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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比尔)·迪安家户营地全面照顾维修

约九点的时候,一辆小货车开进我的车道,停在我那辆雪佛兰的后面。车是新的“道奇公羊”,很干净,闪闪发亮,好像临时车牌当天早上才刚从车身上弄下来似的。不过,车的颜色跟以前那辆一样,也是米白色,驾驶座门上的招牌也还是我记得的以前那些字:,再加上他的电话号码。我走到后门的门阶去迎接他,手上还端着一杯咖啡。

  “迈克!”比尔一边喊我,一边从车上的驾驶座下来。扬基佬不时兴拥抱这一套——这道理你可以和硬汉不跳舞、大男人不吃蛋奶饼放在一起——但比尔握住我的手使劲儿地摇,差点儿就把我另一只手上还剩四分之三杯的咖啡给摇了出来,同时兴奋地在我背上拍了一记。他笑得大大的嘴里露出一大排惹眼的假牙——那种假牙以前叫做“乐百客[121]”,因为是看目录邮购的。我脑子里忽然像灵光一闪:在湖景杂货店跟我谈话的老家伙,装的很可能就是这种假牙。不管怎样,应该都可以替那位老掉牙的包打听改善用膳品质吧。“迈克,难得,难得。”

  “我也很高兴再见到你。”我笑着回答。这笑发自内心。在雷声隆隆、风雨欲来的午夜会把人吓得屁滚尿流的东西,被夏日早晨的明亮阳光一照,就都变得很好笑了。“你气色真好,老兄。”

  这是真话。比尔又老了四岁,两鬓又花白了一点,但其他全都一如往昔。六十五?还是七十?无所谓。看不出有病苦的蜡黄脸色,皮肤也还没有一路往下垮,尤其是眼睛四周和脸颊;我把这两处地方往下垮当做是人老力衰的指针。

  “你也是啊。”他回答一句,放掉我的手,“我们都替乔难过,迈克,镇上的人都很看重她。我们知道了都很震惊,她还那么年轻。我老婆要我特别向你致哀。那年她得肺炎时,乔织了一张阿富汗毯送她。伊薇特始终没忘记。”

  “谢谢你,”我的声音有那么一两下子听起来怪怪的。我妻子在TR好像根本没死。“也谢谢伊薇特。”

  “好。屋子都好吧?我是说空调除外。混账东西!西方连锁的人答应过我上礼拜就会有零件可换,现在居然又说可能要等到八月一号。”

  “没关系,我带了笔记本电脑来。要用的时候,把厨房的桌子当书桌也可以。”我会用得到的——字谜那么多,时间那么少。

  “有热水了吧?”

  “一切都很好,只有一件事。”

  说到这里我顿了一下。要怎么跟帮你看房子的人说你觉得你这房子闹鬼呢?可能怎么说都不对,说不定打开天窗说亮话才是上策。我有问题要问,而且不想绕着边缘打转、装害羞。别的不讲,比尔一定感觉得到。他这人是会看邮购目录买假牙没错,但不等于他很笨。

  “你要说什么,迈克?你就说吧。”

  “我不知道你会怎么想,但是——”

  他笑了起来,举起一只手,像是忽然对我要说的事了然于胸:“我想你要说的事我知道。”

  “你知道?”我觉得心头像是卸下了一块大石头,等不及要听他说他在“莎拉笑”碰到的事,可能是来查看不亮的灯泡或看屋顶是不是顶得住积雪时碰到的。“你听到了什么?”

  “大部分都是从罗伊斯·梅里尔和迪基·布鲁克斯那里听来的,”他对我说,“其他我就不太清楚了。我和老婆到弗吉尼亚去了一趟,你还记得吧?昨晚八点才回到家呢。那件事现在是杂货店里的热门话题了。”

  一开始我的心思只放在“莎拉笑”的怪事上面,一时根本听不懂他到底在说什么,只是心里一个劲儿想,镇上的人都在说我屋子里的怪声音。罗伊斯·梅里尔的名字敲醒了我,其他的事也跟着明朗起来。梅里尔就是那个拿金头拐杖,还朝我使了一记猥亵眼色的死老头儿。那个“四齿”!这替我看房子的人说的不是闹鬼的声音,他说的是玛蒂·德沃尔。

  “替你倒一杯咖啡好吗?”我说,“还要劳你跟我把我惹上的麻烦说个清楚呢。”

  我们在露台上就座后,我喝的是刚煮好的咖啡,比尔喝的是茶(“我如今喝咖啡感觉两头烧啊。”他说)。我先要他告诉我罗伊斯·梅里尔和迪基·布鲁克斯是怎么说我遇见玛蒂和凯拉母女这件事的。

  结果比我想得要好。两个老头儿都看到我站在路边,手上抱着一个小女孩儿,也注意到我的雪佛兰有一半停在路边的沟上,驾驶座的门是开的。所幸,两人似乎都没看到凯拉拿68号公路的白色中线当钢丝在走。仿佛是为了弥补这点不足,罗伊斯居然指证玛蒂给了我一个迎接英雄般的大拥抱,还在我嘴上亲了一下。

  “那他有没有说我还一把捏住她的屁股,给她一个舌吻?”我问。

  比尔咧嘴笑笑:“罗伊斯的想象力在他五十岁后就跑不了多远了,而那还是四十年前或更早以前的事。”

  “我从头到尾都没碰她。”唔……是有那么一下子,我的手背从她胸前的曲线滑过,但那不是故意的,不管那位年轻女士自己是怎么想的。

  “哎呀!这些不必你来跟我说,”他说,“但是……”

  他这一声“但是……”跟我妈的口气一样,拖着不讲下去,让尾音自然往下掉,像不祥的风筝尾巴。

  “但是什么?”

  “你最好还是离她远点儿,”他说,“她人是很好——差不多可以说是镇上的女孩儿,你知道吧——但她是个麻烦。”他顿了一下,“不对,这样说对她不公平。应该说她有麻烦。”

  “那老头儿要抢她女儿的监护权,对吗?”

  比尔把他的茶杯在露台的栏杆上面摆好,正色看我,眉梢上扬。湖面的倒影在他的脸颊映上一波波的涟漪,弄得他的样子很诡异。“你怎么知道?”

  “猜的,但也有点儿根据。她公公礼拜六晚上打电话找我,就在放烟火的时候。虽然他没有直接表明打电话的目的,但我看麦克斯韦尔·德沃尔回缅因州西部的TR-90来,应该不是为了向他儿媳妇要回吉普和拖车才对。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比尔?”

  有好一阵子,他只是盯着我看,没说话。那表情就像是知道你得了重病,但不知道该跟你说到什么地步。被人这样盯着看,我很不自在,也让我觉得我好像让比尔·迪安很为难。毕竟,德沃尔在这里是有根的;反之,就算比尔很喜欢我,我也是在这里没有根的人。我和乔都是外地来的。虽然还不算太糟——若是麻省或纽约州来的就糟了——但是,德里就算还在缅因州内,在他们看来也是很远。

  “比尔,要不要我提示你一下,你看起来——”

  “你千万别惹他,”他脸上轻松的笑容不见了,“那人疯了。”

  一开始我以为比尔的意思只是德沃尔被我气疯了,但我再看一下他的脸色就明白了。不,他的意思不是生气,他说“疯了”纯粹是字面上的意思。

  “怎么个疯法?”我问他,“像查尔斯·曼森,还是汉尼拔·莱克特[122]?怎样的问题?”

  “就说像霍华德·休斯[123]好了,”他说,“你听说过他的事吧?他那人一旦想要什么,就不择手段一定要弄到手,听过吧?管他是洛杉矶才有的卖的特制热狗,还是洛克希德或迈克多纳尔道格拉斯的飞机设计人才,他要的东西没到手就誓不罢休。德沃尔也是这样的人,一直都这样。他从小的时候意志就特别坚定,你从镇上听到的事可以知道。

  “我爹就知道一件事,他以前说过。他说麦克斯韦尔·德沃尔小的时候,有一年冬天硬是闯进斯坎特·拉里布家堆杂物的铁皮屋,因为他要把斯坎特送他儿子斯库特作圣诞礼物的那副‘飞轮牌’雪橇弄到手。应该是一九二三年的事吧。我爹说德沃尔打破玻璃时划伤了手,但还是拿到了雪橇。镇上的人半夜找到他时,他正坐着雪橇从枫糖山上往下滑,两只手握在胸前,手套和雪衣染的都是血。麦克斯韦尔·德沃尔小时候的事还多着呢,只要开口问,准会听到五十件,有的可能还是真的。但我爹说的雪橇这事千真万确,我拿我所有的家当跟你打赌。我爹绝不撒谎,撒谎违反他的信仰。”

  “浸信会吗?”

  “不是,先生,几代的扬基佬。”

  “一九二三年到现在可是不知多少个年岁了,比尔。有时人是会变的。”

  “对,可大部分不会。德沃尔搬回沃林顿后,我还没见过他,所以也没办法说一定就怎么样。但我还是听到了一些事,让我觉得就算他真的变了,也只是往坏的方向去变。他不会横跨大半个美国就为了来这里度假。他要那孩子。那孩子在他眼里,不过就跟当年斯库特·拉里布的飞轮雪橇一样。所以,我诚心劝你,别挡在他和他儿媳妇中间当玻璃窗。”

  我小啜一口咖啡,朝湖面看过去。比尔也给我时间去想一下,在旁边自顾自地用他脚上的靴子去刮露台地板上的一坨鸟粪。乌鸦粪吧,看那样子是。只有乌鸦粪才会这么大一坨,还溅得那么远。

  有一件事倒是绝对错不了:玛蒂·德沃尔这下子真的是一人落难在恶水深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已经不像二十岁时那么尖刻——到了我这年纪,谁会啊?——但我也不会那么天真或理想主义,以为法律会保护拖车女对抗电脑翁……若电脑翁一心要玩阴的,就不可能。他小的时候就会不顾一切硬是偷到了雪橇,自己一人半夜里坐雪橇玩,满手是血也不在乎。这样的人长大后呢?何况过去四十年里,这老家伙还不管什么雪橇都弄得到手!

  “那玛蒂究竟是怎么回事?比尔,跟我说说吧。”

  玛蒂的故事没花他多少时间。乡下人的故事大都不会复杂,但不代表一定乏味。

  玛蒂·德沃尔原名玛蒂·斯坦切菲尔德,不算TR本地人,而是莫顿那边来的。她爸爸是伐木工人,妈妈在家里开家庭美容院(以乡下人的婚姻标准看,还真是天作之合的绝配)。他们生了三个孩子。有一天,戴夫·斯坦切菲尔德在洛威尔的一处弯道,开着满载纸浆的大卡车不慎冲进了凯瓦汀潭。身后留下的孀妻据说因此得了“失心疯”,没多久就跟着共赴黄泉去了。除了必须为伐木工和卡车投保的强制险外,斯坦切菲尔德没有其他任何保险。

  这像格林童话里的故事,对吧?只消去掉屋子后院的费雪牌玩具,地下室美容院里的两台立式头发烘干机,车道上那辆生锈的丰田车,是差不多: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贫困的寡妇带着三个子女清苦度日。

  玛蒂便是这故事里的公主——贫困但美丽(她真的很漂亮,这一点我可以亲自作证)。接着,王子驾到。在这故事里面,王子是一个高高瘦瘦但有点口吃的红发小生,叫做兰斯·德沃尔。他是麦克斯韦尔·德沃尔垂暮之年才生下的小儿子。兰斯遇见玛蒂的时候年方二十一,她也才刚满十七。两人初识是在沃林顿,玛蒂暑假在那里打工当女侍。

  兰斯·德沃尔那时住在湖对面的上湾。每逢礼拜二,沃林顿都有杂牌军垒球比赛,由镇上的居民自组一队和度假旅客这边凑合出来的一队对打。兰斯常常划独木舟到湖的这边来打球。垒球对兰斯·德沃尔来说是天赐的至宝。站上本垒板,一棒在手,谁会管你太高、太瘦?更没人管你是不是口吃!

  “他把沃林顿那边的人都搞糊涂了,”比尔说,“搞不清楚他到底该算哪一队的——不知是该放在主队还是放在客队里。兰斯自己倒不在乎,他打哪一队都好。而不管哪一队,也都喜欢有他在队里,因为他既是重炮手,守内外野也很厉害。他们常要他守一垒,因为他个子高,但他守一垒实在是浪费。守二垒或当游击手的话……唉呀呀!那跳起来转身之漂亮啊,跟努里耶加一样!”

  “你是说努列耶夫[124]是吧?”我说。

  他耸一下肩:“重点是真好看!大家都很喜欢他。他跟大家都能打成一片。下场打球的以年轻人居多,你也知道。年轻人看的只是你打得怎样,而不是你的身份。此外,他们有许多人根本就搞不清楚麦克斯韦尔·德沃尔是哪根葱。”

  “除非读《华尔街日报》和电脑杂志的人。”我说,“在这些报纸杂志上面,动不动就会看到德沃尔的名字,跟你在《圣经》上动不动看到‘上帝’一样。”

  “不是说着玩的?”

  “嗯,我想电脑杂志里面,‘上帝’这两个字写成‘盖茨’的机会更多,但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想我明白。不管怎样,打从麦克斯韦尔·德沃尔上一次在TR长居到现在,已经隔了六十五年的时间了。你知道他离开这里之后发生的事,对不对?”

  “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他看我的眼神露出一丝惊讶,接着又罩上了一层薄雾,但他眨了一下眼睛,雾就散了。“那就改天再跟你说——也不是什么秘密——但我得在十一点的时候赶到哈里曼家,替他们检查油槽泵。我可不想被他们打入冷宫。总之,我要说的是这一句:兰斯·德沃尔在这里是人见人爱的小伙子,垒球只要打得准,一打出去就有三百五十英尺那么远,直直打进树林子里去。这里没人的年纪够老,会拿他老爸来排挤他——礼拜二晚上在沃林顿,绝没有人会这样——也没有人会拿他家里还有一点银两的事来给他脸色看。哎呀,这里夏天的时候,有钱人多着呢,你也知道。虽然没一个像麦克斯韦尔·德沃尔那么有钱,但也只是大有钱人和小有钱人的差别而已。”

  他说得不对,我自己就因为还有一点钱,所以知道不对。财富跟李氏地震分级一样——只要过了某一点,每往上跳一级,就不是二倍或三倍的差别,而是吓死人、很恐怖的好多倍,想都不敢想!菲茨杰拉德[125]的话就一语中的,虽然我觉得他并不真的相信自己看出来的道理:大有钱人跟你我都不一样。我想跟比尔说这一句,但还是闭嘴没说。他有油槽泵要修。

  凯拉的父母相识,是靠一小桶啤酒卡在泥地的洞里作媒的。那时,玛蒂正用手推车把礼拜二晚上要送到垒球场去的啤酒,从大屋这边推过去。她从餐厅出发后,一路走得都还顺利。只是,那礼拜先前下过一阵豪雨,导致手推车后来卡在一摊软泥里出不来。兰斯那一队当时正好是打击的一方,兰斯坐在长椅的末端,等着轮到他上场击球。他看见一个年轻女孩穿着白色短裤和蓝色的沃林顿马球衫制服,正死命要把手推车从烂泥里推出来,便走过去帮忙。三个礼拜后,两人已经形影不离,玛蒂也怀了孕;再过十个礼拜,两人结为连理;三十七个月后,兰斯·德沃尔却已经躺在棺材里,夏日傍晚的垒球赛和冰啤酒就此永别,他的林中放歌就此永别,他的父职就此永别,他和他挚爱的美丽公主就此永别。这是另一个提早退场的例子,终结了“以后一直过着幸福日子”的童话。

  比尔·迪安没把他们认识的过程讲得多详细。他只说:“他们是在球场上认识的——女的推着啤酒出来,手推车卡在泥地里面,男的帮她把手推车弄出来。”

  玛蒂自己对这件事也未多谈,所以我知道得不多。只是,我猜也猜得出来,虽然小细节可能有误。但我敢跟你打赌,一赔百,大部分的细节我都没说错。我在那年夏天,专门知道我根本没必要知道的事。

  别的先不提,天气一定很热——一九九四年是十年来最热的一年,七月又是那一年最热的月份。克林顿总统被纽特和共和党抢尽风头[126],大家都在说“滑头威利”[127]可能不打算竞选连任。鲍里斯·叶利钦据说不是死于心脏病就是会死在戒酒中心[128]。红袜队的战绩好得说不过去。在德里镇,约翰娜·阿伦·努南早上起来可能有一点不太舒服。果真如此的话,她一直没跟自己的老公说。

  我好像看得到玛蒂穿着那身蓝色的马球衫,名字用白线绣在左边的胸口上,白色短裤和她晒成褐色的腿形成养眼的反差。我也好像看得到她头上戴着蓝色的广告帽,有红色的沃林顿的“沃”字印在长长的帽檐上面。一头金黄带褐的秀发绑起来,穿过帽子后面的开口,垂在衬衫的领子上。我好像看得到她使劲要把手推车从烂泥巴里拉出来,又怕打翻桶里的啤酒。她的头垂得低低的,帽檐的阴影遮掉一整张脸,只露出嘴和小小的下巴。

  “我——我——我来——帮你。”兰斯对她说。她抬起头来,帽檐的阴影移开了。他看见她那双蓝色的大眼睛——她会遗传给他们女儿的大眼睛。只消看一眼这双清澄的眼睛,不费一兵一卒,就可以化干戈为玉帛。他对她一见钟情,一如天下所有坠入爱河的男孩。

  其他的呢,就跟这里的人说的一样,就是献殷勤和求爱了。

  兰斯的老爸有三个孩子,但兰斯是他唯一放在心上的孩子。(“他那女儿比阴沟里的老鼠还要疯,”比尔下了一句评语,口气不痛不痒的,“听说关在加州的一家疯人院里。我好像听人说也得了癌症。”)虽然兰斯对电脑和软件没一点兴趣,但这反倒好像让他老爸更加开心,反正他已经有一个儿子帮他把事业经营得很出色了。不过,兰斯·德沃尔同父异母的长兄有一件事不行:他不可能生出个一儿半女。

  “喜欢走旱路,”比尔说,“我知道加州那边很多。”

  TR应该也不会少吧,我心里想,但也知道现在可不是我替这位帮我看房子的人上性教育课的时候。

  兰斯·德沃尔在俄勒冈州的里德学院念林业系。读这种系的人,都爱穿绿色法兰绒裤加红吊带,等在破晓时分,遥望秃鹰翱翔天际。但若抛开专业术语不谈,其实就跟格林童话里的伐木工人差不多。在他三年级要升四年级的那年暑假,他父亲把他叫回棕榈泉的家族庄园,拿了一个四方形的律师公文包给他,里面塞满了地图、航拍照和法律文件。兰斯看不出这些图表文件有什么组织的章法没有,但我看他也不会在乎。你想想看,有人拿了一箱子《唐老鸭》漫画珍本给专爱收藏老漫画的人,那会怎样?你想想看,专门收藏经典老片的影迷拿到一卷从没发行过的亨弗莱·鲍嘉和玛丽莲·梦露演的电影毛片,那会怎样?再想想这热爱山林的年轻人,发现他父亲在缅因州西部尚未划归行政区的大片林地里拥有的不是几亩或几平方英里的地,而是全部,那会怎样?

  虽然麦克斯韦尔·德沃尔在一九三三年就离开TR了,但他对他长大的这一带始终很关注。他订阅了地方报纸,也常弄《东北角》和《缅因时报》之类的报纸杂志来看。八十年代早期,他开始在缅因和新罕布什尔两州交界的地方买地。天知道那里可以卖的地有多少!那里的地大部分属纸浆公司所有,但造纸业当时正处于衰退的谷底,有许多公司都觉得他们在新英格兰的土地和业务是撙节开支的首选。因此,这边的地,最早从印第安人手里偷来,之后在二十、三十年代毫不留情地砍得一棵树都不剩,到最后就这样落入了麦克斯威尔·德沃尔的手中。他买这些地,很可能纯粹是因为有地可买又物美价廉,那就买,买下后再好好利用。他买这些地,也很可能是要向自己证明他熬过了童年的不幸,甚至应该说是他战胜了童年的不幸。

  但他也很可能只是买来给心爱的小儿子当玩具。德沃尔开始在缅因州西部大手笔买地的时候,兰斯还只是个孩子,但也大得让他眼光锐利的父亲看得出来他的兴趣是往哪个方向走。

  德沃尔要兰斯在一九九四年的夏天好好视察他买下的地,那些地绝大部分当时已经买下有十年之久了。他要儿子整理一下文件,不只如此,他还要兰斯找一找那些地的感觉。他要的并不是那些地该怎么利用的建议,但我想,若兰斯真提出建议的话,他应该还是会听。那么,兰斯会愿意把暑假全都耗在缅因州西部,去找他对那地方的感觉吗?一个月领二三千美元的薪水?

  我想,兰斯的回答应该是巴迪·杰利森那一句“狗改得了吃屎吗?”的文雅版。

  那孩子在一九九四年六月到了这一带,就在旧怨湖对面的帐篷里开张做事了。他应该在八月底就回里德学院去,却决定休学一年。他父亲对此不太高兴,因为他嗅到了所谓的“女孩儿的麻烦”。

  “而且他嗅得还真远,从加州一嗅就嗅到了缅因州来。”比尔·迪安说。他整个人都靠在他驾驶座的车门上,晒得红彤彤的两只手臂交叠在胸前。“有人在帮他嗅,地点比棕榈泉要近得多。”

  “你是说——”

  “通风报信啊。有人没钱也愿意做,但若有钱拿的话,大部分的人都会肯的。”

  “比如罗伊斯·梅里尔?”

  “罗伊斯可能是一个,”他没反驳,“但不会是唯一的一个。这里的年头不是好、坏两边在循环。你若是本地人,就会知道这里大部分时候是在坏和更坏两边打转。所以,若有像麦克斯韦尔·德沃尔这样的人派人拿着五十元或百元大钞当散财童子,要……”

  “那个人是本地人吗?律师吗?”

  不是律师,而是一个做房地产中介的,叫理查德·奥斯古德(“滑头的家伙。”比尔·迪安对他的评语是这么一句),事务所设在莫顿,生意也都在莫顿。后来,奥斯古德还真的雇了一个城堡岩的律师。至于这“滑头的家伙”一开始的任务,也就是一九九四年暑假结束兰斯·德沃尔没有离开TR回学校的时候,是要弄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还要想办法让事情叫停。

  “然后呢?”我问。

  比尔瞄一眼他的表,再抬头看一下天色,就转回眼睛直视着我。他做了一个滑稽的耸肩动作,好像在说:我们都是见过世面的人,所以不必把话讲破呀——这种笨问题你就别问了吧。

  “然后兰斯·德沃尔就和玛蒂·斯坦切菲尔德在浸信会的怀恩堂结婚了,就是68号公路那边的教堂。据说奥斯古德耍过手段要挡下他们结婚——我甚至听说他还贿赂古奇牧师不要替他们证婚,但我想这样很笨,他们大可以到别的地方去结。唉,这些事我自己都没办法说百分之百准确,拿来跟你说没什么意思。”

  比尔松开交叠的手臂,开始抠他粗糙右手的指甲缝。

  “他们是在一九九四年的九月中旬结婚的,这我倒是真的说得准。”他把大拇指往外一伸,“大家都很想看新郎的父亲是不是会出席,但他没有。”食指再往外一伸,和大拇指合起来成了手枪的手势,“玛蒂在一九九五年四月生下了孩子,孩子早产了一点,但没多大关系。我在杂货店见过那孩子,不到一个礼拜大,但体型还算正常。”中指再往外伸,“我不知道兰斯·德沃尔的老子是不是真的不肯出钱帮他们,我只知道他们住在迪基·布鲁克斯修车厂旁边的那辆大拖车里面。所以,我想他们是过得不太顺利。”

  “德沃尔给他们加了紧箍咒,”我说,“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是会这样……但若他真像你想的那么爱他儿子,他可能终究会回心转意。”

  “可能会,也可能不会吧。”他再瞄一眼他的表,“我快快讲完,然后就该闪人凉快去了……你该再听一件事,因为,由这件事你就可以把事情摸个大概了。

  “去年七月,他死前没一个月,兰斯·德沃尔到湖景杂货店的邮递柜台去了一趟,拿着一个牛皮纸袋要寄,但得先把里面的东西给卡拉·德辛斯看过才准寄。她说他头发乱蓬蓬的,做爸爸的在孩子还小的时候都是这模样。”

  我点了点头,听见瘦骨嶙峋又口吃的兰斯·德沃尔满头乱发,觉得真好玩。而且,他那模样也真的出现在我心里,很温馨的画面。

  “那是一张照相馆拍的照片,在城堡岩拍的。拍那孩子……她叫什么来着?科拉?”

  “凯拉。”

  “啊,现在的人给孩子取名字什么花样都有,对不对?拍的是凯拉坐在一张大皮椅上,小鼻子上架了一副搞笑的玩具眼镜,眼睛盯着TR-100或TR-110上空拍的一张航拍照片看——应该就是老头儿给的照片里的一张吧。卡拉说那女娃儿脸上的表情很惊讶,好像不敢相信世界上怎么会有地方有那么多树。她说那孩子真是机灵得要命!”

  “机灵得跟溜房檐的猫一样。”我低声咕哝一句。

  “那个牛皮纸袋——挂号,限时——寄给麦克斯韦尔·德沃尔,加州棕榈泉。”

  “所以,你就想,要么是那老头子已经软化,跟他们要一张独生孙女的照片,要么就是兰斯·德沃尔自己觉得寄照片过去可以让他软化。”

  比尔点点头,表情像当老爸的看到自己的孩子解出一道很难的算术题,得意得很。“不知道有没有效果。”他说,“不管是哪一种状况,都没机会知道了。那时兰斯买了一套小的碟形卫星天线,跟你这里装的一样。他装天线的那天,恰逢暴风雨——下冰雹、刮大风,一路从湖边吹来,还一直打闪电。近傍晚的时候开始的。兰斯下午就已经把天线装好了,自己一个人装的,没出事。只是,等暴风雨开始时,他想起来把扳手留在拖车顶上没拿下来。于是他爬上车顶去拿,免得淋湿了生锈——”

  “结果被雷电打中?天啊,比尔!”

  “是有闪电,但只打在附近。经过黄蜂路和68号公路交界那地方,就能看见被闪电打中的树桩。闪电打下来时,兰斯已经拿到扳手,然后爬梯子准备下来。你若从没碰到过闪电从头上打过去,是不会知道那光景有多恐怖的——像遇上醉鬼开车直朝你的车道冲过来,眼看就要一头撞上你了,才突然拐回到他的车道里去。附近有闪电打下来,绝对让你怒发冲冠,站得直直的——那一根也是。足足可以把你的铁质档案柜变成无线电收音机,轰得你耳朵嗡嗡乱叫,连空气闻起来也像烧烤过的。兰斯是从梯子上摔下来的。若他摔到地上前还有时间想事情的话,我看他一定认为自己被雷电击中了。可怜的孩子。他爱TR这地方,但这地方不是他的福地。”

  “摔断了脖子?”

  “对啊。雷声那么响,玛蒂没听到他摔下来或喊叫。她是开始下冰雹后一两分钟,发现他还没进屋,才出去找人的。找到他时,他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眼睛睁得大大的,瞪着冷死人的冰雹。”

  比尔又看了一次他的表,打开车门:“那老头子没来参加他们的婚礼,倒是来参加了儿子的丧礼,而且来了以后就不走了。他不想跟那小妈妈有任何关系——”

  “但他要那个孩子。”我接口说道。这我已经知道,但说出来时还是觉得胸口像被堵住一样沉重。请你不要跟别人提起这件事,玛蒂在七月四日那天早上跟我说过,这时候对我和凯都不太好。“这件事他进行到什么地步了?”

  “要我说的话,应该是已经跑到三垒,正要朝本垒冲。城堡郡的高等法院就要开庭,可能就在这个月下旬,要不就是下个月。到时候,法官要么裁定她把孩子交出来,要么就延到秋天再判。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差别,因为苍天在上,判决无论如何都不会对那当妈妈的有利。不管怎么判,小女孩准要在加州长大了。”

  听他那样说,我不由得头皮一阵发麻,浑身不舒服。

  比尔坐进他卡车的驾驶座。“你可别管这事儿,迈克,”他说,“离玛蒂和她女儿远一点。若因为礼拜六看到她们两个而接到法院传票要你出庭作证,你就多笑一点,少说一点。”

  “麦克斯韦尔·德沃尔要告她不适合抚养小孩。”

  “对。”

  “比尔,我见过那孩子,养得很好啊。”

  他又朝我咧了一下嘴,但这一次没有笑意:“我想也是,但这不是重点。你别管他们的事,小老弟。我有责任叮咛你一下,乔走了,我想现在能照顾你的就剩我一个了。”他一把关上道奇公羊的车门,发动引擎,伸手去拉排挡杆,但马上又把头从车里伸出来,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你若有时间就把猫头鹰找出来吧。”

  “什么猫头鹰?”

  “你屋里有两只塑料猫头鹰,可能在地下室或外面乔的工作室吧。她死前那一年秋天用邮购寄来的。”

  “一九九三年的秋天?”

  “对。”

  “不对啊。”我们一九九三年秋天没来“莎拉笑”住过。

  “不会错。乔来的时候,我正好在装防风板。我们聊了一下,接着联合包裹的快递车就来了。我把盒子拖进大门,还喝了一杯咖啡——那时我还喝咖啡——乔还把猫头鹰从纸箱里拿出来给我看。天哪,看起来跟真的一样!之后不到十分钟,她就走了,好像专程来办这一件小事似的。但怎么会有人从德里一路开车过来,就为了收两只塑料猫头鹰?这我就不懂了。”

  “秋天的什么时候,比尔?你还记得吗?”

  “十一月的第二个礼拜。”他答得很快,“我和我老婆那天下午到刘易斯顿去了一趟,到伊薇特姐姐家去,那一天她过生日。回来时,我们还在城堡岩的艾格威[129]停了一下,让伊薇特买感恩节火鸡。”他看着我,眼神带着问号,“你真的不知道那两只猫头鹰?”

  “不知道。”

  “这就有一点奇怪了,你不觉得吗?”

  “说不定她跟我说过但我忘了。”我说,“不管怎样,我想都没什么关系。”但这似乎并非无关紧要。小事一桩,可就是有关系。“乔干吗要弄两只塑料猫头鹰来?”

  “赶乌鸦用的,免得乌鸦老是在木板上大便,你们露台上就常看得到。乌鸦看见塑料猫头鹰就会飞走。”

  我虽然有一肚子问号,但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搞不好就是因为一肚子问号才笑。“啊?真的有效吗?”

  “有效啊。你要常常替它们换位置,免得乌鸦起疑心。乌鸦可以说是鸟类里最聪明的,你知道吧。你把那两只猫头鹰找出来,准会省掉你很多麻烦。”

  “我会找的。”我跟他说。拿塑料猫头鹰吓乌鸦正是乔会听信的小偏方(她自己就跟乌鸦差不多,有什么好玩的小偏方刚好引起她的兴趣,都一概捡回家),而且也会跟着照做,都懒得跟我说一下。忽然间,我又觉得没有她好孤单。我想她想得要命!

  “那好。改天等我比较闲,我们一起四处走走。要是你愿意,也可以去树林里,我觉得你会喜欢那里的。”

  “我会的。德沃尔住在哪里?”

  他的两道浓眉扬了起来:“沃林顿,和你算是邻居。我还以为你知道。”

  我想起了我看到的那女人——黑色的泳衣,黑色的短裤,合起来像穿着异国风的小礼服——便点了点头:“我见过他太太。”

  比尔大笑,笑到要去找手帕。他从仪表板下面拉出一条(蓝色的螺旋图案,有足球三角旗那么大),拿手帕擦眼睛。

  “什么那么好笑?”我问他。

  “那个皮包骨的女人?白头发,脸长得有一点像小孩子玩的万圣节鬼面具?”

  这下子轮到我笑了:“没错,是她。”

  “她不是他太太,而是他……怎么说的来着?个人助理?她叫罗杰特·惠特莫尔。”他把“杰”念得很重,像“给”。“德沃尔的太太全都死了。最后一个二十年前就死了。”

  “‘罗杰特’是哪里的名字?法国?”

  “加州吧。”他说时还耸了一下肩,好像“加州”两个字就可以说明一切。“镇上有人很怕她。”

  “真的?”

  “嗯。”比尔犹豫了一下,然后露出一抹笑;想要别人明白我们也知道自己讲的是蠢话时就会这样笑。“布伦达·梅泽夫说她是老巫婆。”

  “他们两个在沃林顿待了近一年?”

  “对。惠特莫尔那女人来来去去,但大部分时候都在。镇上的人说,他们应该会待到监护权的官司打完,再坐德沃尔的私人飞机回加州去吧。留奥斯古德把沃林顿卖掉,然后——”

  “卖掉?你说卖掉?什么意思?”

  “我以为你知道,”比尔说着把排挡杆打入起步挡,“休·爱默生对德沃尔说他们要在感恩节过后关门,德沃尔说他不想搬。说他住在那里很舒服,没打算要动。”

  “于是他就买下那地方了?”我接着问。过去这二十分钟的谈话中,我有惊讶,有好笑,有生气,但还没愣住过。现在,我愣住了:“他买下沃林顿,这样他就不必搬到景观丘的观景岩旅馆去住,也不必租房子。”

  “对啊,所以就买下了。九栋建筑物,连大屋和夕阳酒吧在内;十二亩林地,一个六洞高尔夫球场,大街旁的五百英尺沿岸陆地,外加一个有两条球道的小保龄球场和一座垒球场。四百二十五万。他朋友奥斯古德办的手续,德沃尔用他的支票付款,也不知道那么多零怎么写得进去。再见,迈克。”

  他说完就从车道上倒车,留我站在门阶上面,张着嘴送他离去。

  塑料猫头鹰。

  比尔在他连番看表的空当,简要地跟我说了十几二十件很有意思的事,但这一大堆事中首要的那一件(我觉得这件事是真的,因为他说得十分笃定,由不得我不信),是乔曾经自己跑到这里来签收她买的那两只该死的塑料猫头鹰。

  她跟我说过吗?

  可能吧。我不记得她说过,我觉得她若说过我应该会记得。只是,乔以前也说过,我一专心写起东西来,跟我说什么都没用,一概左耳进右耳出。有时,她会拿别针把小纸条别在我的衬衫上面——比如该办的杂事,该打的电话等等——当我是刚上小学的一年级学生。但她若真的跟我说过:“我要去‘莎拉笑’一趟,宝贝儿,联合包裹要寄东西过去,我要亲自签收。想不想护驾啊?”我会不记得吗?我能不去护驾吗?有借口可以去“莎拉笑”一趟,我向来是乐意的。那时我可能正忙着改编剧本的事……可能还有一点赶……所以,我衬衫上又出现了别针别的小纸条……你若写完了要出门,牛奶和橙汁都没有了……

  我呆呆看着乔的菜圃,那里只剩零星一点点东西还在长。七月的艳阳晒在我的颈背上面,我心里想着猫头鹰的事,两只该死的塑料猫头鹰。万一乔真的跟我说过她要到“莎拉笑”去呢?万一我那时因为正专心写作,充耳不闻,而没跟着她来呢?即使这些都成立,还是有问题:她干吗非得要自己跑一趟来收东西?她大可以打一通电话找个人帮她留意快递车就好了啊。肯尼·奥斯特会很乐意帮忙的,梅泽夫太太或比尔·迪安也是。比尔·迪安帮我们看房子,他就在这里的啊。由此,又衍生出另一个问题——她为什么不让联合包裹把东西送到德里去?想到最后,我知道若不亲眼看到那两只塑料猫头鹰,我就活不下去。我进屋时还想,把雪佛兰停在车道上时,搞不好真可以放一只在车顶上面,预防车子再遭鸟粪空袭。

  我在门口停了一下,忽然想到一个主意,便打电话给沃德·汉金斯。他在沃特维尔,帮我处理税务和跟写作无关的零星事情。

  “迈克,”他听上去很高兴,“湖那边好吗?”

  “湖水清凉,天气很热,我们最喜欢这时节。”我说,“沃德,我们给你的资料你都会保存五年,以备国税局找你麻烦,对吧?”

  “一般是五年,”他说,“但你们的是七年——在查税的那帮人眼里,你是大肥鹅!”

  当大肥鹅总比当塑料猫头鹰好!我心里咕哝一句,但没说出来。我说的反而是:“日程表也包括在内,对吧?我和乔的——乔死前的?”

  “那还用说。因为你们两个都不写日记,日程表就是交叉比对收据和呈报支出最好的——”

  “你可不可以帮我找出乔一九九三年的日程表,看看她在十一月的第二个礼拜做了什么?”

  “乐意之至。你要找什么?”

  霎时,我好像看见自己在丧妻的第一天晚上,独自呆坐在厨房的桌边,手里拿着一个小盒子,上面印着“诺可居家验孕剂”。真的,我到底在找什么?都过了这么久了。想想看,我这么爱这位女士,她又下葬近四年了,我现在到底在找什么?自找麻烦,对吧?

  “我在找两只塑料猫头鹰。”我说,沃德可能以为我是在跟他说话,但我自己可说不准。“我知道这听起来很怪,但我要找的就是两只塑料猫头鹰。你可以找一找,然后回我电话吗?”

  “一小时内一定回。”

  现在再回到猫头鹰身上。这么两件有趣的艺术品要收藏起来,哪里最有可能呢?

  我的眼睛朝地下室的门飘过去。很简单嘛,我亲爱的华生医生[130]。

  地下室的楼梯很暗,略有一点潮。我站在楼梯口,伸手去找电灯开关,身后的门却砰一声猛然关上,力道之大,吓得我叫了出来。当时并没有风,屋里也没有气流,空气完全是静止的,门却自己关上了。或是被吸过去关上的。

  我站在漆黑的楼梯顶上,伸手乱摸,要找电灯开关,鼻子里都是泥腥味。盖得再好的钢筋水泥地基一阵子通风不良,也照样会有这样的气味。里面很冷,比门外边还要冷得多。而且,不止我一个人在这里,我心里清楚。我很害怕;说不怕绝对骗人……但我也好像被迷住了。除了我还有别的东西在。除了我还有别的东西在这里。

  我把手从电灯开关所在的墙面上垂下来,站住不动,两条手臂垂在身体两侧。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过去多久我不知道。我的心脏在胸口扑通扑通跳得厉害,连太阳穴都像跟着一起跳。里面很冷。“有人在吗?”我开口问道。

  没有回答。听得到很微弱、不规则的水往下滴的声音,是从下面的水管里传来的。我自己的鼻息听得也很清楚。我也好像听到了一声很小的、得意的乌鸦叫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从太阳晒不进去的地方传来。说不定这乌鸦刚在我雪佛兰的车顶上留下一坨大便!我还真该找到猫头鹰,我心想,说真的,找不到猫头鹰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有人在吗?”我再问一声,“可以讲话吗?”

  没回应。

  我舔一舔嘴唇。站在漆黑的楼梯上对着鬼大喊大叫,我该觉得自己很蠢才对。但我没有,一点也没有。地下室潮湿的气味已经被一股寒意取代,我感觉得到。我也感觉得到,这里不止我一人。哦,好吧。“那你能不能敲敲什么?你有办法把门关上,应该就有办法敲东西。”

  我站在那里,听着水管里传来的很轻的、断断续续的滴水声。此外,什么也没有。我才要伸手再去按墙上的电灯开关,就听到一声很轻的“咚”,从我下面不远的地方传来。“莎拉笑”的地下室楼面很高,水泥墙最上方宽约三英尺的壁面——接的是地面的霜冻带——加装了镀银的绝缘面板。我听到的声音,我敢说,应该就是拿拳头打面板弄出来的。

  不过是一拳打在一块绝缘板上,但我的五脏六腑,全身上下的每一块肌肉,好像都朝反方向扭开来。寒毛直竖。眼窝像要爆掉,眼珠子却朝内缩,整个头像是要收缩成骷髅骨头。全身的肌肤都冒出大片、大片的鸡皮疙瘩。除了我,这里还有别的东西。很可能还是死掉的东西。这时,就算我再想去按开关也没办法了。我连举手的力气都没有。

  我想张嘴讲话,几番努力后终于发出很小、很沙哑的声音,说出来的话连我自己也听不清楚:“你真的在这里?”

  咚。

  “你是谁?”我的声音还是很小、很沙哑,像临终之人在卧榻上对家人交代后事。这一次,声音不是从下面来的。

  我死命动脑筋,但打结的思绪只挤得出托尼·柯蒂斯在一部老片里演胡迪尼。片子里的那个胡迪尼,是灵应牌圈子里的“第欧根尼”[131],闲暇时间都在找他“诚实不欺的灵媒”。有一次他参加降灵会,亡灵要和人沟通就是用——

  “敲一下代表肯定,敲两下代表否定,”我说,“这样可以吗?”

  咚。

  就在我下面的楼梯上……不是很下面。往下五阶吧,最多六七阶。但也没近到让我碰得着,若我还敢往前伸手在地下室的一片漆黑里乱挥的话……这种事想想就好,真要去做就匪夷所思了。

  “请问你……”话还没讲完我的声音就没了。身体完全无力。寒意堵在胸口,像沉沉地压了一个熨斗。我鼓起余勇,再试一次:“是乔吗?”

  咚。软软的拳头又在绝缘面板上敲了一下。然后,停了一下,又再:咚咚!

  是,又不是。

  好——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发神经问出这个问题:“那两只猫头鹰在这里吗?”

  咚咚。

  “你知道放在哪里吗?”

  咚。

  “我该去把猫头鹰找出来吗?”

  咚!很用力。

  她要猫头鹰做什么?我是可以问这问题,但下面楼梯上的那东西可没办法——

  温热的手指头在摸我的眼睛。我差一点失声尖叫,才发现是自己的汗珠。我在漆黑里抬起两只手,抹一把脸,从下往上抹到发际,感觉滑得像是全脸上了油。不管有没有寒意,我可是全身都泡在自己的汗水里面。

  “你是兰斯·德沃尔吗?”

  咚咚,马上就响。

  “我留在‘莎拉笑’安全吗?我会不会有危险?”

  咚。顿一下。我知道它这样不算结束,只是顿一下,下面楼梯上的那东西还没完。果真如此,紧接着就又来了:咚咚。肯定,我在这里安全;否定,我在这里不安全。

  到了这时候,我的手臂已经开始恢复些许的活动力。我便伸出手去,顺着墙摸,摸到了电灯开关。我把手指头搭在开关上面。现在,我脸上的汗像要结成冰了。

  “半夜里哭的人是你吗?”我问道。

  咚咚两声从下面传来,我也在这声音传来之际,赶忙按下开关。地下室的玻璃台灯亮了起来。吊在楼梯顶上的灯泡也亮得刺眼——起码一百二十五瓦。这么短的时间,没人能躲得起来,更别提要跑得不见人影了。看不出有人的迹象。还有,梅泽夫太太——那么多事都做得让人击节叹赏——居然就忘了扫地下室的楼梯。我沿着楼梯朝下走,走到我觉得响声可能的出处,脚步在梯阶的一层薄灰上面留下了印子。但也只有我的印子。

  我吹了一口气出去,发现看得到白蒙蒙的雾气。这里先前是很冷的,现在也还是很冷……只是,气温正在快速升高。我再呼出一口气,此时就只看得到隐约的雾影。等我再吹第三口气,就什么也没有了。

  我用掌心在一块绝缘面板上四处摸一下。很平滑。我又伸出一根手指头抵在面板上面,没怎么用力,却还是在镀银的面板上面留下一个凹下去的印子。轻松写意。刚才真要有人拿拳头敲在上面,这面板一定会被敲得坑坑洼洼的,薄薄一层镀银说不定还会破掉,露出里面的粉红色衬里。但墙上的面板每一块都好好的。

  “你还在吗?”我问道。

  没回应,但我就是觉得那位不速之客还在。不知在哪里就是了。

  “但愿开灯没惹你生气。”我又说了一声。我开始觉得自己这样子真怪:站在地下室的楼梯顶上大声讲话,像是冲着几只蜘蛛在布道。“我可不可以见见你呢?”我也不知道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

  突然——这突然快得我差一点失去平衡,直接从楼梯上跌下去——我来了一个大转身,因为我觉得那个裹着尸衣的东西就在我背后!那咚咚响就是它敲的!就是那东西!不是詹姆斯鬼故事[132]里彬彬有礼的鬼,而是在宇宙边缘游走的恐怖妖魔。

  什么也没看到。

  我转过身来,深吸两三口气,定下心,又沿着楼梯往下走。地下室的楼梯底下有一艘功能完好的独木舟,连划桨也都还在。一边的角落里放了一个瓦斯炉,是我们买下这屋子时换新的。乔要拿来种植物的那个很旧的爪脚浴缸(不管我怎么反对),也在。我还找到了一个衣箱,里面塞着我不太记得的桌布和一箱发霉的卡式录音带(像德尔福尼克斯、疯克德里克、特制点三八这些乐队的专辑)[133]。另外还有几个硬纸盒,里面装的是盘子。这里虽然有生命的痕迹,却怎么都看不出来趣味。而且,和我在乔工作室里感受到的生命力不同,这里的生命力没有横遭截断,还在继续生长,像蜕下来的废皮。这没什么不对;真要说起来,这好像才是自然之道。

  地下室里有一个架子,上面摆的都是小饰品,还有一本相簿。我把相簿拿下来,心里既期待又不安。这一次没遇上伤心风暴。里面几乎都是我们刚买下“莎拉笑”时拍的风景照片。不过,我还是看到一张乔穿着喇叭裤的照片(她那时头发中分,嘴上涂的是白色的唇膏)。还有一张迈克·努南穿着大花图案的衬衫,留着一脸羊排络腮胡,我自己看了都头皮发麻(照片里的这位单身汉迈克,是贝瑞·怀特[134]一号的人物,我想装作不认识他,却做不到)。

  我找到了乔坏掉的跑步机。找到一把耙子,秋天到时我若还没闪人,就用得上。找到一台除雪机,同样,冬天来时我若还没闪人,就更用得上了。还找到几罐油漆。但怎么都没找到塑料猫头鹰。我那一位敲绝缘面板的朋友没说错。

  楼上的电话响了起来。

  我赶忙上楼去接电话。我冲过地下室的门,又将手伸回门内关电灯。做这件事时,连我自己都不禁失笑,但又觉得这没什么不对……跟我小时候觉得在人行道上走路时要留意不要踩到人行道的缝一样正常。况且,就算不正常,又怎么样?我才回“莎拉笑”三天,就已经归纳出“努南怪事第一定律”: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做出再怪的事也绝不嫌怪。

  我一把抓起无绳电话机:“喂?”

  “嗨,迈克,我是沃德。”

  “好快啊你。”

  “档案室就在走廊那一头,几步路就到,”他说,“小事一桩。乔一九九三年十一月第二个礼拜的日程表上,只有一件事。写的是‘缅因爱厨,自由,早上十一点’。礼拜二,十六号。这有用吗?”

  “有,”我说,“谢谢你,沃德,很有用。”

  我挂掉电话,把话筒放回话机。是的,有用。“缅因爱厨”是指“缅因州爱心厨房”。乔从一九九二年起就在那里当理事,直到过世。“自由”是“自由港”。一定是那里要开会,可能是要讨论感恩节为流浪汉办餐会的事吧……开完会后,乔才又南下开了七十英里左右的路,到TR亲自签收两只塑料猫头鹰。虽然没办法解决所有的疑问,但爱人死后,不都有一连串疑问会冒出来吗?而且,问号什么时候会冒出来,也没订限制条款啊。

  只是,那“天外来声”又说话了。既然你都已经在电话旁边了,那声音说,何不打电话给邦妮·艾蒙森?打一下招呼,问她好不好?

  乔九十年代起在四家机构里面当理事,全都是慈善机构。她会进“爱心厨房”当理事,就是她这朋友邦妮在一席理事出缺时力邀所致。两人一起出席过多场会议。但也可能一九九三年十一月的那次会议,邦妮根本没去;而且,邦妮也可能不太记得有那次会议,毕竟是五年前的事了……但若她把以前的会议记录都留下来呢?……

  我到底在想什么啊?打电话给邦妮,嘘寒问暖一番,然后请她查一下她一九九三年十一月的会议记录,问她会议记录里面是不是记了那次会议我妻子缺席没去?问她乔在她在世的最后一年是不是怪怪的?邦妮若问我为什么要问这些,我该怎么回答她?

  把那给我!在我梦到她时,乔曾向我吼道。那场梦里,她的样子根本不像是她,像换了个人,有一点像《箴言书》里那个怪异的女子,唇如蜜,但心如苦艾[135]。怪异的女子,手指冰得像霜后的树枝。把那给我,那是我的集尘网。

  我又走向地下室的门,把手搭在门把上面,转动……却又放手。我不想再看下面那一片漆黑,我不想再要那东西去敲墙壁。这扇门还是不要动更好。我现在只想喝一杯冰饮料。我朝厨房走去,刚要伸手开冰箱的门,就僵在那里。冰箱门上的小磁铁又排成了一个圆,但这一次有四个字母和一个数字被移到圆圈的中央,排成一列,拼出一个词:

  hel1o[136]

  这里不只我一个人在。即使回到楼上,回到亮晃晃的白昼天光,我一样确信不疑。我在下面问过,我留在这里安全吗?得到的是模棱两可的答案……但无所谓了。我就算离开“莎拉笑”,也没别的地方可去。德里的房子我是有钥匙,但要解决的问题都在这里。我心里清楚。

  “你好,”我一边说,一边开冰箱的门拿汽水,“你好——不管你是谁,你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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