脑子外面时,就看透了她妈妈的事。

  她张着嘴,瞪着一双大眼睛,像手被老虎钳夹住一般发出尖叫,跑向门口。

  “不要,凯拉,不要!”我一个箭步冲过厨房,差一点就跌在罗米身上(他看我的神情略有一点痴呆,看来神志不是很清楚),及时抓住她。我抓住她的时候,也同时看到巴迪·杰利森正从怀恩堂的边门出去,两个先前和他在教堂外面抽烟的人跟着他一起走。现在我知道比尔为什么紧抓着伊薇特的手不放了,也感谢他紧抓着伊薇特的手不放——感谢他们两个。不知是什么在逼他跟巴迪他们几个一起去……但他不肯。

  凯拉在我怀里挣扎,扭着身体硬是要朝门口冲,大口喘气,再次开始尖叫:“我要去!要妈妈!我要去!要妈妈!我要去——”

  我轻声唤她,用的是我知道她一定听得到的声音,用的是只有她才听得到的声音。她在我怀里慢慢放松下来,转向我,两只睁得大大的眼睛里满是困惑,泪光盈盈。她盯着我再看了一会儿,就好像懂了,她不可以出去。我放下她,她在原地站了一下子,才朝后退,一直退到屁股抵在洗碗机上,然后顺着洗碗机的门往下滑,坐到了地上。之后,她开始低声呜咽——我从没听过那么凄惨、哀伤的哭声。她心里都清楚,你知道吧。我不把事情让她看清楚是没办法要她留在拖车里面的,我不把……由于我们两个都在神游的地带,所以我有办法这样。

  巴迪载着他那两个朋友,开着他的小货车朝这里来了。货车的侧面漆着:邦姆建筑。

  “迈克!”乔治大喊,口气惊慌,“你快点啊!”

  “再一下,”我喊回去,“再一下就好,乔治!”

  玛蒂和其他几个人已经把野餐用的东西堆在水槽边了,但我可以打赌,我冲去抓凯拉的时候,抽屉上面的富美家料理台绝对是干净的,没有东西的。但现在不是。黄色的糖罐已经打翻,洒出来的糖上面写了这几个字:

  快走

  “不行。”我咕哝一声,再去翻还没翻的抽屉。没胶带,没绳子,连烂手铐也没有。杂物齐全的厨房里面大部分都找得到至少三四副的啊!接着我灵机一动,去翻水槽下面的柜子。等我出去时,乔治已经晃得站不住,富特曼正盯着他伺机而动,随时要扑上去。

  “你找到胶带了吗?”乔治·肯尼迪问我。

  “没胶带,有更好的。”我说,“你老实说,富特曼,是谁付钱要你来的?德沃尔还是惠特莫尔?还是你不知道?”

  “滚!”他骂一句。

  我的右手一直放在背后。我用左手指向下面的洼地,挤出惊讶的表情:“奥斯古德在那里干吗?叫他走开!”

  富特曼转头朝那边看过去——这是本能反应——我右手一伸,用我在玛蒂水槽下面工具箱里找到的榔头,猛朝他的后脑捶下去。捶下去的声音好恐怖;他后脑的头发掀起来,喷出的鲜血好恐怖;但以他脑壳破掉的感觉最最恐怖——像海绵一样扁下去,液体喷到榔头的把手,再粘到我的指甲缝里。他像个沙袋般一头栽下,我把手上的榔头往旁边一扔,倒抽一口气。

  “也好,”乔治说,“有一点难看,但你能做的可能就是这样了,依……依……”

  他没像富特曼那样一头栽倒——像控制得很好的慢动作,甚至还很优雅——但还是倒下去了。我拿起那把左轮手枪,看了看,用力扔进马路对面的树林子里。在这节骨眼儿上,拿一把枪在身边没啥好处,只会害我更麻烦。

  另有两个人也从教堂离开了。一辆车,里面坐满身穿黑衣、头戴黑纱的妇女,也离开了。我得快一点才行。我解开乔治的长裤,替他脱下来。子弹在他的大腿扯出一块口子,但伤口看起来像是已经结痂。约翰的上臂就不一样了,还在喷血,血量吓人。我解下他的腰带,缠住他的手臂,用力缠得很紧。接着,我拍一下他的脸颊。他睁开眼睛瞪着我看,眼神涣散,认不出来我。

  “张开嘴,约翰!”他呆呆看着我。我低下头朝他靠过去,几乎是鼻尖对鼻尖,对着他大喊:“张开嘴!现在!”他乖乖听话,像小孩子听到护士要他说“啊——”我把皮带的尾端塞进他嘴里:“咬紧!”他合上嘴。“咬住别放,”我说,“昏过去也绝不能放。”

  我没时间去管他听懂没有。我站起来,一抬眼,只觉得四处都是亮晃晃的刺眼的蓝。一时间,好像跑进霓虹灯的广告招牌里面。头顶上有一条悬浮的、黑色的河,弯弯曲曲,扭来扭去,像一篮子蛇。我从没见过这么凶险的天色。

  我赶忙冲上空心砖门阶,冲回拖车里去。罗米已经瘫软成一团,趴在桌子上面,脸朝下,靠在叠起来的手臂上面。若不是破掉的沙拉碗和沾在他头发上的生菜,那样子会很像幼儿园的小男孩在午睡。凯拉还是靠坐在洗碗机前面,号啕大哭不止。

  我从地上抱起她,发现她尿裤子了。“我们现在就走,凯。”

  “我要玛蒂!我要妈妈!我要玛蒂!叫她不要痛!叫她不要死!”

  我冲过拖车,朝门口去时经过放着玛丽·希金斯·克拉克新作的茶几,又看到那一小团发带——可能是玛蒂派对前先拿来替凯绑头发,后来觉得发圈更好又改用发圈。这两条发带是白底镶鲜红色边的,很好看。我脚下没停就拿起发带,塞进屁股口袋,然后把凯换到另一只手上。

  “我要玛蒂!我要妈妈!叫她回来呀!”她先用手拍我,要我停下来,后来开始扭屁股,用脚踢,用拳头打我的头侧,“我要下来!我要下来!我要下来!”

  “不行,凯拉。”

  “我要下来!我要下来!我要下来!我要下来!我——要——下——来!”

  我快要抱不住了。我们已经走到了门口最高一级的台阶,她忽然不再挣扎:“我要思特里克男!我要思特里克男!”

  一开始我没听懂她在说什么,等我朝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就懂了。在离压着钥匙的那一盆盆栽不远的走道上面,扔着一个绒毛玩具,凯的欢乐餐送的小狗。从思特里克兰德的样子看来,它在外头疯的时间可不短——浅灰色的毛已经变成暗灰色,沾的都是尘土——但若这只小狗可以安抚她,那就让她拿着也好。没时间去管尘土和细菌。

  “只要你答应我一直闭着眼睛,直到我说睁开你才睁开,我就拿思特里克兰德给你。好不好?”

  “好。”她说,全身在我的臂弯里颤抖,斗大的泪珠——你以为只有童话故事书里的插图才看得到的那一种,真人不会有的那一种,很大很大的泪珠——一颗颗从她眼里涌出,顺着脸颊往下滑。我闻到草地着火和牛排烧焦的味道,一时间,我觉得很想吐,颇教我惊慌,但我马上又压了下去。

  凯闭上眼睛,又滑落两颗斗大的泪珠,滴到我的手臂上。温热的泪珠。她伸出一只手,张开手等着。我走下台阶,拾起小狗,踌躇了一下。先是发带,再是小狗。发带应该没问题,但让她把小狗带走就好像不太对劲。好像不太对劲,但是……

  这小狗是灰的,爱尔兰佬,我脑子里不知是谁的声音轻轻说,别瞎担心了,它是灰的。你梦里的那只玩具狗是黑的。

  我并不真的懂那声音到底在说些什么,也没时间去管。我把小狗放进凯拉张开的手上。她把小狗凑在脸上,亲一下小狗脏兮兮的毛,眼睛始终没睁开过。

  “思特里克男可以让妈妈好起来,迈克。思特里克男是魔法狗狗。”

  “眼睛不要睁开,我说可以才可以睁开。”

  她把小脸抵在我的脖子上,我抱着她走过前院,朝另一头我的车走过去。我把她放进前座的乘客座,她乖乖躺下,手臂盖住头,一只胖胖的小手还紧抓着脏兮兮的玩具狗。我跟她说就这样躺着别动,在座位上躺着。她没明显表示说她听到了,但我知道她听到了。

  我们得快一点,因为那几个老家伙快要到了。那些老家伙要了断这件事,要这条河直朝大海流去。现在我们只有一个地方可去,只有一个地方安全,那就是“莎拉笑”。但还有一件事我必须先处理一下。

  我车子的后备厢里放了一条毛毯,旧的,但很干净。我拿出毛毯,走过院子,把毯子摊开盖在玛蒂·德沃尔身上。毯子盖住的她的身躯,在地上隆起一块,看起来小小的,好凄惨。我再四下看看,发现约翰正瞪着我看,两只眼睛呆呆的,透着惊愕。但我觉得他可能快要清醒过来了。那条腰带还是咬在他的嘴里,样子很像毒虫准备要打一针解瘾。

  “森,么,畏,”他说——怎么会!我充分了解他的感受。

  “再过一会儿就有人来救你们了。你撑着点,我得走了。”

  “去,啊?”

  我没回答。没时间回答。我转身去量乔治·肯尼迪的脉搏。很慢,但很强。他身边的富特曼严重昏迷,含含糊糊地在呻吟。要死还早得很,要取“爹地”的狗命没那么简单。天上的怪风把翻覆起火的车子的烟朝我这方向吹来,我又闻到了烧肉和烤牛排的味道,胃部一阵抽搐。

  我朝我的雪佛兰跑过去,钻进驾驶座,从车道倒车。走前再看一眼——看一眼毛毯盖住的身躯,看一眼倒在地上的三个人,看一眼拖车,拖车侧面的墙有一排弯弯曲曲的黑色弹孔,车门大开。约翰用他好的那只手肘把身体撑起一半,腰带的尾端咬在嘴里,眼睛看着我,透着恍惚不解。天上的闪电亮得刺眼,我赶忙举起手想盖住眼睛,可刚举起手来,闪电就过去了,天色黑得像快要入夜。

  “你别起来,凯,”我说,“你就那样躺着别动。”

  “我听不到,”她说话的声音嘶哑模糊,抽抽噎噎,我几乎听不出来她在说什么,“凯,睡午,陪,思特里克男。”

  “好,”我说,“这样很好。”

  我把车开过那辆起火的福特,开到山丘底下,在沾满灰、有弹痕的停车标志旁边停了一下。我朝右看,看见那辆小货车在路肩上停了下来,车身一边漆着邦姆建筑。三个人挤在车厢里面看我。乘客座上的那个人是巴迪·杰利森,看他的帽子就知道。我故意用很慢的速度举起右手,朝他们伸出一根中指。他们没一个有反应,没有表情的脸上没一丝动静,但小货车开始慢慢朝我开过来。

  我开车左转上了68号公路,顶着乌云密布的天色朝“莎拉笑”开去。

  42巷从公路岔出去朝西往湖边去两英里的地方,有一栋很旧的废弃谷仓,谷仓的墙上有褪色的字,依稀看得出来是:唐卡斯特牛奶场。我们开到附近时,东边的天际烧起一大片深紫泛白的光罩。我失声惊叫,雪佛兰的喇叭也跟着“叭”了一声——它自己响的,这我可以确定。一道棘刺状的闪电从光罩的底部往上蹿,刹时朝下打中了谷仓。这道闪电打中谷仓后停了一下,像辐射一样增生,再朝四面八方飞溅出去。这景象除了在电影里,我从没见过,连有一点点相像的也没有。随之而来的霹雳巨响像大爆炸。凯拉尖叫一声,钻进乘客座下面的车子底板,双手盖在耳朵上面,一只手上还是紧紧抓着那只小狗。

  一分钟后,我开到了休格脊。42巷就是在休格脊北坡的山脚从公路岔出去的。从休格脊的高处看得到一大片TR-90:树林、野地、谷仓、农场,连湖面在黝暗的天色下泛起的幽光也看得到。天色黑得像煤灰,一道接一道的闪电映得天空几乎无时无刻不是闪着电光。大气染上一层透明的赭色光。我每吸一口气,都闻到火绒箱里的碎屑味道。休格脊后面的地形被亮光照得一清二楚,那种超乎自然的清晰透彻,我到现在还是忘不了。一种神秘莫测的感觉涌上我的心头,涌入我的大脑:这世界像是一层薄薄的皮,罩在无可名状的骨骸和幽暗之上。

  我朝后视镜瞄一眼,看到那辆小货车旁边多出了另外两辆车。一辆的车牌是V开头的,表示它登记在打过仗的退役军人名下。我把车速放慢,他们跟着放慢。我加快,他们跟着加快。只是,我不觉得等我开进42巷之后他们还会再跟下去。

  “凯,你还好吧?”

  “睡觉觉。”她在座位下面回话。

  “好。”我说完便开始沿着山坡往下开。

  红色的汽车反光片刚照出我们的车转进42巷,天上就开始下冰雹了一颗颗很大的白色冰块从天上往下掉,砸在车顶像手指头用力敲下,然后反弹到引擎盖上,开始积在雨刷躺的凹处。

  “什么事?”凯大喊。

  “下冰雹,”我回答,“没关系。”话刚说出口,就有一颗柠檬大小的冰雹砸在我这一边的挡风玻璃上,再反弹回空中,在玻璃上面留下一个白白的印子,好几条短短的裂痕从印子中间往外扩散。那么约翰和乔治·肯尼迪不就躺在地上任冰雹砸,呼天不应叫地不灵吗?我把意识朝他们的方向转过去,但没一点感应。

  等我把车子左转到42巷时,冰雹下得太猛,几乎看不清楚任何东西。车道上堆得都是冰块,不过,这一片白茫茫在树林里面比较浅,所以我决定到那边去躲一下。我扭开车头灯,光线在哗啦啦往下打的冰雹里划出两道亮亮的光锥。

  我们的车一进林子,黑紫泛白的光罩就又亮了起来,照得我的后视镜亮得看不清楚。这时传来叽叽喳喳、噼里啪啦的声音,凯拉马上尖叫起来。我回头一看,只见一株很大的老云杉正慢慢朝小路横倒下去,参差断裂的树桩已经着火,还缠着电线。

  挡住,我心里想,挡下这一头,可能连另一头也挡下来才好。我们已经到了,管它是好是坏,我们到了。

  42巷两旁的树木浓荫蔽天,只在经过蒂德韦尔草地的路段,华盖才缺了一块。冰雹打在林子里如摧枯拉朽,十分大声,一棵棵树木当然被打得枝离叶散。这场冰雹是这一带史上损害最严重的一次,虽然下了约十五分钟就过去了,但足以打坏一整季的收成。

  闪电在我们头顶上一直霹雳作响。我抬头看到一颗很大的橘黄色火球被一颗小一点的追着跑。两颗火球一前一后飞到了我们左侧的树林里,树顶的枝叶马上就着火烧了起来。我们有短短的一阵子时间是开在蒂德韦尔草地那一小截没有绿荫的路段上的,刚开到那里,冰雹就变成了倾盆大雨。若不是那时车子马上就又开进绿荫里面,我是绝对没办法再开下去的。幸亏有树木的绿荫略挡一挡,我才有办法龟速前进,整个人趴在方向盘上,在银色的水幕里面,靠着车头灯打出去的光,费劲看路往前开。雷声依然隆隆不止,风势也跟着加大,呼啸吹过树林,像在尖声怒骂。前方忽然有一根叶子很茂密的大树枝砸在路中间。我硬是碾过去,树枝就在我雪佛兰的底盘上撞呀刮啊地乱滚。

  拜托,别再变坏,我心里想……或者该说是我在心里祈祷,求求你让我回屋子里去,求求你让我们两个回屋子里去。

  等我开到屋前的车道时,风势的咆哮呼号已经像在刮飓风。疯狂乱舞的树木和急骤的雨势加起来,弄得这地方像是就要搅和成一锅不知什么材料做成的稀粥。车道的斜坡变成一条小溪,但我还是硬要我的雪佛兰对准车道走下去,没有一丝迟疑——总不能待在这里不动吧,若有树倒下来,准把我们像甜筒里的小虫一样压得扁扁的。

  我知道不要踩刹车——一踩刹车,车子很可能会打斜朝一边甩,搞不好就直朝湖边的斜坡滑下去,一路沿着斜坡作前滚翻滚进湖里。所以,我把车子打到低速挡,用脚移两格,移到紧急刹车,让引擎带我们往下走,随雨幕猛烈冲刷挡风玻璃,把我们原木盖的别墅弄得像幻影。怎么可能!屋子里居然有灯亮,像潜水钟的舷窗在九英尺深的水下幽幽发光。看来,发电机正在转动……至少目前如此。

  又一记闪电像长矛划过湖面,蓝绿色的闪光照亮黝黑一如深井的湖水,湖面被打出一波波的白色泡沫。枕木步道左边原有一株百年老松,现在横躺在湖边,一半的树身泡在水里。这时,我们身后不知哪里也有一棵树倒了下来,发出一声巨响。凯马上遮住耳朵。

  “没事,小乖乖,”我说,“我们到了。我们终于到了。”

  我关掉引擎,关掉灯。没有灯光我就不太看得到,白昼的天光几乎全被风雨遮掉。我去开门,但一开始打不开。我用力推,结果门不仅开了,还像是被人猛力从我手上拉开一般。我再走回去,一道很亮的闪电打下来,我就看到凯拉正从座位下面朝我爬过来,脸色吓得惨白,眼睛睁得大大的,满是惊恐。这时,门又打回来,用力撞在我屁股上,很痛。我无暇顾及,只是赶快把凯拉进怀里,抱着她转身回屋。冰冷的豪雨一下子就把我们两个淋得湿透。只是,这雨其实也不像是雨,而像是大瀑布。

  “狗狗!”凯尖叫。但就算尖叫,我也听不太清。我看到了她的小脸,还有空空的两手。“思特里克男!思特里克男掉了!”

  我四下看了一下,啊,在那里,在碎石路的车道上往下漂,正要漂过门阶。再过去一点,哗啦啦的水势已经淹过石板路往斜坡冲,思特里克兰德若再跟着水流下去,可能就会被冲到树林不知哪里,搞不好一路冲进湖里。

  “思特里克男!”凯哭着说,“我的狗狗!”

  忽然间,我们两个什么都不在乎,就只在乎这只要命的玩具狗。我抱着凯沿着车道追过去,完全不管雨势、风势和一道道打下来的闪电亮光。那只小笨狗却一直跑在我前面直朝斜坡流过去——带着它的那股水流太快,我赶不上。

  倒是有东西把它挡在石板路的边缘:三株向日葵在强风里癫狂舞动,就像复兴运动的信徒在聚会上和上帝同欢,高呼“耶——稣基督!感谢——主!”而且,这三株向日葵看起来还很眼熟。说它们便是我梦里穿透门阶木板长出来的(也是我回来前比尔·迪安替我拍的那张照片里的)当然不可能,但真的就是。这三株绝对就是那三株。这三株向日葵便像《麦克白》里的“三女巫”[292];这三株大大的向日葵便像是三盏探照灯。我已经回“莎拉笑”来了,我飘到神游的物外去了,我回到我的梦里,而且,这一次梦境扣住了我。

  “思特里克男!”凯在我怀里往下弯腰,挥手蹬脚朝前伸。脚下太滑,对我们两个实在危险。“我要,迈克,我要!”

  雷声从我们头上打下来,像一整篮的硝化甘油爆炸。凯和我同时尖叫。我一只脚跪地,伸长手臂一把捞起玩具小狗。凯马上紧紧抱住,往小狗身上亲了又亲。我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一记暴雷又响了,没头没脑地从空中打下来,像液体的皮鞭。我看一下那三株向日葵,它们好像也在打量我——你好啊,爱尔兰佬,好久不见,你说是吧?我使劲把凯抱好,转身朝屋子走去,举步维艰。车道上的积水已经深达我的脚踝,已经在融化的冰雹也堆得到处都是。一根树枝被风刮得飞过我们身边,打向我刚才跪下去捡思特里克兰德的地方。“刷!”很大一声,跟着连续好几声“砰!砰!砰!”另一根更大的树枝打中了屋顶,一路滚了下来。

  我朝后门的门阶跑过去,心里原以为那个怪影子会冲向门口迎接我们,两条白白的大袋子般的手臂张得开开的,用它阴森的老交情向我们示好。事实上,什么影儿也没有,只有狂风骤雨,但还需要别的么?

  玩具小狗在凯手里抓得紧紧的。它全身湿透,加上在户外玩了那么几个小时沾上的一层灰,搞得毛都变成黑的。我这次倒没吓着,毕竟,我已经在我做过的梦里看见过了。

  为时已晚。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让我们躲过这场暴风雨。我打开后门,把凯拉·德沃尔抱进“莎拉笑”里。

  “莎拉笑”最中央的部分——也就是整栋屋子的中心——已经盖好近一百年了,什么风雨也没它的份儿。但当年七月某日下午湖区这一带的这场骤雨狂风,应该算是最惨烈的一次。只是,我们两个一进到屋里,开始像差点淹死的人般不住大口吸气,我心里就知道,这次老屋应该也挺得住。原木砌的墙面很厚,一进门简直跟一脚踏进堡垒的穹窿一样。管它屋外的风吹雨打再怎么凶猛、强劲,屋里听起来也只像是嗡嗡响的噪音,夹着暴雷作标点,偶尔点缀一下大树枝砸中屋顶而已。不过,屋里听来有一扇门——可能是地下室的门吧,我猜——没关紧,正一下、一下砰砰响,像鸣枪起跑的枪声。厨房的窗户被一棵倒下来的小树穿破了,针状的树尖倒在瓦斯炉的上方,随风摇摆的时候,在料理台和瓦斯炉上面投下阴影。我原想砍掉算了,但又转念不动手。至少它可以把破洞堵住。

  我抱着凯走进起居室,两人一起看了一下湖面。黑色的湖面在黑色的天空下掀起阵阵大浪,浪头高得不像是真的。闪电一记接着一记,几乎没有停过,照亮湖边的那一圈树林围着湖面不住狂乱舞动、摇摆。这屋子虽然够结实,顶住了狂风的横扫连击,没被它吹到山坡下面,但也不禁跟着低声呻吟不止。

  屋里还有一下、一下节奏稳定的轻柔铃声在响。凯把埋在我肩上的小脸抬起来,四下一看。

  “你有大角鹿。”她说。

  “对,它叫本特。”

  “会不会咬人?”

  “不会,小乖乖,它不会咬人。它就像……就像洋娃娃吧,我想。”

  “那它的铃铛为什么一直响?”

  “它很高兴我们到这里来了,它很高兴我们终于到了这里。”

  我看到她的小脸才要高兴起来,我也看到她脑中闪过:玛蒂永远都不会在这里陪她一起高兴……又感觉到她硬是将这样的念头一把推开。有很大的东西摔到了屋顶上面,震得电灯光闪了一下,凯又开始呜咽。

  “没事,小宝贝,”我一边说,一边抱着她在房里踱步,“没事,小宝贝,没事,凯。不哭,小宝贝,不哭。”

  “我要妈妈!我要玛蒂!”

  我抱着她在房里踱步,我想那时我的样子,应该就像做父母的在小宝贝闹肚子痛时都会有的反应吧。以她三岁的年龄,她懂得太多了,正因为如此,她受的苦远比别的三岁小孩要多得多。我抱着她在房里踱步,她身上的短裤浸着尿和雨水,压得我手上整个湿透。紧抱着我脖子的两条小手臂发烫,两颊上沾得又是鼻涕又是泪,细软的发丝在我们冲过滂沱大雨时淋得湿透打结,呼出来的气有丙酮的味道。她手上的玩具狗揪成黑黑的一团,不停渗出黑色的水,顺着指缝往下流。我抱着她在房里来回踱步。我抱着她在“莎拉笑”的起居室里来回踱步,身边灯光幽黯,只开着一盏头灯和一盏立灯。发电机的电流向来不会很稳定,也不会很安静,反而好像会呼吸,会叹息。我抱着她来回踱步,本特的铃铛不停轻轻地叮当,像是从我们有时接触得到但从没真正见过的世界传来的音乐。我抱着她在暴风雨的呼号里来回踱步。我想我那时可能还哼歌给她听,用心念轻抚她小小的身躯,两人一起神游得愈来愈远。室外有乌云狂卷疾驰,雨虐风饕,浇熄闪电击中树林燃起的火势。室内有屋梁不住呻吟,从破掉的厨房窗户钻进来的阵风卷起气流的漩涡,但顶着这一切,有凄凉的庇护,有回家的感觉。

  最后,她的眼泪终于慢慢停了。她把脸颊搭在我肩上,小脑袋的重量全放了下来。我们慢慢走过面湖的那几扇窗时,我看到她睁着眼睛盯着外面墨黑里闪着银光的风雨,眼睛睁得斗大,眨也不眨。我也看到抱着她的是一个高个子的男子,发丝已薄。我发现我可以穿透我们两个直接看到餐厅的大餐桌。我蓦地想到,我们两个的映像已经像幽灵了。

  “凯,要吃东西吗?”

  “不饿。”

  “要喝牛奶吗?”

  “不要,可可。我好冷。”

  “好,你现在当然觉得冷。我有可可。”

  我想放她下去,她却慌得把我搂得更紧,两条胖胖的小腿紧紧夹着我往上爬。我便再把她抱起来,这一次改让她骑在我腰上。她便安心趴在我身上。

  “那是谁啊?”她开始发抖,“谁跟我们在这里?”

  “我不知道。”

  “男孩,”她说,“我看到他了。”说时用抓在手里的思特里克兰德指向通往露台的玻璃拉门(露台上的椅子全都被吹翻了,堆在一角。其中有一对还不见了,显然是被吹到栏杆下面去了)。“他黑黑的,跟我和玛蒂看的好好笑的戏里面一样。还有别的黑黑的人也在这里。一个小姐戴着大帽子,一个先生穿蓝裤子。别的看不清楚。他们都在看,都在看我们,你有没有看到?”

  “他们不会害我们。”

  “真的吗?你确定?你确定?”

  我没回答。

  我在面粉罐后面翻出一盒“瑞士小姐”,拿出一包撕开,把里面的可可粉倒进杯子里。头上又传来一声暴雷。凯在我怀里吓得震了一下,发出一声很长、很凄惨的呜咽。我抱紧她,亲亲她的脸颊。

  “我不要下去,迈克,我怕。”

  “我会一直抱着你。你是我的心肝宝贝。”

  “我怕那个男孩,那个穿蓝裤子的先生,那个小姐。穿玛蒂衣服的就是那个小姐。他们是鬼吗?”

  “对。”

  “他们是坏人吗?像在游园会里追我们的那些人?他们是坏人吗?”

  “我不清楚,凯,我没骗你。”

  “等一下就知道了。”

  “啊?”

  “你在想啊,‘等一下就知道了。’”

  “对,”我说,“我大概就是这样子想。差不多是这样。”

  我放了一壶水在炉上煮,然后抱着凯下楼到主卧室,心想乔应该还留有什么可以让凯套一套的吧。但乔的五斗柜全是空的,她那一边的壁橱也是。我让凯站在大双人床上,这张床从我回来后,连小睡一下也没睡过。我帮凯脱下衣服,把她抱进浴室,拿了一条大浴巾包住她。她伸手紧抓着浴巾,浑身发抖,嘴唇发青。我再拿一条浴巾帮她把头发尽量擦干。她全程都没松手放开她的小狗狗,那小狗狗的缝线已经裂开,里面塞的填充物漏了出来。

  我打开医药柜,在里面翻了一下,在最上层翻到我要找的:笨海拉明,乔花粉热发作时拿来应急的。我原想看一下盒子底下的到期日,却差一点就笑了出来。这有差别吗?我抱凯站在放下来的马桶盖上,让她抱着我的脖子,然后拿了四颗小小的粉红带白的药丸,开始拆儿童安全防护膜。我洗干净我的漱口杯,倒进冷水。我在做这些事时,注意到浴室的镜子里面好像有影像在动;浴室的镜子照得到浴室的门口和门外的主卧室。但我在心里跟自己说,我看到的只不过是屋外风吹树木的影像。我把药丸拿给凯,她伸手要拿,又马上定住没动。

  “吃吧,”我说,“是药。”

  “什么药?”她问我,小小的手还是定在我手上的那一小撮药丸上面。

  “治伤心的药,”我说,“你会不会吞药丸,凯?”

  “会。我两岁时就会了。”

  她又犹豫了一下,盯着我看,看进我心里。我想,她那时是想确定我跟她讲的话我自己也真的相信。而她看到的或感觉到的应该还让她满意,因为她从我手上拿起药丸放进嘴里,一颗放完再放一颗。她从杯子里一小口、一小口地喝水,把药丸吞下去。全吃下去后,她跟我说:“但我还是很伤心啊,迈克。”

  “要等一下才会有效。”

  我又到我放衬衫的抽屉翻了一下,找到一件洗得缩水的哈雷摩托车T恤。穿在她身上还是大得不像话,但我在一边打了一个结,结果就像怪怪的纱笼裙,还老是会从她肩头往下滑,几乎算得上俏皮。

  我习惯在屁股口袋里面塞一把梳子。我把梳子拿出来,替她把头发从前额和太阳穴往后梳顺,她的模样看起来就比较像样了。但我总觉得还是少了不知什么,一样在我脑子里和罗伊斯·梅里尔连在一起的东西。说起来还真离谱……不是吗?

  “迈克?什么拐杖啊?你在想什么拐杖啊?”

  这时,我才想到。“棒棒糖拐杖,”我跟她说,“有条纹的那一种。”我从口袋里拿出那两条白色发带,红色的镶边在明暗不定的灯光下有一点像生肉的颜色。“很像这个。”我用发带帮她绑了两根小马尾。现在,她有她的发带,有她的黑色小狗狗,向日葵是往北边移了几英尺的距离,但到底还在。万事俱备,也差不多都是该有的样子。

  又一记暴雷打下来,屋子附近有树倒下来,屋里的灯就全暗了。屋子陷入约五秒灰黑的暗影后,电又来了。我抱着凯要回厨房去,走过地下室门口时,听到身后传来笑声。我听到了,凯也听到了,从她的眼神看得出来。

  “你要保护我,”她说,“你要保护我,因为我是小东西。你说过。”

  “我会保护你。”

  “我爱你,迈克。”

  “我也爱你,凯。”

  水壶已经在尖叫。我拿一个杯子,装进一半热水,再倒进牛奶降低水温,也让可可浓郁一点。我抱着凯走向长沙发。经过餐桌时,我看了一眼IBM打字机和我那沓稿子,字谜书还压在稿子上面。这些东西现在看起来都好像有一点可笑,也有一点让人难过,像以前就一直不太灵光的东西现在整个都失灵了。

  闪电照得天空大亮,洒得整个房间都是紫色的光。在那大亮的瞬间,屋外扭动的树木活像张牙舞爪的怪物。就在照穿玻璃拉门打向露台的闪光里,我看到一个女人站在我们身后,就在木头炉台旁边。她真的戴着一顶草帽,宽宽的帽沿有车轮那么大。

  “你说河已经快要流到大海了是什么意思?”凯问我。

  我坐进沙发,把杯子递给她:“喝光。”

  “那些人为什么要我妈妈痛痛?他们不喜欢我妈妈玩得高兴吗?”

  “我想是的。”我说完就哭了出来。我把她抱在怀里,用手背擦去脸上的泪。

  “你也应该吃那些治伤心的药。”凯说。她拿着手上的杯子朝我递过来,我帮她扎的松松的两根马尾在轻轻抖动:“给你,你喝一半。”

  我喝了一口。屋子北端又传来辗压、碎裂、掉落的巨响。发电机轰隆低鸣打了几个嗝,屋子里就又变暗。影子在凯的小脸上飞速划动。

  “忍耐一下,”我跟她说,“不要怕,等一下电就来了。”过了一下电真的来了,只不过,现在我听出来发电机的低鸣里夹着不规律的呻吟,灯光闪烁也比较明显。

  “讲故事,”她说,“讲灰姑姑的故事。”

  “灰姑娘。”

  “对,灰姑娘。”

  “好,但是讲故事要收费。”我嘟起嘴,咂了一下。

  她马上举起手上的杯子,可可很甜,很好喝。有人在盯着你看的感觉很沉重,一点也不好过。但就随他们去看吧。也没多久了,就让他们看吧。

  “有一个小女孩叫灰姑娘——”

  “很久很久以前!讲故事都要讲很久很久以前!讲故事都要讲很久很久以前!”

  “哦,对,我忘了。好,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很漂亮的小女孩,她的名字叫做灰姑娘。她两个很坏的同父异母姐姐叫……你记得吗,凯?”

  “塔米菲和凡娜。”

  “对,发胶国的女王们。她们规定灰姑娘要做很多很讨厌的家务,像扫壁炉啊,扫后院的狗大便啊。后来,有一支很有名的摇滚乐队,叫做‘绿洲’,要到皇宫开演奏会,虽然每一个女孩子都受到邀请……”

  等我讲到仙女教母抓了几只老鼠变成一辆奔驰大轿车的时候,笨海拉明开始发挥作用。它还真是治伤心的药,我朝下看,发现凯已经在我的臂弯里睡熟了,手上的杯子歪得快要翻过去。我把杯子从她手上拿下来,放在茶几上面,把她额前半干的头发往旁边拨。

  “凯?”

  没回答。她已经进入诺弟和眨眼比尔[293]的国度了,跟她之前没睡够午觉说不定也有关系。

  我抱起她朝北厢的卧室走去,她的两只小脚软软地上下晃动,哈雷摩托车T恤的下摆在她的膝盖周围轻飘。我把她放上床,把羽绒被直拉到她的下巴盖好。连番雷声像炮火连击,但她动也没动。累坏了,伤心,笨海拉明……加起来让她睡得很熟、很沉,带她远离鬼魂和悲伤,这样也好。

  我弯下腰亲一下她的脸颊,她的小脸终于不再发烫。“我会保护你,”我说,“我保证,我一定会。”

  好像是听到了我说的话,凯侧翻过来,把紧抓着思特里克兰德的手挪到下巴旁边,轻轻叹了一声。眼睫毛衬着脸颊黑得像煤灰,和她淡黄的发色形成奇怪的对比。看着她,我觉得心口满满的都是爱,涨得好难受,像作呕想吐的感觉。

  保护我,我是小东西。

  “我一定会保护你,凯宝贝儿。”

  我走进浴室,开始往浴缸里装水,跟我那次梦里一样。我若赶在发电机整个不动前装够热水,她就正好可以在睡梦里撑过一切。我若有洗澡玩具就好了,万一她醒过来就可以拿给她玩,泡泡鲸鱼韦尔翰就可以。但她还有她的小狗狗,何况她搞不好不会醒。又不是要把她放在手摇泵下面进行冷死人的受洗仪式。我这人并不残酷,也没疯。

  我的医药柜里只有抛弃式刮胡刀片,对我等一下要做的事不太合用,效率不够高,但到厨房拿一把牛排刀就好了。浴缸里的水够热的话,我搞不好还没一点感觉。每只手臂上各一个T,横杠要划过手腕——

  这时,我回神了一下。有声音——我自己的声音,还加上乔和玛蒂——在喊:你在想什么?哦,迈克,天哪你在想什么?

  雷声又响了,屋里的灯光闪了一下,雨开始往下哗啦啦地倒,还夹着强风。我就跟着又倒回去了,一切都很清楚,我该走的路无可争辩。就这样结束吧——悲伤、心痛、恐惧全都结束吧。我不要再想玛蒂踮着脚尖把飞盘当舞台灯光打出来的圆点跳舞了。我不要再看凯拉醒来,不想再看她眼睛里都是惨痛。我不想过今晚,不想过今晚过后的白天,或今晚过后的白天过后的白天。那列神秘列车不过就是一节、一节一模一样的车厢。生活就是苦。我想好好泡一次热水澡,把苦都治好。我抬起手臂,医药柜的镜子里一个模糊的人影——那个怪影子——跟着抬起手臂,像是摆出搞笑的欢迎姿势。是我。一直都是我,但不要紧。都不要紧。

  我跪下一条腿摸一下水温。很舒服,很暖。那好,就算发电机现在停摆也没问题。浴缸很旧,很深。朝厨房走去拿刀时,我想过先在洗脸槽热一点的水里割破手腕后再抱着她爬进浴缸。不好,我决定不要。之后找来的人会有误会,那些都是心思龌龊、想法更龌龊的人。那些人在暴风雨结束,倒在路上的树木都清干净后,会到这里来。不行,替她洗好澡后,我就要把她放回床上去,连她手上的思特里克兰德一起。我再坐在床对面,坐在卧室窗边的那张摇椅上面。我会铺几条毛巾在腿上,尽量不让血染到我的长裤。最后,我也会跟着沉睡。

  本特的铃铛依旧是响个不停,还更大声,敲得我很烦,再这样子敲下去连孩子都会被它吵醒。我决定把铃铛扯下来,要它永远给我闭嘴。我穿过卧室,这时,一道强风从我身边扫过。不是从厨房破掉的窗户吹过来的风,而是先前有过的那股暖暖的仿佛地铁里的风。这股风把字谜书《头痛时间》吹到了地板上,但稿子上有镇纸压着,没有跟着飞起来。我朝那方向看过去时,本特的铃铛却没了声音。

  暗暗的房间里飘过轻轻耳语。我听不出来说了些什么,但又有什么关系?再搞这显灵,再给我吹一次另一个世界来的风,要紧吗?

  雷声轰隆滚来,轻叹再起。这一次,由于发电机已经停摆,屋里的灯光全部熄灭,房间跟着陷入灰黑的暗影,我就听清楚了一个字:

  十九。

  我马上朝后转,在原地转了个一百八十度,把影影绰绰的黝暗房间看过一遍,最后,眼光落在我那沓书名要叫《我的童年伙伴》的稿子上面。这时,我想通了。

  不是字谜书,也不是电话簿。

  我的书,我写的稿子。

  我走过去,心里模模糊糊地想,北厢浴室的浴缸里水应该已经停了。发电机一停,水泵就跟着停。没关系,水应该已经放得够深,也够热。我会先帮凯拉洗澡,但在这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处理。我必须往下走十九,之后,我可能还要再往下走九十二。这些都没有问题,因为我已经写完一百二十页的稿子,所以不会有问题。我抓起柜子上的一盏电池提灯;这柜子里还放着我收藏的数百张黑胶唱片。我打开提灯,放在桌上。提灯打出一圈圆圆的白光,照在我那沓稿子上面——在午后黝暗的光线里,亮得像聚光灯。

  在我写的《我的童年伙伴》第十九页里面,蒂芙尼·泰勒——就是那个把自己改头换面变成雷吉娜·怀廷的应召女郎——正和安迪·德雷克一起坐在书房里面,回想约翰·桑博恩(约翰·沙克尔福德那时候用的化名)救下她三岁女儿凯伦一命的情景。我伴着窗外隆隆的雷鸣和不住冲刷露台拉门的雨声,读的就是这一段:

  伙伴,努南著,第十九页

  “是那个方向,我很确定,”她说,“但哪里都找不到她时,我就改到热池去找。”她点起一根烟,“结果看到的情况吓得我很想大叫,安迪——凯伦沉在水里,只有一只手露在水面上,指甲已经发黑。接着……我想我应该是跳进水里,但我不太记得,我吓得脑中一片空白。之后的事就像是在做梦,什么事在脑子里都挤在一起。那个园丁——桑博恩——把我推开,自己跳了下去,他的脚还撞到我的喉咙,害我有一个礼拜没办法吞东西。他用力去拉凯伦的一条手臂,我觉得凯伦的肩膀被他拉得脱臼了。但他拉到她了,他拉到她了。”

  德雷克在黝暗的光线里看到她轻轻啜泣:“天哪,天哪,我那时还以为她死了。我真觉得她死了。”

  我马上就懂了,但我还是把速记簿压在稿子左边的空白上面,让自己看得再清楚一点。稿子最左边每一行的第一个字母一路往下读,连起来正是直排的纵横字谜解答,拼出的是我一开始写这部小说时就差不多已经出现的信息:

  owls undEr stud O

  再来,若把倒数第二行另起一段的空格也加进去的话:

  owls undEr studIO(猫头鹰在工作室底下)

  比尔·迪安,帮我打理房子的人,坐在他卡车的驾驶座上。他到这里来的两大目的已经达到——欢迎我回TR;警告我离玛蒂·德沃尔远一点。现在他准备要走了。他冲着我笑,露出嘴里大大的假牙,那种假牙叫“乐百客”。“你若有时间就把猫头鹰找出来吧。”他跟我说。我问他乔弄两只塑料猫头鹰到这里来干吗,他说是为了吓走乌鸦,免得它们老是在木板上面大便。我接受他这说法,那时我脑子里转着别的事,只不过……“她好像是专程来办这件小事似的。”他说。我怎么从没想到过——至少那时一直没想到——在印第安人的民间故事里,猫头鹰还另有作用:据说它们可以挡下恶灵。乔若知道塑料猫头鹰可以吓走乌鸦,那她也一定知道猫头鹰可以挡下恶灵。她那人就爱捡这类的小知识搜集起来。我那喜欢追根究底的妻子。我那满脑子乱跑野马、才气纵横的妻子啊。

  雷声隆隆传来。闪电划进层叠乌云,像泼出去的大片亮眼强酸。我站在餐厅的桌边,写好的一沓稿子拿在略微发抖的手里。

  “天哪,乔,”我轻轻说道,“你到底挖出了什么?”

  你又怎么会不跟我说呢?

  不过,我想我知道答案。她没跟我说,应该是因为我有一点像麦克斯韦尔·德沃尔,他的曾祖父和我的曾祖父是在同一个茅坑里拉屎的。听起来说不通,事实却正是这样。而且,她连自己的大哥也没说过。关于这一点,我倒怪怪地还觉得有一点安慰。

  我开始翻自己写的稿子,鸡皮疙瘩跟着爬满全身。

  安迪·德雷克在迈克·努南写的《我的童年伙伴》不太蹙眉(frown),而是皱眉(scowl),因为皱眉里有猫头鹰(owl)。约翰·沙克尔福德在来佛罗里达以前,是住在加州的影城市(StudioCity)。德雷克第一次和雷吉娜·怀廷见面,就是在她的书房(studio)里面。雷蒙德·加拉蒂最后登记的住址是拉戈岛的影城公寓(StudioApartments)。雷吉娜·怀廷的闺中密友是斯黛菲·安德伍德(SteffieUnderwood)。斯黛菲的丈夫叫陶尔·安德伍德(TowleUnderwood)——真有一手,买一送一。

  Owlsunderstudio(猫头鹰在工作室底下)

  到处都看得到,每一页都看得到,跟电话簿里K开头的名字一样,像一具纪念碑。这纪念碑不是莎拉·蒂德韦尔盖起来的——我很确定——而是约翰娜·阿伦·努南盖起来的。我的妻子背着守卫在偷偷跟我传递信息,一秉她宽大的胸怀,衷心期盼我看得到,也看得懂。

  到了第九十二页,沙克尔福德在监狱的会客室里和德雷克谈话——两只手压在大腿下面,两只眼睛紧盯着脚踝上的铁链,不肯抬起脸来正视德雷克一眼。

  伙伴,努南著,第九十二页

  只说这一件事。其他的,妈的,有什么好?人生就是比赛,我比输了。你要我跟你说,我是真的曾把一个小女孩从水里拖出来,让她恢复心跳?是的,我做过,但不是因为我是英雄或圣人……

  还有,但不必再读下去。同第十九页一样,“猫头鹰在工作室底下”这一排也在这一页的左边。我这沓稿子里,不管哪一页,大概都是这样。我还记得我发现自己先前的写作障碍已经不见了,我又可以开始写作的时候,心头的那份狂喜。我的写作障碍是不见了,但不是因为被我克服了或被我找到路给绕过去,而是乔帮我排除的。乔帮我克服写作障碍的目的,跟我二流恐怖奇情小说作家的事业是不是还走得下去,没有多少关系。那时,我站在不时划过的闪电亮光里面,觉得身边汹涌流动的气流里有看不见的访客在绕着我打转。我想起了莫兰老师,我小学一年级的女老师。你想跟着黑板上的帕玛[294]字母写出圆滑的曲线,但手不听使唤、线条开始发抖的时候,她会伸出她厉害的大手,扶着你的小手帮你一起写好。

  乔就是这样子在帮我。

  我随手乱翻这沓稿子,发现这几个关键词到处都是,有的地方是在不同行里,一个字叠一个字排成垂直的一串。她费尽了心思就是要让我知道这件事……而我要直到发现为什么之后才开始去找。

  我把稿子朝桌上一扔,但没等我把镇纸放回去,就有一阵冷得冻死人的强风从我身边刮过去,吹得稿纸在房间里像卷入旋涡一般狂乱飞舞。若那股强风想把一张张稿纸都绞成一条条碎屑,我敢说也一定可以。

  不行!我刚抓住提灯的把手,就听到它大喊,不行,把事做完!

  一阵又一阵冷风绕着我的脸不住地吹,好像有我看不到的人站在我面前,不住地对着我的脸吹气。那人跟着我往前走的脚步在往后退,鼓着腮帮子拼命吹气,像三只小猪的故事里躲在屋外的可恶大灰狼。

  我把提灯挂在手臂上,两只手伸在前面,用力拍了一下,吹在我脸上的那一阵阵冷风就停了,只剩堵了一半的厨房窗户吹进来乱蹿的阵风。“她还在睡,”我知道那东西还在静静盯着我看,我说,“所以,还有时间。”

  我开了后门走出去,强风马上堵住我,吹得我朝侧边颠踯几步,差一点摔倒在地。屋外狂舞的树林枝叶里面,到处都是绿色的人脸,死掉的人脸。德沃尔在内,还有罗伊斯和桑尼·蒂德韦尔,但最多的是莎拉·蒂德韦尔。

  到处都是莎拉的脸。

  不行!回去!你哪需要车子哪需要猫头鹰!甜心!回去!把事做完!把你来这里原本要做的事做完!

  “我不知道我到这里来是要干吗。”我说,“在我找出来之前,我什么也不做。”

  狂风呼啸,像在发动攻击,扯下别墅右边一棵松树上一根很大的树枝。树枝砸中我那辆雪佛兰的车顶,溅起大片水花,砸凹了一大块车顶,然后摔落在我身边。

  在这里拍手的用处,大概就跟卡努特王喝令海潮退去[295]一样吧。这里是她的地盘,不是我的……而且,还只是她地盘的边儿而已。每朝大街和旧怨湖多走近一步,就离她地盘的中心更近一步。在那地方,时间是空的,幽灵才是主宰。我的天哪,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会弄成这样?

  往乔工作室去的小径上,水已经淹成小溪。我往前走了十几步,踩到一块大石头,重重朝侧边摔了下去。闪电在空中划出闪亮的斜线,我听到有大树枝断掉的声音,然后就觉得有很重的东西朝我砸过来。我连忙伸手护住脸,朝右边滚,滚到小径外面。那根大树枝砸在我身后的地上,我滚到了斜坡一半的地方,上面满是厚厚的松针,很滑。好不容易,我终于爬了起来。砸在小径上的那根大树枝,竟然比砸中我车子的那根还要粗,若真砸中了我,很可能弄得我脑袋开花。

  回去!一阵恶毒的强风嘶嘶穿过树林。

  把事做完!湖水咕噜噜、稀里哗啦地打上大街下面的石头和堤岸。

  管好你自己的事!这一次是屋子发出的声音,是从地基传来的咕哝怒骂,管好你自己的事就好,我的事你别管。

  但凯拉是我的事。凯拉是我女儿。

  我从地上捡起提灯。灯罩摔裂了,但里面的灯泡仍然很亮,光线也很稳定——看来不是没人站在我这边。我弯下腰,顶住呼啸的强风,伸手护住头顶免得又有树枝砸下来,就再又跌又撞地走下斜坡,往我死去妻子的工作室踉跄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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