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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小女孩——其实没比婴儿大多少——沿着68号公路的中线走过来,身上穿着一件红色的泳衣,脚上是黄色的塑料夹脚拖鞋,头上一顶波士顿红袜队的棒球帽,反戴。我刚开过“湖景杂货店”和“迪基·布鲁克斯全能修车厂”,那里的速限从五十五降到三十五。谢天谢地我那天乖乖遵守速限,否则很可能就把她撞死了。

  那是我回这里后的第一天,起得很晚,一早上都在湖边的林子里乱走,看看有什么没变,又有什么变了。湖面水位看起来略有降低,快艇也比我想象中要少,尤其是在夏季最重要的节日这天。除此之外,我感觉就像从来没离开过这里似的,连骚扰我的蚊虫都好像也是同样一批。

  十一点左右,我的肚子开始提醒我早餐没吃,于是我决定到“村里小店”去一趟。沃林顿的那家餐厅比较时髦,但我在那里会被人行注目礼,所以村里小店更合适——若它还开着的话。巴迪·杰利森是个坏脾气的老浑蛋没错,但他也是缅因州西部油炸功力第一流的厨师。我的肚子要的就是一份又大又油的“乡村汉堡”。

  而现在跑出来这么一个小女娃,直直沿着白线走,活像是鼓号乐队的小小指挥,后面跟着隐形的游行队伍。

  由于只开三十五英里的时速,我有的是时间去注意她。只是,这条路在夏天的时候,车辆可是熙熙攘攘的,没几个人会愿意走到这一截时速降低的路段乖乖照规定改作龟速爬行。而且,城堡郡毕竟只有十几辆巡逻的警车,除非接到派令,没几辆会想到要到TR来巡一下。

  我把车停在路肩,拉下雪佛兰的停车制动杆,路上扬起来的灰都还没落定,就马上冲出车外。那天天气湿热,很闷,没一丝风,云层低得似乎伸手可及。那孩子——金发小不点儿,狮子鼻,膝盖上有疤——站在白色的中线上面,像在走钢丝,看着我朝她走过去,像小鹿般没一点害怕。

  “嗨,”她冲着我喊,“我去湖边。妈妈不带我去,我气死了!”说完一跺脚,让我知道她比谁都清楚“气死了”是什么意思。三岁或四岁吧,我猜。看她那样子很会讲话,可爱得要命,但应该是没超过三或四岁。

  “哦,国庆日去湖边很棒啊,”我说,“但是——”

  “国庆,有烟火,”她表示同意,“有”说得带外国腔,像越南话里的词,甜到人的心坎里去。

  “——但是,在大马路上走,会进医院的哦。”

  我决定还是别在68号公路的中线上和她玩“罗杰斯先生”[87]。别的不讲,这里往南五十码正好是一处弯道,很难说什么时候会有一辆车以六十英里的时速从弯道那一头冲出来。事实上,我已经听到了车子引擎的声音,好像还在加速猛冲。

  我抱起这小女娃儿,走回我放着车子空转的地方。虽然她看起来乐得有人抱,也一点不怕生,但我自己伸手托住她的小屁股时,却有种自己很像“怪叔叔”[88]的感觉。我很清楚,坐在布鲁克斯修车厂办公室兼等候室里的人,只要朝窗外看,就一定看得到我。这是我这一代的中年人会碰上的怪现象之一:只要去碰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就担心惹人怀疑……若不担心,那更表示在我们心底最污秽的深渊里面,真的有某种邪念在蠢动。只不过,我还是抱着她走到马路外面。我做的仅此而已。若有“西缅因母亲大队”要来逮我,给我好看,那就来吧。

  “你带我去湖边?”小女娃儿问我,眼睛发亮,带着笑。依我看,这孩子长到十二岁就会中镖怀孕,尤其是你看看她反戴棒球帽的酷样儿!“你带泳衣了?”

  “没有,我把泳衣留在家里了。真气人,是吧?宝贝儿,你妈妈呢?”

  这时,我问的答案好像来了。我听到有车从弯道内侧的马路直冲过来。那是一辆越野吉普车,两边的车身都沾了不少泥巴,有的还喷得很高。车子的引擎咆哮得像是某个东西在怒气冲冲地爬树。车里探出一个女子的头,不停四下张望。这小可爱的妈一定吓得坐不住,神经病般半坐半站地开着车。她冲出来时,若有车正好从68号公路的这一截弯道拐出来,这位穿红泳衣的小朋友就很可能当场变成孤儿。

  吉普车甩了一下车尾,那颗头就赶忙缩回车子里去了。车子擦地发出尖利的叫声,看来是司机换到了高挡,想把她开的这坨废铁在九秒之内从零拉到六十英里。若是光靠心慌意乱就拉得起来的话,她倒是能够办到的。

  “那是玛蒂!”穿泳衣的小女孩跟我说,“我生她的气。我要去湖边四号,她气,我就找白奶奶。”

  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是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这位一九九八年的“红袜小姐”可以到湖边庆祝七月四日,而我呢,在家里吃点谷物速食品就可以打发了。我边想边举起另一只空着的手,在头上来回挥动,挥得相当用力,小女娃一头纤细的金发跟着飞扬起来。

  “喂!”我朝她大喊,“喂,小姐!她在这里!”

  吉普车飞速冲过去,一路加速,咆哮的声势只增不减,排气管喷出一大股蓝色的浓烟,老爷版的变速箱凄厉尖叫,感觉很像“换换乐”[89]的抓狂版:“玛蒂,你已经前进到第二关了。你是要到此为止,领走你的美泰克洗衣机还是要试一试第三关的手气?”

  所以,我就做我当时唯一想得到的事:退到路边,朝吉普车走过去。那辆车正急急地往前冲,汽油的味道又重又呛。我把小女娃托高,举在头顶上面,希望这位叫玛蒂的能从后视镜里看到我们俩。这时,我倒不觉得自己像“怪叔叔”了,而是像迪士尼卡通里的冷酷拍卖官,抓着世上最最可爱的小小猪,看谁出价最高就卖给谁。不过,这倒有效。吉普车沾了泥巴的尾灯亮了起来,接着一声恐怖的怒吼,耗损严重的刹车锁住了,正好停在布鲁克斯的车厂前面。若现在有老乡要来这里好好八卦一下国庆,可以议论的就多啦。我想他们讲得最欢的,会是当妈的对着我大吼:“把小孩还我!”暌违多年才重回你的度假别墅,开门见喜还真是好的开始。

  吉普车的后车灯亮得刺眼,车身开始朝后转,速度绝对有二十英里。现在车子的变速器听起来不像咆哮,倒像惊呼——拜托,变速器像是在说,快停下,我要死了!吉普车的车尾摆过来又甩过去,像一条兴奋的狗在摇尾巴。我呆呆地看着车子朝我开过来,像被催眠了般——那车先是开在北上的车道,然后越过中线开到南下的车道,接着又因为修正过多,搞得左边的轮胎在路肩打起一阵灰尘。

  “玛蒂开太快。”我这位新小女友说得像在跟人闲话家常,似乎觉得此事很好玩。她一只手搂着我的脖子,我俩看起来准像一对死党呢,苍天在上!

  不过,这小家伙倒是一语惊醒梦中人。玛蒂太快,是啊,也未免太快了吧!照这样子横冲直撞,她撞烂我雪佛兰车屁股的几率可大着哪!还有,我若呆站在原地不动,我手上抱着的这奶声奶气的“臭奶呆”[90]和我准会变成两辆车中间的夹心饼干。

  我顺着车身往后退,眼睛不忘紧盯着那辆吉普车,大喊:“慢下来!玛蒂!慢下来!”

  唉,小可爱喜欢这一句。“慢——来!”她跟着喊,还开始咯咯笑,“慢——来,玛蒂亲爱的,慢——来!”

  车子的刹车再次凄厉尖叫。吉普车扭了一下,玛蒂没踩离合器就硬要刹车,车子只好不甘不愿地朝后缩回去。她这最后一冲,冲到吉普车屁股的保险杆离我雪佛兰车屁股的保险杆只有一线之隔,拿根香烟就连得起来两边。空气里的汽油味又重又难闻,小可爱伸出一只手在小脸前面,一边挥,一边咳得很夸张。

  驾驶座的门猛地一开,玛蒂·德沃尔就像马戏团里的炮弹飞人般冲出来。只是,也要看你想不想得到会有马戏团的特技演员穿很旧的花纹呢短裤和棉布套衫。我一见她,最先想到的是我手上的这个小可爱是由她的大姐姐在带的,玛蒂和妈妈不是同一个人。我知道小孩子在成长的时期,有一阶段会直呼父母的名字,但这个脸颊毫无血色的金发女孩看起来只有十二岁吧,最多不会超过十四。所以,我觉得她开吉普车的那股疯劲儿,不是因为担心这孩子(或不仅是因为担心这孩子),还因为从来没开过车。

  好啦,还有别的。那时,我心里还有另一条假设。满是泥巴的四轮车,松垮的花纹呢短裤,一看就知道是在“凯玛特”[91]买的套衫,黄色的长发用一根红色橡皮筋扎起来,最主要还是因为她带孩子居然带到让一个三岁小娃娃自己跑出来……把这些加起来,我只能说她应该是“拖车烂货”[92],没办法说别的。我知道这说法不好听,但我也不是无的放矢。此外,我是爱尔兰人,该死的!我自己的列祖列宗在以前拖车还是那种马拉篷车的时候,就是“拖车烂货”了!

  “臭臭!”小女孩说时一只手还在小脸前面拼命挥,“吉普臭臭!”

  吉普的泳衣在哪里?我心里还在想,手上抱的小女朋友就被人一把给抢了过去。现在她离我比较近了,我先前以为她是这位泳装小美女的姐姐的想法,这时不攻自破。玛蒂就算下一个世纪再过几年,也还不会到中年,但她也不是十二或十四岁。我现在猜她应该是二十吧,可能再减个一岁。她把孩子抢过去时,我看见她左手戴了婚戒,也看得出来她眼睛周围的黑眼圈,泛灰的皮肤蒙上一层紫。她是很年轻,但我想我眼里的这位,脸上写的全是当母亲的担忧和疲累。

  我以为她会打这孩子一下,因为“拖车烂货”这一级的妈妈,在又累又怕的时候都是这反应。等她出手,我就一定要想办法去挡——看是不是能转移她的注意力,改让她拿我出气,若非这样不可的话。这并非什么高尚的情操,我跟各位说,我只是想把她打小孩屁股、抓小孩的肩膀用力摇、对着小孩子大骂的戏码,略往后延罢了。这时间和地点有我在场,实在不宜。那天是我回镇上来的第一天,我不想刚回来就看到粗心大意的烂货虐待孩子。

  但她没有乱摇孩子,也没有骂孩子,“你是要跑到哪里去才甘心?你这个讨债鬼!”玛蒂先是搂住孩子(孩子也兴奋地搂住她,没一点害怕的样子),然后拼命往孩子脸上亲。

  “你怎么自己就跑掉了?”她大声喊道,“你在想什么啊?找不到你我都要急死了!”

  玛蒂迸出了泪。一身泳衣的孩子看着她,脸上的惊愕写得好大——若在别的情况下看到一定很滑稽——接着,小脸马上皱了起来。我往后退一步,看着她们两个又哭又抱的,心里对自己先入为主的看法觉得很惭愧。

  这时,一辆车经过,放慢了车速。车里一对老夫妇呆呆朝外看——凯爸、凯妈[93]正要去杂货店买他们庆祝国庆的加量装谷片。我两手一挥,有一点不耐烦,像是在说你们看什么看?快走,有什么了不起,你们闪吧。他们加速把车开走。只是,我看到的车牌不是我巴望的外州车牌。这对“凯爸、凯妈”是本地货,这下子话一定很快就传开了:那个小新娘玛蒂啊,和她那个小开心果啊,在路边哭得稀里哗啦哪!(这开心果,准是她在小轿车后座或小货车的后备厢里怀上的,也一定在举行法定仪式前几个月就怀上了)旁边还站了一个外地人。不对,不算是外地人,是迈克·努南,那个从北边来的写书的家伙。

  “我要去湖边,去——呜——呜——游泳!”小女孩哭着说,现在换成“游泳”听起来有外国腔了——在越南话里搞不好是“恍神”的意思。

  “我说过我今天下午就带你去啊。”玛蒂还在抽噎,但已经渐渐止住了哭泣,“以后不能这样,小家伙,以后绝对不能这样,妈妈会吓死的。”

  “好,”小女孩说,“我不这样。”她哭着朝大姐姐贴近,头搭在她的脖子上,头上的棒球帽跟着掉了下来。我捡起帽子,开始觉得自己真像是个不相干的外人。我把帽子朝玛蒂的手塞过去,让她拿住。

  我觉得事态的发展颇教我高兴,说不定我倒真的有理由高兴呢。我把这事儿说得像是挺有趣的,从某种程度上说,它也的确挺有趣的,但这有趣是你事后才会觉得的,在当时可是会吓死人。你想想看,若那时正好有卡车从对向或弯道冲出来而且还超速?

  真有一辆车从弯道里出来了,是观光客不会开的小货车。又有两个本地人一边盯着我们看,一边开车过去。

  “小姐?”我说话了,“玛蒂吗?我想我该走了。幸好你女儿没事。”我刚说出口,就差一点笑出来。因为我心里的画面是我一派潇洒地在跟玛蒂讲这些话(这名字像是《不可饶恕》或是《大地惊雷》[94]这类电影里出来的),一只手的大拇指插在皮裤的裤腰里,头上的牛仔帽略朝后推,露出我英挺的额头。我还疯疯癫癫地想多加一句:“小姐,你长得很漂亮,是不是新来的女老师?”

  她转过身来正对着我,我这就看到她还真的很漂亮呢,虽然有熊猫眼,而且金发在头的两侧蓬蓬地冒出来两大坨。对像她这样还没到可以在酒吧里买酒喝的女孩子而言,她还算不错,至少她不打孩子。

  “真是谢谢你了。”她说,“她是走在马路上吗?”她的眼神像是在乞求:拜托,说她没有吧,要不就说她走的是路肩也好。

  “嗯——”

  “我走的是线。”小女孩自己说了,还伸手去指,“那是斑斑,”口气说得有点义正词严,“走斑斑,才安全。”

  玛蒂原本就苍白的脸颊刹时更加惨白。我不想看她这模样,也不想让她这样开车回去,尤其是还带着一个孩子。

  “你住哪里?小姐是——?”

  “德沃尔,”她说,“我叫玛蒂·德沃尔。”她把孩子换到另一只手抱,朝我伸出右手来,我跟她握了握手。那天早上蛮暖和的,到了下午三四点时就会很热了——沙滩型气候都这样——但我握在手里的指头却冷得跟冰一样。“我们就住在这里。”

  她伸手指向她那辆吉普车刚才冲出来的路口,我就看到了——没想到啊没想到——真是一辆活动拖车屋停在松树林里面,就在那条小小的接驳道路往上再走两百英尺左右的地方。我想起来了,是黄蜂路。从68号公路往湖边走约半英里——湖边那块地方叫“中湾”。啊,对,医生,我现在都想起来了。我又驰骋在旧怨湖的大草原了,专门拯救小小孩。

  不过,看见她就住在附近——离我们两人的车屁股差点撞在一起的地方,不到四分之一英里——我还是如释重负。而我再多想一下后,就知道本该如此。像泳装小美女这么小的娃娃,本来就走不远的,虽然这个小东西已经跟世人证明了她有过人的意志力。我觉得这位小妈妈会这么憔悴,跟她女儿的意志力说不定有不小的关系。我一时还挺庆幸自己年纪不小了,轮不到我当她男朋友。她一定一路从高中到大学都搞得男孩们拼命耍特技来讨好她,搞不好还要跳火圈呢。

  嗯,只限高中吧。在小镇外围的拖车里长大的女孩子,一般不太上得了大学,除非住家附近正好有社区大学或职业学校。而且,就算她把那些男孩子耍得团团转,最多也只到她的真命天子(或说是“要命冤家”可能更准确)从“人生转折点”那个大弯道的另一头冲出来,把她撞个正着的时候。就算到了那时候,她很可能还搞不清楚中线和斑马线是两码子事呢。之后,同一个生命轮回将重新开始。

  苍天在上,努南啊,你算了吧。我在心里骂自己一句,她才三岁大,你就给她弄来了三个孩子,还两个长癣一个智障!

  “真是太谢谢你了。”玛蒂又说了一次。

  “不客气。”我说时拿手揉了揉小女娃的鼻子。虽然小女娃满脸挂泪,还是回了我一抹灿烂的笑。“你的女儿真会讲话。”

  “是很会讲话,也很任性。”这下子玛蒂是真的轻轻摇了一下女儿,但女娃儿没一点害怕的样子,看不出来挨骂、挨打会是她的家常便饭。反过来,她笑得更灿烂了。她妈妈也看着她的笑脸笑。看惯了她邋遢的装扮后,就看得出来她事实上是个超尘绝俗的美人儿。替她换上城堡岩乡村俱乐部的网球装(但那地方她这辈子休想进去——当女佣或女侍除外),那就活脱脱一个豆蔻年华的格蕾丝·凯利再世。

  之后她转向我,眼眶凹陷,神色凝重。

  “努南先生,我不是坏妈妈。”她说。

  听见她嘴里吐出我的名字,我吓了一跳,但也只是一下子而已。毕竟她年龄也不是太小,看我的书总比拿《综合医院》《仅此一生》之类的剧集耗掉一整个下午要好。总好那么一点吧。

  “我们刚才吵过,说要什么时候到湖边。我要先把衣服晾好,吃过午餐,下午再去。但凯拉要——”说到这里,她忽然住口,又问,“啊?我说了什么不对的吗?”

  “她叫凯娅?你——”我还没说完,就出了一件绝顶奇怪的事:我嘴里都是水。满嘴的水,一时吓得我慌乱起来,像是在海里游泳,一股大浪打来,弄得我喝了满嘴的水。只是,那时我嘴里的水不是咸的,而是清凉的淡水,还微带一点金属的味道,像血。

  我把头转向一边,张嘴就吐。原以为会有一股水从我嘴里喷出来,就像溺水的人一开始做人工呼吸时会先吐出水来。但从我嘴里吐出来的,却跟大热天时一般人吐口水一样,只是一口口水。而且,那感觉跟着马上就不见了,连口水都还没落在路肩的尘土上面就不见了,只像根本没有过那么一回事。

  “他吐口水。”小女娃干巴巴说了一句。

  “不好意思。”我应了一声,一时不知所措。天老爷啊,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我像是有一点延迟反应。”

  玛蒂满脸担心,好像我是八十岁的老头儿,而不是四十岁的人。我想在她那年龄的女孩子眼里,四十岁说不定就等于八十岁。“你要不要进屋里来一下?我倒一杯水给你。”

  “不必,现在没事了。”

  “那好。努南先生……我只是想说我以前从没出过这样的事。我在晾被单,她在屋里看录像带《太空飞鼠》……后来,等我进屋里去准备再拿一些夹子……”她转头看自己的女儿。女娃儿脸上已经没有笑容了,她像是现在刚开始搞懂怎么回事,眼睛睁得大大的,泛起了泪光。“她就不见了。那时我差一点吓死。”

  女娃儿的小嘴开始抖,眼睛也泪水满溢,抽抽噎噎哭了起来。玛蒂伸手顺一顺她的头发,轻抚她小小的脑袋,直到小女娃儿的头偎上那一件凯玛特套衫。

  “没事了,凯,”她说,“这一次还好没事,但你绝对不能自己走到马路上来。很危险的。小朋友跑到马路上会被车子撞到的,你就是小朋友啊,你是全世界最宝贝的小朋友。”

  小女娃儿哭得更凶了。她那哭是想睡的哭,没力气再搞什么历险记了,管它是到湖边还是哪里。

  “凯娅坏坏,凯娅坏坏。”小女娃儿靠在母亲的脖子上呜咽。

  “没有坏坏,没有,小宝贝儿,你只有三岁嘛。”玛蒂安慰她。那时,我心底若再有一丝怀疑,觉得她可能是失职的母亲,在那当口也全都烟消云散。也可能早在这之前就已经不见了——毕竟这个女娃儿圆嘟嘟的,漂漂亮亮的,照顾得很好,没一点伤。

  这些事我都看在眼里,没错,但我也要应付刚才涌现的怪感觉,还有我以为我听到的——这件事之奇怪,不亚于先前那一件。我刚才从马路中线抱过来的小女孩儿,名字跟我们要给孩子取的名字一样——若我们生的是女儿的话。

  “凯娅。”我念了一遍,惊诧不已。我就像生怕一伸手她就会坏掉一样,小心地轻轻摸了摸她的后脑勺。她的头发被太阳晒得暖暖的,很柔细。

  “不是的,”玛蒂说,“她现在还只会说凯娅。其实是凯拉,不是凯娅。希腊文,意思是端庄典雅。”她的眼神飘了一下,像是有一点不自在。“我从名字手册里挑的。我怀孕时,变得有一点像奥普拉[95]。但这名字好歹不俗气,我想。”

  “很可爱的名字,”我说,“我也不觉得你是失职的妈妈。”

  这时,我脑子里掠过弗兰克·阿伦圣诞节吃饭时讲过的一件事——彼得的事,就是阿伦家最小的兄弟。弗兰克讲的事逗得全桌的人捧腹大笑。连彼得也跟着笑,笑得眼泪都流了下来,但他一直说他根本不记得有那么一回事。

  弗兰克说他们有一年过复活节,彼得那时大概五岁吧,爸妈让他们玩复活节找彩蛋的游戏。爸妈前一晚就把孩子们全赶到祖父母家,然后在屋子各处藏了超过一百颗的复活节彩蛋。那天早上,大伙儿全都过了一次老式的兴奋复活节。只是,约翰娜在天井里数她那天的战利品时,无意中抬头一看,就发出了尖叫。彼得正在屋后二楼悬突的遮雨篷上面高兴得爬来爬去,离天井的水泥地有近六英尺的高度。

  阿伦全家站在下面双手合十,忧心忡忡,目不转睛地看着阿伦爸把彼得给救了下来。阿伦妈全程嘴里不住念叨“万福玛利亚”(“老妈念得那个快啊,听起来很像老歌《巫医》里花栗鼠尖着嗓子在唱歌。”弗兰克说时笑得更凶了),一直念到她老公又从卧室敞开的窗口冒出来,手里抱着彼得为止。而这时,她也一头晕死在天井的地上,撞断了鼻梁。大家要彼得解释一下时,彼得说他是要看排水管里有没有彩蛋。

  我想,每户人家这类的轶事至少都有一则。世界各地的小彼得、小凯拉,都是有力的见证——总之,在诸多父母心里,绝对是见证——见证天上真有万能的主。

  “我真是吓死了。”玛蒂说时,那样子就只剩十四岁了,最多十五。

  “都过去了,”我说,“凯拉不会再自己走到马路上来了,对不对?凯拉?”

  凯拉偎在她母亲的肩头摇一摇头,没把头抬起来。我觉得不等到被抱回她们那辆老拖车去,她应该就已经睡着了。

  “唉,你不知道这有多奇妙!”玛蒂说,“我最喜欢的作家居然从天而降,救了我的孩子!我知道你在TR有房子,大家叫‘莎拉笑’的大木屋,但我听说你在太太去世后就不再来这里了。”

  “我是很久没回来了,”我说,“若不把‘莎拉笑’当房子而当婚姻看的话,你可以说我这一趟是在‘试行复合’。”

  她浅浅一笑,但笑容马上就换成了凝重的表情。“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拜托。”

  “你尽管说。”

  “请你不要跟别人提起这件事,这段时间对我和凯都不太好。”

  “为什么?”

  她咬了一下嘴唇,像是在考虑要怎样回答这问题——当时我若再多想一下的话,是绝不会问出口的——再摇一下头:“就是不好。刚才的事你若可以绝口不提,我会很感谢。若当根本没发生过,就更感激不尽了。”

  “没问题。”

  “真的?”

  “真的。我不过是来避暑的,而且才刚到不久……所以,不管怎样,我要说也没人可说。”当然是有比尔·迪安啦,但我在他面前一定闭嘴。倒不是他没机会知道,若这小妇人以为地方上没人会知道她的小女儿居然想搭十一路车到海边去,她是在自欺欺人。“不过,我看已经有人在盯着我们瞧了。你瞄一下布鲁克斯的修车厂吧,偷瞄一下就好,别直接看过去。”

  她听了照做,然后轻叹一口气。有两个老人家站在停车坪上,以前那里装过加油泵。其中一个很可能就是布鲁克斯本人,我觉得好像看到了他头上稀疏的红发在风中翻飞;那头发弄得他很像东北部版本的“小丑波索”[96]。另一个年纪就更大了,足以衬得布鲁克斯像是毛头小伙子。他拄着一根镶金头的拐杖,狡猾的样子十分诡异。

  “他们我就实在没办法了,”她说得有一点沮丧,“没人有办法。我想我也该庆幸今天是节日,只有他们两个。”

  “而且,”我加了一句,“他们也可能没看到什么。”这句话漏了两件事:第一,光是我们站在那里的时候,就有六辆车经过,小轿车和小货车都有;第二,就算布鲁克斯和那位老人家没看到什么,他们不自己添油加醋一番是不会过瘾的。

  凯拉偎在玛蒂的肩头,发出“端庄典雅”的鼾声。玛蒂瞄她一眼,脸上泛起了笑,忧伤又慈爱的笑:“不好意思在这样的情况下见面,弄得我好像很差劲,但我真的是你的忠实书迷。我在城堡岩的书店里听人说你今年夏天又有新书要出版了。”

  我点了一下头:“书名叫作《海伦的承诺》。”

  她微笑一下:“书名很棒。”

  “谢谢。我看你还是带着孩子回家吧,免得压坏你的手臂。”

  “是啊。”

  这世上就是有人天赋异禀,专门有口无心问出一些教人下不了台的尴尬问题,简直像直直朝门撞过去一样。我就是这样的人。就在我陪她走向吉普车的副驾座时,心里就又冒出这类问题的绝顶佳作。不过,也别急着骂我,我到底是先看到了她手上的婚戒。

  “你会跟你先生说吗?”

  她脸上的笑没褪,但神色黯淡了一些,也比较僵。若是说出来的话可以收回,像写作时删掉写好的句子一样,我准会收回。

  “他去年八月死了。”

  “玛蒂,不好意思。我这人就是嘴巴跑在最前面。”

  “你又不知道。像我这年龄的女孩子一般根本都还没结婚,对不对?若结婚了,丈夫也应该是在军队服役什么的。”

  车子里有一把粉红色的婴儿座椅安在副驾座里——我想一样是在凯玛特买的吧。玛蒂想把凯拉塞进去,但看得出来不太容易。我走上前去帮忙。有那么一下,在我伸手去抓凯拉的一条小胖腿时,手背擦过她的胸部。但她不能后退,否则凯拉可能会从座椅里滑下来摔到地上。我觉得她感觉到了这一次接触。我老公死了,不会是麻烦了,所以这大作家就以为在大热天早上尽可以偷摸一把是吧?我又能怎样?毕竟这大作家把我的孩子从马路上抱走,说不定算是救了她一命呢!

  不,玛蒂,我虽然年过四十,没多久就要破百,但我绝对无意偷摸一把。只是,这话我没办法说出口,说出来只会更糟。我觉得脸上微微泛红。

  “你多大啊?”等小女孩儿安稳就座,我们两个又隔着安全距离时,我问她。

  她看了我一眼,脸上再次现出了那种担忧和疲累的样子:“够大了,知道自己的处境。”她伸出一只手,“再一次谢谢你,努南先生。还好上帝派了你来。”

  “不对。是上帝跟我说我该到村里小店去吃汉堡,”我说,“搞不好还是他的死对头干的呢。希望巴迪还在老摊子上做生意。”

  她笑了,笑容又照亮了她的整张脸,我看了很高兴。“就算凯拉的孩子大到想用假身份证买啤酒喝,他还是会在的。除非有人乱跑到他那里去,问他要鲜虾意大利面,那他准会心脏病发,倒地不起。”

  “是啊,那好,等我拿到新书,我送一本给你。”

  她脸上的笑还在,但加上了一层谨慎:“不需要这么费心,努南先生。”

  “不算费心,反正我的经纪人会帮我弄来五十本不要钱的。我发现我年纪愈大,他们给的愈多。”

  说不定她从我的话里听出来我本没有的意思——有时人就会这样子吧,我想。

  “好,那就期待看到大作。”

  我又看了一眼那小女孩儿,她睡着的样子就是小娃娃随便哪儿都能睡的逗趣姿势——头朝一边歪,抵在肩膀上面,可爱的小嘴嘟嘟的,吹着一个泡泡。小娃娃的皮肤是我最受不了的——那么柔细,那么光滑,好像根本没有毛孔。她头上的红袜队帽子歪到了一边。玛蒂在一旁看,任我伸手替凯拉把帽子摆正,让帽舌的阴影可以盖住她合着的双眼。

  “凯拉。”我说。

  玛蒂点一点头:“端庄典雅。”

  “凯娅是个非洲名字,”我说,“意思是‘季节之始’。”说完我就转身朝我的雪佛兰驾驶座走过去,只稍稍挥一下手道别。我感觉得到她好奇的眼神盯着我看,而我心里有很奇怪的感觉,觉得想哭。

  那感觉在她们两个都已经不见人影之后很久还没褪去。直到我到了村里小店,仍然没有褪去。我把车子开进他们那杂牌加油泵左边的泥地停车场,在车里又坐了一会儿,想我的乔,想她买的二十二块五的居家验孕剂。那是她还没完全确定所以不想曝光的小秘密。一定是这样,要不然是怎样?

  “凯娅,”我说出声来,“季节之始。”这一来我又开始想哭了。所以,我赶快下车,砰一声用力甩上门,好像这样就可以把忧伤关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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